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奢
活奢
李仡
活奢,就是生活得奢侈;比幸福还幸福,是幸福的最大化。
——题记
目录
引子 京城偶遇
一 逃荒失怙
二 新家苦难
三 逃跑路上
四 法场绑架
五 抓丁摊派
六 赶出家门
七 改朝换代
八 三面红旗
九 人祸肚皮
十 红火革命
十一 战天斗地
十二 官横民刁
十三 左右为难
十四 进退维谷
十五 痛失子媳
十六 飞来横祸
十七 冥婚风波
十八 人财两空
十九 人归何处
京城偶遇
作为一名京城的大学生,我们经常参加一些社会活动。我又是学生会宣传部长,当然首当其冲,经常当志愿者。
临近世纪千年之交,京城里有一系列的庆祝活动。今年暑假,我们志愿者们都没有回去,任务是劝说那些在首都的流浪人员,不要在京城里活动,回到家乡去。同时,也让我有了一个了解那些社会流浪者们真实生活状况的机会。
这天,我将两个被歹徒控制进行偷盗的聋哑小孩送到救助站,并配合警察将歹徒抓获后,来到一座立交桥上,想借高处看看远处哪里还有流浪者。
刚上了桥,我就发现一个老人紧靠着桥栏杆坐着。看他穿的衣服干净整洁,不象通常的流浪汉。可再看看他旁边放着的一只大尼仑袋子,里面显然是装着被子,又象是打工的,而再看他的年龄,足有七十开外,显然又不可能是打工的,好象还是个流浪汉。而一般的流浪者大都是衣裳褴褛,蓬头垢面的人,眼前的这位老人一点也不象。
是不是走亲戚的?可走亲戚的干嘛还要带着行李呢?
我满腹猜疑地走到他跟前想一探究竟。
他穿着一身中山服,脚上是一双黑色胶鞋,肩上挎着一只黄色挎包,已洗得发白。包盖上隐隐约约有一个红色五角星,下面是一行字“为人民服务”。显然还是文革的产物。周身上下衣服鞋物都有些破旧,但干净整洁,没有流浪者们的一点样子。虽然夏日阳光灼人,但他的脸色并不黝黑,只是略显黄白。脸颊左右各有一道深深的皱纹,显然年轻时是两个酒窝,可以想象他年轻时一定是非常漂亮的。只有额头上的三道深深的抬头纹,彰显着岁月的年轮和人生的沧桑。一双迥迥有神的眼睛,不时警觉地打量一下桥上匆匆走过的人流和桥下串流不息的甲壳虫般的车流,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我俯下身轻声问:“老大爷,您这是要到哪儿去?”
“窜!”他看看我脱口道。
“窜?往哪儿窜去?”
我又问,他显然是个流浪者。
“可世界窜。走到哪儿算哪儿,窜到哪儿住在哪儿,察问到哪儿。”
察问?这显然是个方言。我估摸是打听的意思。便问:“您是不是想打听什么?您在找谁?”
他没有说话,低下头从挎包后面的夹层里掏出一个红布包来,又小心翼翼地打开,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小孩子稚嫩的照片。
他将小孩的照片递到我面前说:“找他!你见过他么?你看这个娃娃,多亲,多可爱。你可见过?能不能告我一声?我们全家可是几辈子都会记得你的。你就告我一声吧。”
我吃了一惊,忙问:“他是您的什么人?孙子?”
“不,”他说,“曾孙。”
曾孙?显然这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怎么能让最年长的也是最年老的老人去找丢失的孩子呢?这孩子又是怎么丢的?他又是打哪儿来的?
一连串的好奇和疑问,使我忘记了我现在的使命是要把他劝回原籍或赶出京城。但我现在却生怕他逃走似地掏出一张报纸,铺在地上,坐在上面,向他提出了我的疑问。
“都怪我,都怪我呀。是我害了娃娃呀。”他的脸上顿时现出凄然的神色,有些歇斯底里地说着,“看你也是个活奢人。活奢人路数就多,见识就广,你能不能帮我找找我家洋洋?马洋洋?这娃娃可精明了,甭看才两岁多,嘴又甜,眼又尖,笑起来就象一朵花……”
“活奢?”我不明白他说得什么意思,“什么叫活奢?是哪两个字呀?”
他又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绿皮本子,又拿出一支圆珠笔,在背面写了两个大字:活奢。
他居然识字。而且居然是这样两个字!如果说,察问是我听出了其中的意思,现在可是猜出了它的意思:活得奢侈!
“就这俩字。”他指着本子说,“有吃有喝,有穿有戴,儿女孝顺,没病没灾。”
这可真是个奇妙的词语。幸福尽管也有这意思,但太抽象,没有具体内容,而“活奢”可就非常具体了:生活得奢侈,具体形象生动准确,看得见,摸得着。这是几千年来我们的人民每时每刻都非常渴望过的好生活,一如过去的大财主,现在的大款。让我们想起灯红酒绿,花天酒地,挥金如土,一掷千金,纸醉金迷这些活生生的词语来,深切地体会到民间达人极强的造词本领。
我翻了翻他的那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许多人名地名和电话,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他居然已经“窜”过好几个省了。
“我是走到哪儿算哪儿,死到哪儿算哪儿。找不到我的曾孙,我是死也不会回去的。”他有些悲壮但又非常坚定的说。
显然老人一定有过什么曲折多舛的人生经历,我很想知道他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什么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四处流浪,仅仅就是为了找曾孙么?一个差了几辈的小娃娃的丢失,又与他这么大的长辈有什么关系呢?
“你想听?你真的想听么?”他怀疑地问。
我郑重地点点头。
“唉——”他长叹一口气说,“真是个活奢人。活奢人不光是人活奢,心眼也活奢,品行也活奢。不象那一般人,倒贴上钱也不会听我这样一个棺材瓤子来倒腾自己的肠肠肚肚的……”
于是,我这样一个足可当他的孙子以下,曾孙以上介于孙子和曾孙之间的年轻人,在桥上匆匆走过的五颜六色脚步的跟前,面对着桥下滚滚涌动着的车流,凝神倾听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讲着他半个半世纪的曲折多舛,甚至是莫名惊诧的人生经历……
一 逃荒失怙
我叫马牛旺,是山西人。其实也是外来人,但真正的老家是哪里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过去,在逃荒谋出路的人中,有俩名儿是叫得最响的:走西口和闯关东。走西口是山西人逃到内蒙古的河套一带去谋生,闯关东是山东人到东北去。可实际上,往山西逃难的也不少。只不过是没有一个专门的词来说道,人们不大了解。
山西,尤其是晋南的山区一带,人少地多,河南、山东、和陕西逃难的人看到那里有很多荒地没人耕种,就学着当地人,买上把镢头,在半山坡上挖上一孔窑洞,全家人便有了个安身的地方。这窑洞冬暖夏凉,根本不必另外生火取暖,再用老镢刨开荒地,撒上种子,秋后便有了粮食。以后,听口音拉老乡,不断有人加入进来,荒山野岭便有了村庄。由于没有村名,那第一家住下来的人姓什么,就用那家的姓取村名,象韩家庄,李家腰,庞家圪瘩什么的。好多这样的村子里的人都不是本地人。有的全村都是河南人,有的是陕西人,有的是山东人等等。甚至连那本地人倒数上三代还是外来户。有的与本地人认识,干脆就在村里落了户。甚至有人说一个村里有九个省的人都不是意外。他们中的很多人反客为主,日后渐渐发达起来,纷纷成了当地的头面人物。
我是跟着爹娘逃难来到这晋南的嵎州县的。
嵎州是晋南的一个山区小县,地广人稀,交通闭塞,有钱有势的人家,即使逃难也不会逃到这里来的,不会给这里带来财富,所以,永远也发达不起来。但正因为不富裕,土匪强盗也不来这里搔扰抢劫,所以,一般也平安和顺。只有穷人一到这里就象到了天堂,再也不会走了。因为这样的地方恰恰是养活穷人的地方,好象就是专门让穷人到儿来索取的。而种不完的荒地是索取不尽的,人一多还能增加人气。当地人当然也就不排外了。虽说这儿土地贫瘠,但一般都没有旱涝灾害,只要肯动倓,就有吃有穿,有住处。对一个逃难的人来说,还不就是最大的活奢?
我爹娘本来也就是这样打算的,想在这儿开荒种地,挖土窑洞,安家立业,过上活奢的日子。但在半路上害上了流水病,就是你们说的伤寒病的。
到了嵎州城,他们病得非常厉害,实在是走不动了,就来到城河对面一座废弃的砖瓦窑里,拣了一些干草铺在上面,躺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我出去到附近的人家去讨些吃的给他们吃。没过几天便都不行了。很多人来观看,可一看到他们病的样子,都吓跑了。因为那病是传染的。只有一个中年人没走。他看着我父母去世后,用砖块将窑口堵住,要将我带走。
我一次次地挣脱他的手,大声哭喊着要找我的爹娘去。一个六岁的孩子还没有死亡的概念,只以为他们是睡着了。我要把他们唤醒,兜里还有讨来的半块窝头。因为他们一天了还没吃东西呢。
但那人根本不管我的哭闹,强行连拉带拽地将我拖过河去,来到公路边。
公路旁停着一辆驴车,车上坐着一个头戴花头巾的女人。她把我抱在车上,用毛巾给我擦干脸上的泪,从旁边的包里掏出一个烤得焦黄的火烧递到我的手上。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我接过来边哭边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粮食真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不管有任何委屈、痛苦、不幸和恐怖,只要有了它,就能把这一切都忘掉。
一个从来没有吃到过用粮食做成的这样的东西,使我完全安静了下来。那男人拍了拍驴屁股,驴车便缓缓地走了起来。那座废砖瓦窑里父母的坟墓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代之的是两个完全陌生的男女。他们冲我微笑着,不时拿出几块糖或一个火烧让我不停地吃。
车子在走了几十里山路后,来到一个叫马岔里的村子。
那里将是我完全陌生的新家,而这两个男女便成了我的养父母!
二 新家苦难
马家是这里最早的住户。村子在山路旁边的斜岔里,所以叫马岔里。马家当然就是村子里的大户了。
村子建在半山腰上,全都由一孔孔的土窑洞组成,高低错落,远远看去就象城市里的楼房一样。一个家庭人丁是不是兴旺,人是不是勤谨,只要看看窑洞的多少,就能说明一切。有的人家新旧窑洞一孔连一孔,有的只有一孔破破烂烂的凑合着。
村子上面是平坦的塬面,主要耕地全在那里;下面有一条小路,通到下边的河沟里,是全村人饮水的水源。
他家住在村子的中间,上面和下面各有一家,逞阶梯型建了三排窑洞。他家的窑洞最多,足足的五孔,使院落非常宽敞,有差不多三十米。分别有住房,牛驴圈和放杂物的地方。足见养父以及他的祖上是多么的勤劳了。
人住在最东面的窑洞里。屋里干净整洁,火炕上铺着厚厚的毛毡,后窑底立着一只大衣柜,两旁各放着一只连盖大衣箱,都逞紫红色,擦拭得油光铮亮。
养父到隔壁的窑洞里喂牲口去了。养母生火做饭。我怯生生在站在当地,不知怎么办好。正在这时,门口进来一个女孩,她穿着一身花衣服,头上扎着两只冲天小辫子,上下打量了我半天,冲她母亲问:“这是谁呀?他就是你引来的弟弟么?他叫什么?”
