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术
骗 术
(上)
文|徐恩华
鸡子湖的人都不服气,跛脚老公张满爹,张满全收到了寄自马桶出版社的稿费九百九十九元!
这事件在鸡子湖及其四周炸了锅似的,“看不出来咧,张满爹真了不起!”
其实,张满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上了两年半的私塾就得了小儿麻痹症,把好端端的一双小脚给弄跛了一只,虽然没用上拐杖,但走起路来倒很明显。对此,张满爹并不以为意,人们习惯地喊他“满跛爹”时,他总是笑嘻嘻地答道:有么好事唉?
这都是命。假如那三年不闹“自然灾害”的话,他也许早抱了孙子了,人们也不便于当着他的儿孙喊什么跛的了。该死的三年把人整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满跛子也逃不了这个劫数。经过这三年一折腾,满跛子那副身架也大伤了元气。随后的集体生产队劳动中,白天要同正常人一样上工担土,晚上还要在堂客身上逞逞男人的雄风,几年不到,满跛子彻头彻尾地垮了下来。白天晚上都来不得,堂客很不满意。生产队里分下来的口粮老是填不饱肚角,躺在床上的满跛子只好打起了堂客的主意。
“你是不是去找一下杨瞎子杨队长?”
“仓库里分光了,哪里还有粮食?”
“他单身过日子,又是生产队长,兴许私人有点余步?”
“借?”堂客停了停,接着说“日后拿什么还?”
满跛子寻思了一阵子,笑眯眯地指了指堂客的下身,“一晚上一碗米!”
堂客生气了:“肩膀挑不起土,鸡巴流不出水,你还是个男人不?”
“莫生气,莫生气。我不是要你跟他来真的,我是说在他屋里的时候,莫太刻板,在裤子外头哄哄那光棍就行。”
“卵子没有用,点子倒挺多。”堂客生气地笑了。
再说那生产队队长杨瞎子,五大三粗,干起活来,浑身是劲,为人办事有点卤莽,却也不乏憨厚正直,所以被推举为生产队队长。杨瞎子虽然有人帮忙张罗讨过堂客,但都因终日流着眼水的瞎眼砸了锅。
头两次借米杨瞎子没有注意满跛子堂客的表情,加之那堂客还不怎么大方,杨瞎子倒真的实实在在地记着那堂客借去了两碗米。待到第三次去借米时,杨瞎子终于嗅出了一点香味。由于天热,满跛子的堂客穿了件领口很低的圆领衫,低头接米的时候,一对白奶子都给杨瞎子看得一清二楚。“哎哟,我的妈呀,堂客,堂客……”杨瞎子晕了,他顺手摸了摸满跛子堂客的屁股,妈呀,堂客们原来是这样的!等待杨瞎子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见“米我拿去再说。”
中国的男人都有一个坏毛病,那就是落气的时候还怕当了王八。活跳跳的就更不用说了。早在堂客第一次把米端回去的时候,满跛子就仔细盘问了堂客怎样从杨瞎子手中接过米的情形,满跛子听了很放心,自语道,“哄哄他,只要不来真的。”当堂客第三次汇报借米的情形时,满跛子得意地笑了起来,“那更没问题,老是那样哄哄他,只要不来真的。”
可是,第四次借米的时候,那满跛子的堂客可怜杨瞎子可怜得只差眼泪没有流出来。那是一个刚收工的傍晚,杨瞎子一边向着火,一边笨手笨脚地缝着他的破裤头。那堂客见了,三下五去二地帮他缝好不说,而且趁到房里盛米的功夫帮他换上了,至于那堂客怎样帮手就说不清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米帐从那天起出了差错,以至杨瞎子后来淡看了那帐本。
回去的时候,满跛子自然免不了盘问一番借米的情形。堂客有点不耐烦了,“还不是照你说的办,哄下子,哪个来真的?”满跛子听了欢天喜地,四脚朝天一仰,躺在床上唱道“日里呀——有煮的,夜里呀——有杵的!”
