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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与够

作者:徐正龙 阅读:519 次更新:2022-04-30 举报

城市与狗

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裙摆,吴霞把自己走成了一道风景。

新入职没两周的保安小龙,目光开起了小差,不知该用尾随还是护送,一直跟着她的脚步。其实用开小差对小龙也许有些欠公允,毕竟现在没什么人进出。雨虽是小龙7点到岗时才开始下的,校园里这时已积了一大片水,足以让吴霞下脚的动作变得犹疑,每下一次脚就像做一回人生中的重大决定,这让开满紫罗兰的伞面跟酒红的长裙,配合得不是那么亲密无间,紧身T恤窈窕的黑色时不时漏出来,这让刚结束完高考就从苏北来上海闯世界的小龙惊诧不已,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安分的黑色怎么可以变得如此妖娆,小龙莫名地想起了一个词春光乍泄。

校园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吴霞不无感慨,上周还是人来人往,寻找不同角落,变换不同服装姿势角度拍毕业照的欢乐景象,现在却异常得冷清。吴霞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为自己上周的心绪表示歉意似的。上周她着实觉得校园喧嚣得不成体统,感觉像走进了南京路步行街。现在她边摇摆出S形的身躯,边生出对上周喧嚣的想念。

站在8号楼前,吴霞终于回复了平时的从容。这是座民国时期的建筑,高大的屋檐伸向法国梧桐交织的绿荫中,吴霞将伞轻轻收起,把伞面理平整了,黄色的带子将紫罗兰缠绕了一圈,红与黑于是成为一个整体。小龙直觉得有些发干,不知道是眼睛还是喉咙。吴霞从LV里摸出门卡,从刷卡到推门而入,至多3秒钟的时间。这3秒足以让小龙领略到什么叫优雅。红与黑不见了,小龙这才将视线收回,转向了中山北路开始变得有些拥堵的街道。

关上窗户的瞬间,吴霞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是她第一次放假时忘关窗户,虽然办公室在微信群里提醒了,吴霞稍微回想了一下儿,当时群里有人回复收到谢谢,接着一条又一条,足足有50条同样的信息,吴霞有些轻微的懊恼,一个个像表忠心似的。当然,这不能成为忘关窗户的理由,吴霞想我是不是老了。吴霞平时其实也会不关窗户,如果第二天有课,吴霞就会将窗户开着,她不想第二天进办公室时呼吸中带有民国的气味。虽然她做得是有关民国时期的研究,她的学生私底下会说她的身上有不少民国的味道,早几年她会把它当作一种恭维,现在她不知怎的,不太想听到了。

吴霞又回到了8号楼的屋檐下,她来时目的清晰,因此校园里路面虽然积水,她的脚步前行的方向还是很坚定的。现在她变得犹豫起来,好在红色的长裙此时把白色的凉鞋给遮得严严实实,这让吴霞的犹豫停留在心里而不是脚上。至少小龙没有看出来,小龙想她或许是在等雨小一点再走吧,如果这样,该多好。小龙脸上的表情由漠然开始变得生动起来。

放假前,同事葭希问她假期有什么安排。读读书,追追剧,吴霞依然沿袭着多年前的答案。虽说是同样的回答,吴霞心理知道这里面的差异,有好几年暑假一直追的是英剧,最近却迷上了美剧,为此,思远还说她口味变得庸俗了。葭希撇撇嘴,还是丁克幸福啊!我下周要带女儿去看毕加索的画展。南子该中考了吧?丁克久了,除了教学上的事务,吴霞跟同事之间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开启家长里短的聊天模式,所以,最近见到别的女同事聊孩子聊家庭,看上去没有句号的架势,吴霞开始竟然心生羡慕了,以前可是嘴角轻微上翘一副不屑的样子。我什么时候开始心理起这么大的变化的呢?吴霞几次反思,却终究都不得其解。什么,都17了?明年就要高考啦?葭希从吴霞惊讶的语气里,听出了真诚的歉意。这让葭希很感动,平时看上去有些高傲的吴霞竟然是这样的。葭希说,我也没想到,现在也不敢想象南子都快成人了。以前盼着女儿长大,想哪天读大学了,我就真正解脱了,可是眼看就要高考了,却开心不起来,感觉女儿正一天天离我越来越远,从她上小学起,我的世界几乎被她完全占据,我却对她的世界越来越陌生,这让我真的很郁闷。