“我还没问。以后就是你弟弟了。”养母冷冷地说。
她回头盯着我问:“我叫马银莲,你叫什么?几岁了?”
“牛旺,六……岁。”我吞吞吐吐地说,有些怕她。
“你姓啥?”
“姓牛,叫牛旺。”
我又答道。
“姓牛?以后可不准姓牛了,要姓马了。叫马旺。”
“啥牛旺马旺的。”养成母冷冷地说,“外地人就是日怪。哪有名儿叫一个字的?咱可是有办法的人家,不是那些穷鬼,以后就叫财旺吧。”
“这名字好。我八岁了,比你大两岁,是你姐姐。以后就叫马财旺,不许再把那牛字给带出来的,记住了啊?”她叮嘱说。
我使劲点点头说:“记住了。”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改我的名字。为什么不让我再姓牛。
饭菜很快便做好了,那名字非常奇特叫“荞面圪饦浇羊肉萝卜臊子面”。红红的羊肉,黄黄的萝卜,青白的荞面,油旺旺的汤,香味扑鼻,看得我口水都流下来了。
养母搬来一只牀牀让我坐在上面,舀了一小花瓷碗饭端了过来。我刚要伸手去接,她突然停住了,对我说:“你记着,以后你就姓马了,叫马财旺。我就是你娘,她就是你姐,他就是你爹。”
她指了指刚走进门的养父说,“叫爹!”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吱声。我不知道凭什么要让我叫这个陌生人爹。
“快叫!要不就不给你吃饭。”她再次叮嘱,并把碗往后移了好远。
看着那诱人的饭菜,听着肚子里饿得咕咕的叫声,再看看那三双六只期待而又严厉的眼睛,既想吃,又害怕,不得不怯生生地低低叫了一声:“爹……”
“叫娘!要不可就没饭吃了。”马银莲也大声说。
“娘!”我冲着那碗饭很响地叫一声。
“叫我姐!”她走到我和饭碗中间,挡住碗说。
“姐!”
我把全家人全部叫了一遍,这才吃上了那碗饭。
也许是太饿了,也许是害怕,也许是太好吃了,我一连吃了两碗,都没记住那饭是什么滋味儿。
吃过饭,娘从箱子里拿出一身姐穿过的衣服,让我将那身破烂得象花鸨的羽毛般的衣服脱下来,换下那身花里忽哨的女娃穿的衣服。虽然看着别忸,但合身整洁干净,立刻感觉到浑身上下轻松了不少。我就象现在电视上的时装模特一样,拧过来扭过去,真觉得自己是掉进福坑里来了,以后可真正要过上活奢的日子了。
然而,到了晚上睡觉,躺在被窝里,尽管温暖舒适,可想起还睡在干草堆里的我的亲生父母,我就害怕得睡不着。现在的爹妈说他们都死了,死了就是再也见不着他们了。以后就得我一个人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呆下去了。不知以后,他们会对我怎样,还能不能象今天这样吃上这么好的饭菜呢?会不会打我呢?如果有人打我骂我,有谁来保护我呢?亲爹亲娘是永远也不会看我来了。可没有了亲爹妈,这世上还会有谁来关心我,不让我害怕呢?我是这家的人么?是我完全不认识的人家里的人么?
我又害怕又伤心,低声哭了起来,泪水象雨滴一样汩汩地流淌了下来,打湿了用荞麦皮装的枕头。我害怕发出的抽泣哽咽声被他们听见,赶忙用手捂住嘴巴。
过了几天,娘将一只书包挎在我肩上,让姐领着我去上学。
叔叔马连海是村里的纠首,是村里最有势力的人。只有他家办着私塾。村子里有点钱的人家给他家缴一些费用,便将孩子送去上学。
他家在村子的东面,是全村唯一建有瓦房的人。由于父亲与叔叔早已讲好,就让姐姐领着我去。私塾就设在那明亮的瓦房里。
姐姐将我交给私塾先生便回去了。
先生姓蒙,戴付眼镜,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搭在鼻尖上,瘦长的脸,嘴唇上下有些淡淡的胡须。他弯下腰打量着我,问了我的姓名年龄,先让我拜了挂在正面墙上孔子的像,然后拜了蒙先生。他将一本薄薄的书交到我手上,说那叫《三字经》。我坐在最前排的位子上,跟着同学一起随着先生读上面的字:
“人之初,性本善;性想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先生读一句,我们跟着读一句,朗朗的读书声从窗户里飘了出去,传得很远……
那时是不许女孩子上学的,尽管姐姐是亲生的,我是捡来的,但家里还是让我来读书。她只能将我送到教室门口,就掉头走开了。
先生每读一句,脑袋都要转着圈前后左右摇晃好几下,声音也拖得很长,听起来就象唱歌一样,又好象是在念经。
读上好几遍后,先生就给每人发一个沙盘,让我们用一根小木棍在沙盘上写刚读过的字。嘴里不停地读着,读一个写一个。将沙盘写满后轻轻一甩,沙盘里的字便消失了,平坦如镜,然后继续边读边写。后来有了石板,用白色的石笔写字,字写得多,也好看,还能保存,让先生来检查。
先生对我们管教得很严,有个学生不讲卫生,经常不洗脸,他就让他在尿盆里洗,还让用玉米芯子来擦脸。不过,只要不调皮捣蛋,违反规矩,他还是对大家非常宽容的。有时也打板子,但打得很轻,一点也不疼。
我是被马家捡来的,同学中一个人也不认识,从来没违反过他的规矩,更不敢调皮捣蛋了,只是用功学习,常常受到先生的夸奖。
渐渐地,我由胆怯拘束,变得勇敢和开朗起来。我就象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在私塾和家里飞来飞去。我早早来到教室,打扫,擦拭桌凳,给先生打水,诵读课文,甚至早早就开始学习描红了。
在私塾的那两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值得回忆的两年。我甚至忘记了我的亲生父母,把这里当成了我最温暖最舒适的家,把马岔里当作我真正的故乡了。
然而,好景不长。象许多人家一样,马家让我读书并不是想让我出人头地的,而是只要识几个字,以后能记个账,写个信,不是睁眼瞎就行了。到那里上学只不过是为了去扫盲。除了叔叔家的孩子,其他人家只不过是把私塾当作是扫盲班罢了。
两年后,我刚满八岁,父亲就让我跟着他去下地干农活了。而且,不仅农忙时要干活,即使在冬天农闲时也不让我闲着。本来,象洗破布条是女孩子的活,但我的姐姐,比我还大两岁,她却什么也不干,母亲让我把破布条洗干净晒干,冬天没农活时将破布条一块块抻展、拉平,然后用石头压住,等到夏天时抹袼褙,做鞋。在昏黄的油灯下,我低着头认真地一块块抹拉着洗好的破布条,姐姐却坐在一旁边嗑着瓜子,边指导着我,对我做的事指手划脚,挑三划四,却从来都不帮一下忙的。
一个八岁的孩子干农活能干什么呢?不过,人要是强迫一个人做点什么总是能想出办法来的。
父亲让我点种。
点种别看好象出得力气不大,但操得心却不小,费的力自然也是很大的,只不过,没有做过的人是不会认识到的。我在八岁时就体会到了那活的可怕了。
我胸前挂着一只沉甸甸的种子袋,细细的带子勒得我脖子生疼,阵阵发酸,拽得我头也仰不起来。每当点下两粒玉米就必须准确地用脚踩实,只要步子稍稍乱一次,就可能不是点不上种子,就是踩不到种子上,就会受到父亲的责骂。
塬面上的地非常狭长,每种完一垄,都要走很长的距离,只有走到地头,才可能借往种子袋里添加种子的机会喘口气。
由于刚学着点种,手脚很不协调。要在手点下去的同时,脚就得马上跟进,要不然就赶不上趟,耽搁功夫同样是要被责骂的。
我点得非常吃力,额上的汗水象雨点一样往下滴,两条腿沉重得象灌上了铅。我抬起头看看前面的牛和父亲的背影,多么渴望他能停一停,歇一歇呀,但那牛那人好象吃了人参果,越走越快,越走越远。
就在我分神的时候,一脚踩得偏了,刚点下去的一窝种子没有踩到土里去。我刚想退后一步补上一脚,忽然,父亲就象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居然好象看见了我没有踩中,猛一回头,“啪”地一皮鞭就狠狠地抽到了我的背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衫的背上一阵火辣辣地疼痛。
他吆住牛,回过头冲着我大声骂道:“瞎了你的眼了?点下去的种子干嘛不往住踩?不踩实发不了芽,秋后吃啥喝啥?你狗日的去喝西北风?你这个没娘教的东西!”
我赶紧使劲将在地表的种子深深踩进了地里。
“看你的心眼有多坏!踩得那么深能发了芽么?成心使坏不是?”
他厉声喝斥着,飞起一脚就把我踢得坐在地里。
他打他的牛都没有那么狠呐。打牛时也只是用鞭梢轻轻勾一下,绝不会重重地去打的。而对我,不仅抽还要踢打!
但我一个只有八岁的小孩子,面对着比自己不只要强大多少倍的大人,哪敢有任何反抗呢?只能默默地把踩进土里的种子抠出来,再小心地踩进去,生怕没有踩好,再挨一鞭子。等到收了工。父亲拉着牛回去了。我没有跟着他走。而是一个人来到地塄边,坐在地畔上,面对着深不见底的沟,早已被委屈和痛苦折磨得难以抑制的泪水一下扑簌簌地滴落了下来。渐渐地,我由哭泣变得号啕大哭起来。我一遍遍地大声呼叫着亲爹亲娘,让他们来看看他们苦命的孩子。为什么就那么悄悄走了?把我一个扔在这样一个谁也不认识的村子里,让人骂让人打,让人骂没娘教,没爹养!
亲爹亲娘啊,你们在哪里呀?
