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
狩 猎
还在我很小刚懂得记事的时候,父亲给我最初的印象,是父亲从大山深处的羊肠小道上,大踏流星步地走出来。他右肩扛着一支猎枪,左肩挂着一只裉色的军用挎包,枪筒上吊着几只有着长长尾巴的很好看的雉鸡,裤脚上沾着许多黄褐色的泥巴,一个人风尘仆仆的样子,但精神抖擞,黑里透红的脸上带着微笑。
但父亲不是一个山村猎人,他是1960年代初的一所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的一名教师。父亲中师毕业后,先被下放到比家乡的山村还更高更深的大山深处,一所叫云台山茶校的职校教书。父亲每月才回家一次,独自一人要走三个多小时,走三十多里的山路才能到家。为了预防山林深处野猪、山牛的袭击,父亲就随身带上了猎枪上了路途,那漂亮的雉鸡就是父亲在路上收获的战利品了。
每次回家,父亲必带猎枪,必有猎物。有几次,父亲还带回来几块新鲜的野猪肉,父亲说好巧,这是在昨天,他和几个茶校的老师在山上打的野猪,分了几块肉,刚好带回家了。
有一年的春节,父亲直到大年三十的傍晚才回到家,枪筒上挂满了山鸡,还有一只小山免。回到家的父亲喜形于色,非常自豪地对奶奶和母亲说:就要过年了,也知道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一定要打几只山鸡,所以才晚了些回家。
跋山涉水,风尘仆仆,家是归途。
这年的除夕之夜,我家的年夜饭吃得很晚,饭桌上没有别的食物,只有父亲带给我们的山鸡肉和山兔肉,那是贫困年代父亲带给我们的特别暖心的礼物。
那时的我才六、七岁,但父亲的形象已以让我感到自豪和敬佩,并已深深地烙印到我的心中。
稼 穑
1981年秋的开学季,父亲调回了离家更近一些的、有十里多远的乡中学教书了,这时家里刚分了责任田,父亲就变成了一名地道的农民。
每天下午上完课后,父亲一定步行一个多小时回家,此时,天就要黑了,但父亲双脚先踏进的不是家门,不及喝上一口水,而是先走进了门前那片绿油油的稻田。在黄昏的天际下,当父亲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那些嫩绿的禾叶时,用专注的眼神察看着正在分萼的禾苗时,谁还相信父亲是一个中学教师呢。回到家里,父亲和母亲说的最多的话,也是应该如何施肥如何杀虫这些农家事。父亲深知耕耘的重要,深知丰收的意义,能多收一担谷子,就意味着能收几元钱,我们兄弟几个的开学费用就可以少些担忧了。
暑假的时候,是父亲最忙也是最累的时候。当帮助母亲收割完稻子之后,当如镜子一样平整的稻田里重新插上秧苗后,当热烘烘的谷子被装进麻袋,送进乡里的粮站,完成了应缴交的公粮购粮任务之后,离开学的日子还有一个星期,父亲就带领着我们几个娃娃进了大山,开始砍柴了,这时的父亲就象一个山间樵夫。一副挑子,一把斧头,坦露着上身,任火辣的太阳在身上烤着,任水泼一样的汗在身上流着,挑着百几十斤重的木柴,一天上十次来回,翻山越岭,穿坡过沟。父亲要把大山深处的无穷无尽的干木柴挑到公路边,堆成一排排,然后等拖拉机来,拉到县城去卖。那时装满一拖拉机车车斗木柴的价钱是18元钱,一个星期下来,父亲一人就能挑满两个拖拉机车厢的木柴,这样我们的学费就能基本解决了。
我知道父亲喜欢劳动的原因,在上个世纪那个特殊的年代里,父亲靠劳动、靠做农民养育了我们,而劳动和农民也养育了许多像他一样,一边种田一边教书的老师。
樵 夫
在每一个暑假农忙时节,稻谷收好晒好后,禾苗插好后,公购粮送完后,还有一个星期时间才开学,父亲也没闲过,就带着我和哥哥,拿起了扁担,挑上了柴箩,上山去砍柴了。
