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想了很多，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提笔写一写当年答应写给你的文章。有时候会不自禁地想，大概我从事教育行业四十多年，给你写的评语和文字应该是最多的吧，毕竟如今通讯这么发达，大家都习惯了微信对话，习惯了那些牛头不对马嘴的东拉西扯。我想，那年你执意要我写文章，应该也有些向往唯美的理想在其中吧。学生这个词，很神圣，我向来把传道受业解惑当作是教书育人的第一要义，正如这么多年来我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一样。如果不是遇见你，想来我的职业生涯也就这样年复一年平平淡淡地过了吧。成为我学生的时候——十多年前吧，你大概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总是扑闪着纯真。我曾诚惶诚恐，生怕你在普通的环境中被耽误了前途，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惜才之心，总愿意你是在我班里实现人生最好的成就。第一次收到你写的信，童言稚语，满满当当自以为是的情意。那时我还未到天命之年，但与你，却分明已是两代人了。一个小毛孩懂什么爱情呢，我实在无法把它当回事。所以有时难免不放在心上，谁知一言不合你就泪飞如雨。唉，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呢，像林妹妹一样。后来的你既勇敢又任性，常常不计后果不管不顾地写各种各样风格的信来，时有剖白，时有控诉，偶尔也让我无措。我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小飞蝶呢，竟不知该怎样保护你幼小而脆弱的心灵。看到你在课上梨花带雨，我心里着实也一次次被触动，也会有细碎的心疼蔓延开，总使我无端慌乱起来。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便只好刻意去躲避。那时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子呢？在你诗意的笔下，浪漫的想象里，彼时的我，既非苍颜白发，更非古板无趣，反而似乎像是书里走出来的青年才俊，玉树临风，温文尔雅。我一次次忍不住揽镜自照，摸着头顶日渐稀少的头发，数着两颊日益深重的细纹，皱了的眉常是更容易皱得死紧：这哪里有一点你所谓“君子之风”？我一个老头，又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教书匠，哪里能值得你搭上大好年华去倾慕呢。我总想着，也许等你长大了，见过了更大的世界，便会放下了。毕竟你年纪还那么好，多的是美好的可能。而我，恰如一朵即将凋谢的花，只待秋风吹临，便可回归泥土。我如何敢存心奢望你的执着呢，未来你会遇到更多更有才华的人，那时我的渺小，将再也不值一提。有几次你好像真的伤心退却了，别扭着不好好听课，路上遇见也不理会我。我心里其实略感安慰，有时候怨比爱更容易放下。逃课就逃课吧，通宵就通宵吧，这不都是当代大学生消磨时间消磨情绪的标配？我是开明的，也是希望看着我的学生多些体验的：毕竟青春难再，何不尽情肆意。后来我想，假如我那时正值青春年少，我必不会决绝地斩断一切退路，看着你状态游离而袖手旁观吧。这大概就像是看待一件珍品，生怕私藏了掩其光芒，也怕一时不慎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正如诗里说的，不是不想爱，不是不去爱，怕只怕，爱也是一种伤害。依稀记得课上讲到这句诗的时候，你眼里有璀璨的华彩闪过。我知你是懂的，你一定懂我的想法，也能体会我的无奈和小心翼翼。只是，你太过较真了，往往逼得我无路可退。爱，不能说，不可说，不敢说，却偏偏被一次次追问，不能肯定，又不能否定，只好视而不见。我的纠结辗转，可想而知。后来你学会了写诗，朦胧的含蓄的，偏偏有情绪喷薄而出一览无遗。我常常在寂静的办公室里读起，一字一句，辗转在舌尖，微甜，微苦。