委屈的泪水就象决了堤的河水一样,汩汩地流淌了下来,落在脚下刚发芽的小草上……
三 逃跑路上
在村乡里,女娃是种非常特殊的人:最值钱的是她们,最不值钱的也是她们。值钱只是在谈婚论嫁的时候。那时,也只有那时她们才是最为高贵的。很多小伙子因为娶不到她们全家人都被逼得团团转。女娃完全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不值钱是因为谁家也不想要女娃,只要男娃。因为嫁出去的女娃泼出去的水,女娃只是门亲戚,一嫁出去就成了外人。只有男娃才能续香火,顶门户。人们骂人最狠毒的话就是断子绝孙,而子孙里是不包括女娃的。同时,这也就是私塾里没有女娃的原因了。
马家祖辈都很勤劳,到我父亲马连成更是方圆几十里最能干的人。当然,那时所谓的能干也就是能吃苦,舍得下力气。一个人竟种了好几十亩地。他有个很奇怪的口号,叫“不种百亩,不打百斗”。虽然产量很低,但只要多种,收成还是不错的。家里的粮食装满了粮囤,不愁吃,不愁穿,活奢得很。可就是只生了个独生女儿,没有男娃,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到处寻找想抱养一个,但总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而我完全是撞到门上来的。来得容易也就不值钱了。我完全只是他们家顶门过继续香火的工具。只要我死不了,残不了,冻不死,饿不死就行。当然就会象牛马一样地使唤我了。在他的眼里,我甚至还不如他养的牛。因为牛干得活肯定要比我多,出得力气当然也比我要大。
那天中午,我连一口饭也没有吃。脊梁上的两道鞭痕象被火烫着似的火辣辣地痛。直到晚上都没有散去,反而痛得更厉害了。
我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想起痛我爱我却永远再也见不到了的我的亲生父母,摸着背上鼓起的鞭痕,我连眼泪也没有了。只有忿恨。我必须逃走,断了他家的香火。我不能再姓马,还得姓牛。我是牛家的后代。好在又大了两岁。长了点力气。再加上跟亲生父母流浪的经验,知道到哪儿去找住处,向什么样的人家去讨饭。无论如何也比在马家挨打受气要强。
我睡觉时一件衣服也没有脱。半夜里,我趁他们熟睡之际,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后窑底,取出装种子的袋子,将食盘里放的所有的窝头全部装进袋子里,轻轻拉开门闩,走出去,又轻轻将门带上,打开大门,紧紧攥着那袋玉米窝头,从场坡上上来,来到塬面上,飞一般朝着两年前我来时的路,象受惊的兔子一样狂奔了起来。
我不敢停下,不敢看左右的动静,只顾一个劲地朝前狂奔。玉米地里传来了沙沙声,好象有狼在活动。只有天上的月亮照着我奔走的路,给我以希望,给我以力量。那如水一样的光静静地泻在我的身上,象给我披了一件金色的衣服,使我感到温暖,感到我的四周没有黑暗,没有恐怖。只要还有月亮照耀着我,给我指引着前进的方向,我就能逃出养父的魔掌,逃到一个没人欺负,没人侮辱,没有迫害的地方。脚下的路在向前延伸,伸向不可知的远方,我不知道哪里有我真正的家,有我爱的人,我的亲人。父母是没有了,可在这世上总得有个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吧?只要坚持,坚持,坚持,我就能走到我想要去的地方。不管走到哪里,逃到哪里。尽管路上崎岖不平,坑坑洼洼,不时将我的脚狠狠绊一下,给我一个趔趄,但我脚下如踩着风火轮,象飞一般地越跑越快。因为只要被养父发现抓回去,就不会有我的好果子吃的。平时还那样对待我,现在逃跑被抓回去,我能不能活下去也是不得而知的。
在跑了足足有五六里地后,我实在是跑不动了。头上的汗水也好象才记起什么了似地涔涔地往下流淌。浓密的玉米地被远远地甩在身后了,前面是一片开阔地,视野广大,不会遭到狼的偷袭。也能看见背后的情况,如果有人追来,我可以躲进下边的深沟里。我渐渐放慢了脚步,抬起头看看给我照亮了前行方向的月亮,它是那么纯洁,那么安静,那么善良,那么美好。我真想长上翅膀,飞到它的身边,住在它的宫殿里,即使给它当奴做马也心甘情愿。但我还是不敢停下来,只是慢慢步行着,边走边掏出包里的窝头,掰了一块,大口吃了起来。我昨天根本就没有吃什么,也不觉得饿,现在却知道饿了。
硬邦邦的玉面窝头,此时我吃起来是那样的香甜,我用双手捧着它,担心有碎屑掉在地上。因为我不知道我会逃到什么地方,能不能找到吃的。如果不能找到吃的,那可就全凭这点窝窝头了。
天快蒙蒙亮的时候,我不敢再走大路了。因为天一亮,他们要发现我不在了,就会找来的。而他家是有骡马的,骑上马一般是走大路的,而且要比我跑得快多了。我必须走小路,山路。在一个岔道口,我隐隐约约发现有一条小岔路,通到下边不知什么地方了。我回头看看四周,静悄悄地什么人也看不到。我赶忙拐到岔路上,急急地走了好长一段才放慢了脚步。我不敢跑,因为天还不太亮,路也看不太清,小路很难行走,弄不好就可能掉进深沟里去的。
走到半路上,天已大亮。我庆幸自己拐到了小路上,要不,我现在恐怕早已被抓住了。走到深沟底,我发现有一股清凌凌的泉水,在小草间静静地流淌着。吃窝头吃得口干舌燥,咽也咽不下去。我蹲下身,双手掬起脚下的泉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那甘甜的泉水一直流进我干渴的肠肚里,浑身上下顿时有了精神,沿着山间小路一直走了下去,再往前走,一会儿便走出沟来,外面竟是一条宽阔的大道。
太阳升起来了,红彤彤的象一个大火球,给大地输散着温暖和光明。照得我身上暖洋洋的。一夜里的恐惧、紧张和绝望,顿时一扫而光。我感到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我刚要站起来继续赶路,忽然,一队人马飞快地奔了过来。他们都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些非常奇怪的衣服,背上都背着长枪,有的还挎着盒子炮,急急地从我面前跑过去了。身后扬起了阵阵尘土。我疑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他们是些什么人。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就在我错愕之间,突然,那些跑前去的人中,有一个人骑着马返了回来。他径直走到我跟前,还不等我反应过来,就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将我象拎只小鸡一样拎到他的马背上,双脚一扣脚凳,马飞快地跑了起来。吓得我大气不敢出,更不敢叫唤,听任他将我带到马队中去。
他将我交给一个看起来象是头儿的人手里。因为他跟别人好象不太一样。他头上戴着礼帽,腰里挎着盒子炮,骑得马也比别人的高大。那人上下打量着我,声音很重地问道:“你叫什么?从哪里来的?你爸爸叫什么?”
我怀疑他是不是养父派来抓我的人,我不敢说,一个劲地摇头。
“你这个小兔崽子,你不想说是不是?看我不宰了你。”另一个小个子拔出了刀子,架在我的脖子上。
吓得我大叫起来,连忙说:“我说!我说!我全说,我叫牛旺,马牛旺。马岔里村的。”
那些人听着哈哈大笑起来。那个头儿样的人说:“什么他妈的马呀牛的,你一个小兔崽子全占了。还旺呢,越旺越受苦。你爹叫什么?”
“我没有爹。”我说。
“什么?没有爹?没爹你是从马胯里生出来的?石头缝里崩出来的?你他妈又在说瞎话不是?”他凶巴巴地说。
“不是,不是。我没有瞎说。我没有亲爹,只有后爹。”我惶恐地说。
“马连成。”我说。我是在村里有人唤他时听到他的名字的,他姓马,自然就该就马连成了。我现在才知道他们根本就不认识我的养父,不是来抓我的,也就不害怕了,问什么就说什么。
另一个人听着和那人在耳边嘀咕了几句。那人说:“后爹?后爹就更该亲了,比亲的还要亲。他们得来的不易,就更舍不得了。只不过不知有没有钱?”
另一个小头目样的人又上下打量了我半天,说:“看样子,好象不是穷人家的人,你看这穿戴,不太象穷苦人家的孩子。不过也不会太富裕的。”
“那就顺便带上算了。反正也是要路过的。就让小墩子去报信好了,说我们是马梁山的,想要他的孩子就拿钱来。只是要看看他家里的阵势,不能要太多了也不能太少。好歹要叫他能拿得出来才好。”
原来他们竟是一群土匪。我遇上了土匪!我反倒不害怕了。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奇异的人。那个抓我的人从兜里掏出一块肉扔给我说:“傻小子,到了我们手里算你小子享富了。好好吃吧,别看你家好象还有钱,你不见得就天天能吃到这样的好东西。”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翻来覆去看着那只油腻腻的东西。
“你没吃过鸡肉没见过鸡跑?这是鸡腿。烧鸡腿。好好跟着我们听话,就能天天吃上这样的好东西。”
那个小墩子骑着马去给养父报信去了。我忽然又有些害怕,如果他们把我交给养父,我不是还跑不了么?可现在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是过一会算一会了。
“坐好!别光顾着吃。”他回过头叮嘱道,“你要是掉下去,你没命了不打紧,我们的财路可就断了。”
我赶紧用一只手紧紧抓住他腰里的皮带,另一只手啃吃我从来没有吃过的鸡腿。一队土匪风驰电掣般向前奔去。我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要将我带到哪里。如果他们让我入伙,天天跟着他们四处乱跑,有吃有喝,自由自在的多好。但一想到要将我交到养父手上,甚至听说如果家里不给钱他们就要撕票,撕票就是把头砍下来,扔到深沟里。
想到这里,我又吓得浑身发起抖来,差点掉下马去。
四 法场绑架
嵎州城外西河滩拐了一个大弯,有一片开阔地,就成了天然的刑场。一般的犯人执行死刑都在那里。州城人有句骂人的熟语叫“出西门,挨砍刀”就是指的这里。
还没到午时三刻,西河滩里已经围满了无数的人。男女老幼纷纷在那里看对犯人执行死刑。连对面的山坡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在满是石子和红胶泥土的河滩地上搭着临时的台子。台子后面坐着政府大员。四周站着手持枪支的警察。在场地中间,一排跪着八个犯人。其中的五个非常年轻。面目白净,衣着整洁,一点也不象通常凶神恶煞般的凶犯。另外三个却一脸凶相,很象抓我的那些土匪。他们身后各站着一个上身赤裸着的大汉,手里拿着一把大刀,左胳膊上绾着一块红布条。象一个个恶鬼,盯着看热闹的人们。
土匪们把马拴在不远处的树林里,除了少数几个将长枪藏匿在大口袋里装作是带着行李的外,其他人都把长枪换成了短枪,混在人群中,紧紧抓着枪把子。装作也是看杀犯人的闲人。
看管我的那个年轻土匪一只手紧紧攥着我的胳膊,一只手紧紧插在口袋里抓着里面的枪,盯着法场上的他的三个弟兄。不时看看混在人群里的其他土匪们的行动,只等着头儿发出暗号就开始行动。
台子上一个人大声念着八个人的罪状。那五个人好象说是赤色分子,是造反的青年人,他们要推翻民国政府,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人,必须判处死刑。另外三个是土匪,扰乱社会,杀人放火,也必须判处极刑。具体地讲了他们所犯的罪恶。每宣布完一个,刽子手便将他前面的那个犯人推到事先挖好的坑跟前,挥起手中的屠刀,抡圆了往脖子里砍,那颗头便象被突然取下似地骨碌碌地滚进深深的土坑里了。奇怪的是也许是吹得太快了,那身子竟没有一下就倒下,而是脖子里象水管爆裂了似地骨突突地往上冒着血柱,红红的鲜血从他没有了头的肩膀上流了一身,然后,才慢慢地倒进土坑里。接着便宣布第二个犯人。
他们先杀的是那些年轻人。那些年轻的罪犯好象一点也不怕,有的还喊着口号。
等将五个年轻的罪犯杀了,正在宣布其他三个犯人罪行的时候,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喊了一声:“刀下留人!马梁山的好汉来了。还不快点给我们放人?再要动手,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弟兄们还不动手?”
