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黔记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蔗客,他用十五年的冬季在广东帮人收甘蔗,我们过了十五个没有团圆的年。儿时,我曾问母亲,是不是甘蔗才是他亲生的?母亲总含着泪水,站在村口粗壮的枫树下,任泪花洒遍堆满一层又一层枯叶的土地。
他和伯父背上行囊要去广东的日子总是挑在我们念书的时候。当我们回家时,问一句:“妈,我爸呢?”母亲答:“出门了……”每每听到母亲这样的回话,对父亲就无形中生出一股怨气。我们五个孩子一听到父亲和伯父去打工,自然是又哭又闹,活是一堆“哭赖包”。
当小圭白(地名)大坝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立着一堆堆稻草,孩童们赶着成群结对的牛羊,在稻田里抓肥肥的泥鳅黄鳝,在小河边尽情地嬉戏,在田埂上拉嗓子唱歌。这时,大人们几乎都奔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们念书的地方在米峒乡,离我们村有十几里地。那时,村里还没有通公路,我们每个星期上学都要翻山越岭,若是天下雨,走泥泞的黄土路总会让我们的鞋和裤子粘上几层厚厚的黄泥。有时不小心一个趔趄,人和肩上的米一起咕咚咕咚滚下坡去。走山路怕天下雨,而趟水过河最怕夏天暴涨洪水。人一不小心就会被洪水活活冲走。有哥哥姐姐的自然好些,他们会背一个个小娃子过河。当然,也有极少数的父母来接孩子,但是我的记忆里只有哥哥背过我,没有父亲。
小学时,“膘肥体壮”的食堂嬢嬢实在抠门,甚至可以说是恶毒。大锅里煮好饭愣是让她加了几道水,因此我们常常刚吃过饭的肚子就咕噜咕噜像麻雀叫唤。为此,城西果园的夜里总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吠声,那是熄灯后男孩子翻墙扛麻袋去搞出来的动静。还有,学校后头的大坝菜园,第二天萝卜地里就如一块块“秃子头”。
每年最喜欢过的节日是清明节,因为这时全身黝黑如炭的父亲总会如期归来。不知为何,过清明节的时候,全族的人一同祭拜完祖宗,再回到家搞个瓶火,这竟然如此快乐和满足。当然,我们总会去翻开父亲的大牛仔包,取出暗黄似蜡的“鸭脚糖(蔗糖压缩而成的)”,一整块掰开成许多小块,你一口我一口地舔吃。
2002年夏,一个赶场天。下午,父亲参加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家长会,这也成为了父子之间的最后一个家长会。当时,几十个家长坐在泥泞的操场上,混浊的水坑里红虫扭来扭去地跳舞,蜻蜓在头顶上愉快地飞来飞去。
文校长站在最前面,唠叨了好久好久。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校长让我们每一个孩子给父母亲写一封信。我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写了好多遍,纸和信封都是崭新的,香气扑鼻,令人想一口吃了它,但是我最终忍住了。
其他的的孩子很快就把写好的信交到了家长的手里,很多家长又是叮嘱又是塞钱。父亲着重叮嘱我:“不要打篮球,不要学抽烟,不要去河里做玩。”我没打算没听,除了抽烟,其余两样我耍得极好。而我一直把信紧紧地攥在手里,后背着不让他看见。他问我:“还要不要点钱?”我摇摇头。他从那件军绿衣的右胸袋掏出几张皱皱的钱,数了数,“喏,这个零钱给你吧。”我接过那三张可以买十五个油炸粑的一块五毛钱,心里自然乐开了花。
趁父亲不注意,我迅速地将信封插到他的左胸口袋里。我的脸和颈子一下子红得发烫,头低低的,怕他骂我。当我斜睨时,只见他打开口袋低头瞟了一眼,拉出半截,放回,拍拍,走了。
原本以为,这封信早被父亲和他的酒友拿来卷老爷烟抽掉了。可是,就在今年八月母亲在整理家里最古旧的木柜子时,母亲打电话跟我说:“儿呀,柜子底有一封别人写给你爸爸的信,不过被书虫子咬掉了好大一块哩!”
