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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间有无数秘密,正以一种你不能理解的方式运行

编辑:admin 阅读:1105 次更新:2020-12-02 举报

  夜晚降临,少年的房间幻化成一座潜水艇,书桌变成控制台,前方的玻璃透出深海的景象,他和他的副驾驶皮卡丘,还有队员妙蛙种子一起在海中航行。皮卡丘说,皮卡皮卡意思是Captain Chan我们出发吧;妙蛙种子说,种子种子的意思是一切准备就绪……

  这样的幻想画面出自陈春成的小说《夜晚的潜水艇》。他的同名短篇小说集日前出版,集子收录了包括《裁云记》《酿酒师》《音乐家》在内的多篇小说。这些故事有着相似的幻想元素,在某种程度上也都在讲述有关沉迷的故事——当人们沉浸在某种技艺中,可以达到与天地共通的境界:沉迷对联的人,在对联完整之时,会听到凤凰的鸣叫,同时天降情霜;酿酒师混合五行酿出的酒中有无尽的黑,有瑰丽的星云,凡是看过这坛酒的人都对世间事不屑一顾。

  陈春成,出生于1990年,福建省宁德市屏南县人,现居福建泉州(采访对象供图)

  由一门技艺延展至宇宙万物,由微小事件想象到更普遍更宏大更抽象的关联,这种玄妙的趣味从何而来?有哪些文本或经历影响了他的写作?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连线陈春成,与他谈论了他小说中的山气、精灵宝可梦、宿命论与短篇小说的艺术。

  山间幻想

  陈春成的家乡在福建闽东,是群山间的一个小县城。“人在周围群山环绕会有比较安宁的感觉,每天看着周围的地平线,能看到山脊的曲线。”陈春成说,小时候他就喜欢往山里跑,也注意到了城市与城市、县和县之间的荒地,那片地方除了村民去砍柴之外,几乎没人上去,他对那个区域很着迷,“它既不像旅游景区那样优美,有精心设计的景点,也不是那种完全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他还记得,在小时候父亲带他从福州回县城的路上,一只小兽——不知道是松鼠还是黄鼠狼——从车灯前一闪而过,只见油亮的皮毛。“群山间似乎有无数秘密,而这些秘密正以一种人们不能理解的方式运行,”陈春成说,开车经过山间公路时,他有时候会想到,在树林中或者山头上,也许有只小动物正望着自己。

  对这块神秘区域的迷恋也渗透到了他的写作当中,最为明显的当属短篇小说《竹峰寺》与《裁云记》。《竹峰寺》围绕一所处于荒地之中的寺庙展开,在从宁德到屏南盘山的公路上,穿行于山间隧道,短短的二十秒里,“我”看见了茂林之中露出一角黑色飞檐,由此产生了好奇之心;大学毕业之后的暑假,“我”上山拜访竹峰寺,见到了山上的同龄人和尚本培;六年后再次上山,心情不同以往,也知晓了寺庙的历史过往。《裁云记》写的是位于山间的“云彩管理局”员工的故事,主角的职责包括修剪云彩、维护机器,一个人的山居生活相当安逸,黎明时可听见青苔滋长的声音,夜里免费收听各类鸟兽的吟唱,他收拾好工作,闲暇时就沿着荒草丛生的小路下山去最近的站点搭车。

  提到竹峰寺,陈春成确实曾在回乡路上见过山巅上的一个屋檐,但那并非寺庙,而是被遗弃的村庄。但他说,竹峰寺这样的寺庙在他家乡确实存在,小说里的人怎么上山,现实中的人们也是一样。在《竹峰寺》里,“我”先是搭乘乡间大巴在附近站点下车,再徒步走到山峰脚下,找寻上山的路,半途还遇到了山间小兽——“山路还算好走,多是土路,难走的地方垫了石块。走到半山腰,树丛中蹿出一只小兽,月光下远远地站住,向我望了一眼,又急急地回身蹿入林中。”

  闽东群山(采访对象供图)

  寺里的慧航和尚如同一位企业家,善在不同人群中周旋,这也取材自他在现实生活中见到的僧尼形象。有读者注意到慧航与汪曾祺笔下的尼姑仁慧相似,问陈春成二者是否有关,他说,这种入世的僧尼形象在他的家乡是相当普遍的。在他爷爷卧病在床时,有一天有人叫门,“是一个扬州和尚,骑着电动车,拎了一箱牛奶和手串来看望,因为爷爷以前给他的寺庙捐过钱。这是相当入世的和尚。”他也曾与佛学院毕业、留在本地的和尚聊天,感到他们的坐标系与世间人的仿佛不是同一个,那是一种既入世又不是特别沉迷其中的状态。

  “技近于道”