那时的学校都用烧木柴的锅炉烧水蒸饭,每学期在学生开学的通知单上,写明了要交多少百斤干木柴。
盛夏的太阳非常热辣,父亲砍柴挑柴的时候,依旧是赤着上身,只在肩头披着一条破旧的毛巾,不让那光滑的竹扁担在湿漉的肩头上打滑。
父亲挑着一百多斤重的木柴,要翻过几个山头,通常一个上午可挑两个来回。有时上午砍好了柴,整个下午就往返挑几次。我和哥哥每人只挑着一小担,但父亲从不催赶我们,怕挑重了压坏了我们的身体,由我们量力而行。
挑回来的木柴就堆放在马路边上,在开学前的那几天,整条村的马路两边都堆满了木柴。走在马路上,就如走进了木柴的长廊,闻到的是木柴的味道,脚踩的是铺满了一地的木片、柴片。这些木柴都是在开学时要送到学校的,我们家的那堆木柴排得最长,堆得最高,因为我们家读书的人最多。
父亲因为挑木柴多了,两边肩膀上的肌肉高高凸起,穿上衣服,看到父亲的双肩不是平的,而是斜的。
暑假时候的父亲,是一个樵夫,也是一个挑夫。
捕 鱼
父亲也喜欢下河摸鱼,在我的记忆中,村里的那条小河,给父亲,也给村里许多人带来了许多欢乐的记忆。
从花竹嶂山上流下来的小河,流经全村,河不大,宽处不过十余米,最窄处仅有二三个米,河水也不深,基本上卷起裤脚就能趟过去的深度,只有几个地方筑起了拦河坝,下面形成了小水潭,可见一汪碧水,荡漾着蓝天白云。
村里这条河最大的一个水潭,就是村口那片枫树林中隐藏着的、河水流径几块乱石后形成了一小段流泉飞瀑,沿着窄窄的石壁沟跌落六七米形成的水潭,村里人叫滴水潭。
滴水潭里有村里这条河中最大的鱼,也似乎隐藏着如潭水一样深不见底的神秘,村里人没有谁知道潭水有多深。
父亲喜欢去探寻“滴水潭”的神秘,喜欢捕捉水潭里的鱼。
有几次,父亲从云台山茶校回家,带回来一些雷管和炸药,制作“鱼雷”,去炸滴水潭里的鱼。那时雷管和炸药的管制并不很严密,也不知道父亲用什么办法,总能弄到这样一些特别的东西回来。
父亲炸鱼的时候,站在潭水出口处的河岸边,只有这个地方才合适扔炸药,水潭的其它三面是悬崖峭壁。
父亲会计算好炸药量,太多了可能会震动石壁,导致水潭河岸塌落,太少了威力不够,浪费炸药。这时候,父亲的身后,滴水潭出口的两岸边,站满了许多人,他们不只想看父亲怎样制作“鱼雷”,还等着“鱼雷”响后,可以去下河捡鱼。
父亲用一条红绳子把已算好份量的两管炸药绑在一起,在其中一管炸药里插好上雷管,在雷管里插上一段导火索,用一块防水油纸包实,再找一块石头一起绑上,就制作好了“鱼雷”。一管“鱼雷”在手,父亲往前后左右看了看,对靠近身边的人挥挥手,示意他们退远点,然后又挥挥手中的“鱼雷”,做了一个扔出去的动作,目测一下“鱼雷”落潭的位置。
准备工作都做好了,父亲把“鱼雷”放在河边草地上,悠然自得地从裤袋里掏出烟丝袋,卷起了喇叭筒,点上火吸了两口后,看着围观的人群,潇洒地笑了笑,拿起了“鱼雷”,然后吹了吹烟头,点着了导火索。此时大家都很紧张,盼着父亲快点把“鱼雷”扔出去,但父亲神态自若,看着导火索嗞嗞冒烟后,才把“鱼雷”扔向了水潭。
“鱼雷”在靠近出口处这边的水面沉了下去,一会儿,一串大大的烟圈从水里冒出来,大家都闻到了烟圈散发的硝烟味了,正在着摸“鱼雷”怎么还不响,是不是接触不好,雷管没有引爆炸药。父亲依旧镇定自如,很享受地吸着喇叭筒,直到一声沉闷的“砰”的声响,平静的水面升起了一支不高的白色的水柱,围观的人都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震动,整个水潭好像刚烧开了的水一样,向四周荡去。
这时父亲的那支喇叭筒刚好吸完了最后一口烟,父亲吐掉烟嘴,马上抓起了早就准备好放在身边的加长了手杆的网罩,去捞鱼收获他的战利品了,其他的人也都纷纷下河捡鱼。当然,大家捡到大的鱼都会送回父亲,小些的鱼就算自己的收获了,父亲也是乐在其中,不管别人捡到多少鱼,也不在意,父亲拿着网罩只顾自己捡鱼。