随即,传来几声“叭叭”的枪声。看热闹的人们纷纷一轰而散,四散逃命。刽子手立刻扔下手中的砍刀拔腿就跑。那些台子上的大员们在手下的掩护下也四散逃命。持枪的警察胡乱开了一阵枪,也没见打着谁,眼睁睁地看着土匪们把自己的三个弟兄解救下来,冲出人群,跑到接应的外面牵着马的土匪们跟前,大家将三个弟兄扶在空跑着的三匹马背上,一起上了马,朝着来路飞跑起来。已经跑了好远了,才听见背后传来密集的枪声,好象是为他们送行似的。一个也没有打准,其实也就根本打不着了。
上了大路,他们跑得便慢了下来。我现在才清楚原来他们为什么要带着另外三匹马的缘故了。只是为了接应他们的三个即将被杀头的弟兄的。
我坐在那抓我的土匪后面,虽然经过了这样一场非常可怕的行动,但现在却一点也不害怕了。觉得这些人还非常好玩,就象玩一场游戏似的。去抢一个人竟那么容易。那些荷枪实弹的警察竟是那么稀松软蛋,一吓便不敢动了。不过,我还是发现了奇怪的地方,便将头探前去,问道:“你们怎么不一开始就行动,等杀了五个人才行动?为什么不把那五个人也救下来呢?”
“傻小子!”他笑笑说,“你知道个屁!他们是坏人,跟我们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他们是要推翻政府的,是要造反的。让政府里所有的人都灭亡的,让他们的人掌上权,将天下的钱全归了他们。比我们要狠得多了。当然是要把他们全部杀死的,一个也不能留的。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和政府的人一样,大家都是为了钱才干事的。只不过他们是通过权力捞钱,我们是通过枪来抢钱。只要有钱就行,不会要人命的。当然除了那些不识相的,把钱看得比命还大的,那可就不客气了。我们只要能好吃好喝,天天有好酒好肉伺候着,就不会再干什么,更不会去推翻政府了。”
“可他们好象一点也没有打你们呀。你们也好象没有真的把他们的人打死呀。”我还是不明白。
“说你傻你还真傻到家了。”他回头看看我说,“大家要是真的干起来,不是都吃了亏了么?警察是为了吃饭才干活的。一开枪我们把他们打死了,他还能再吃上饭么?他们可就一点好处也没有了。我们也是呀,你要是真的打了他们,他们手里的枪也绝不是烧火棍呀。大家相互火拚,谁能有好处呀。聪明人总是能做着非常聪明的事的。要是象你这样的傻小子,非得把命送到法场上去不可。人不仅救不出来,自己的命也要搭进去。那要的钱还能有什么用呢?活着钱才有用处,人一死,钱不全成了烧纸?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事都才好办。要是什么都认真起来,全就办砸了。明白么?”
我似懂非懂,只觉得非常好玩,就突然说:“你跟你们的头儿说说,我也要入伙。”
“入伙?”他大笑起来,说,“就你这样的傻小子?你会打枪么?你敢杀人么?你会骑上马冲进法场去救人么?没那么容易。就等着让你老子给送钱来吧。”
我一听,一下吓得哭了起来,央求他说:“求求你了,行行好吧。千万不要告诉我的爹娘,我是从他家里逃出来的,如果让抓回去,我可就没命了。更不要把我打死,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把我当回事的。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就是杀了我你们也不可能要来钱的。他们不会担心我会死的。要是亲生的我怎么会逃出来呢?你给你们的头儿说说吧,求求你了。”
他愣了一下,看看我说;“到时再说吧。钱是最要紧的。要不到钱时,再看看能不能保下你的小命来。”
“求求你了,大叔,求求你了。千万不要把我送回去,也不要杀了我。我要跟你们入伙。”我苦苦央求道。
“别作声,小心大王要了你的小命!”他警告我说,“只要你老老实实是不会有事的。”
这时,那个给我家里报信的小墩子在半路上等着。他走到大王跟前说;“我给发信了。他们说一定会商议给钱的,千万不要将他的孩子给撕了票。”
“他家的情况怎样?”头儿问他。
“粮食很多,有好几囤子。牛马驴也有几头。窑洞有五孔。看起来是有钱的人家。”他汇报说。
“这穷地方,再有钱也没多少。就是些吃的用的。不过象这样的守财奴,银子恐怕也是有的。不过,甭指望能有多少。要一个是一个吧。现在咱们的山头也实在太吃紧了。回去等着吧。”头儿下命令说。
大家都骑着马向山里进发。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不知道他们如果要不来钱,会把我怎样,而一旦要到钱,把我送回去,等待我的又将是什么。我不敢想下去了,只得骑在马上跟着他们朝他们的山头走去。
马虽然跑得飞快,但还是走了好长时间才来到山下。那马梁山真是太高了,两面是非常陡峭的悬崖,直上直下,就象刀劈斧削过似的。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沟壑,只有一条狭窄的山路曲曲折折地通向山上。山上都长着非常茂密的乔木和灌木,阴森森的,就是有无数只老虎钻进去也没法看得清楚的。山头上修着一座非常高峻的碉堡,远远就能看见。一路上到处都有站岗的土匪,还有在暗处的树林里隐藏着的,路两旁有不少暗堡,里面伸着黑洞洞的枪口。土匪们有时在山路上走,有时就绕过主路,从岔路上拐过去走着。显然那里是有陷阱的,只要追赶的警察一上来走到那里,就会陷进去。难怪警察们不敢追赶他们,这样的地方谁来也是有去无回的。象我这样一个小毛孩子那真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的。只能听凭他们摆布了。
走到险峻处,大家只得下了马,牵着马步行上山。我跟在后面,实在走不动时就拽着马的尾巴走。
来到山顶,有好几个土匪走过来牵走大家的马匹,到一边的马棚里去喂。我跟着其他人走进一条长长的通道,眼前突然一亮,空间一下就变得非常高大宽敞起来。最里面传来了凶狠的叫喊声:“交不交?还是不交不是?不交出来就要你的好看的。上刑!”接着便传出杀猪般的叫喊声:“饶了我吧,我家真的没有钱了。要是有我绝对会全给你们的。命要紧么,钱算什么,求求你们了,放我回去,有多少就给多少。哎哟——,哎哟——”
“听见了没?”那大王坐在铺老虎皮的椅子上对我说,“傻小子,如果你那有钱的老子不给我送钱来,你也会被上这刑罚的。压老虎凳,灌辣椒水,烙红烙铁,往指甲缝里钉竹签子,好受着哩。哈哈哈——”
他说着大笑起来,我却听得毛骨悚然,吓得浑身发抖。连忙讨好地说:“大爷大爷,好大爷,您就行行好吧。我不是他家的亲生儿子,他们才不会再乎我的死活呢。只要您老人家不处罚我,我就跟您入伙,让我干啥就干啥,我保证去抢来很多的金银财宝来孝敬您老人家。”
他听着又大笑起来,大声说:“好小子,你的嘴巴可真甜呀。好的,我保证不会伤害你的。入伙嘛,等你小子再长大些,肯定是个能干的家伙。上伙!”
他一挥手,手下的人就从里面端出来热腾腾的饭菜,全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肉菜。大王一个人在一条长条形桌子边上吃着,还有一个年轻的土匪专门给他斟酒。他喝一口酒,吃一口肉。其他人都端着碗吃一锅肉菜,有猪肉粉条和豆腐白菜做的混菜。雪白的大馒头,大口大口地吃着。也给我舀了一碗,我蹲在地上,也不害怕了,一口肉菜一口馍地大吃了起来。我这时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来当土匪的原因了,这土匪就是活奢,天天都能吃到这样好的饭菜,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刚吃过饭,只听见门口有一个土匪报告说,有区政府助理要来见他们的头儿。并递来一张名片。那大王接过来一看,竟吓得大惊失色,连声说;“不好不好,不好了,怎么能把牛助理的人抓来呢?这下可惹来事了。”
他跟前一个助手样的人说:“大王放心,我们对他的亲戚待得非常好,又没有伤着他一根毫毛。没事的,不打不成交嘛。这样反而更能让我们跟他相识,以后还能有个照应么。这样反而成全了我们。”
头儿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对呀,真是坏事变好事呀。快请!快请!”
一会儿,有人从洞口引进来一个头戴礼帽,身穿一身黑衣服,用黑布蒙着眼,拄着一根文明棍的人。那大王赶紧走下座椅亲自给他揭去黑布说:“原来是牛大助理呀。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这是道上的规距,不得不这样的。什么事把您给惊动了?快快请上座,上座。”他把牛助理迎接着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我抬眼一看,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不是别人,正是我母亲的亲弟弟,我的舅舅。他到过我家里几回,所以,我还是认得他的。显然是为了我来的。他是要接我回去的。我现在是宁可当土匪也不愿回到家里去,因为在这里还没有人欺负我,而一回到家里恐怕不比在这里受刑的那些人强些。我赶紧躲在一个土匪身后。
舅舅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说;“你们抓人也不打听打听,竟敢抓到我家人的头上来了?你们吃了豹子胆了?”