“妈,你给我看看谁写的。”
“肯定是你写的啊,咱家就你的字最像蚂蚁在锅子上跑。”
那一刻,母亲和我不由笑了,我的泪悄悄落下来,酸酸的。
听族中妯娌讲母亲是天生的“富贵命”,哪怕随便变了个天都能让母亲病一场。母亲的房间里有个专门储药的提篮子,每次到了母亲喝药的时候,她总要在篮子里翻来复去找药。她记性总是不太好,今儿忘把镰刀,明儿忘记几包菜籽都是常有的事儿。每当找到了她忘记的东西,她都要高兴地哼几首山歌:
送郎一里出花台,莫说路远郎不来。有心不怕千里路,无心哪怕共条街。
送郎二里桃花山,眼看鲜桃口又干。打张花叶喝凉水,情意更比凉水甜。
……
我们五六个娃子只管玩魂斗罗,全然不管母亲在昏暗的里屋找药。好不容易找了药,随后在火坑边架起一个黑乎乎的瓷罐子,一边煨药一边烧红薯洋芋。当药罐里呼啦呼啦响了一阵后,我们就用火钳子争着刨火坑里的美味。母亲把药罐搁置到青石板上放凉,待我们都得了美味就催促我们去放牛放羊。
母亲不是不能劳动,而是累不得。毕竟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干农活才是一个本分事儿。母亲是个争强的人,容不起别人看不起她。哪怕她瘦骨嶙峋,个子矮,硬是将一大捆的柴扛在肩上,一大背篓猪草背在细背上。在村里妇女队伍归途中,她总要走在最前面,根本不理会高高飞翔于山头的老鹰,盘旋于稻田上空的白鹤,穿梭于林间的画眉。
生了病,母亲自己挨着。熬不住了就会去找四爷取些草药来喝一喝、敷一敷。毕竟村里的人都知道四爷的药,真他奶奶的管火(即有好效果)。2005年春,正农忙,天下微雨。大铭哥因受不了父亲的几句重话,独自从地头跑回家,吞了几口农药,奄奄一息。还好四爷妙手回春,用粪便汁为药引,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他的命。母亲那天一直在他床前哭了好久好久,而父亲忿懑地骂个狗血淋头,若没有旁人劝阻,依照父亲的暴脾气,大铭哥估计要被他活活揍死。
母亲的手搓洗了我们五个娃子所有的肮脏衣裤。最干净的衣裤要数姐姐的,剩下四个男娃子的衣裤简直就如一块块黑锅垫。上面满是鼻涕、泥巴、虱子,甚至还有一个个屙尿的花印。那时家里有一个大木盆,父亲自己箍的,漏点水,袜子堵住。每到周末,母亲都要去我们的房间里搜出臭烘烘的衣裤,挤在盆里泡半天才敢动手洗。
某个晚上,弟弟着了病,上吐下泻。母亲只得喊四爷来家里看看他。可是,正值四爷家老母狗产崽子,那畜生两眼凶光,叫声渗人。母亲去请四爷时就着了这畜生的道。那天,母亲顾不得自己,一心只想把弟弟治好。最后,竟然也没有去米峒乡医院打狂犬疫苗。久而久之,这事儿就被人们淡忘了。
可是,母亲不会忘记,我也不会忘记。不是因为我们心胸狭隘,而是每每看到母亲的大腿抽搐,疼痛难耐。我总想跑去四爷家讨个说法,只可惜四爷早早撒手人寰。这事,母亲叮嘱我们,过去的就算了,毕竟是一个族里的,一家人以免伤了和气。
然而,就从这件事而之后,母亲的忍让和大度让她受了半辈子苦。父亲在我们儿时是村里有名的酒鬼,吃喝第一,人送外号:大箩筐。天天混在别人家里,一天三个醉。母亲为此没少和他吵架,一言不合两人还要大动干戈。母亲自然打不过父亲,父亲每次都赢了。所有的苦,母亲都咽在肚子里,一个人默默承受。
村里的妇女看见母亲正直,嘴笨。自然是要占几番便宜的。哪里看不顺眼自然要冷嘲热讽几句,猪草要争母亲的,柴火更要强夺。而年幼的我,不谙世事。除了帮母亲揩眼泪、搽药、刮痧这类的小事,其他的事心有余而力不足。
母亲长久以来遭受到苦实在数不胜数。来自父亲的,族人的,妯娌的……这个情况直到大姐考上了大学才逐渐有所转变。后来,我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娃子,村里人才对母亲竖起大拇指。母亲终于出头了,翻身了,开怀笑了。
今年四月,冷雨不断。我最敬爱的大伯父住进了县医院ICU,从此便再也没有醒来,除了梦里。母亲大病一场,刚做完手术,为见伯父的最后一面,我背着她站在重症病房门口,伯父早已听不见也看不见这个世界。母亲和秋英姐大声呼唤伯父的名字,声音响彻天地。
母亲满面泪花,久久哽噎。生前大伯父对母亲照顾有加,如今阴阳相隔,再难相见,万分悲恸。
