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茅店月
鸡鸣茅店月
一个初春的拂晓,天气好,没有雾,我和父亲刚刚走到村口那儿,只是抬头一望,便觉得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变得豁朗了起来。不管从什么样的角度瞧过去,茅店周围的村镇山乡,都是一样的清润质朴、简约淡远。一如漂洗过的月光,从西边斜挂的晓月里面洒了下来,莹莹的辉映着我们脚下,朝着正南方向延伸的路径。
几年以前,在城乡进行大规模“除四害”的运动中,那些侥幸脱逃的鸟儿,带着它们的后代子孙归去来兮。它们在村庄周围参天遏云的古樟树上,长音短调地竞鸣啼晓,振翅欲飞地去迎接每一个到来的黎明。就在村子里面“喔喔喔”的鸡鸣声,鸟儿们婉转的啼鸣声,混合着垂落到父亲枕头上面的时候,他坐了起来,探身摸到了头天夜里,放好在桌子上面的火柴位置,划着以后点亮了煤油灯,轻轻地叫醒了被饿魔折腾半宿,吃下去父亲抓出来的一把蚕豆,才得以充饥入睡的我。父亲就着煤油灯和五六米开外,玻璃瓦分别投下来的五柱月光,摸摸索索地给我穿上加厚的衣服,说是外面冷要御寒。我们洗漱完毕以后,父亲走到母亲的床边,隔着蚊帐说了一句,他要带我到茅店去玩上一天的话。母亲没有说什么,只是在蚊帐里面“嗯”了一声,算是对父亲做出的回应了。
父亲回过头去走了几步,“噗”的一声吹灭了煤油灯,屋子里顿时暗了起来。父亲走到门框那儿,在几柱月光的余辉里,凭着细心老道的手感,很快定准了门闩竖立的位置。等到我们跨出门槛,父亲便要借助关门的振动,让刚才那个被他稍作偏颇竖立起来的门闩,就会在槽口里面,朝着设定的角度垂落下去,这样父亲就可以从外面把房门关上,省去了需要母亲披衣起卧的小走动。父亲做完这样的关门顺序以后,再次轻轻地推了推木门,确定门闩已经妥妥的横直了下去,便拉起我的小手,走下十多级石梯下到平地,踏进了一水清亮的月色里面。接着,我们父子俩一前一后地穿村庄,过板桥,谛听着从不同的方向,间断传过来一阵或者劲健或者淡远的鸡鸣声,转上了去往茅店的山路。
平日里,父亲走惯了周围的山路,知道那哪里是几上几下,哪里是沟沟坎坎,该怎样起步该怎样落脚,他的心中都有数,一路走来步履稳健轻松自如,一步踏下去保管是一个准儿。可我呢,就大不一样了,步子轻幅度小,身上再穿着加厚的衣服不说,而且压根儿没有走过,这种在月光下面往延的山路,走起来跌跌撞撞的很是吃力。尽管在我的身上连累带吓地沁出了细汗,小腿脚紧赶慢赶地仍然跟不上趟,延缓了父亲行进的速度。父亲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再也不催促我了,只是放了手,定好步,做了一个下蹲的勾腰动作,让我的双臂搭上他的肩头,趴在他的背上。随即父亲用双手兜紧我的臀部,向上一用力,父亲就背着我迅速地直立了起来。父亲背着我走了一段路以后,兴许感到有些劳累不适,只是在原地稍作停顿,再次做出了勾腰低头的动作,很是迅疾地给我来了一个搂腰托臂,体势过头的全身上移,我的两条腿脚便习惯性地岔分开来,稳稳当当地落座上了他的双肩。父亲害怕我有着什么样的闪失,一双大手紧紧地攥握着,我垂悬在他肩头上面的小手腕,又继续大步大步地赶路了。
茅店是一个小镇,没有什么名气,据说已经有着两百多年的历史,座落在与我家直线距离三四千米的山腰那里。因为它从来就是方圆十来千米远近,山茅和龙须草的集散地,现在已经逐渐变得有些萧条和式微起来。
原来在差不多四年以前,茅店周围的山林里面,那些生长了几十上百年的很多树木,上头说是要超英赶美,没有用上多少时间,就被人们砍伐下来烧成了㭎炭,送去大炼钢铁,后来山茅和龙须草什么的,失去了彼此依存、涵养互补的自然条件,也变得单薄和稀疏起来。但是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仍然是茅店镇的北头上,那几棵有着两三百年历史的黄桷树,在夏秋时节从远处望过去,那种留在我脑袋里面巍然凝重的英武相貌,和不时在山风中发出沉雄低啸的声音,除此之外,就要数那条盘旋在山体上面时隐时现,仿佛没有尽头的石板路,以及那座有些年头的古庙了。
父亲就这样扛着我,一步一颠地攀爬着曲折而且偶尔残缺的石板路,有时遇到高坎一步上不去,他就小绕一下,有时道路平顺,他就直直地踏了上去。父亲每一步的付出,都能够让人感受到内里投入的温热、谨慎、稳实的心性和体态。山里的月光斜斜的映照在不同的景物上,给人留下了空谷高远、概貌可望的印记。我好奇地仰望着不同的山形峰影,不停地观看路边山居的白壁青瓦、土墙茅屋,甚至泛着星月辉光的池塘和偃卧半酣的凤尾竹,便觉得细柔轻舒的泉流是圣月点化的妙音了。