“误会,误会。”大王说,“我们绝不敢到你的家人家里去抓人的。就抓人也绝对会打听清楚的。哪敢抓您这样人的亲戚。我们是在半路上碰到的。已经离您家亲戚家很远了。正在一个人乱跑,我们实际上也算是办了件好事,要不是落在我们手里,现在恐怕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在这里我们好吃好待,一点也没有亏待您的外甥的。不信您问问。来来,快见见你舅舅。”
“什么?跑出来的?”他说,声音低沉但非常浑厚有力,就象从地底下发出来的。
那土匪将我从他后面推出来,推到舅舅跟前。我吓得头也不敢抬,只有低低的象蚊子一样地叫了一声:“舅舅……”
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偏着头,冲大王说;“怎么?现在……”
“放人,放人!”他一迭声说,“快快放人。我们会专门派人送回去。现在就跟着您走,还是在我们这里给您压压惊?不过,实在拿不出手的,太寒碜了……”
“那就快点吧。我可不是吃山寨饭的。”他挥挥手中的拐杖说。
他便派一直带着我的那个土匪将我带出山洞,跟着舅舅往山下走。还又重新把我们的眼睛给蒙上。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来的时候并没有给我蒙眼睛呀。大概以为我只是个小孩子,不会坏他们的事的。
大王一直将舅舅送到山下才返了回去。山下有三匹马,有两个带枪的警察跟着他。他们将他扶在马背上,自己也分别上了马,护送着舅舅。我骑在土匪背后的马上,心在惊恐地咚咚直跳,不知道我回去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回到家时已到了下午。父母在家里等着,土匪们将我从马上抱下来,返回去了。舅舅看也没看我一眼对父母说;“我交给你们了,再也不许有第二回了,可是得管一管了。”
他们挽留他吃饭,他坚决不吃,说到区里还有事,便与护送他的两个随从骑上马走了。父母一直把他送到村口才回来。
“饿了吧?”母亲说,一点也看不出她对我有什么不满,还关心地问。
我不敢吭声,只是轻轻点点头。
她做好饭,给我端到面前,是杂面抿尖浇土豆丝。我非常饿,足足吃了两大碗。
“吃好了?”父亲问我。
“吃好了。”我说。
“吃好了好呀。那就得说说你为什么要跑的事了。”
母亲盯着我说。
我不敢抬头,低下头一声也不吭,捏弄着衣角。
“你觉得在我家里受了委屈不是?可你让我们受了多少委屈?那可是县里都有名的牛助理,我的亲弟弟,他可不是谁想用谁就能用得起的。除了他全区还有谁敢跟土匪打交道?还有谁能把抓走的人给解救出来?现在就让他再受受更大的委屈吧,要让他接受教训,过去的委屈就根本不值得一提。”
她下命令说。
父亲听到指令,一把象抓小鸡一样拎起我的衣领将我拎到后窑底,飞起一脚将我踢翻在地,用打牛的鞭杆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抽打起来,边打边厉声问:“还敢跑不跑了?还敢跑不跑了?”
“不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跑了。”我哭着央求说。但我却在心里凄厉地呼唤着我的亲生父母,我的亲娘亲爹呀,你们在哪里呀?你们怎么不来管管你的儿子呀?你们怎么就那么狠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让他们这样欺负我?求求你们救救我吧,救救我吧……但我不敢吱声,只是一个劲地求饶,希望他们能放过我,我现在才知道他们家的厉害了。连土匪都不敢惹的人家,我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哪里敢再跑呢?
他好象打够了,停下了打牛都没有这么厉害的手。母亲笑笑说:“我也得让你长点记性,可是不能再给忘了。”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睁大眼睛看着她。她从针线盒里拿出一支纳鞋底的大号针来,走到我跟前,俯下身,快速地在我屁股上狠狠扎了下去。我痛得大哭起来。她狠狠地说;“你还哭?你欠了我们多少情了。叫我们为了你费了多大的力气!这点教训你都接受不了,将来还怎么能成人呢?”
她说着又连续在我屁股上一针一针地扎着。我再也不敢哭叫了,只有用力憋着,脸憋得通红,嘴唇也咬出了血。直到我闭住眼睛好象快要死去了,她才停下飞动着的针。但我再也没有央求哭泣,我一定要挺着、挺着……
到了晚上,我痛得实在难受得不行,躺也不敢躺下去,只得俯着身子爬着睡觉,屁股上痛得象火烧着,又象被针再次再次地扎着,我实在是受不了了,用被角捂住嘴偷偷哭了起来,我担心泪水打湿被子被发现,就捧在手里,一把把甩在地上……
五 抓丁摊派
我就这样在马家的打骂和虐待中一天天地长大了。好在我有了力气,也成了他们家里的强劳力了,身强力壮,对他们家非常有用了,每年都能给全家带来非常多的收成。还因为父亲也一天天老了,他也不能再动不动就打我了。母亲虽然有她娘家兄弟撑腰,在村里家里都说一不二,但毕竟我渐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全家的吃穿用度全得我来操持。也不会再无缘无故打骂我了。我就象那动物世界里的动物们一样,长大了,成了成年人,能自己一个人独自生活了。我再也不必怕什么,怕什么人了。当然大前提还是不能有任何过错,尤其是对大人,尽管他们对我一直打骂到大,但我永远不会有任何报复的想法的。这是我的本性,我不能改变我善良的本性的。当然,只要舅舅还在这世上活一天,别说我了,就是比我更强大的人们,即使在村里横行霸道的人也绝不敢对我家的任何人有任何一点的冒犯的。舅舅在全区甚至在全县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有人说他是能踩得半个县城都抖动的人。谁敢得罪他?
虽然我也只有十几岁,但看上去足足有二十多,汉大力不穷。身体的力量有时也能给人壮胆的。
在乡村里是没有煤炭概念的,那里一来柴很多,随便去捎带的砍一点就够烧了。二来因为村里人很穷,根本就烧不起煤炭,都是在劳动当中捎带着砍一些,如果农忙过后,有一段闲暇时间,就会专门去砍烧柴的。从春播到夏锄有一段闲时间,就是专门来吹柴的。准备冬天一冬到明年开春的烧柴。
我有一个从小玩大的好伙伴,叫二孩,他人很老实,比我小一岁,只是有些迟钝,鼻尖上经常挂着一串鼻涕。不过据说,经常流鼻涕的人身体健康。这话的确不假,他是一点小病都没有的。身体健壮得象头牛。农忙过后,他便和我一块去砍柴。因为那些硬柴,尤其是椿柴,往往都长在悬崖山岭上,必须两个人合作才能砍下来,不然是很危险的。
我们每人都扛着两头尖的扁担,上边挂着钩钩绳,手里拿着小镢头,到塬面上靠近山里的荒山野岭里去砍椿柴和灌木等硬柴。那里柴很多,一会儿便砍好了四捆柴。我俩担着柴高高兴兴往回去。刚走到离村口不远处的大路上,就看见远处来了一个马队,有十几个穿着军装的人全都骑着马。我听说只要看到路上有年轻人走,就会被抓去当兵。大多一去便再也听不到任何消息了。全都战死了,连个尸首也找不回来了。我们正当十七八岁,正是抓壮丁的好年龄。如果被碰上非得抓去不可。
我对二孩使使眼色,赶紧将柴禾放到路边的壕沟里,藏在下面的地塄后边,匐匍着大气也不敢出,只等着马队走过。
“哪儿去了?哪儿去了?怎么刚才还见,一晃就不见了?”只听头上有人说着话,“快点出来,早看见你们了。再不出来可就开枪了。”
随即便传来拉枪拴的声音。显然他们是冲着我俩来的,要抓我们当壮丁,上前线去的。而下边是高高的土崖,根本就下不去。而且随时都可能掉下去摔得粉碎。我屏住呼吸只等着这此兵爷们能快些走开。
“瞧这俩鸵鸟,身子藏住了,屁股露在外面能藏得住么?还不给我上来!”头上传来一声怪厉的喊叫声。
我俩抬头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三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我们头顶。
我们只得乖乖地从地塄后边走了出来,来到路面上。二孩吓得索索发抖。
他们不由分说,将我们的绳子从柴捆上解下来,用两根分别将我俩的双臂在背后捆绑起来,又将另外两段绳子续在一起,把我们串起来捆住,拴在马鞍上,便向城里进发了。我和二孩互相看看,谁也没有吭声,知道这是要送我们到哪里去的,但谁也没有办法,只得听任他们处置了。
抓来的壮丁全都临时关在一座小学校里。几乎每个教室里都关满了人。到了那里,他们便将捆我们的绳子解开,把我们推进中间的那座教室里。等了会儿,门打开了,一个小当兵的把我们叫出来,在当间的空地上摆着一张桌子。他把我们领到桌子跟前,那坐在桌子后面的人询问了我们的姓名住址和家庭情况,作了登记,又关到里面去,只等着明天就要送到前线去了。因为据说现在前线非常吃紧,兵员不足,只要抓住壮丁,稍加训练一下就让上前线打战去。我一开始有点害怕,但看看关了这么多的人,也就什么也不怕了。天塌大家死,人家不怕你怕什么?只等着到那些生死难料的地方去,也许不一定就能死掉的。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是?
