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牛

乡下老家属于红枫湖水库移民淹没区，田地零碎分散，山一处水一处，耕种费时费力。好在有一湖汪亮清水环绕护佑，种庄稼不缺水，只要人勤劳，粮食收成有保障，吃饭不成问题。

孩童时记忆中热闹的吃饭场景，是母亲从灶头把或炒或煮或烩的洋芋白菜南瓜小豆端上四方小木桌，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就围着甑子急吼吼地忙着舀饭，然后抢占桌子有利位子，筷子像蝴蝶一样上下翻飞，汤汤水水的捞菜堆在碗上，狼吞虎咽地刨起吃饭。虽然菜数不多油量不足也少见肉，但家常便饭的味道就是那样的巴实、霸道，解馋、暖胃。饭桌上，我们常常上演“三碗不过岗”，有时还故意磨蹭到最后，倒完碗里的最后一滴汤，擀掉盘子里的最后一根菜，碗盘全光，方在舔口抹嘴间鸣金收兵。狼狈的不雅吃相，导致我的嘴角和下半个脸长期粘有饭不说，还让一些饭顺着嘴角得以逃逸而掉在地上。这时，父亲就会说：“吃慢点，不要把粮食整落在地上抛撒，糟蹋粮食雷公公响得很。娃儿们啊，吃饭要晓得牛辛苦哦！”我忙说：“拐喽，吃撒饭了，我把碗舔干净来补起！”就揣起空碗滋有味地大干起来。我现场获得的表扬是“对喽，碗舔得干净，脸上不长麻子，长大以后就能娶生得好的媳妇。”全家人的笑声就贯门窗而出，飘荡在村子上空......

父亲在饭桌上的家教，是借“天怒”教育我们要珍惜粮食，若不然，老天爷是要发怒的，下雨时雷打得恶，是警告有浪费粮食的行为的人不得再浪费；另一层意思是用与我们人类农耕文明以来就相依为命的牛来教育我们，粮食来之不易，无牛则无耕，无耕则无种，无种则无粮，牛在粮食生产中劳苦功高，要懂得感恩和珍惜。我从农村走出来并在乡镇有过分管农业工作的经历，对“牛辛苦”的内涵认识得就更深刻：没有牛耕地，庄稼种不下去，没有粮食，岌岌乎殆哉。一个家庭没有足够的粮食，必愁必慌；一个国家没有足够的粮食，必忧必危。如今，回味父亲讲的“牛辛苦”，包含的是农民对粮食的切身体会：一粒粮食从选种备种、春耕备耕、沤肥积粪、犁牛打耙、育苗栽秧、薅地除草、施肥杀虫、抽水灌溉、割谷打斗、人背马驮、秋阳晾晒、入仓储藏、打米入缸、淘米煮饭、进口入腹整个链条似的环节，粮食这才完成其一生的艰辛历程。过程之漫长，程序之复杂、劳动之繁重，只有从事粮食生产的农民，唯有经历农业农事的人，才有这种刻骨铭心的生活认知。说牛辛苦，其实是说庄稼人的辛苦，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深刻注解。

回想改革开放初期，那时虽春风浩荡，却是百废待兴，农村老家生产条件极其落后，到分散于东一块西一处的田地里劳作，走泥巴路不说，还需爬坡上坎，涉水过河。父母长年风里来雨里去，泥一把水一把不辞辛劳地精心侍弄承包的田地，用勤劳确保家里粮食够吃，能做到“楼上撮来楼下煮”，一日三餐有保障，在那能时就算是“小康人家”了，这，就是父母持家最大的成绩和骄傲。看到今天的孩子们随时有极大丰富的零食“打小嘴”，一日四餐五餐随心所欲，导致肚子长期饱和，身体营养过剩，时常对餐桌上爸爸妈妈精心烹饪的美食挑三捡四，不合心就耍王子脾气公主性子，冲气嘟嘴不吃饭，导致粮食倒掉，造成餐桌上的浪费，每每此时，就感慨浪费可惜，心里忍不住就冒出那句：“真是吃饭不知牛辛苦！”

父亲之所以对粮食特别珍惜，是经历了刻骨铭心的苦难的。父辈们多次向我们晚辈提谈往事，让我们“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奶奶是在一九六零年的饥馑之年饿死的。当时家里断缺粮食好长时间了，饿得奄奄一息的奶奶临死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喝上一碗米汤，那时，村子里基本上都是这种状况，条件稍好点的少数人家捂紧粮袋子，保命呐，哪里找得到下锅的米呢！奶奶去世后，不到二十岁的父亲嚼吃了一把煮胡豆，柱着棍子（饿得没有力气）步行到贵阳大槽（今大山洞一带）赶信，通知在那上班的大伯回来安葬奶奶。父亲走了整整一天才到达。饥饿加上疲劳导致双脚浮肿，走不了路，不得已休息了一天。赶信来回已是三天晚上，当兄弟二人虚脱状赶回家时，奶奶已经下葬，父亲和大伯未能得见母亲最后一面。

