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嫂的泪

狗  嫂  的  泪

文/徐重华

（上）

    “哎约！哎约！……”狗嫂发出凄厉的哀求声，男人左手抓住狗嫂的头发，右手一掌又一掌地赏赐着女人的面颊。      

    虽然有围观的人上前拦阻男人，但是男人觉得这个婆娘太傻了，恐怕南八乡也难得找到第二个！不好好教训一顿是长不了记性的。这个倔强而愚昧的男人本来不是这样的，坏就坏在那些闲来无事的好事之徒，不该给他取了个实在不雅的绰号：“芋头”！是芋头这顶帽子教坏了他，让他长成一个愚昧而倔强的鲁夫。

    南八乡刘家港的狗嫂，并不姓狗，至于她是怎么戴上“狗嫂”这顶桂冠，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狗嫂正式的户籍名字叫远桂凤，但是，这只有管户籍的领导知道，村里人一般叫她“芋头媳妇”，或者“芋头嫂子”，因为她男人的绰号叫芋头。由于芋头是刘家港土生土长的“土特产”，人们叫着芋头的时候，没有谁会去刨根问底地去考究芋头之所以获得“芋头”的称号。倒是“芋头媳妇”的来历，人们一一考证了一番，弄得只差派出所的户籍民警亲自登门道谢，奉送锦旗，以示表彰。因为这样，户籍民警们少了许多舟车劳顿。

   话说这芋头媳妇，人们只知道她来历苦，而不知道出身是高贵还是下贱，因为她是她娘福婶（姑且叫娘吧，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捡到的一个弃婴，而且还是个天然的兔唇。她被娘抱回家的时候，继父已经不在人世一个多年头了。福婶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村里的一切花边小事，都是她的兴奋剂。也正是因为于此，村头丢着一个弃婴没人要的新闻一下子让她逮住了。她之所以抱回这个弃婴，主要与她的不幸有关，虽然她和丈夫都很努力，但是就是没有整出个娃儿来，“哪怕是个绣花的也好沙！”每每人们同她提到福婶肚子里的事情时，她都这样调侃。及至丈夫突然离世的时候，她一方面感觉到一个人日子的孤单，另外一方面却是主要的，即老来无依无靠，弃婴吧，总比没有要好。就这样，经历多次的权衡，一个遗弃的女婴，而且是先天的兔唇，稀里糊涂的来到了福婶的家，福婶也终于当上了“娘”。既然是弃婴，孩子当然没有名字 叫什么好呢？从丈夫么?

    “没有一点道理。”在福婶看来，丈夫在此之前就离开了人世。最后，还是福婶英明，叫远桂凤吧！一者福婶姓远，二者孩子是“飞”来的。

    然而，虽然是“娘”的角色，福婶也只是农户养猪养狗似地草草打发了十八年，因为，小桂凤蓬头垢面的样子，成为村里人拿来教训孩子的戒尺：“听不听话，要不把你送到福婶家里去，和小桂凤一样！”这样的法子对付自家的孩子很有效果，不用说“老虎来了”！当然，如今老虎早已是稀有动物，几乎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所以即使提出来，也没有什么好的效果。

    就在桂凤刚满十八的时候，福婶迫不及待地把她嫁给了芋头，在福婶看来是挺般配的，芋头虽然粗鲁傻气，桂凤也好不到哪里去，“亲个嘴的地方都没有！”福婶每每向亲家母介绍桂凤的时候都这样谦虚地说。

    总之，桂凤的命运掌握在福婶的手里，完全是福婶一手把持的。桂凤如果不服的话，只有靠自己挣扎了。

    而在芋头眼里，桂凤虽然面相有缺陷，但是他听人说，只要身材好，传宗接代是没有问题的，恰恰如此，如果从后面看桂凤的话，活脱一健康大美女。加之自己唯一的优势和本钱就是不算弱智，尽管有时耍粗。不过，关于耍粗芋头是这样解释的：哪个人没有一点脾气，没有一点脾气那还叫男子汉?芋头的这种自我开脱，不是没有人点头的，所以，刚才芋头打媳妇的时候，就有人这样劝那些上前劝架的人说：芋头就只这么一点脾气，打完了他就没事的！