然而,第二天,就在我刚换上军装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一辆轿子抬了进来。轿子里坐着的居然是我舅舅。他仍旧戴着礼帽,拄着文明棍,从轿子里下来,见到了管事的人。那人一迭声地赔着说好话,把我叫来,当面让我换上原来的衣服,发了一张上面盖着大红印的路条,放我回去了。舅舅同样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就上轿走了。临走,二孩哭丧着脸,冲我说:“你真是命好,摊上了这样有本事的舅舅。我可是恐怕再也见不到我爹娘了。求你回去对我娘说一声,要是还能保住这条命,我一定回去报答她老人家的。还有,对我媳妇也说说,叫她可千万要等着我。我肯定死不了的。说不定还会当上大官呢。一定要说呀,一定要说的。”
我听着好笑,他刚娶了媳妇还不到三个月,现在就要上前线去了,回不回来还不一定呢。命都快没了,还惦记着媳妇,真是小家烂气的。但现在我的命运的确比他好,我只得答应他一定会转告的。叫他放心好了。我在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泣声中告别了那令人恐怖的地方,回到了我平时虽然厌恶,但现在觉得非常温暖至少是安全的家里。
回到村里我先到二孩家把他被抓的消息告诉了他的家人,全家哭得一塌糊涂,但实在没有任何办法,只是非常羡慕我有那样一个非常能干的舅舅。而他们只能听凭命运的摆布了。
我的那位让我恐怖的舅舅再次救了我。回到家里,父母觉得现在非常危险,几乎天天都有在半道上抓壮丁的。如果再次让抓住,恐怕她的亲弟弟也救不了我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给娶个媳妇,有个家,又是独子,那样政府就不会把我抓走了。
我这样的家虽然吃不愁穿不愁,对我来说活得却是很难受的。因为人不能象动物一样只是为吃饱肚子吧?就算是动物如果天天打着骂着,也是绝难活下去的。但在那样一个时代,能吃饱肚子就是最大的活奢。在我们家不光能吃饱,还有象舅舅这样势力非常大的亲戚,虽然在家里可能要受气,但了出门,谁也不敢小看的。所以,一听说我要娶媳妇,前来说亲的很多,她们为了吃饱饭即使天天挨打受气也是甘心情愿的。
很快,一个模样周正,个头适中的邻村姑娘成了我的媳妇。她非常善良,更重要的是能吃苦耐劳,任劳任怨,一天都不闲着,只要天亮就有干不完的活,她也总能找到合适的活干。尽管我的娘非常厉害,刻薄霸道,但也实在挑不出她的什么毛病来。
家里虽然安稳了点,但村里却闹得鸡犬不宁了。据说,抗战已到了最难熬的时候,各种物质供应吃紧,有的当兵的冬天了还穿着单薄的衣服。所以,什么东西也要向老百姓摊派。村公所里天天都关满了人。我的叔叔是纠首,这虽然也算不上是什么有身份有地位的差使,但总是经常出头露面的,结交了不少有地位的人,再加上他的儿子、我的堂兄马家旺有文化,读过高小。在他的保荐下,当上了村长。权力很大,不光有政权,还有兵权呢。村里设有村公所,那些人穿着黑衣服,背上背着大枪,在村里耀武扬威,横行霸道,谁都害怕。家旺也非常会运动,他凭着自己手中的权利,很快结识了区里和县里的不少掌大权的人物,据说县长都常常跟他握手的。甚至比我舅舅的势力都要大得多。因为他的势力主要在区里,而家旺的势力竟能探到县里。真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能耐呀。
区里将棉花分到村里,村里又分到每家每户。本来,我们那里是不产棉花的。但大都有织布机。因为没有钱能买得起洋布来做衣服铺盖的。一般都是买来棉花自己纺线织布。所以,村里把棉花分到户里,知道这样的任务是可以完成的。但时间却赶得非常紧,必须在规定的时间里纺织完成,不然就要受到处罚的。
这样,我的妻子可就遭了大罪了。她不光要做好全天的家务,还要完成纺花织布的任务,每天忙得昼夜不分,半夜里大家都睡了一大觉了,她还在隔壁的空窑洞里纺着线。她怕嗡嗡的纺线声扰乱大家的睡眠。而不管她忙到什么样的地步,母亲也绝不会给她帮那怕是一点点忙的。尽管这样,还是完不成其他的任务。因为干活还好说,要钱可就让人没法完成了。什么地税树税人头税,骡马税,猪头税,名目太多了。很多人根本就拿不出来。因为地里产的东西就根本变不成钱的,哪能缴得上?由于担心把囤子里的粮食被搜刮走,父亲和我偷偷在半夜里将牛马槽子下面的部分掏空,将粮食藏到里面,再将木头做的槽子牢牢地镶嵌在上面,外人根本看不出来。
半夜里,忙碌了一天的家人正睡得很熟,忽然传来枪托子“咣咣”的砸门声。接着便传来恶声恶气的叫喊声:“开门!开门!”。不用问,总是村公所的人来查夜的。我战战兢兢地打开门,门外站着几个背着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人探头朝里察看。一是看有没有共匪,二是看是不是偷着藏什么东西,拒交国税。
他们看到没有什么异常,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骂上司不顾他们的死活,天天让他们半夜里来查户口,骂开门的全是穷鬼,没有一家是有油水的,让他们白忙活一回。
由于在我家也没有搜出什么东西来,又交不起要的税款,村公所的人就要把家里的水桶提走。我上去阻拦说,你们不能这样不讲理吧?水要到很远的河沟里去挑的。又不是自来水,你们提走还让全家人怎么吃水?还让人活不活了?那提水桶的人牛眼一瞪说:“你是不是嫌一只水桶太少了?那就提上两只吧!”他竟把另外一只水桶也提走了。这样全家人如果不去借水桶就吃不上水了。
我便跟他们抢夺。一下上来好几个人,将我的手扭到后面,绑了起来,抓进村公所的牛圈里。在那时,箍桶匠是最吃香的。因为大家谁也买不起铁水桶,只能做木桶。
我被关在牛圈里,母亲也不向她的弟弟求救。因为他们抓得是我,不是她的女儿,同时也不会给家里的钱财带来什么损失。当然不会帮我的忙了。我受死受活,都不关他们的什么事。我只得忍受了。
一天也没吃上饭,家里也没人给我送饭。村公所也没人管我。看着圈里的马和骡子吃得很香,我甚至都非常嫉妒它们。我不得不在马槽底下的草里面搜寻黑豆来充饥。在他们不注意时,偷偷到外面给马饮水的桶里掬上一把水来喝。直到晚上了,我妻子在征得母亲同意后才给我送来了一碗饭。吃过饭,身上有了点暖意,才能跟他们耗下去。村公所的人还是不让我回去。他们要在我的嘴里掏出钱来,不达目的是绝不会罢休的。可我哪来的钱呢?就算是有,也不归我管的呀。
半夜里,天气非常寒冷。看看四周,院墙非常高,根本就跑不掉。我只能躲在马的肚子底下紧贴在马肚下面取暖。那马也倒是不太暴烈,没有对我尥蹶子。我正迷迷糊糊地半睡着,突然觉得头上一阵什么东西冲头喷了下来,只觉得浑身一阵热乎乎的。我抬头一看,只见马正撅着尻撒尿,一股股黄黄的尿水从我头上流遍全身……
六 赶出家门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政府征收的各式各样苛刻的杂税好象也不太多了。据说,是因为美国人给了大量的援助,这从邻村一个当官的团长回家来探亲时就能看到。过去那种非常土的全由老百姓纺织的军装不见了,穿得真是叫人眼馋,浑身上下洋气得很,腰里挂着盒子炮,那衣服是谁也没有见过的。全是洋布,齐格凌正的,非常好看。大家实在弄不清楚,为什么美国人要给二战区那么多的东西。不过反正这样老百姓就不必负担更多的杂税了。地里打下的东西也都安全了,不再担心被搜刮走了。只要肯劳动,下大力气,年景再不太坏,过个活奢的光景还是可以的。
我已成了全劳力了,父亲更是非常卖力气,家里又重新骡马牛满圈,粮食满囤的样子。我觉得我总算是盼出头了,能过上活奢的日子了。只要我努力劳动,象我这样已成了全劳力的人,父母也不会象小时候一样随便欺负我了,妻子又生下了儿子马福平,能给马家续上香火了,妻子在他家也完全可以抬起头来了。我和我的家庭完全可以扬眉吐气地在村子里做一个人了,真真正正地活奢起来了。
然而,随着光景的好过,母亲对我们的态度却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对妻子不满意,由此对我也是非常的苛刻。完全是故意找岔子,寻擦扢,不给我们全家一点好活。我实在不知道是为什么。
妻子自从来到我家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克勤克俭,甚至是战战惊惊地活过每一天的,生怕哪件事没有做好,受到责骂。但我看得出母亲完全是鸡蛋里面挑骨头,盐巴里面挑虫子,成心让她和我都不得好过。
不是常说,媳妇熬成婆了。说的是媳妇在家里就是一个受气包,被婆婆剋打是常有的事。如果是遇上好说话一点的,那媳妇还多少好过一些,如果遇上象我母亲那样的,那可就遭了大罪了。
自从媳妇嫁到我家来,她总是规规矩矩,任劳任怨,面对着凶巴巴的婆婆,大气也不敢出。在儿子还没出生之前,所有的家务全由她一个人干,洗衣服、做饭,喂鸡喂猪,牛马有时也得她喂,连地里的活也都要干。晚上在睡觉前,要到公婆住的东窑里,把被子给铺好,尿盆端进去,将门轻轻带上;早上起来,自己窑洞里的被褥都不收拾,就得到中间的窑洞窗户前等着听响动,等到我母亲起来,打开门,就得赶快进去,把他们的被褥叠好,尿盆倒掉,地打扫干净,才能过来收拾自己窑里的被褥。完全就跟一个丫鬟使女没有什么两样。做好饭,他们是从来不会过来到我们窑洞里吃的,必须给端过去,等着吃完后,再进去收拾碗筷。连做什么饭她都做不了主,都得陪着小心去问我母亲。不问不行,如果问她,她有时又非常不耐烦,忿忿地说,你又不是没脑子?自己不会想看该吃什么?穷问甚哩?她只得自己想办法做吃的,但做出来,她又不满意,常常要责怪她。弄得她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做才能使她满意。
自从儿子出生以后,母亲便不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她嫌孩子太脏,又是拉屎又是屙尿的,影响了她的食欲,单独做饭,我们三口人另外做。不过,所有的米面油盐全在父母窑洞里,地又没有分开,粮食当然也不会分的。也不允许我们拿来自己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必须是在做饭时到他们的窑洞里去取。这样吃什么,吃多少就全在父母的掌控之下了。我们根本就不敢吃好吃的,只天天吃粗粮和父母不愿吃剩下的蔬菜。我们好迁就,可儿子太小是不能迁就的。妻子奶水太少,得给儿子贴补点细粮和米粉。不然,他是长不大的。因是他们家的香火,母亲倒也没有难为,给儿子贴补点小吃的,她还是没有太多的责难。可是,人要是跟人过不去,是完全可以想出办法来的。
有一回,儿子肚子拉稀,消化不好,得给他吃点好消化的东西。妻子就过去舀了点白面,给他做了一小碗尜尜汤,还打了一个鸡蛋丝,用羹匙喂。由于担心汤太热,烫着孩子,妻子就用匙子舀了点搁在嘴边尝了尝,看烫不烫。母亲不知怎么,既象不经意又象专门监视一样,反正是看见了,她冲到她跟前,一掌就把妻子拿匙子的手连同碗打得掉在地上,热滚滚的汤水倒了她一裤褪,都不敢擦了一下。她恶声恶气地骂道:“看你的x馋了不是?给孩子吃的东西怎么就进了你的屁眼里了?向我讨白面时,说得多好听,就象狗舔过的一样,可孩子还没吃上,就送到你的x嘴里去了。骗我不是?拿孩子来骗我的东西,坏不坏?心黑到骨子里去了。真是家贼难防呀。”
妻子根本不敢作任何分辩,默默地打扫着地上的碎碗和脏了的尜尜汤。等母亲骂够了,走出去后,她将脏了的尜尜汤里的面疙瘩拣起来,用清水洗了洗,搅成糊糊,羼上开水,撒了点盐,给儿子喂了点,才算让哭闹的孩子安静了下来。
尽管这样,母亲还是恶人先告状,等我下地回来,她厉声对我说,妻子是如何品行不好,连给孩子生病吃的偏饭她都要偷着吃,跟吃屎的孩子抢饭吃,根本就不是个人,坏得很。要我好好管一下,要不然非得反了天不可,马家可就要破败到她的手里了。
我没法,知道妻子受了委屈,但谁让她是媳妇呢?面对着不讲理的母亲,我不得不当着母亲的面骂妻子,说她没安好心,好吃懒做,不是个守妇道的人,以后再这样就要休了她。
妻子早已习惯了这种里外夹攻的夹板气,她低着头,一声也不吭,听凭我和母亲的数落和责骂。可我实在是与心不忍,只得在半夜里,等母亲睡着觉后,才悄悄地向妻子赔不是,让她心里能稍稍好过些。不然的话,非得把她给逼疯不可了。我有还在吃奶的孩子,离了她是绝对不行的呀。
妻子这点可是任谁也比不过的,什么气都能受,什么苦都能吃。只要我向她说明,我是迫不得已,她除了默默地哭一会儿,流上点眼泪,就很快过去了。明天该干什么还是要干什么,而且一点也不打折扣的。
可母亲对这样的处理似乎还不满意,她还要找岔子,寻擦扢,既要收拾妻子,还要同时连我也收拾,达到一箭双雕的效果。
不过,人的忍受总是有个度的,超过了这个度,再好的脾气也不能被逼死吧。有一回,因为下雨,没有出工去。妻子在家里抱着孩子玩,由于营养不好,孩子面黄肌瘦的。母亲过来取抿尖床子,看着孩子的样子,责怪妻子说:“看你越来越不象话了,把个孩子养成啥样子了?象只瘦猫似的,光顾生不顾养,还能长大?”