为了种好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我家养了一头水牯牛，全身青黑，角大脚粗，模样威武，打架雄霸。这牯牛性情却温顺，我人小个矮，没有坎子增高就跳不上牛背骑它不得，这时我就分手抓住它的双角，踩在它的头上，喊声：“牯牯，起！”它闻声抬起头把我升起，与牛背持平时，我顺着牛脖子一“梭”，就爬上牛背，翻身骑起，羡慕得放牛的小伙伴们“啧啧”赞叹。水牯力大，犁田耙地胜似闲庭信步。牯牛自觉，不需牛鞭，父亲只吆喝一声“呗—骑！”，它就摇头扇耳甩尾稳步走起，只三五天功夫，就把家里的田地犁完。父亲累得散架，它却精力充沛。这时，就有寨邻前来借牛去耕地，父亲来者不拒。牯牛得到的回报，是寨邻还牛时带来的一背青草，几斤苞谷面。父亲兑些盐水洒在青草上，再把苞谷面撒在草上，牯牛大快朵颐。这就是对牛助人为乐的奖赏。母亲心疼牯牛，说：“让牛息两天再借人吧。”父亲说：“农时耽误不得。”牯牛又被另外的寨邻借走，继续辛苦犁地。

金秋十月，粮食进仓。农历十月初一这天，村子家家户户都要打糍粑。“十月初一牛戴粑，十月初一牛戴花。”农家人在这个时间用这个习俗答谢牛的辛劳，感谢牛在粮食生产中的一路陪伴和付出。于是，我们一群放牛娃儿就相约一起放牛。每个人扭两坨糍粑分别粘在牛角上，再扯几把野菊花挽成花环，戴在牛角上。就赶着牛儿到湖水中喝水。说来也奇，牛儿们似乎通人性，看着湖水中自己“美丽”影子，抬起头笑了，陶醉而惬意。

时光如水，岁月如梭。在流逝的岁月里，家乡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美，日子也越来越富裕。如今，田间地块修建了机耕道，沿湖修建了环湖公路，美丽乡村建设如火如荼。生产生活条件的极大改善和提升，让充满美好回忆和生活气息的耕牛渐渐淡出，取而代之的是“铁牛”耕地机。“牛辛苦”也渐渐演变成真正的“人辛苦”。但父亲老了，用不了现代化的“铁牛”。他特别怀念吆喝牛儿犁土，闻着新翻泥土气息的那些时光。那人、那牛、那犁、那地合为一体的感觉不仅爽心悦目，更是记忆深处的陈年老酒。用不了“铁牛”，父亲只好把离家远的田土“包”给人做，每年不收租金不说，还倒贴些肥料钱。父亲说：相当于请人管护，不让田土摞荒，不然可惜得很！仅留下房前的一块田和屋后的一块土耕种。

房前屋后的田地，是年迈的父母一锄一镰耕种的。田土虽然少却肥沃，经父母的精心耕耘，出货。光是田，种一年就能吃一年半（其中包含我一家三口的口粮）。我劝父亲卖掉多余的粮食，免得稻谷陈了不好吃，父亲说：“不能卖，藏粮于技，安生大计。”我再劝说父亲不要种地了，我从城里买粮食供他们养老。父亲说：“不用买，我要吃自己种的粮，藏粮于地，安生立命”。当过十年村干部，喜看新闻联播的父亲很有理论。家里父母从不卖粮食，缘于父亲经历过饥荒被饿怕了。父亲说：“粮食只有吃进肚皮里才算是不浪费！”这话对于今天倡导的厉行节约粮食，倡导光盘行动是一个生动的广告语。年迈的父母依然种地，缘于农家人一辈子的土地情结。心疼劳苦一辈子的父母，接他们来城里安享晚年，但他们与泥巴打了一辈子交道，对土地有感情，轻闲不得，才住得几天，就浑身不舒服，毛病就上身。于是不顾挽留回乡下去了，而一到家里，在田地里活动开来，就浑身舒服，毛病全无。就让他们随心而悦吧！有父母的不辞辛苦，以至于生活在清镇城区的我，一家人的粮食菜油、白菜鸡蛋，苞谷瓜豆，都基本上是乡下父母用辛勤的劳动给予提供和保障。父母说：儿女们吃我们自己种的养的，绿色无公害，健康少病，一家平安，我们劳动起就有力气，不觉得累。天下父母就是子女的“牛”，辛苦一生，奉献一生，无悔一生，牵挂一生。

年迈父母如“辛苦之牛”为儿女无怨无悔操劳付出，我们就无比珍惜其劳动成果，舍不得也不会浪费掉带有家乡泥土气息的一粮一菜。既而想，对于为泱泱十四亿大国人口提供粮食蔬菜，年复一年在广袤国土上辛勤耕耘的众多“孺子牛”，果腹者就应将心比心，敬重和珍视其劳动成果，舌尖上的浪费就再会少一些更少一些。如此，“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老祖宗留下的这《治家格言》，就不光是背诵用来应付文科考试的，而是用来知行合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