    然而，芋头最简单的愿望，也因为桂凤进得洞房后，两三年不见下个蛋而成为最大的失望。但就这件事，不仅芋头，就连周围一些没事的人都觉得桂凤的肚子不争气。就连她的“娘”福婶也没好气地说：怪不得丢在路边没人养呢，原来是个不下蛋的……！而桂凤自己呢？她也毫不犹豫地认为自己的肚子也太不争气了！因为，她知道有些小青年没进洞房，仅仅只是钻了几次草地肚子就大了起来，所以，她更坚信是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肚子不争气她才老觉得对不住芋头，于是，和芋头过日子的时候，大多事情上 桂凤都是尽可能地顺从着芋头，以图息事宁人。以致隔壁邻舍经常可以听到芋头警告媳妇桂凤：“你给老子小心，不然要你的狗命！”时间久而久之，人们似乎只听见“狗命”二字，即理解为桂凤是狗命。什么是狗命呢？其实就是贱命。于是，有人考证，“狗嫂”这个名字是从那时“登记”在刘家港村头巷尾的。

    时间一长，慢慢地，小孩不叫桂凤姑了，大一点的后生不叫桂凤姐了……总之，大家都附和着叫“狗嫂”，因为到了这个田地，你叫桂凤什么的别人已经不知道你指的是谁了！  

（中）

    在刘家港，只要女人进了洞房，上了男人的床，不生个带把的，是一件千不该万不该的事，哪怕生个绣花的也好证明你这个女人的肚子还是有潜力的。不然的话，怎么对得住床上汗流浃背的男人?可不幸的是，狗嫂的肚子一无是处，什么“带把”的，什么“绣花”的，就是不出来。

    也许是天生的秉性，狗嫂见了临家或湾里其他家的小孩，特别喜欢，经常拿出自家的小吃，哄孩子逗孩子：小胖胖，来吃糖呀，还有饼干约！每当这时，狗嫂周围好几个孩子把她围成一圈，这是狗嫂最高兴的事，也是最能够体现刘家港有个喜欢孩子的狗嫂的时候。因为，即使闲暇的时候，难得有人愿意同她狗嫂搭讪。不过，狗嫂不在意这些，她只要见了孩子，她的心里便阳光起来，哪怕方才芋头还骂过“你给老子小心，不然要你的狗命！”

    关于花糖果逗小孩，狗嫂也有做得不周到的时候，那就是遇到糖果少，轮到后来的孩子没有份了。话说回来，谁能估计到会来多少孩子呢？每当这时，狗嫂便感到难为情而自责，因为面对孩子大失所望的眼神，她深深地感到愧疚。恰恰有一次，狗嫂正在逗几个孩子，刚好糖果分发完毕，马嫂马凤娥的儿子来了，这个没有得到糖果的小孩哭着向妈妈跑回去，摔了一跤不说，上嘴唇还磕出血来……好心的人替狗嫂捏了一把冷汗——马嫂是湾里什么人? 嘴巴能说会道的好角色，骂人尤其算得上是“一姐”，总之，这个马蜂窝捅不得。于是，好听的不好听的，狗嫂都得接着，什么“脚猪（种猪）来一趟也会下一窝崽”啦，什么“床上的活儿恐怕还不会”呀，……什么“想孩子想疯了不如干脆抱养一个”呀！

    本来，没能分给马嫂儿子糖果，狗嫂心里就很歉意，加之孩子嘴唇又摔出血了，狗嫂非常自责，错，似乎完全在她。那“马蜂窝”虽然还在那里骂她，她只能静静地听着，全盘照收，因为，她还顾虑着芋头回家拿拳头招呼她。不过，狗嫂听着听着，什么“抱养一个”的，她觉得这是她可以考虑的事。因为，她自己也是娘抱养长大的呀！

    狗嫂终于打定了抱养的注意。只是等机会而已。

    事情就像说书一般地巧，老天爷也许是眷顾可怜的狗嫂，在挨过“马蜂窝”的恶骂七天后，好消息从狗嫂她娘福婶那里传来了。据说，是一个放牛的老头清晨在路边的蚕豆禾丛里发现了一个女婴，不过，这个女婴却没有有什么缺陷，只是留言条写得真的叫人唏嘘同情：这女婴是这位妈妈第五个女娃了！所以求好心人捡去收养。自然，在福婶的张罗下，福婶说服了女婿芋头，狗嫂如愿以偿了。

    这是真的吗？原来幸福的日子是这样的?有了这个女婴，不！应该是“宝贝”！有了这个宝贝，狗嫂一夜就变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妈妈了。从那天起，狗嫂变了个人似的，整天乐呵呵地照料着她的宝贝女儿。并且替她取了一个好听而且响亮的名字：豆花。因为，豆花躺在蚕豆禾丛的时期，蚕豆花开得正艳。

    幸福的日子没有哪一天不像兔子一样，溜得飞快。转眼将近一年，豆花一周岁了。当然，这是依据包在孩子身上的留言条确定的。不过，从实际经验看来，也没有多大的年龄误差。按照刘家港的风俗习惯，孩子一周岁是要办“抓周”酒的。