为了能让南子考上美院,葭希加了好几个公众号,留意着任何一个美展,只要稍微有点名气的展览,她都会带南子去看,去年寒假还特地去了卢浮宫,算是朝圣了。每次看完一个展览,葭希都会觉得南子离美院的距离近了一厘米。对,葭希说了,最近美术馆有毕加索的展览。吴霞年轻的时候对毕加索不是太好感,觉得他就是一渣男,那时候,吴霞喜欢梵高会多一些,梵高的怀才不遇,在困境中的挣扎,对年轻的吴霞而言,一切都是那么的诗意。梵高轻易俘获了吴霞的芳心。吴霞将视线从法国梧桐的枝繁叶茂处收回,她准备去会一会渣男。这个渣男现在就在金沙江路那儿,坐13号线过去,换2次车,75分钟的车程外加1公里的步行,吴霞脑中盘算了一下儿。希望这个渣男够渣,吴霞不无快意地想。

 


 

出了校门后,走了不到3分钟雨就停了。吴霞把这当作一个好的征兆,事实上从二月开学以来,有好征兆的时刻并不太多,算上跟葭希聊天那次,今天应该是第2次。进了金沙江路地铁站后,站台上最中间位置依旧是毕加索的巨幅海报,从吴霞第一次见到,应该已经有5周时间了。吴霞之所以能很快算出5周来,是因为那天是61号。与其说是这个渣男标志性的光头吸引了她,于是特意记住了这个日子,不如说是海报右下角的一句话——“我用了一生的时间让自己像个孩子那样画画——让吴霞莫名触动了一下,顺带想起来,今天是儿童节。

成山路到了。广播里第一遍中文播报成山路时,吴霞的思绪还停留在61号那天,孩子果然是一个好词,她清楚地记得当时为这个词怔了好久。其实现在又何尝不是呢。吴霞想象着如果跟思远有个孩子,这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如果是男孩,吴霞希望身材能像思远多一点,五官还是像自己多一点最好;如果是女孩,当然像自己最好,要是随了思远,可就够考验未来的那个男生了。好在这样的联想只是存在在意识层面,现在丁克的生活也还算好,至少吴霞自己觉得还可以是个孩子。第二遍英文播报成山路时,那夸张的后鼻音(cheng)和前鼻音(shan),让吴霞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成山路了。连忙挤出人群下了13号线,边走向8号线换乘时边想,今天的13号线司机昨天是不是喝嗨了,开得这么快。

今天的8号线比13号线好多了,吴霞竟然找到了一个靠边上的位置。刚才的13号线拥挤得是够可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13号线哪一天又不拥挤呢。为此思远跟吴霞争执过不下3次,思远坚持让吴霞打的去上班,已经有过好几次报道,有人在地铁里揩油,特别是夏季。再说思远现在的项目源源不断,从国家重大到上海市重大都快拿到手软,最烦是报销发票,如果吴霞能打的也算是帮思远忙了。可是吴霞坚持坐地铁,不想沾这个光,吴霞的理由很简单,上海你又不是不知道,地铁最可靠,打的能不能按时到校,谁也不能保证。

