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虫歌
虫虫歌(散文)
塬上草
一连好些天,原上都没有落雨了,草儿蔫了,树叶儿蔫了,庄稼苗子蔫了。狗吐着长长的舌头,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在拉风箱。我躲在房檐下,仰脸看着骄阳红堂堂的脸,像个醉酒的汉子,有些疯狂,也有些放肆。它瞪着冒火的眼,瞅着脚下的土地。土地太渴了,渴得张着大嘴,在呼哧呼哧喘气;渴得像房顶上的的烟囱,在不住地冒烟。我看见生活在土地里的蚯蚓,在这令人煎熬的焦渴里,也沉默了,嗓子眼都起火了,一连好几天都没听到它那悠扬而动人的歌声。
一村的庄稼人都在盼着,盼着老天爷的恩赐。
一盼两盼盼不来。庄稼人自有他们的法子。他们发动全村的光屁股半大娃子,个个一丝不挂,从麦场里一人抱了一抱麦草,浩浩荡荡开往河畔——这是一支祈雨大军。大人说,半大娃子,一丝不挂,才能感动老天爷。这些童子军在河畔一字儿排开,像一排树桩子,在烈日下明晃晃的耀眼。大胡子队长一声令下,所有人点燃手中的麦草,一起抛向河里。于是乎,小河就变成了一条火龙。这时,随着大胡子队长口中的一 —— 二 ——,开始!河畔就响起了“老天爷旱红了,河里起火了!”的呼喊声。我拼命喊叫着,把嗓子都喊哑了。这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在山谷里回荡着,在天空中飞翔着,相信老天爷一定听到了。
半个时辰过后,天空就堆积起厚厚的,浓浓的,水漉漉的云。风的手在空中挥舞着,撕扯着,摇晃着云,就抖落了一层又一层的水珠子。土地吱吱地吮吸着,吞咽着,如饥似渴,蔫蔫的草叶儿树叶儿庄稼苗子慢慢舒展开了,像一只只攥紧拳头,慢慢伸展了。
听,这里,那里,还有那里,从土地里钻出一支又一支粗粗细细的,悠悠扬扬的,弯弯曲曲的歌声。哦,这是蚯蚓在唱歌!原上人给蚯蚓叫“虫虫”,我就给这歌声叫“虫虫歌”。这歌声裹着晶亮亮的水珠,流淌着甘甜和幸福的汁液,沾满了黄色的泥巴,从地缝里钻出来,在地里,在草尖,在树梢,在庄稼苗子上,在村民的心里跳跃着,奔跑着,嬉戏着。这小小的悦耳的音符,一会儿跳到豆苗上,一会儿爬上玉米杆儿,一会儿又飞上树梢,一会儿钻进你的耳朵,他的耳朵,我的耳朵,俏皮地像一根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在所有人的耳朵里蠕动着,叫人心里都痒痒的。
这虫虫长得丑,却是个唱歌的好手嘞!
一天到晚钻在土里,也能唱这好听的歌?
村人的心被雨水浸软了,对周围一切就有了兴致,听到这歌声,也好生稀奇,仿佛从来都没听到过这么美的歌儿一样,一个个支起耳朵,痴痴的,笑笑的,在认真听这发自土地的美妙的声音。
村边那一片又一片土地上,在这雨后的时光里,你方唱罢我就登场了,此起彼伏,接续不断,先是独唱,后是重唱,再就是小合唱,然后就形成了一场大合唱,那声音清澈而嘹亮,婉转而动人,如糖,如蜜,如酒,甜了,也醉了一村老小。那歌声不娇柔,不做作,似一股清泉,汩汩流进你的心田。
不知啥时候,天上的云朵变成了棉花团子。向南飞去的大雁,排成人字形,咿咿呀呀喊着前进的号子。这当儿,虫虫歌的主角也在悄然地发生着转变:从地下转到地上。每天早晨和晚上,是虫虫歌最密集,最厚重也最高亢的时段。这时候,虫虫的歌声在庄稼地,在村头路畔,在山坡沟凹,在所有有小草身影的地方,都是它们演唱的舞台,而这歌声的演唱者却由原先的蚯蚓变成了蟋蟀。
晨光暮色笼罩的村庄,草棵子铺满了这里,那里,还有那里,晶莹的露珠把眼前的景致拷贝其中,然后耍起哈哈镜变形的把戏,把一幅幅浓缩后的画面夸张地呈现给这个世界。一声,两声……虫虫歌仿佛从这一幅幅水墨画里流出来,却不见歌者的身影,那些黑色的小精灵从不把真容给你看,而是藏在草丛的某一个地方,悠闲自在地、随心所欲地唱着它的歌。蟋蟀原来跟蚯蚓,都是不善于张扬的歌手,一个隐身于地下,一个藏身于草丛。然而,这地上的歌声似乎比地下的更加清澈、悠扬和动人一些,地上歌者的群体也似乎比地下庞大得多。独唱是有的,但是很少,往往是小合唱或者大合唱。它们的歌声像露珠一样晶莹剔透,圆润光滑。那或高亢,或低回,或悠扬,或浑厚的歌声,在村庄,在田野,在村人的心里和他们的梦中,悠悠地划过,起起伏伏,跳跳跃跃,整个村子都被这歌声弄得醉醉的。