    “抓周”酒席丰盛自然不用话说，在“抓周”的竹簺子里，有那么多东西，小豆花偏偏只要手机！什么布娃娃，鼠标，笔，书本等等她都不感兴趣。总之，小豆花的确越来越可爱了，狗嫂更是整天沉浸在一种无可名状的幸福里。同时，芋头的态度也变得温和一些，比如说，有时芋头生气了也只是说：不是怕吓着小豆花，看我不揍你！

    然而，老天爷似乎妒忌狗嫂的幸福，不然的话，镇里和村里管妇女工作的领导不会找上门来。他们耐心对狗嫂和芋头说，没有正规的手续，是不能收养小孩的。“有这样的国法！?”狗嫂很是惊讶。

    就这样，一眨眼的功夫，小豆花不再属于狗嫂的了，她成了“公家”的孩子。当这些“公家”的人把孩子已经抱走老远，看不见影子的时候，狗嫂还在村口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豆花——花花——我的——豆花……”狗嫂凄厉的哭声早已惊动了湾里的大爷大娘，只是没有人能够一下子劝慰得了狗嫂当下悲痛欲绝的心情。

    最后，还是芋头收工回来时的一句话管用：“你看你，白忙活了一年是不是?养条狗都比这个划算！”其实，就在平常的日子里，狗嫂面对芋头凶相毕露的样子，心里就有几分畏惧，对于今天芋头破天荒地说出这等温馨的话来，狗嫂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自己的丈夫的暖意，你怎能不叫她喜从悲中来?

    孤单单一个人坐在家里，狗嫂除了感激芋头第一次的暖意而外，她还真正感受到一个家庭的冷清和孤独，“原来没有孩子的家的冷清是这样地清冷可怕！”狗嫂想到这里，她开始寻思着什么，“孩子?”……“狗子?”

    在家里静静地呆了几天，狗嫂只好出门散散心，隔壁跛脚婆婆劝慰她道：“芋头说的不是不可以考虑，养条狗也有用得着的时候！”说完这些话的时候，跛脚婆婆顺便用她手里的拐杖轻轻点了点她脚边的小黄狗。这只圆溜溜的小黄狗的确很可爱，非常温驯，整天围着跛脚婆婆团团转，是跛脚婆婆的孙子特地送来的，因为这孙子担心奶奶一个人太孤单，太寂寞。

    然而，狗嫂没有什么亲人，也没有人特地送一只狗来安慰她，她是狗命，要挣扎，只有靠自己！唯一她那个叫“娘”的福婶是绝对不会想到这一层的，因为，也许福婶认为：既然是“公家”的人说不许随便抱养，那么肯定一百个是对的。自此，在狗嫂的心里，狗便成为狗嫂的一件心事，比如隔壁跛脚婆婆的狗食盆子和狗食也是她脑海里回影的事情。进而，终于有几天，狗嫂发现跛脚婆婆拿着她的拐杖，在她家的狗食盆子前挥舞着……哦，原来，一些没有人看养的流浪狗饿极了，偷偷跑来舔吃剩食。跛脚婆婆把拐杖一扬起来，这些流浪的狗狗们便跑开一段距离，眼巴巴地看着那尚有余食的盆子……

   这样的情景让狗嫂的内心无比震撼，她想：这些小东西，跟我的豆花有什么差别?有口吃的便是最大的快乐！从那天起，狗嫂就在自家门旁边架起了一口狗食盆子，不管是哪里流浪来的狗狗，只要饿了，都可以填个肚皮。每当狗嫂看见流浪来的狗狗来进食的时候，就感觉好像她的豆花在大口大口地扒饭，心里无比惬意，充满一种母性的满足。

（下）

    慢慢地，流浪的狗狗，或者湾里主人没有及时放食的狗狗，都来光临狗嫂的狗食盆子，从一个到两个，从两个到三个……狗嫂的狗食盆子越架越多，以致十几只小狗狗干脆“常驻大使馆”，从不离开狗嫂的家。狗也是有一定灵性的生命，日久天长，因为信赖而依赖狗嫂的狗食盆子的狗狗越来越多了！

    而在人们的视线里，狗嫂的义举，更是引人注目，首先是村里派领导亲自慰问狗嫂，嘱咐狗嫂，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村里领导，或者上一级，困难一定会得到解决的……狗嫂一生唯独只流一种眼泪，那就是芋头拳头的杰作。可是，面对领导这么细微的关怀，狗嫂也落泪了，只不过这是感激的泪水，大概叫“第二种泪水”！感激之余，狗嫂当着领导只提了两个要求：一是每当村里大小头头聚餐完毕的时候，通知一下狗嫂去收拾残羹剩饭，二是帮忙劝导芋头以后不要在狗嫂头上动粗。这头没有多想，满口全部答应了。因为这头觉得狗嫂究竟只是狗嫂，没有什么大眼界，这种要求也太简单了，所以他不假思索，一口答应了！