吴霞抬起头来时——吴霞平时喜欢看车厢里的人,那每一张脸都像一个故事。好在,每个人都在看手机,这让吴霞看他们时不至于太过唐突。吴霞看到有人在看她,还不止一个。那眼神起初有些畏缩有些躲闪——多像小黑。小黑现在是一条大金毛,是吴霞生日时思远送给她的。那天思远问吴霞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吴霞说想养一只狗。思远这几年出差的次数明显在增加,多到吴霞觉得这个家对他不再是家了——这个家对你就是个锦江之星——一天吴霞喝酒后对着丰盛的餐桌旁的思远说——那天是思远的生日,思远在北京出差。思远回来后,吴霞一直没有把这句话告诉他。后来,吴霞告诉他的是她想养一只狗。小黑第一次见到吴霞的眼神就是这样——畏缩加躲闪。吴霞一眼就相中了,这黑黑的眼睛会说话。那时小黑还小,出生后不到一个月。现在一晃都3岁了,成了一条人见人爱的大金毛。其实金毛不金毛,吴霞倒无所谓,吴霞需要的是一个可以说话的伴儿,事实也证明吴霞的眼光很准,小黑是一个很好的话伴——小黑的那双黑眼睛太会说话了。

那眼神渐渐变得勇敢起来,开始在吴霞的身上游走。要搁3年前,吴霞会狠狠地瞪回去——思远说过吴霞生气时的眼神会杀人——一直瞪到对方找个地缝钻进去不可。现在吴霞却报以轻轻一笑,笑得很坦然。不知道是不是这微笑鼓励了对方,那两双看过来得眼神也随之变得坦然起来。吴霞曾这样对思远说,我知道你看不下去,可你有想过吗,那么多的人背井离乡在上海讨生活,好多一年才回老家一次,看一眼老婆,有的甚至应该还没有老婆。这样的眼神再怎么不敬,再怎么下流,我都能受。总比校里那些领导有意无意落在你身上的眼神要光明磊落得多。思远气得牙痒痒的,不过没有办法。思远刚认识吴霞时,觉得吴霞不食人间烟火。他现在不知道吴霞是开始食起人间烟火了,还是更加不食人间烟火了。

8号线就这样一路前进,要把吴霞带向那个光头男人。

 

 

 

 

现在对面的位置上是一对看手机的夫妇——虽然都在低头看各自的手机,没什么交流,即便如此,吴霞还是能感觉到那种无法言说的亲昵。如果不是夫妇,那至少也接近夫妇的状态了,吴霞固执地想,看不出年龄,上海人如今越来越看不透年龄,就像再也看不透谁过得优渥,谁在为账单犯愁。

说到为账单犯愁,吴霞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了。那还是刚认识思远没两个月,妈妈就执意要吴霞把思远带回家来吃饭,爸爸嘴上虽没说,那放光的眼神跟她妈一个德性。晚饭安排在周五,思远在路上买了一个西瓜和很多苹果,吴霞什么也没有说,她不想给思远压力,让他保持本色就好。进门一刻,妈妈的脸上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吴霞装作没看见,接过西瓜苹果的爸爸倒是一副频频点头的样子,虽然他的头一直保持85度前倾——比思远高了半个头不止——这85度,既可以理解为首肯,也可以理解为嘲讽。后来谈话的进展,让思远觉得或许嘲讽多于首肯。这是在汤上来之后,妈妈提起了房子,思远说将来等凑够首付可以贷款——说到首付,思远的语气怯生生的;说到贷款,语气随即硬朗起来。思远的老家在大西北,一个离红色老区不远的对方。虽然不是很远,但是经济方面就跟红色老区有了天壤之别。妈妈说那哪成,首付还要等凑够。。。。。。思远就闭上嘴不再说话,吴霞偶尔插上两句,基本上汤后面的话就妈妈一个人包圆了。

思远离开之后,妈妈问爸爸的态度,爸爸看着空气一句不发,最后终于撂了一句:你这么编排人家,还能那样沉得住气,将来必有出息。

事实证明爸爸的话是对的,只是这将来时间之长,是吴霞和她妈妈都没有想到的。首付当然没有让思远来付,爸妈出了三百八十万,贷了两百万,房子在徐家汇,那是吴霞小时候学舞蹈的对方。爸妈说好了,以后贷款月供思远来,日用开支吴霞来。幸好那时候房价没现在这么离谱,不然吴霞估计也没这个勇气把大西北的领进家门。即便这样,头5年,思远的月供还常常捉襟见肘,虽然薪资随着副高评上有所增长,吴霞还是要差不多每月拿出4千块帮思远补窟窿,这窟窿部分来自月供,部分来自大西北老家那难以预测的无底洞一样的人情往来。思远那时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思政老师,教公共课,教室大,学生多,课上学生低头看书写作业干什么的都有。吴霞教历史,虽然课堂情况跟思远也不会相差太大,但是因为研究的领域是民国史,一度像显学一样受热捧,不但文章好发,仅上海就有5家学校邀请做过讲座。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点点滴滴,两人的性生活渐渐没有了性,只剩下生活。

