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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米

作者:石岩 阅读:1069 次更新:2022-04-17 举报

一九八四年的“元旦”刚过,连里来了八名新兵,临时组成了一个班,其中有一名接近初中文化的新兵——吉米。他黑黑的脸,小小的眼睛,厚厚的嘴唇,矮墩墩的个儿。他的家乡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入伍前他连火车都未曾亲眼目睹过。

天天早晨,在起床哨唤醒各班士兵之前,吉米就悄悄地起来。他上穿一件宽松的白布衬衫,下穿一条肥大的军棉裤,踮着厚重的军鞋,进洗漱间端出一盆清水,左肩搭一块干抹布。他卷起袖子,湿润了抹布,然后静静地仔仔细细的擦起营房走廊的绿色墙裙。当倒了最后一盆脏水从洗漱间内出来的时候,吉米汗津津地拎个湿淋淋的墩布,把连图书室、娱乐室还有走廊的地面干干净净拖一遍。一位老志愿兵讲:自己在连队十几年来,还头次见过一个新兵这样的勤谨。

据新兵们讲,刚到新兵连时,吉米的父亲回的第一封信就直接跟他要一百块钱。他们家十分贫困——以为参军能挣钱。当时,吉米瘫坐在床头上,手捧家书难为得直簌簌掉泪。那时,一名新兵每月的津贴十元,一位连首长的月工资也就是一百余元。指导员得知后,找他谈了两个小时的话,第二天,指导员写了一封长信,又拿出自己的一百块钱,叫来文书,一起给他家里寄去。这件事在新兵连一时传为佳话,还上了军报。

临近“春节”,新兵下班,吉米分配到了炊事班,还荣获了一个“连嘉奖”!我们全连才几十号人(某场站下属一个业务单位),炊事班编制三人:班长老沙——我的老乡,炊事员吉米,饲养员——我。

转眼暮春了。吉米始始终终是干粗活棒打鸭子——刮刮(呱呱)叫;始始终终是做细活麻绳拴豆腐——提拿不起来。单说他蒸出的馒头吧,依旧个个又黄又硬,依旧个个粘粘乎乎,难于或勉强咀嚼吞咽。每当“馒头宴”时,吉米回回却很幸福很香甜地啃着亲手制造的“美味”,咕嘟咕嘟大口喝着米粥,嚼菜肴时常常吧唧几下嘴,丝毫不介意也许根本没有意识到周围我们那些城市兵、几个农村兵不满甚至恼怒的情绪。

老沙满口起大疱,他私下找到连长,强烈要求换人!连长一摆手,态度严厉:“他是个娃娃,得成长历练;你是党员,你是老兵,要有耐心。回去!”老沙又是五彩脸又是苦瓜相,抱头鼠窜。

当天晚间开完了例行的连务会,指导员把吉米请进了连部。面对面坐下后,指导员语重心长地说:“你已经来到了一个光荣而特殊的大家庭里,要不折不扣地改变、克服乡土观念!光政治素质和军事素质过硬还不够,业务素质……也就是说本职工作更要过硬。做饭做菜必须掌握过硬的技术!如蒸馒头……要动动脑筋,勤学苦练,要向沙班长好好请教。”接着,指导员又讲了影响正常工作啦,影响士气啦,影响战斗力啦等等。可是吉米迟钝地眨着小小的眼睛,满脸挂着新鲜、不解与茫然。指导员见状和蔼地说:“回去认真琢磨琢磨。”吉米真就认认真真地琢磨了好些日子,也没琢磨出个之所以然来。

从此班长老沙包揽了发面的活儿。一天傍晚,老沙陪我到附近的农户那里联系种畜(公猪),吉米见就寝的时辰已过了班长还没回来,便擅自把面发了,发得稀溜溜的,糊涂涂的。老沙回来也无可奈何。第二天早晨,吉米蒸出三大屉的馒头,可想而知,全都粘了吧唧的。开饭的时候,几位老兵围着餐桌坐着,边吃边又开起了玩笑:“啊!又吃上元宵啊!”“可不,个头儿还这么大,陷儿还是没有。”“比元宵厉害,把牙都粘住了。”“哈哈哈哈!”吉米在旁边还跟着哧哧地笑。

我可再不享受那种“美味”了,等用餐的战友陆陆续续地离开食堂以后,我才猫进贮藏间里,狼吞虎咽了两碗凉苏苏的剩米饭,吃完肚子直丝丝拉拉的疼痛。出来,我忍受着疼痛到班里取下猪圈门的钥匙。老沙和吉米已经倒在床上呼呼地午睡了,我白了一眼吉米,随即转身出去,轻轻地关上屋门,来到厨房准备去喂猪。在临窗的地方,躺着一个大大的案板,上面放着一个大铝盆,一块洁净的白布捂着盆口。我掀开白布,一下子火冒三丈!里面横倒竖歪地躺着半大盆的粘馒头。我扔掉白布,抱起盆儿,把馒头哗啦啦地都倒进了两只盛残汤剩菜的大铁桶里,而后贼头贼脑的一路小跑着挑到了猪舍。奇怪的是肚子不疼痛了。