何尝不想如昔日才子，和佳人诗篇，成就佳话。奈何时不我待，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不能应和的感情，就如不能取得的珍宝，心间苦涩淌过，爱而不得。你曾在格子纸里执着地追问，倘若我们年岁相仿，是不是会有那么一丝丝可能。这样的假设，和凄厉的追问一样，只是看着文字，就已经让人痛彻心扉，又如何有力气掷地有声地给出答案。我也曾在深夜扪心自问，是否对你动了不该有的情绪。倘若彼时我青春年少尚未婚娶，或可一思；当时却是万万不可了——有些东西，不是世俗，也关乎坚守与忠诚。我有自己的妻儿，你也终将有自己的璀璨人生。忙碌的日子，因为你常常蹦跳着出现，而有了那么一丝丝松快。虽然你的问题常常离奇古怪，虽然你的认真常常让我手足无措。有时真想转了身斥你莫要耽误了自己，念头刚起便被压下：你又有什么错呢？你也一向谨守本分不曾逾矩啊。看着你狡黠的背影离开办公室，有时会有些期待，下一次你来，又是什么场景。回过神来又自责不已，终究我还是差点耽于你的纯洁无瑕。你就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早已不是我一介老朽可以把玩欣赏的了。那段时间爱上了听音乐，音乐大约可以沉淀人的情绪，我的那些因为你的出现而心猿意马的情绪。尤其喜欢听放手，无论是歌词还是旋律，都那么美，那么醉人，也那么痛。薄醉的时候让音乐溢满屋子，玩笑一般对你说这首歌叫做放手，其实何尝不是在告诉自己必须放手。你认真点头的神态那么乖巧懂事，眼里的黯然也那么明显，惹人心疼。可是又怎么样呢，情绪的产生是由不得理智，但道德的标尺应始终悬在心头，半点懈怠不得。进一步，是伤害；退一步，或许可以是新的天地。我只能寄望于你遇到年岁相仿的男孩子，然后移情别恋也好，陷入情网也好，总之，不要在一味的迷恋和崇拜里白白损耗自己的心力，为我，一个天命之年的老头，实在不值。你盛放的季节尚在以后，我心里明白。却也不愿意看你在眼皮底下遇到喜欢的人，所以只好决然地颤抖着笔告诉你，学生时代，不是爱情绽放的季节。写完自己先失笑了：二十多岁，不正是爱情降临最美好的年纪吗？然后揉了稿纸，扔进废纸篓，就像割舍掉一腔言不由衷的热切盼望。大概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便是如此吧，心里知悉你的喜欢，却无法随心所欲去回应，一边默默感动，一边浅浅感叹。所谓煎熬，大抵如此。但我亦是庆幸的，学了多年圣贤道理，讲了多年身正为范，在你的理解和尊重下，终使我成了一个通透之人。每次都忍不住对你说长大，长大，仿佛长大真的可以改变很多年幼时以为死活不会放下的执念。有时也会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倘若成长的力量真有那么大，那我当时一把年纪，又何至于纠结辗转夜不能寐。教了这许多年书，文章要义早已烂熟于心，但于情之一字，我却始终窥不透。也才开始庆幸，还好你是唯一一个这样跳脱的孩子，唯一一个牵动我心绪的孩子，唯一一个使我不得不愧疚以对的孩子啊。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何尝不想在某个月朗星稀的夜里，就着你不时发来的三言两语，与你彻夜长谈，释怀自己的言不由衷，也稀释你昔日的偏执绮念。只是太多语句我都无从提起，很多语气都无法模拟，甚至很多剧烈抽动的情绪也都无法喷薄而出。二十多岁的你是那样单纯美好啊，那样执拗可爱。十多年过去，想来你早已功成名就，生活美满吧？真好，我终于可以释怀那些愧与疚，含着淡笑祝你余生安好。昔年毕业聚餐，散席的时候你绕过人群跑来问我，是否可以写一篇文章给你。这有什么难的，只不过很多措辞，我思虑很久方才选定。这些年你催了好多遍，我如今终于写完了：如释重负。希望你不觉得晚——如果我最后选择将这篇文章寄出给你的话。张潆月，文学爱好者。稚嫩有趣爱幻想的90后，爱笑爱闹爱写字的小菜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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