等到爸爸的话应验要到吴霞35岁。那一年,不再有刊物约稿,吴霞的文章寄出后也开始石沉大海,就更不提讲座了。思远正好反过来,思政越来越热,思远的文章开始频频在上海报纸杂志出现,到了在北京各大报刊登出之后,思远在校园里就几乎是无人不知的名人了,连书记校长见到他都会很客气地停下来一起说上几句。那项目就不用提了,起初两个人还会开瓶红酒庆祝一番,渐渐地谁也不再提了。思远怕触动了吴霞敏感神经,吴霞却想,钱多,又怎么样,有什么呀。微妙的是,思远对性生活开始主动起来,即使没有红酒助兴,思远也会提出想要,让吴霞不解的是,那个常常保持耷拉姿势的家伙现在居然是常常昂扬的。

好不容易习惯没有性生活状态的吴霞现在不得不开始去习惯另一种状态的生活,这生活现在对她既熟悉又陌生。

不知道他们的生活又是什么样的,吴霞望着对面的夫妇想。

 

 

 

 

艺术宫终于到了。

吴霞整整心绪,开始走出地铁,向出口走去。那个光头男人。

队伍慢了下来,人群开始出现轻微的骚动,有人在大声争辩,为什么要检查手机,你们这是侵犯隐私。出口处有4个警察,31女,女的警察看着电脑,2个男的维持秩序,那个年轻一点的男警察在耐心解释,请你配合,我们不针对个人,我们只是例行检查,你也知道,现在防恐防暴形势严峻。我们不看你的手机,只要靠一下就好,后台系统会分析有没有涉黄涉恐涉毒信息。正常的信息我们不会泄密,这个请您放心。那个争辩的女人不再争辩,配合地把手机递了过去,女警接过来靠了电脑旁的黑色设备一下,点下头,把手机还给了女人,全程不过2秒。接下来又是一个新的争辩声,然后男警同样的解释。吴霞觉得这个男警很专业,因为听不出他的声音里有任何起伏和个人感情色彩,完全是一个中立的不卑不亢的声音和语调,怎么说呢,一种无性的录播的感觉。

吴霞不再听下去,甚至没有迟疑,转身往扶梯走去,开始走回地铁。

显示屏显示下一班列车5分钟后到。吴霞盯着地铁站台中间的那个光头男人,一会儿盯着光头,一会儿盯着孩子,就这样一直盯着。这5分钟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地铁来了,吴霞走了进去,找个座位坐下。坐下以后,吴霞闭上眼,不再睁开。

 

 

那天回到家后,吴霞紧紧抱着小黑。包都没有放下来。就那样紧紧抱着。灯也没开。

手机响了。吴霞没有去接。半分钟后,手机又响了。吴霞还是没有去接。

电话那头的葭希楞了半晌,对南子摇摇头。葭希本来想问吴霞你在哪里,你来了是不是,今天人真是太多了,思远旁边的那个女人是谁,还以为是你。

房间里黑洞洞的,小黑的眼睛在黑洞洞的过道中显得非常亮。

 

2021.8.11

 

p.s.初稿2018年夏,写完第1节,就搁下了。其间分享过几个朋友,一位的意见是太干净了,建议小说最好像水一样,干净则无鱼。这两天写着写着就不想停下来了,打算发展成长篇,太太不同意,觉得还是短篇就好,不然写上瘾了,没人陪孩子玩了。也是。于是打住。不再拖泥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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