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岸的文学特质便有别的作家鲜有的天真气
爱默生在梭罗去世后说过这么一句话:“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学问,有道德,爱美的人,一定都是他的忠实读者。”翻看冯秋子新编的苇岸《大地上的事情》(增订版)时,我耳畔响起的正是这句话。这部厚重的书里,有散文、评论、对话录、译文、书信、日记、诗歌,是苇岸作品迄今为止最全方位的呈现。
好奇心炽热是苇岸自然写作的立场。“麻雀在日出前和日出后的叫声不同,日出前它们发出‘鸟、鸟、鸟’的声音,日出后便改成‘喳、喳、喳’的声音。我不知它们的叫法和太阳有什么关系。”除却观察、记录,苇岸还思考。思考并非仅为得出结论,还在于存疑。存疑是科学的态度、客观的视角,不懂即不懂,无装懂之必要。存疑还是敬畏,自然的无穷与奥秘非生命可以全然猜透,岂有不敬畏之理?鸟儿的叫声分成“鸣啭”与“叙鸣”、旷野上的天空中每颗星星出现的时间相隔多久、各种鸟巢的分类与特征,皆在他关注之列。
1998年2月起,在每一个节气的上午9点,苇岸在其居住的小区东部田野的一个固定位置,对同一画面拍摄一张照片,记录下天气情况及所见所闻。为完成完整的春季六个节气,抱病写出清明、谷雨。因重病缠身,遗憾未能修订完夏秋冬十八个节气。这是苇岸短暂生命里的标志性事件,值得人们细细品鉴。以好奇心为源头,才汩汩生出柔软心、悲悯心、平等心。基于此,被成人视为幼稚的诸多举动,才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苇岸的生命里。
因了好奇心,苇岸的文学特质便有别的作家鲜有的天真气。这不是为儿童文学创作特意创设的,而是与生俱来的。否则便不会于字里行间有如此纯粹的展示。正如他在《美好如初》一诗的开头所写的:“我还是应该单纯/因为这个世界/并不缺少复杂。”在诗的结尾他再次以平和却肯定的口吻说道:“我还是应该单纯/因为我去的那个地方/是一个孩子的国家。”在苇岸的世界里,单纯是最真的美好。
正因为如此,在别人享受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种种便捷时,他深刻反思其带来的种种弊病;当别人惯于用他人的视角和眼光来评价自我时,他认为人必须忠于自己;在别人尽心尽力于名和利时,他惦记着大地上的“无关痛痒”的事情。故而,苇岸在短短的一生中注定是孤独的。连带着,在死后二十多年的今日依然是孤独的。因为他当年所思所想,在今日的大地上有愈演愈烈之势。他生前死后这样的处境,昭示着现代人的处境之尴尬与难堪。这是既令人欣喜亦让人悲哀的。欣喜者,在于苇岸文字的生命力不可小觑。悲哀者,在于人性未有明显的进步。
对微末的读者个体来讲,感动是必然的,自责才是深刻的、真切的。在尘世中摸爬滚打许久,竟未向苇岸的灵魂靠近一点点,这岂能不引起深刻反思?反思与自责的个体越多,越能彰显苇岸作品的生命力。苇岸在写作中快乐地践行着自己的主张,并因此成就自己的独特与卓绝,没有遁入技巧的耍弄之中。尽管独特与卓绝并非他的本意。然而,这正是他的作品有成为经典之潜质的缘由。他时时刻刻敞开着、展示着自我清澈、透明、干净得没有丝毫杂质的精神内核,故而含蓄内向的他是无所畏惧的,故而他的作品字数篇幅虽少却分量极重。
苇岸是温和的,也是固执的。温和是对事、对物、对自然,有时候甚至是谦卑到了极点,俯身是他的常态。固执则是对待自我时的毫不退让,他想活得清楚、明白、完满。正如他评价自己所喜爱的梭罗,苇岸所追求的亦是“人的完整性”。不因物欲炽热而戴上各种面具,失去素朴、本真的一面。不因功利心强而忘却人在自然中应有的位置,颐指气使、高高在上。只在人间住了39年的苇岸,不管再过多少年,都是在野地里奔跑的孩童。于别人眼中被无视的好奇心与天真气,在苇岸这里是珍藏一生且来不及好好享用的宝物。
(原题为《好奇心与天真气——读苇岸<大地上的事情>(增订版)》
转自福建日报,作者张家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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