午睡起来,发现吉米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他早就起来了。他吭吭哧哧地问:“看见饽饽放哪里没?”我和老沙睡眼惺忪的没吱声。他盯着我俩说:“咋哪里都找不着了呢?晚上吃啥?”晚饭,全连饱餐了一顿喷香的面疙瘩,老沙主厨,我打下手,这回特别特别的卖力气。接连三四天,吉米经常抚摸着光头,撅着厚厚的嘴唇嘟哝:“饽饽哪里去了?饽饽哪里去了?饽……”像得了心病似的。

有天早晨,吉米蒸了两大屉的花卷,面自然是老沙发的。可一出锅竟有七八个又黄又黑的花卷——牛屎一样,看着真的不舒服。老沙很平静,不过心里却动荡:小新兵蛋子整天光知道饽饽饽饽的,碱都没和开。吉米一如既往地切菜,捅炉子……不亦乐乎,跟啥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早饭只有吉米一个人报销了三个“牛屎,吃得倒津津有味的。我又动起了邪念——这回给猪享用“牛屎”。

老沙和吉米刷洗完锅盆,回班休息片刻,便出去各自拎一只柳筐到连队的菜地里薅小白菜。他们前脚走,我后脚溜进伙房,窜到装花卷的盆前,几个“牛屎”明摆着在盆里。

“干啥呢?!”一声质问,我一回头,很尴尬。

是吉米。他喘着气,两手空空又不脏?瞧着铁桶里漂浮的“牛屎”,他黑黑的脸立即变得青青的,叫道:“这是粮食!是血汗!他眼圈里蹦出了心疼而懊恨的泪花。”

我躲闪开那“泪花”,反唇相稽:“你也知道这是粮食,这是血汗啊,瞧你整的这玩意儿……还有以前粗制滥造的馒头,我看是糟践粮食糟践血汗……”

吉米打了个愣,紧接着委屈起来,小声嘟囔:“挑三拣四个啥?这样的饽饽搁俺们家……过年过节才能吃上一两顿……”

听了这话,我心里很不得劲,但是我不得不严肃地说:“别老拿你家的标准来衡量我们,这是部队!来自五湖四海的大家能跟你那种口味一样吗?告诉你做馒头不是擦墙围……”我奄然止住了话,因为我瞧吉米的眼睛里一下子堆满了亮晶晶的东西,他仰着脸,十分难受地含着。我心一软,扛上扁担,勾起铁桶,轻轻地推开了角门,喂猪去了。

持续几个星期,吉米走路时,静坐时,淘米洗菜——甚至倒煤灰时,老低头凝眉冥思苦想;他夜里睡觉,常常轻微的鼾声,常常轻微的磨牙声,变成了常常轻微的翻来覆去声,常常轻微的叹气声。我向他道歉也不是,不道歉也不是,左右为难。连长指导员老沙分别关心地问他这几天怎么了?他都谎报家里来信说母亲的腰病犯了。

一天连长通知我;星期一到股里(营里)报到,当仓库保管员。

周日,中午下了一场小雨,沁人心脾。全连晚餐后,老沙为我饯行。他烹调了几盘鲜美的菜肴,我俩端到班里的写字桌上,扣住暗锁的门预备对酌。吉米下午请假到市里逛街,不见回来。

我俩刚刚操起筷子,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急促的钥匙声,吉米满头大汗地进了屋:“……没赶上班车,没赶上班车……正好。”他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袱,憨憨笑了笑,如释重负般撂在桌子上。

包袱是用一条新毛巾包裹起来的,老沙好奇地打开:是几个白白的戗面馒头,筋道有食欲。吉米又憨憨笑了笑:“给猪倌儿哥哥买的。”

窗口吹进来一股清新的暖风,我倍加温暖。我赶快起身,到食堂的橱柜前取来了碗筷,回来把吉米按在了椅子上。

才半碗果酒下肚,吉米的舌头就大了,而且胆也出奇的壮了,话也出奇的多了。他酱红着脸,嗓门儿洪亮:“俺今天磨叽了半天,李师傅可下答应教俺喽……班长你问的是哪位李师傅?市里春满园饭店的,挺胖的,白案的,你不是一次提在那里学习过……俺觉得你认识李师傅嘛,认他准保没错儿吧,饽饽就在他那儿买的……啥!猪倌儿哥哥你说班长做的也不错,拉倒吧,与这饽饽比差远了……俺现在终于明白了,指导员那时讲的是啥意思了,猪倌儿哥哥你斥的对……俺要用事实让大家心服口服!可不知道连里同意不?”

“我给你打保票,正事,同意!”老沙开心地拍着胸脯说。

“来!我敬你一口!”我捧起碗。

“不不,俺敬你,敬沙班长,敬……”

放下碗,任你天花乱坠,吉米死活不肯再喝酒了,老沙只好命令他以水代酒。最后,吉米对我耳语:“……那天的那花卷是俺故意做的……先前那盆馒头,俺猜着你准喂猪了……本想抓你现形,汇报给连长,狠狠教育你,不料你反倒让俺开了窍……”

“那的天的事我错了。”我真诚地说。接着我又说:“好好学,以后回家让你的父母能经常吃到你做的像模像样的饭菜……另外多多补补文化。”

二零零八年夏初,老沙去一个海滨大都市出差,顺便看望了转业到该市定居的老连长,回来邀我出去小酌。老沙精神激奋:他说连长开心地对他讲,吉米现在是一级厨师,在当地一家星级酒店工作,年薪最低三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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