父亲曾经用麦秸给我扎过一个蟋蟀笼,我费了好大的牛劲儿,才逮回一只蟋蟀。从草丛走进笼子的小家伙,似乎很不适应这舒适安逸的环境,上蹦下跳。我到路畔薅回一把草,放进笼子。绿油油的草几乎充满了笼子的每个角落,其间却也不乏虚虚笼笼的空间。置身于草丛中的黑色小虫虫,似乎安静了许多。
夜色笼罩着整个村庄,装了蟋蟀和小草的笼子放在炕头的脚地上。窗外,虫虫歌一浪高过一浪,这歌声装满整个屋子和我的耳朵,而笼子里的虫虫却一声不响。我听着窗外的歌声,期待着屋里也能有歌声流出。我翻了一个身,没有听到屋里的歌声。我又翻了一个身,还是没有听到屋里的歌声。我翻第三个身的时候,窗外的歌声已经很遥远,且越来越模糊,最后竟变成了一个魔幻世界。
一股清澈的泉水叮叮咚咚,那音符像一颗露珠,上下跳跃着,奔跑着,划出一条上下跃动的灵动的线条,那线条是极细的,极柔的,也是极美的,只有一根,所以就显得苗条而修长,在我的耳畔划过来,溜过去。就在这优美的线条把我紧紧地缠绕着的时候,一个我十分熟悉的声音从遥远的远方传来,又似乎是从另一个时空穿越到我的耳朵里的。这个声音说,你的虫虫唱歌了!我一骨碌坐起来,竟然不知道此时的我是在哪里,迷迷瞪瞪的。我看见了母亲。母亲说,你的虫虫唱歌了!我揉揉眼,忽然想起父亲扎的笼子,笼子里的虫虫,以及被我搁进去的草。我问母亲,你说啥?母亲又重复了一句,你的虫虫唱歌了!
屋里的独唱跟窗外的大合唱混合在了一起。完美,太完美了!在我小小的心里,发出了由衷的赞叹。满村子,满屋子,满心里,都是虫虫的歌声了。我支棱着耳朵,美美的,仿佛要把这虫虫的歌声刻在心里一样。
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我这里所说的虫虫,并非网络用语,而是原上人对所有小活物的统称,比如知了,蜜蜂,青蛙,蚯蚓,蛐蛐……而对于那些靠翅膀飞翔的小活物,也冠以“虫”字,把各种小鸟统称为“虫艺儿”,比如燕子,画眉,喜鹊……在原上,会唱歌的虫虫和虫艺儿可真不少,我觉得,那歌声是极干净极纯洁的,是天籁之音,是大自然的旋律,是大地的声音。
塬上草,本名董彦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三门峡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卢氏县作家协会主席。在《中国报告文学》《短篇小说》《西部散文选刊》《奔流》《中华文学》《河南日报》《莲池文学》《牡丹》《洛神》《中原作家》《江山文学网》《逐浪网》等全国30多家杂志刊物、报纸、网络等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200多万字,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净地》,著有长篇小说《最后的村庄》《向春天》,长篇散文《沧桑原上》,中篇小说集《风动花溪》,先后获得“扬子江网络文学原创作品大赛”奖、河南省“第七届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奔流文学奖、中华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等近40个奖项。2022年,《最后的村庄》《向春天》双双入选中国作协网络文学中心联合全国22家文学网站举办的“喜迎二十大优秀网络文学作品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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