经过四五次借米的功夫,满跛子堂客和杨瞎子杨队长的套路都领会得差不多了。这是跛脚佬张满全一概不知的事情。其实,在堂客同瞎子之间,已经飘出了一种特殊的浓香,浓得那堂客和瞎子一闻就醉。及至后来再借米时,双方都得到了同样的暗示:米到房里去盛。从此,杨瞎子便动了真家伙。关于细末的情况,满跛子堂客最清楚:满老公也算比较勤快的,隔三差五地给俺上药,可就是几年不见有点效果,他那种药莫非是假的?老娘也许叫他哄哒?要么不是的话,为什么瞎子一上身,老娘的肚子就象老面发起来样的?
“满跛子老是用假的哄我!”
这堂客想的没错。十个月后真的见了包工,满跛子的堂客生了个妹子。堂客讨回三四年不见动静,一下子添了个圆甜可爱的女儿,满跛子的高兴劲头也就添加了新花样:小姑娘,大媳妇,二八之后爸享福。
可惜,好景不长,孩子三岁那年春天得了急性肺炎,高烧不退,两公婆慌不择路,加之堂客们头发长,见识短,轻信了满跛子的“偏方”,先喝了碗“娘娘法水”,再去看医生。什么是“娘娘法水”呢?其实就是满跛子将供销社买来的纸钱,用朱砂横竖画几道符,在碗里化成灰,加上冷水,吹口气便是所谓的“娘娘法水”。
光问神不吃药固然是错的,请神又看医生,礼到神不怪,这叫“神药两解”,菩萨保佑。可怜那张烧红了的小脸,半碗冰冷的香灰水灌下去之后,渐渐由红变白了,心力一衰竭,手脚惊厥地抽动两下,竟将一坛子好酒打翻了。可怜的堂客哭得死去活来:十个跛子九个怪,别人的孩子他不爱。被骂得呆头木脑的满跛子大气不敢出,哪里还听得出堂客号出的破绽,他心里老是审思着那碗观音娘娘法水。从缸里舀起的水是绝对没有问题的,看来,岔子肯定出在纸钱上,莫非那朱砂出了错?对了,听说,那家卖纸钱的小卖部有个月子婆。
每每头疼发烧,化了纸钱,吞下法水,百病大吉。满跛子如是经历多了,没成想这次百密一疏,也许应了那句话,心急则乱吧,满跛子竟跌了个大跟头。
有问题的纸钱是骗不过神的眼睛的。
再说那堂客,在家里哭了三天三夜还不算,等到杨瞎子从公社开完“无产阶级专政”运动大会回来的时候,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到瞎子那撮箕棚里。这是小事。坏就坏在那瞎子队长哭得更惨。他又是跺脚又是捶胸口,就连那刚领回的奖状也撕作好几张。“你个拿不出真货的跛脚佬,老子的姑娘死在你手里,清不出你的阶级我杨瞎子再瞎一只眼。”
看见杨瞎子比自己还伤心,那堂客先收了眼泪,宽慰起瞎子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有好晚上。打从今日起,半碗米也不要我也要用你的真家伙发出个崽来!”