今年最好看最励志的电影要数70周年大庆献礼三部曲:《我和我的祖国》《攀登者》《中国机长》。这三部电影我是与同学一起在国庆节观看的。后来,我在网上看过许多感人至深的影评。但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的一个贵州老乡跟我说:“我好想回毕节老家,看看我父亲。”不知怎地,我的鼻子竟然酸涩难耐。我们一同在西安念大学,关系甚好。她父亲得了癌症,没撑到祖国70周年大庆,驾鹤西去矣。
说起十三朝古都西安,我们为之骄傲与自豪。我们穿越时空,与古对话。秦始皇陵兵马俑博物馆中领略大秦帝国的奇迹和雄伟;骊山脚下华清池畔目睹贵妃的大雅与高贵;华山险峻诸峰比剑论英雄;大雁塔前双手合十同玄奘普济天下;白鹿原下聆听陈忠实老先生笔下的农村传奇……手捧一本贾平凹的小说,端上一碗正宗biang biang面,一碗羊肉泡馍,撸几串红柳烤羊肉。惬意人生,其乐无穷。
厚德积学,励志敦行,传承西部红烛精神;抱道不曲,拥书自雄,同心共赴时代荣光。我始终铭记母校寄予我们的历史使命。
在广东睿见教育集团实习之时,里面有许多的师哥师姐留在那里做事,同届的实习生也有留下来的。对方开出的薪资报酬对于实习生而言着实具有巨大的诱惑力。
赵主任问我:“小杨,要不要留在广东?”随后,给我细致分析留在广东的优势和前景。
“赵主任,不好意思,我要回贵州。”我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招拢和引诱。
“想好了?”
“从贵州山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就想好了。”
室友曾问我,你后悔么?错过这么好的机会。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只想回家。
最终,工作签在贵阳,一所新开办的公立中学。直到今日,我都不曾忘记,李校长签约我之后说的那句话:你的选择是对的。
然而,有一段时间我有些动摇了。贵阳的房价对于我而言,那简直是天文数字。看着和我一起考进来的同事,开着闪亮的奔驰,拎着漂亮的女友,住着豪华的房子。我的心头如有一座巍峨的五指山,任凭我七十二般变化的本事造次,终究无可奈何。
人与人之间本是没有可比性的。李校长曾多次找我谈话,他既严厉又心疼地批评一个堕落在悬崖边的年轻人。我恸哭一场,万分内疚,决心蜕变。
今年四月间,母亲在州民族医院做手术,父亲和我守在她身边。母亲躺在病床上,轻轻对我说:“儿呀,你可得赶紧找个媳妇,妈老了,真怕等不到帮你带孩子的那天。”霎时,我眼眶湿润了,同时更坚定了我留在贵州的决心。
电影《老男孩》里说:“当你对一件事情有强烈渴望的时候,整个宇宙都会帮你达成。”我始终相信努力的意义,相信坚持是实现理想的唯一途径,相信遗憾比失败更为糟糕。
通过不懈努力,我回到母校攻读硕士研究生。
父亲是村里十几年的组长,家里的老吊脚楼是他年轻时一根一根从山里扛回来的。屋顶漏了,添瓦;偏厦歪了,撑正。老屋是父亲这辈子的杰作,当然我们更是父亲和母亲的杰作。在各县大搞移民搬迁的时候,我问父亲:“爸,咱要把名字报上去吗?”
“不报。”父亲撂下两个字。
我终于懂了父亲。一是舍不得老屋被拆迁,二是县城里无半亩地。我刚上大学那会儿他就告诉我,除非你们兄弟自个长本事儿在城里买房。不然,这辈子我就住在高净(作者老家地名),哪儿也不走,死了也要埋在这里。
父亲其实特别期盼我们几兄妹出人头地,但是哪怕没钱、没势,买不起豪宅,也绝不伤天害理。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做人。
耳畔有诗人悄然吟诵:
终南山下 曲江池畔
栉风沐雨 杏坛砥柱
扎根西部 初心不忘
教育报国 使命牢记
薪火相传 桃李晖光
风光雨霁 盛世华章
我们为子女的唯有怀揣一颗赤子之心,努力建设贵州家乡,踏实做人,严谨做事,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勿忘芳华已逝,日渐老去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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