披着月色,嗅着山野飘散出来的初春气息,听着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以及一路上各种不同音调的鸟语,我们到了那座早年已经废弃,现在作为临时修理附近学校桌椅板凳,以及制作简单教具场所的古庙面前。父亲把我放到地面以后,用力地揉了揉被我压得酸痛的双肩,接着他取出钥匙打了开门锁,随手推开了发出“吱呀”声的双扇木门,把一片莹润的月光放了进去。父亲叫我等在门外,自个儿跨进门槛划着了火柴,点亮了悬挂在壁柱上的煤油灯,再转过身走出来,拉着我进了庙门。灯影里,月光下,那些缺胳膊少腿脚,身上涂抹着各种令人发憷颜料的泥塑神像,顿时便让人觉得冷气袭人、毛骨悚然起来,不敢再次去瞄上一眼。不想就在父亲准备关上庙门的时候,突然从北边屋角那儿,木工师傅平时堆放刨花的地方,传来了窸窣作响的声音。父亲猛然一惊,赶紧一把把我拽到他的身后,迅速操起一根两三米长短的小方木,小心谨慎地走了过去,做出随时准备劈下去的样子。距离那堆刨花大约有三四米远了,父亲停在那里,借助微弱的灯光,看见一条蜷缩在刨花里面的黑影,间或有气无力地蠕动一下。父亲厉声问道:“谁”?接着连问三声以后,那边才发出男人微弱应答的声音,并且低声哀求父亲不要当贼打他,父亲全身绷紧的每一根神经,才稍微松弛了下来。父亲从那里返了回来,举着煤油灯走过去,发现刨花里面躺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上身穿着两件单薄的衣服,饥寒交迫得已经不能行走了。瘦削的脸上胡子拉碴的,看上去精力很差,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已经处于饿以待毙的窘况之中。
那位男子断断续续给父亲说,他已经有两天多没有吃到任何东西了,深更半夜路过茅店这座古庙,饿极了,拚命爬过墙头,弄断木窗跳进来,结果里面什么吃的也没有,闻到这些刨花也觉得香喷喷的特别诱人,便撕开了几片薄薄的送进嘴里,想着咀嚼碎了以后,强行吞咽下去填肚子,可是这些韧劲很强的刨花,无论如何也咀嚼不细,吞咽不了。到如今,他再也没有力气从原路爬出去,只好在这里等死。说着说着,他便使出了残存的余力,要跪行到父亲跟前磕头谢罪,求得父亲的宽恕和谅解。父亲虽然有着近一米七的个头,但是心肠软,一时慌了手脚,立刻俯下身体将他按住,劝他不要这样。等到父亲刚刚把手抽回来,那位男子便软软的瘫倒在父亲的面前,双目紧闭呼吸微弱。父亲一惊,马上就地取材,急忙在他的身上添加刨花取暖,又在稍远的地方升火烧了开水,等到晾得温嘟嘟的时候,给他小口小口地浸润了下去,慢慢的,那位男子终于睁开了眼睛。父亲看着那人疲惫虚脱的样子,痛苦地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起先,父亲的本意是带我到茅店的工作地点,吃上一天饭食,凑合着度过春荒的艰难时日。这一下就不行了,因为供应匮乏,饭票有限,但是救人的性命迫在眉睫。最后,父亲还是忍痛地从内衣口袋里面,多抽出来两张早餐饭票,带着我从一百多米外的学校食堂,打回来四份玉米红薯稀粥。父亲把其中的一半给了那位男子,另一半就是我们父子两人的了。那位男子接过玉米红薯稀粥,连谢也没有道一声,埋着头,只管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末了,就是附着在缸壁内里的余沥,也一点不剩地刮下来吃了下去,那个香透五脏六腑的感觉,也许他终身难忘。人是铁,饭是钢,这话不假。那位男子吃过饭,抹了抹嘴巴,有了些精神,便蹒跚地走到父亲跟前,扑通一身跪倒在地,千恩万谢地叩着头,就连父亲去拉他也来不及。他一边叩头一边左一个恩人右一个恩人地道谢。父亲不喜欢他这样做,立即把他扶了起来,叫他赶快回家去吧。
晨曦初露,残留的夜色慢慢的淡化了下去。这会儿,我俯瞰着庙门前面池塘中心,那一汪已经缓缓退去清寒的春水,倒映着快要下山的月亮。池水旁边淤积的浅层泥沙上面,数丛泛绿的野草,几茎垂叶的枯荷,正在孕育着新的生机。池塘上面环周的那些稀疏痩劲的垂柳,已经出现了无数春天的芽点。
那位男子走出庙门,绕过其中的一棵黄桷树,一路说着感谢的话,然后再沿着那条赭黄的山路走了过去。父亲和我目送着他,直到转过山角看不见为止。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突然蹲下身体把我抱了起来,搂在他的怀里,久久地注视着我一声不吭。我看着父亲的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冷峻无奈的神情,便蓦然的觉得,在父亲的内心深处,一定郁积着对于饥饿与生存的感喟和殷忧。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茅店的月亮,沧桑的古树,刨花里面的男人,雄鸡报晓的鸡鸣声,就那样深深地刻录在我的脑袋里,而且永远是那么的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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