天灾加“专政”的年头,满跛子无福只谈祸。
“无产阶级专政”运动一动头,杨瞎子就用一只眼睛瞄准了满跛子。满跛子十岁那年,中央军抓丁充数,把一个叫半瓢水的道士罩上了国军的军装,那尚不到功的道士就是张满全的父亲。尽管被几个国军拽出老远,可他仍然声嘶力竭地哭喊道:“满伢子,把包里的家伙背到湖北去就有饭吃,记住了,带着家伙到湖北去。”
解放那阵子,有人从湖南老家传来消息,满伢子他爹在台湾给老蒋当文书。“这还了得,何况我正找你不着,先告诉‘清查反革命小组’再说,我这只右眼总算有救哒。”杨瞎子抓到了满跛子的尾巴。
这一来,满跛子算是祸不单行双灾至,杨瞎子落个福无双降今朝临。
单说这杨瞎子清查反革命有功,官运也来了。“鸡子清反小组”的纸牌才挂,杨瞎子就坐到了接待桌前,把张道士父子由大陆到台湾发迹的经过,从湖北讲到了湖南,从唢呐讲到了昏丧手册。关于那个堂客,杨瞎子暂且放到一旁。当时,那小组还空着把椅子,正缺骨干分子,见了杨瞎子这等好手,便请了上去,威风凛凛地坐了。半天工夫,杨生产小队长直升为副大队长兼“棒子队队长”。别以为这官不够大,可他在鸡子湖掌管着生杀予夺的朱笔。
接着,“鸡子清反小组”便对张满全作出了如下判决:一,据打听,张满全系台湾国民党家属,依法“充军伊犁”;二,没收传道之唢呐及婚丧手册等物,暂由杨副大队长保管,伺后备作妖道之证;三,张满全的妻子恐与妖道有染,暂由杨副大队长管教,直至张满全刑满释放。
上路那天,满跛子扯着杨副大队长的衣襟,一把鼻涕一把泪水求了三件事:一,我的屋比你的撮箕棚子大,你卷起铺盖睡我的堂屋,堂客睡里屋,管教方便;二,米是堂客借的,你找她就行;三,包里的唢呐等物你管好,我只求你把那对檀木卦塞进我的腰袋里。临了,又补充了一个总条件:“堂客你不能来真的!”
枪打也要让犯人吃顿饱饭。眼见满跛子落得如此末路,杨瞎子心里酸溜起来,当下三件事全答应下来,至于最后的总条件,瞎子的话叫满跛子万分相信:“我来不来真的你在伊犁占上几卦就知道了。”
满跛子真的被押走了,象小孩捉小鸡过家家似的,稀里糊涂的。满跛子这一去就是十几年,这期间从上到下,正酝酿着一场巨大的变化。
那是一个金秋的下午,鸡子湖的社员正在田间收割晚稻,满跛子从伊犁刑满释放回来了。人们虽然体现不出久别重逢的盛情,但终因满跛子并无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而感到十分惊喜:“张满爹,你怎么回的?”
“我自己回的。”
“准是托了什么人情?”
“不对,我的功夫学到了火候,头说:你行了,可以回家传道。只是注意发卦时,还须高一点。”满跛子如是调侃带吹嘘自己。
满跛子“充军伊犁”不亚于先生回炉,教师进修。听了满跛子的炫耀后,也有人从心里妒忌。然而,就在满跛子露了一手真功夫之后,鸡子湖的人变得谨慎起来。
多年在外,满跛子对鸡子湖生疏了许多,熟悉一番后,他从腰间抠出卦来,首先占问了鸡子湖的凶吉:胜卦。大灾不有,小灾无多。接着,满跛子把卦又发得老高:阴卦。据说,满跛子当时吓得大气不敢出,四顾无人的时候,慌忙收了卦,悄悄告诉杨瞎子:国有大丧,灾在明年。
果如满跛子所占,一个半月之后,元旦才过七天,中央就老了一位大官,京城一片哀哭,泪水成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三年不见,当刮目相看,更何况是十几年的修炼。
人们似乎有点敬畏起满跛子来。
杨瞎子心里最着急。在满跛子的问题上,他的干系最多。那几天,杨瞎子老是问自己:这跛子回来这么久了,怎么还不接触正题,偏只把占出的国丧告诉我,而且是头一个。这家伙莫不是敲山震虎,单冲着我来的?最好探听一下满跛子的虚实再说。
“满老哥,回来了?”
“回来了。”
“有些事我还是应当向你说清楚的……”
“留着慢慢说,日子多如牛毛。”
“哦,唢呐和包一起吊在我堂屋的屋梁上,当然也是你的堂屋。有时间到大队养猪场里吃酒哟,一定呵!”