此时,神秘的滴水潭揭开了面纱,这里只有欢乐的人群和这条母亲河里带给大家的意外收获。
全村只有父亲才敢在滴水潭里炸鱼,有些人虽然垂涎滴水潭的鱼,但只能是临渊羡鱼而已,因为潭水太深,用渔网是网不到的,潭水也是活的水流量也大,用鱼药也是药不到的,而炸药和雷管这样的东西,也似乎只有父亲才能弄的到,制作“鱼雷”,全村也只有父亲才有那胆量和智慧。
传道授业
回到学校,父亲是一位很称职的教师。
父亲的课讲得很好,但是父亲是一个做事很认真的人,尤其对课堂纪律的要求很严。在父亲的四十五分钟课堂里,绝不容许有学生讲话、睡觉这样的事发生。可是,每一节课总不能按父亲要求的那样完美,每当发现学生开小差时,父亲就会很生气,会毫不留情地批评。
在父亲的课堂教育批评中,父亲说的最多的话是:“父母砍柴烧炭,钩松香油去卖,做酸擦菜去卖,那么辛苦地供你读书,容易吗,你却在这里睡大觉!”这时的父亲,通常是一边说一边激动起来了,脸色也已变得通红,被批评的学生也都被父亲认真和严厉的神情所震慑,有的还会哭了起来。
父亲是教物理的,但父亲对音乐也很喜爱,父亲可以熟悉地演奏二胡、笛子、手风琴、脚踏风琴这些乐器。那时我刚上初中了,就在父亲的学校读书。父亲通常是在早读时间教我们唱歌。全校的学生都集中在四合院结构的院子里,在前面较高的土坎上,前面放着一架脚踏风琴,父亲就坐在那里边弹边教我们唱,有时他还站起来,挥着手,打着拍子,俨然一位指挥家,教我们一起合唱。那时父亲教我们唱《南泥湾》、《二月里来》、《茉莉花》等歌曲,这些歌至今我还非常熟悉,还经常唱着。
在我初三毕业那年,父亲教的三个班的物理在升中考试时获得了全县第一名的好成绩,也就在那年的新学年,父亲当上了那所乡中学的教导主任,一当就是十几年,直到他退休前两年才离任。
托体同山阿
父亲会下河摸鱼捉鱼,父亲会上山砍柴挑柴,父亲会种田收割,父亲会读书讲课。
这就是渔樵耕读的父亲。
渔樵耕读,在别人看来,这是多么恣意潇洒的田园生活,多么淡泊自如的人生境界。但对父亲来说,这是多么艰辛的农村生活,这是为贫困所迫的人生际遇。
父亲脚下的这块土地,那么地可爱,那么地珍贵,这是生命的土地,这是生活的家园,父亲生于兹长于兹,父亲是这方山水的儿子,父亲是这片大地的主人。
父亲因病去逝已两年多了,这次回到家乡,看到父亲的骨灰墓,稳稳地安落在一座大山里。那山就呈一个“山”字形,父亲的墓地就造设在中间那条山梁的中部。两边的山梁如怀抱,又如山鹰的两只翅膀,自然地、有力地又亲切地把父亲揽在胸前,让一生操劳的父亲好好地安息。在郁郁葱葱的山色中,父亲融入了那座山。
那是父亲经常去砍柴的大山,经常去狩猎的大山,那是多么熟悉和亲切的大山,大山里有父亲的寄托,有父亲的乐趣,有父亲难以割舍的情结,父亲踏遍了这里所有的大山。
大山的前面,是一片稻田,那是父亲生命的稻田;大山的脚下,是一条小河,那是父亲生命的河。
山水相依,苦乐相伴,父亲的一生,就是山水给予的一生,就是苦中有乐的一生。
父亲,一个从山里走出来的人,在经过人世间65年风雨的轮回后,又回到了山里,那是父亲最好的归宿。
虽然父亲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但父亲坚韧、乐观的性格,宽厚、深沉的秉性,勤劳、朴素的一生,就如那座安寝他的大山,在我的眼前厚实地、伟岸地挺立着,激励着我,指引着我。
初稿于2007年,后有增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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