    狗嫂出名了！这下子，刘家港一河两岸，除了吃饭轮不开嘴巴外，人们满口都是“啧啧”地议论起狗嫂来：“咦，这狗嫂！真想不到……她真有能耐的！”又是一年下来，不光豆花长大了一岁，狗嫂的名气也长了一大截。

    冲着狗嫂的名气，好几位私人老板特地开着车送来一袋袋的狗粮，说是向狗狗表表心意，以求生意兴隆……

    说来也怪，家顺狗运昌，随着狗嫂的名气走高，芋头的拳头也变得好像闹饥荒一样，奄奄一息的，左邻右舍，几乎没有看见芋头对着狗嫂出拳了，连“你给老子小心，不然要你的狗命”也不曾听得到。而且，狗嫂她娘福婶也经常来帮狗嫂打理这些收留下来的流浪狗狗。

    狗嫂的名气不好形容了，总之，她至少成为南八乡的重要新闻人物了。

    这不，狗嫂的好事接着来了，村领导从南八乡镇镇政府开会带回正式通知：远桂凤同志因为收留流浪狗成绩突出，特别嘉许为该年度“三·八红旗手”！并邀请她3月8日出席全镇“三·八妇女节表彰”大会。

    接到这个通知，虽然是天大的好消息，但对于狗嫂来说，却无亚于一种煎熬，弄得狗嫂一夜不能入眠。因为在刘家港，她基本只是知道有五个湾子，而她所活动的范围，仅仅只是她所在的一个湾子而已，至于镇上，对她来说，简直如同省城，她一年都不愿意去“露面”一回。这是她羞于面部缺陷的心理原因。所以，听说要她到镇里去开会，在她认为无异于是在难为她了。

    然而，毕竟这是狗嫂人生的第一大荣耀，3月8日这天，南八乡真可谓春光明媚，要花有花，要草有草，要风有风，虽然镇上如同省城般的陌生，但是，布置得热情气派的镇政府大院让狗嫂感受到了一种从来未有的温暖和自豪，“我远桂凤也能到这里开会！”在隆重的“三八”大会上，狗嫂算是见识了什么叫荣誉，因为她怀里的“三八金杯”的确太有分量了！在电视里，她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运动员抱走了金杯，没曾想到，她狗嫂竟然也能和头名运动员一样，抱个金杯！她内心的激动不好形容了，只待回到家里，说给芋头听吧！由于狗嫂一年难得来镇上一趟，走在大街上，一切感到新鲜。

    可是，离镇政府不远的福利院门外，寒心的一幕让狗嫂傻了眼：两岁多的豆花，趴在垃圾桶边，嘴里啃着半节别人丢弃的甘蔗头……豆花身上的衣服虽然看上去是新的，但是，看样子一个星期没有洗过，豆花的头上虽然还扎着红皮筋，但是，孩子蓬头垢面的样子，至少有个把星期没有洗过脸、梳过头……面对这种意想不到的情景，狗嫂神情一下子僵硬了，像雷击的一般，许久一动也不动地呆在那儿。

    而当狗嫂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举动让所有的人惊呆了！狗嫂慢慢将“三八金杯”举过头顶，使尽全身力气朝镇政府方向砸了过去……四面八方围过来的人们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面部兔唇的女人抱着豆花痛哭，因为，他们只知道这个小豆花已经寄养在福利院一年多了。这时，倒是福利院出来一位工作人员解释了一下说，她们一年来精心照顾豆花还是费了不少的心血的，至于偶尔淘气，甚至独自跑到外面去了是特别特别的事例。然而，狗嫂听不进这些托词，她把豆花搂在怀里搂得更紧了……

    但是，现实不容狗嫂老是抱着豆花不放手，更不允许她抱回豆花。狗嫂空着两手，昏昏乎乎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她想：为什么我不能养人却只能养狗?养狗反而能够得到“热心人士”的帮助和政府部门的奖杯?我的豆花在外面挨饿遭罪我却还喂狗吗？……

    直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狗嫂才像一个放了气的皮球站在村口……

    当芋头问清了奖杯的“去向”后，拳头又恢复了生气，任凭狗嫂凄惨地哀求，芋头还是在狗嫂的面颊上一掌又一掌地轮番使上了……

    知道原委的人都说狗嫂是该打——刚到手的金杯还没有捂热呢！马凤娥更是不屑一顾，撅着嘴巴道：“像她这样傻，恐怕南八乡真的找不到第二个！ ”  

（完）

虚构故事情节，偶然雷同具体事件，实属巧合。

2017年10月1日   于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