杨瞎子讪讪地辞去满跛子,心思重重地赶向七八里外的养猪场。他早已不是副大队长了,而是大队养猪场的猪馆。
单说鸡子湖这十几年的变故,满跛子耿耿于怀的当然是堂客的问题:“十多年前,我上路的时候,杨瞎子可是当着许多人说过不来真的。可如今倒好,他把堂客拿去一连生了五个小崽子。十几年啦,三四千个良宵,瞎子至少一千回来了真的。要是没有这样深的功夫,那婆娘何至于把我看作野的,反而将瞎子养成家的?”
在满跛子看来,是杨瞎子骗了他。然而,那对檀木卦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也骗它的主人?哦,原来,一个鹭鸶占个滩,一尊菩萨管一方土。入乡随俗,伊犁是伊斯兰教管辖的地界,湖南带去的卦到了那里不服水土,失去了灵气。满跛子再找不出别的理由和原因。
“中央把国民党的大官都放了,我张满全还怕你杨瞎子不成?老子要找你算总帐!”满跛子觉得他的时局到来了。
踏入十多年前的旧屋,满跛子如同所有归来的游子一样,感慨万千。屋还是十多年前的旧屋,堂客还是十多年前的堂客,不同的是这些都属于杨瞎子所有了。人不伤心不流泪,满跛子花了老大的工夫才揩干泪水。
“你,带信要我赶回有什么事?”杨瞎子胆怯地问。
满跛子把卦捏得咯咯作响,神情专注地踱着步子,并不回答杨瞎子,嗖地将卦发得老高,竟然碰到吊着唢呐的包,落地的时候,恰巧落在杨瞎子堂客的脚尖上。满跛子盯着满脸充满疑惧的杨瞎子,极慢地收起了卦,过了很久才说出偈语:脚猪精进了房,不是家破就是人亡。
杨瞎子一时悟不出话中的玄机,他把近几年的变故仔细回想了一番,似有如梦方醒之感。随着第五个孩子的降生,日子过得更加紧张起来。接着“棒子队”的生意萧条冷落,点头哈腰的社员少了,堂客也开始冷落他的真家伙。令他最想不通的是,中央撤了四个也该算了,何必与我姓杨的过不去,把个副大队长和“棒子队队长”都拿了。我同那四个家伙是清白的啊,绝无任何瓜葛。是不是还有什么劫数没有现形呢? 哎哟,真是天作孽!
“有解的没有?”杨瞎子希望满跛子好事做到头。
“没有两——手——我不来。火焰山不是随便哪个人能过的。解是有解的,成败如何,就看你两公婆拿不拿实。”
“说吧,说。看在五个伢崽的份上,劁了我也值得。反正堂客说我是下了架的黄瓜,蔫的。”
“既然你这样诚心,我老满就照直的来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逢单不逢双,日落之后,日出之前,你万不能离开猪场的脚猪,半步是假的,不超过四七二十八丈就行。那可是夜行百里的野猪精变的。听说那骚脚猪精咬伤了你婆娘的脚尖,肯定没存好心。至于婆娘用什么法子来对付,我晚上看它几卦,问准再说。”
“今天就是单日子。”杨瞎子提醒道。
“莫性急,我心中自有一套。”满跛子接着对焦急不安的杨瞎子说。
当晚,满跛子如期来到杨瞎子家里,一本正经地展开了他的那套法事。
“九九归一,堂客是我的!”卦从空中落下来,一阴一阳,满跛子高兴得就象狗见到主人端来肉拌饭一样,昂头摆尾,乱闻一通。
杨瞎子的堂客惊慌起来,正告满跛子道:我们可是在社长面前按了手印、盖了公章的。
满跛子很不耐烦:那红圈圈是圈和尚的,我是道士。况且你那儿又不是个粑粑,啃一口,少一块。
那堂客还是不乐意,数落起来:瞎子当年还花碗米,可你倒滑稽,两块小木板就想兑人家的那个……
人是铁,饭是钢,三天不吃饿得慌。饿了十几年的满跛子连忙抽出五块钱,往枕头上一拍……事后,那堂客说满跛子宝刀不老,功不减当年,瞎子掉队了。临走的时候,她向满跛子交代了三个莫来:一,伢崽没有睡莫来;二,挂了那号尿布莫来;三,没有钱莫来。