妻子把抿尖床递给她,忍了忍,但还是低声说;“我是没本事,没把孩子养好,可再有办法的人,也得给吃上呀,没有好吃的给吃,怎么能养得好呢?”
“啥?你说啥?”母亲的眼睛瞪得有铜铃大,她把抿尖床往地上一墩,粗声大气地说,“哪一顿能少了你们的?哪一回饿着了?家里的东西你们还不是随便拿?随便吃?你这个不讲良心的东西。我哪里克打过你?你的孩子哪一回饿着了?”
她绝没想到一向温顺的妻子竟敢顶撞她,她火冒三仗地责问她。
“我们吃好吃坏不打紧,可孩子不能老吃粗粮吧?”妻子说,“好容易给生病的孩子煮了一小碗尜尜饭,你还给打得扣在地上,我不得不连泥带土给孩子做得吃了一点面糊糊……”
“啥?”母亲火气更大了,怒冲冲地骂道,“你还敢顶嘴?我是不让孩子吃么?是见你那个老婆猪嘴顺转跟孩子抢着吃,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制止你的,你现在竟敢说是我不让孩子吃?天下还有这样的奶奶么?我是那样的人么?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红口白牙胡说八道。我看你是欠揍了。财旺。”她叫着我的名大声说,“给我教训一下你这个不要脸的婆娘,要她长点记性,不要再这样大白天胡说八道,败咱马家人的兴哩。快点,给我揍这个不讲理的恶媳妇。”
我看看无辜的妻子,再看看眼睛喷着火脸色硬邦邦的母亲,实在是下不了手。平白无辜打一个没有任何过错的妻子,怎么叫我下得了手呢?
“你不给我打是不是?那好,你要是管不住你的媳妇,我就叫一个能管得了你的人,看你到底有没有本事来管自己的老婆。你到底是管还是不管?打还是不打?”她厉声责问我说。
我知道她说的叫一个人是什么意思。当然就是叫我的舅舅了。谁都知道叫我舅舅会有什么样的果子等着我吃。他要送我个忤逆不孝的罪名,完全可以将我乱棍打死,那时妻子儿子谁来管呢?这个社会上是没有什么理的,家里家外全都一样。谁厉害谁有势力谁就有理。老实人只有受气受苦的份儿。罢了罢了,只能让妻子不断地受委屈,受苦难了。
我抬起手在她的后背上打了两巴掌。孩子吓得哇哇哭了起来。
“你那是打蚊子呀,还是按摩拍背呢?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还不给我好好打。不满意绝对不行。快点,快点!”她恶狠狠地督催说。
我的心在发抖,手在发颤呐。这样一个结发妻子,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媳妇呐?我怎么能下得了手呢?可是,面对着这样蛮不讲理,又有着强有力的弟弟支持的母亲,我不得不对一点也没有过错的妻子下了狠心,在她腿上狠狠踢了几脚,又在她脸上煽了几记耳光。但我还是怕把孩子打得掉在地上,尽量避开她抱着孩子的半边。
她没有哭,低着头,紧紧抱着孩子,怕吓着他,又担心掉在地上摔了。母亲看看她被打得头发蓬乱,脸红肿的样子,似乎解了气,怒冲冲地提着抿尖床走了。
等母亲走过去后,我一下就瘫软下来了,就象做了件世上最不该做的错事一样,赶紧把孩子抱了过来,一手安抚着哇哇哭闹的孩子,一手给她理着凌乱的头发,给她说着好话:“你不要伤心,也不要怪我呀。我可是被逼无奈呀。只要咱们一心总会有个出头之日的……”
“唉,怨不得你呀。只怨我实在是太命苦了。”她凄然地说着,憋了半天的眼泪终于象绝了堤的河水一样汩汩地落了下来,“我是知道的,你要是不打我,咱们全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的,只当我是为咱家,为咱这三口人能平安地活着,作出的一点牺牲吧。不这样想又能怎么样呢。气死自己还不让别人高兴?只是我实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家就跟别人家不一样呢?有外人欺负的,还有自家人欺负自家人的?这日子啥时能算个头呢?啥时能熬到头呢?到底还有完没完了呀?你能说得清楚么?能告诉给我么?”
我是没法回答她的,只得安慰她说,只要我们好好过日子,自己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什么事也不要求他们,就总会有出头的日子的。总有一天咱们会过上活奢的日子的。
然而,没过多久,我从地里锄地回到家,母亲说她要做饭时没水了,今天要吃干炒面了,责问我为什么懒得不挑水。
我一下愣住了,不知为什么她会这样问,更不知为什么家里会没有水。因为,塬面上是根本不敢缺水的,如果平日里挑不下水,一遇到下雨可就得饿肚子了。所以,谁家不管没有什么也不敢让没了水。我昨天早上才担了三担水,今天早上看了一下缸里只下去一点,还有多半缸水,根本不必再挑,就是再吃三天也完全够吃了。连一挑水也放不下,就没有再去挑。可为什么就能没水了呢?在塬面上,这种没水的罪名可真正是叫人担当不起的。因为那意味着这个人一定是全村里最懒的人,是被人瞧不起的。
“我早上还看见有多半缸水么,怎么一个上午就能没水了呢?这根本不可能。”我坚持说。
“你看,你来看么。”母亲揭开缸盖指着空空的水缸说,“你给我找出一口水来,你这个懒命鬼还好意思犟嘴?你的眼睛又没瞎了,你不会来看,哪来的水?我一个做娘的还会白说你不成?”
我实在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怎么好好的就没水了呢?
刚放下锄头的父亲也来看了看,盯着我说;“有没有水你还不知道?越大越不象话了,就这样下去,这个家还不败在你的手里?好吃懒做的东西。”
我就是长上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实在不知这是为什么。就凭这一点就能给我安上个忤逆不孝的罪名,有我的死活都不知道了。
就在我大惑不解之时,我实在是不知道妻子是哪来的胆量,她竟走前来大声说:“不是没有水,是你把水倒进院畔下面去了。专门让大家没水吃的。”
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不相信这是真的。不过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娘一下冲到她跟前,抬起手就打了她一记耳光,恶狠狠地说:“叫你胡说!叫你这驴下的胡说!你看见了?哪有一个当娘的专门来祸害儿子的?你这个妖精,不得好死的。”
谁知,妻子一点也不害怕,她坚持说,她就是看见了,看见她早上我刚上地走后,她就将水舀进桶里倒在院畔下面去了。
我实在不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一个母亲为什么要这样。但我还是来到院畔里,探头一看,只见下面湿湿的一片,全是水冲过的印子,还有冲开的小沟沟。
这下,我所有忍耐的再也没法克制了,走到母亲跟前说;“娘,你就是要我的命也正面来,不能这样陷害我吧?你这样倒的可不光是水呀,你倒的可是咱家的粮食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挑一担水就得半个早上,那可是需要功夫的。你这样糟蹋东西,还说我不干活,懒得很,这能说得过去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呀?”
“啊?反了天了你!”母亲眼睛瞪得有牛铃大,恶声恶气地责问我,“你听你这个婆娘胡说八道,想害我呀。哪有娘陷害儿子的道理?没水就是没水了,还说我把水倒了,你们这是要造反不是?要害死我不是?是想要把我逼走,你们好霸占财产了吧?你们这些不讲良心的东西,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啊?我是不能在这个家呆下去了。我就当没有你这样的儿子。儿要亲生的,女要亲养的。这捡来的东西算个什么?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要不是我把你捡来,你恐怕早就没命了,早跟着你那个娘老子死得连骨殖也没了,还能活到现在?给你成家,有了媳妇,现在翅膀硬了不是?就不要我们了?连水也不担,要把我们活活渴死不是?还叫你那个坏婆娘来诬陷我,倒打一耙硬说是我陷害你的。你今天必须给我当面教训你这个不掏良心的媳妇。快点,给我往死里打。快点,你还是打呀不打?”
她恶声恶气地大声咆哮着,让我再次殴打我那个苦命的妻子。但这回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她受委屈了。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的。我绝不可能再听任她这样无缘无故的欺负我的妻子了。我也盯着她,大声说:“娘,你总得讲点理,讲点良心吧?我们如果真的是做错了什么,您就是把我们杀了剐了,也没啥可说的,可要是这样平白无故地糟蹋她,我是绝不会答应的。随你的便吧,我不怕。”
她仗着有一个谁也害怕的兄弟,就可以这样随便欺负人。这回可是泼上去了,她想咋就咋吧。
“你到是给我打不打吧?”
她再次威胁着说。
“不打。”我坚决说。
“好吧,你不敢打她,可我还是敢打你的。”
她的话没说完,一下俯下身,搂起我的裤腿,象条狗一样对着我的小腿就狠狠咬了一口。一下疼得我龇牙咧嘴的。但我还是强忍着,没有吭一声。但她又是我的娘,我又不敢把她怎样的。听任她随便欺负我们。
她抬起头,愤怒地骂着:“啊,不能了,不能了,不能在这个家里活下去了。只当我死得没有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儿子了,我那一辈子都做了什么?让我遭这份洋罪。我走了,叫你们狗日的一家好过去吧。”
她边骂边哭,回到我家里,把我的枕头一把抓起来,又拿了两只碗,走到外面的路口,将两只碗狠狠地摔在路旁的石头上,一下摔得粉碎。她把我的枕头几把就撕开,将里面的荞麦皮倒出来,又返回来,找了一盒火柴,把我的枕头点着,熊熊的火很快燃烧起来。她边烧边骂,直等到烧完了,也骂够了,才拄着拐杖一路哭号着走了。
她象狼一样可着声嚎哭着从场坡上走了。妻子这才反映过来,赶紧把我的裤腿拉上来,只见腿上有一道深深的牙印,殷殷地往外渗着血。妻子憋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扑簌簌地滴落下来,她赶紧跑到二孩家,向人家要了一点蜂蜜,给我往腿上抹着,边抹边哭。据说,蜂蜜是可以消炎治疼的。
腿上的疼的,心上的痛,让我欲哭无泪,痛苦不堪。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呀。好象前世就跟我们夫妻俩有仇似的。
我和妻子直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不知她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可当她哭号着走后,我看看我被烧成灰烬的枕头和一地的碎碗,才明白过来。
按我们那儿的风俗,一个人只有死后,才能摔碗扯枕头的。那就是说,在她看来,我已经死了,不是她的儿子了。她在咒我早死呀。这是一种最恶毒的咒人方式,只有对自己最痛恨的人才会这样的,而她竟是我的母亲呀。而且,这一切全是她在诬陷我呀。并且,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一点也不避讳我的妻子在场,她根本就不把我们夫妇俩当人看,知道你就是明知道陷害你,你也不敢怎样,因为她有着非常强有力的弟弟作支撑,我就是明知道又能怎样呢?打掉牙只能往肚里咽。只是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我们夫妇俩对她完全是百依百顺,象奴隶般地伺候着,没有一点做得不好的地方,她这样要把我们往死里逼不知到底为什么?