  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夜晚的潜水艇》收录的几篇小说,例如《传彩笔》《酿酒师》和《裁云记》,有着相似的故事走向。主角们沉耽于不同知识与艺术的门类之中,以此达到与世间万物相通的道法,不论是酿酒(《酿酒师》)、铸剑(《尺波》)还是音乐(《音乐家》),都是以不同的技艺为载体来达到同一种境界。

  在《传彩笔》中,主角得到了一只神奇的传彩笔,借助它顿悟了之前写作的笨拙和不足,捕捉到世间万物的神采,然而这根笔写出的东西一旦触及旁人就会消失为无物,除了写作者自己,无人能够见证写作的狂喜,小说给出解释:“对宇宙而言,任何形容词都无效,宇宙既不美,也不丑,因此全宇宙的美与丑应是等量的,二者之和应为零。”在《酿酒师》里,为了酿出最好的酒,酿酒师将碧绿的老春酒、赤红的昆仑绛、乳白色的无名酒、黑色的大槐酒和金黄的真一酒合为一体,五种颜色的酒在坛中互相排斥、互相融合,最终归为空虚,饮酒的人被世间人遗忘,看过酒坛的人也都从此对世间不屑一顾。

  《裁云记》里的“我”也追寻着不同门类的学问,并警惕着陷入学问的“无穷洞穴”之中。“我”在山上时,先是研究海洋古生物学,一些知识在脑中沉积如珊瑚,一些则如遮天蔽日的鱼群,直到梦见了一只沧龙,才停止了学习;接着又研究建文帝的去向,从清初笔记的线索,转至研究道家术语,后来又梦见了14世纪的那场红彤彤的大火,才知晓应该停止,因为再研究下去,“我”就陷入这些洞穴之中,终生无法脱身了。“我”下山后进入了一个筒子楼,见证了更多毕生掉入洞穴、无法摆脱研究的人们,有人耗费毕生研究开膛手杰克的身份,有人试图复原已经失传的乐器,有人钻研密码学,有人一心证明四色猜想,执迷于对联的老人相信这个说法,对联的字词来自不朽的诗句,一旦对联闭合,就抵达了一切文字游戏的终点,“世间文字会尽数消失,宇宙恢复神圣的缄默。”饶有深意的是,老人在与“我”交流关于人生与洞穴的关系时说,“有的人会注定掉进某件事情里去,绕也绕不开。有的人就不会,一辈子活在洞穴和陷阱之外,一样活得好好的,通常会更好。”

  陈春成说,对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和技艺中的人,他特别有同感,因为自己也正身处这个阶段,向往“技近于道”的境界。他引用“堪笑浮生百可忧,能专一艺是良谋”“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乐”来解释这种对知识和技艺的沉迷,并将汪曾祺的《鸡鸭名家》《艺术家》以及阿城的《棋王》《树王》都视为“技近于道”的范例。

  诗意抚慰

  在心比较乱的时候,陈春成说他还是想回到中国古代的文本,他这两年读了很多苏轼、杜甫、白居易和韦应物,“有人觉得古人对世界的见识幼稚,确实有一些方面是,但在调理心境上,古人是最擅长的。”“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杜甫),“竹外峰偏曙,藤阴水更凉”(王维), “唤客煎茶山店远,观人获稻午风凉”(黄庭坚),“青枫江上秋帆远,白帝城边古木疏”(高适),近些年,这些诗句给予了陈春成很大的安抚。在小说里,我们也能看到这种心性影响的印记——《竹峰寺》里的“我”坐在寺门外的石阶上,看天一点点黑下来,想到的是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的段落,“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小说写“我”在寺门外看日暮的体验,几乎是对“心凝神释,与万化冥合”的解释,“在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天空中,什么都显得无关紧要。你先是有点慌,然后释然,然后你就不存在了。……在黄昏和夜晚的缝隙中一次又一次地消融。你就很难再回到真实的人世间,捡起上进心,努力去做一个世俗的成功者了。”

  除了诗意的慰藉,陈春成也在古诗中得到了文艺理论层面的启发。他说,“苏轼引用孔子的两句话:一句是 ‘辞达而已’,说的是文辞只要能表达意思就可以了;另一句是 ‘不文不远’,意思是文采不好,不能传得久远。这两句话是否自相矛盾?其实并不。”他解释道,“真正好的文笔,就是达,达不是不文,若能穷物之妙,写出千万人都无法形容出的感受,就是最好的文笔了,描绘出雨怎么飘洒、花怎么落下、云怎么流动,只要能形容出那一瞬间的状态,这句诗就可以传至千古,是不朽的,而不一定要含有什么治世名言和哲理。如果能留存住宇宙中、内心中某一个优美瞬间,这就相当于另一种伟业。”这种观念在《传彩笔》一篇中也得以窥见,主角得到了一只传彩笔之后,他要写出草叶的脉络、流水的纹理、夜晚林中的声响,甚至是一秒钟、一立方米,最终决定书写真正不朽之物,甚至将全宇宙纳入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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