满跛子笑嘻嘻地点了点头。
又是一个大雪分飞的双日子。六七天没有回家的杨瞎子背了一条小口袋,趁着夜色往家里赶。走在路上,他惦记着的不是堂客,而是家中的口粮问题,孩子多,一天天长大,锅盖一揭开,少了可不是好收碗的。种田,种田,何日不愁柴米油盐。有了米和油,堂客的脸色兴许会好起来。想到这里,他把肩上的细米袋子挪了挪,步子也拉快了。
孩子们钻在被子里睡着了。杨瞎子把米袋放在椅子上,自豪地介绍道:又筛了一袋。堂客的反应很冷淡。这与以往的此时恰恰相反。要知道,虽然只是一点细米,可它是杨瞎子冒了很大的风险偷回的。首先,它必须是从每天喂猪的米糠中提筛出来,其次是趁晚间路上人少从猪场背回来,七八里路呢!堂客终于先开口了:“昨天晚上,脚猪精来过。你信不?”杨瞎子开始以为有什么意外,听到这里,他释然地笑道:“莫骗我,昨天晚上我可是完全照满老公吩咐办的。”
堂客听了,想:满跛子这鬼把戏做得也真见功夫,连假瞎子也蒙得住。只是孩子们的学费、衣服难以打发,这等外快不得不赚。如此这般,他们仨心安理得地过活着,他们各自把握着不同的理由和根据。
然而,满跛子看鸡口田的工分经不住杨瞎子堂客那高档消费,财政很快出现了亏空,弄得好几次被那堂客扣押了短裤,留下把柄,好不容易才把事情悄悄了结。但那堂客告戒这种私了的办法下次是决不能用的。因此,满跛子不得不渐渐压缩这方面的开销。可是有天晚上,满跛子走在替人问完卦,高高兴兴回家的路上,东家的几杯水酒撩了他的兴情,想起那堂客来。然而,口袋里分文无有,仅仅只有两支尚未抽完的“大公鸡”香烟。可是,控制不住内心的骚动,心想:“今天是单日子呀,管他三七二十一,搞了再说。”
“拿来!”
“十块的!”
“找回你五块。这是你上次给的,还没花呢!”
就这样,满跛子一张“大公鸡”的烟花纸打发了那堂客两个整晚上。
据说,翌日清晨,杨瞎子堂客掏出“大公鸡”时,哭得连早饭也没有弄做:你个没长毛的乌鸡巴跛子,老娘晚上找你算帐!
话说这满跛子倒也有叫人可怜的时候。从新疆伊梨回来时,屋子和老婆都姓了杨。经大队革命委员会判决,杨瞎子夫妇花几个工分把他那撮箕棚子修整一番,权作满跛子单身过活之所。多年来不曾到此换米了,今日再入旧门,这女人勾想起往事,觉得自己有些愧对满跛子,不禁生起怜悯来,及至跛子在她身上展开“拳脚”时,她感到一种罪谢过悔的快感。不过,公私分明,帐还是算了:“欠条:三个晚上,折款十五元整。张满全。”满跛子如实写在那烟花纸上。
俗话说,墙有缝,壁有耳。可杨瞎子家里没有这回事。然而,乱子还是出了,谁?那堂客自己。原来,那天晚上,她只注意把欠条当作钱,同往常放钱一样,将那用“大公鸡”写的欠条塞进平时藏钱的砖洞里。失误就失误在这里,杨瞎子拿钱用的时候,意外地翻到这张烟花纸。瞎子这些年眼神越发不好,就拿去让隔壁阿成念。瞎子听了,蹲在地上半天没起来。临走,嘱咐阿成,千万别传出去。结果三天不到,整个鸡子湖的人都知道了这个秘密。大家都为那堂客捏了把汗,瞧,这回看王八怎么收拾乌龟!然而,那瞎子的举动真出格,他竟若无其事地对堂客说:这是我应该想到而又没想到的事。
接着,杨瞎子背着堂客干了一件很神秘的事情,他在“大公鸡”的欠条上加了三条,放进屋梁的唢呐包里。谁也没有发觉。
当然,杨瞎子家里的这种变故,很快波及到满跛子身上,使他变得忧虑和无望起来,时时刻刻注视和探听着瞎子的一举一动。可什么都一如继往。
不过,猪场垮台了,瞎子也回来参加责任小组生产了,人家夫妻天天晚上在一起,满跛子没有插足的机会了。总之,脚猪精没了,满跛子的这套把戏玩不通了。
满跛子开始寻思新的套路,他认为今生不拿点叫响的绝活是不好站脚的。
恰好,从鸡子湖东面传过来的一阵风声,很快引起了满跛子的注意。地、富、反、坏、右、国民党全部划为贫下中农。虽然还没有什么牛鬼蛇神的消息,迟早会解放的,只是时候没到而已,赶快先行一步,做好迎接的准备。
于是,他极力劝说几个知名程度颇高的业余神汉和业余巫婆,向鸡子湖的头提出强烈的呼吁,赶走垮猪场,重修鸡子土地庙。并四处游说:上头已经平反昭冤,下面也不能闲着,过去搬走的神像都得一一请回来,红卫兵伢崽的过错不追究了,今天的人吃点亏值得,神若保佑鸡子湖不再遭受水灾,功莫大焉。
由于水患始终是悬在鸡子湖乡民头上的巨大魔咒,满跛子的理论渐渐成为时髦,有人主动把钱捐到他的手上,一把一把的,说是表示一点诚意。满跛子窃喜道:“哎呀,我的崽,好家伙!”
“唐僧屁股后面走过一遭的人究竟不同。”人们私下里发出这等评价。满跛子的名气逐渐大了起来,鸡子湖装不下,开始往外漫。
由于那两年的社会公益活动繁忙,满跛子竟疏远了杨瞎子堂客。及至从杨瞎子家中传来噩耗时,满跛子才觉得久违了那杨瞎子堂客。两年时间虽短,可杨瞎子同许多种田人一样,就是在这二十几个月里,解决了世代种田人乞求的温饱。只可惜这好景不到一年的工夫,杨瞎子心肌梗塞突发,指了指屋梁上的唢呐包,算作是遗言,便自顾去了。关于那哑语式的遗言,也许能解答的唯独只有满跛子。一者、那套家业实属满跛子所有,其二、知道里面有什么秘密的人,世上也只有满跛子。于是,众人便不约而同,一致同意把满跛子请来。
睹物思人,满跛子竟抱着那包大嚎起来,在场的人都以为满跛子是在为杨瞎子伤心。谁知他是想起了爹。“满伢子,把包里的家伙背到湖北去就有饭吃”的声音仍然还在耳边回响。他觉得他的绝活应该都在包里,于是,打开包,唢呐、长器、豆鼓、册子及文房四宝,一样不少;同时,多了一张“大公鸡”的烟花纸欠单,不同的是欠单上多了杨瞎子添加的三条遗嘱:一、米帐和钱帐无法算清,两抵作罢;二、堂客是我骗过来的,暂且用着,我西归之时,即行奉还;三、送我上路的时候,劳驾你把唢呐吹响点。
满跛子觉得是现真功夫的时候了,他决意把唢呐吹的呜哇作响,让小狗也知道鸡子湖的满跛子是真货。
五路诸神啦——今有杨公——讳瞎子呀——西去极乐……,呈来通关文书——附上小费——即请放行……
奈何桥过了,路也开了,满跛子喘着粗气。
上了年纪的人都说,两个道士加半个唐僧才敌得住满跛子的功底,那堂客只花了一百八,恐怕粘了老面子。
三天的法事做下来,杨瞎子堂客还在哭。急于鸡子土地庙的筹建工作,满跛子决意把这边的后事放一放再说。他将右手反拽了衣袖,揩着那堂客的泪水,郑重地告辞道:“拥有而不觉得和失去而又痛惜是常有却又不应有的事。希望你不应有,振作起来,保重身体。我老满还有大事。”
不知是满跛子的油疙瘩袖子起了作用,还是满跛子独到的见地说服了那堂客,她的哭声嘎然停了下来。她寻思着,满跛子的话不无道理:人都这样,拥有的时候觉不出日子的味道来,一旦失去了才晓得痛心。盘点眼前的拥有,珍惜现在,好日子不愁没有。
于是,那堂客有机会便替满跛子作义务宣传。如此下来的结果便是鸡子湖的大堤承受不了满跛子的名气,竟然倒了一节。满跛子的至理名言竟然传到了记者的耳朵里,并以名人格言的形式在某报头盘踞一方。
单说满跛子集资修庙之义举。向着满跛子的名气,捐资者趋之若婺。有关修庙的其他事情更是顺风顺水。满跛子叩响了鸡子湖的头的大门,头对他说,只要上头不追究,猪场拆去也行,何况是大家的事。“谢主龙恩,老满告辞了!”
垮猪场的大门口,一张陈年老式条桌前,满跛子端坐着,他一边指挥拆去猪场旧墙上的红砖,一边清收着捐款。妈也,捐来的票子掐不了,“狗日的死崽,给我老满修陵唉!?”于是,他从包里取出文房四宝,连夜写了三三见九张通告:兹鉴修庙筹资已足,嗣后所捐,概不受理,望勿悻悻。明年大典,再行昭告。 鸡子土地庙筹建革命委员会。
鸡子土地庙竣工那日,热闹的场面就别提有多壮观了。细脚的老太婆,皱巴巴的老太爷,牵了小孩的虔诚妇人,跟了哈巴狗的小姐,只要长了脚的,都送来香烛和鞭炮,以示庆贺。竣工会开得很有气派,鸡子湖的头亲临主持,满跛子作鸡子土地庙工作报告,杨瞎子那堂客也端坐了主席台,那气氛甚是隆重。会上,满跛子给人最振奋的消息便是颁布的三条公告:一、谨任命张满全为鸡子土地庙正一教主,诠释鸡子教义;二、遵杨公瞎子遗嘱,张满全接受杨妻氏,并另封为杨肆将军,负责处理庙内日常公务;三、追封张满全之父为火居道士,并高封包中所传诸物为坤柄,其中唢呐为正一道圣物。
正一教主张与才第三百六十五代孙:张满全 叩首
满跛子发迹了。他开始广招信徒,搜罗人才,扩充声势。
其实,早在修庙以前,无聊的记者就无意中凑了这份热闹,见报的名言很快被人输入叫作“阴台网”什么的,弄得朝野的信函邮件,雪也似的飞来,那杨肆将军秘书般地工作着。
满跛子的名气再不好形容了!
有一天,杨肆将军把一封印有“马桶出版社 孔方兄管理处 邮”的信交给满跛子正一教主。看完信,满跛子气得庙前庙后反顺转了好几圈,突然咆哮道,笔墨侍侯:
“兹收到你社关于将本人编入名人大典,费用若干悉知;今本人正加紧编篡《朝野邮购大全》,录入‘推广部’、‘信息部’、 ‘邮购部’、 ‘函授中心’、 ‘咨询中心’、 ‘秘传出版社’、 ‘真功夫出版社’累计已达九千九百九十九家,唯差你社情况及相关资料,务必立即电汇编印工本费九百九十九元暨资料!
逾期作废,专此告知
朝野邮购大全编委(印)
鸡年 十一月二十三日 ”
写毕,一声“拿去”,把笔扔在桌案上,满跛子气呼呼地骂道:瘟猪日的,骗到你祖师爷头上来了!
附言:
笔者言辞欠雅,为免生尴尬,特正告满跛子及同类:一、我祖父是扛枪的,系当朝开国元勋兼全国总统;二、我父亲是律师兼全国法院院长;三、我长兄是第一野战军军长兼全国公安局局长;四、我亚兄是……望勿以卵击石,自讨没趣。
甲子乙丑年 英雄钢笔
(全文完)
一九九年十二月 于法泗洲西牛角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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