但不管怎样,她就是要害我们的。她并不是要走,而是搬救兵,找她的弟弟去了。一个人见人怕的区长助理,我们这样无依无靠的人,哪里敢对他说个不字?能跟他讲理,说是他姐姐在陷害我们么?绝对是不行的。可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父亲当然是靠不住的,显而易见,他们是商量好了的。而且,他也不当家,在家里全是母亲一个人说了算。
我只得先安抚好妻子,叫她不要害怕。照护好孩子,不敢吓着娃儿。然后,去找二孩的父亲。我和他儿子是好朋友,平时走动多,他的儿子也让抓走了,对我非常好。有什么事,我总是找他商量的。
他听我一说,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但他说,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怎么能把牛助理的火气给灭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赔罪,承认自己错了,只能用软办法来摆平了。要用最高规格的方式来做,因为人家可是有身分的人,只要把好话多说些,礼数做得周到些,关是能过得去的。只不过,怎样发落可就谁也说不清楚了。
他帮我到村长家旺那里找来只有在过年给庙里上供时才穿的长袍子。我赶紧回到家里,和妻子准备盘子。村里穷得什么也没有,一时也置办不来。只得杀了一只鸡,先在锅里煮着。等人来了再炒上一个鸡蛋,一个土豆丝,一个醋熘白。再就实在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家里连酒也没有,只好先到我的堂兄村长家旺那里借了瓶酒。并把孩子交给二孩娘,让她先给照看一下,我们现在是身家性命都顾不了了,万一出个好歹就算是给孩子安排了一个好人家,我们就是有个三长两短也就放心了。
区里离我们村并不远,不到一个时辰,舅舅就骑着红头大马来了。也许是没有别的交通工具,跟舅舅骑得马跟不上,或者是自知理亏,担心我们不服跟她辩理,让她下不了台,母亲并没有跟着舅舅返回来。
我和妻子赶紧迎了出去,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舅舅……”,接过他的马缰绳,将马拴在院畔里的槐树下。
他理也没有理我们,径直走进东边的父母窑洞里找父亲去了。
妻子到窑里炒菜去了,我赶紧将一张条桌搬到后窑底的正中间,在上面铺了一块红布。又把从堂兄家借来的一把太师椅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后面,将自家的一把椅子搁在桌子旁边,让父亲坐。再把酒倒进酒壶里,温在灶台上。在桌子前面铺了两个蒲草团,防止罚得时间长了我们跪得受不了。
一会儿盘子炒好了,我和妻子就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似地,心突突跳着,来到父亲窑洞里,请他们吃饭。
舅舅黑着个脸,理也没有理我们。还是父亲说,先过去再说吧,要不饭要凉了。他才和父亲慢腾腾地踱了过来。
我们把他们分别请在各自的位置上。舅舅坐在椅子上仍旧一言不发,只看我们会怎样来给他回话。父亲坐在一旁,麻木地看着他,也不知道他会对我们进行怎样的处罚。
妻子将盘子一个个小心翼翼地端在桌子上,舅舅头偏在一边,看也不看一眼。我把酒倒进酒盅里,和妻子穿上绸缎袍子,跪在蒲团上,我把酒盅顶在头上,声音低低地说:“舅舅在上,求您对我这个不孝敬母亲的恶外甥放过一马吧。我从小是个没有教养的外来人,野惯了,有娘养没人教,作出了大逆不道犯上的坏事,好吃懒做,没有尽到一个儿子应有的责任,就请您看在您的小外甥子还小的分上,饶过我们这一回,就是让我们当牛做马,我们都愿意。只要您能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一定会尽到一个儿子和媳妇的责任的,求求您……”
“你不要说了。”他厉声打断我的话说,“你为子不孝,为人不忠,竟敢顶撞自己的母亲,不按时挑水,让两个老人没水吃,安的是什么歪心眼?你的母亲不仅把你养大,还救了你一命,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一点报答的心思都没有,你说,你是不是个忤逆不孝的人?你说,是不是?”
我的双手紧紧抓着头上的酒盅不敢松开,担心不小心洒出一点来就是对舅舅的不忠,那可就麻烦大了。两腿跪得麻木了,可身体还得尽量挺直,一动也不敢动。可这句问话我是绝不敢承认的。因为一旦承认下来,那可就是重罪了,完全可以用家法乱棍打死的。
“我……”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是做过不对的事,对不起爹娘的教育,没有好好把自己管好,完全可以受到应有的惩罚,我就是不对……”
“你不要绕来绕去的。我不跟你胡搅蛮缠,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犯了忤逆不孝的罪过?是,还是不是?快说!”他厉声说。
妻子悄悄用膝盖抵抵我的腿,示意我不要再强撑下去了。我也知道,不管你说什么,承认不承认,他要是给你定什么罪名你都没有任何办法还自己一个清白的。权在他手里,他想怎样就能怎样,还不如老老实承认下来,愿打愿罚随他去。反正不管怎样也是逃不过他的手掌的。
“是,我就是个忤逆不孝的罪人,完全听从舅舅对我这个忤逆不孝的坏人的任何处罚。”我硬着心说。但心里在滴着血呀。因为我是一点过错也没有的呀。
“好!你能承认就好。”他的态度有些和缓地说,声音轻了不少。
“如果舅舅能放过我们,给我们一条生路,就请喝了这一盅酒。”我把举过头顶的酒端到他面前。
他接过酒盅,手一扬就倒在地上了。我心里一凉,知道这下坏事了,他是饶不了我了。
我又壮着胆斟了第二盅酒,先顶在头上,再用双手递到他的手上。偷眼看看他的反应。只见他再把手一扬,一盅酒又被倒在地上了。我心里一下慌张得象被吊在半空里,就要掉进万丈深沟里去了。
就看这第三盅了,如果三盅还不喝下去,再倒在地上,我们可就死定了。
我又鼓起勇气斟了第三盅,顶在头上,再递到他的手上,心里乞求着一个不知道名字的神灵,渴求他能救我一回,让舅舅喝下去,因为凡事不过三,只要赔礼人的敬的第三盅酒能给个面子喝了,事情就好办了。
他慢悠悠地接过来,看了看,头一仰,一口便喝下去了。我和妻子心里的一块石头一下落在地上了。知道这一关是过去了。
“好吧。”他慢腾腾地说,“我接受你们的赔罪。知道就好,能改过更好。放你们一马还是要放过去的,不过,应有的处罚还是必须有的。”
我们抬起头来,听他如何对我们发落。
“你们已经不是一个能真正承担起做儿子责任的人了。当然也就不应该再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了。从今天起,你们必须在三天之内离开马岔里,不管你们到哪儿去,但绝不能再在这个村里呆下去了。给你们三天的时间,三天后你们必须离开这里。随你们到哪里去,但这里是不允许你们呆着的。听明白了没有?”
我一下愣住了,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妻子又碰了我一下,我才回过神来,说;“明白了。我们愿意接受舅舅对我们非常宽宏大量的处罚。我们一定会照办的。”
“那好,三天后我还会来看你们还在不在。如果还在,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说着,站起身,饭也没吃——一个区长的座上客是绝不会吃我们这样简单的饭菜的,就走了出去。我们也不敢问,只得过去将他的马牵过来,扶他骑上去,目送着他鞭打着马远远地走了。
送走了舅舅,我和妻子一下全瘫坐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了。虽然舅舅的关是过了,但这下一关更可怕,茫茫人世间,怎么就没有我们的活路呢?让我们把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家业放弃,全家三口人能到哪里安生呢?谁能给我作出回答?
七 改朝换代
二孩的姑姑在河沟里住着。那里的人比我们村里更少,村子在河沟里,地有川地,也有塬地。主要的是吃水方便,井就在家门口。二孩爸就给他妹夫讲了一下我的困难。他说他家有空窑洞,可以让我居住,由于人少,川地收入高产量大,大家都耕种川里的地,塬面的地非常多,却大都荒着,没人耕种,完全可帮我的忙。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们家随便到哪里都行。同时,二孩爸也慢慢察问清楚了父母为什么要设个毒计把我赶走了:她的女儿、我的姐姐又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儿子给夫家一个,另一个完全可以开马家的门户,给他们顶门续香火。马家的家产自然也就全给了他们的外孙子了。如果我还在家里,当然依情依理她都是挨不上的。现在,我这个拣来的人,当然完全成了他们的眼中钉了,自然要将我赶走了。虽然那时家里也不太富裕,但比起太穷的人,还是可以的:粮食满囤,骡马牛驴都有。五孔窑洞,几十亩地,说不定还有攒下的金银财宝呢。这些财产,是绝不会让我得的。忤逆不孝只不过完全是一个强加给我的罪名罢了。可有什么办法呢?有一个人见人怕的舅舅,我能怎样呢?我又敢怎样呢?舅舅其实什么职位也没有,但地位却大得很。区里只要谁家不交税款,就让舅舅出面,不管穷富,只要一听见牛贵生的大名,就是倾家荡产、卖儿卖女也得给交齐,不然,恐怕连性命都不保的。而我,作为他的外甥子,而且还不是亲外甥子,哪敢有一句话的不满呢?就是要我的命,我也是没办法的,赶我出村,实在是太宽大了。
好在家已经早就分开了,除了锅碗筷子,什么也没有。非常好搬。路全是挑水的小路,只能用人工来挑。因为没有什么家具,只找了几个人将灶具挑上,把分给我的一只破衣箱挑上,背上儿子,拽上媳妇,一个家便搬走了。父亲还算开恩,让我挑了一百来斤粮食,算是到了外地全家暂时的吃的。以后就全得自己在地里找吃的了。可一百斤粮食能够全家三口人吃几个月呢?从种到收至少也得大半年呀。但他要是不给我们这点东西,我也是没有办法的。我在他们面前就跟一个讨饭的没有什么两样。
不过,在河沟里的那些年,却是我和我全家人最快乐的时光。我们完全活得自由,快乐和幸福。虽然,物质上不如在马岔里,但在精神上却是非常快乐的。这就是为什么谁也不愿意去坐牢的原因了。就象现在坐牢实际上吃得好,穿得好,比我们那时在家里生活还要活奢,可人们宁可在家里受穷受苦,也不愿在牢房里过光景,就是因为没有了自由。我在家里实际上过的跟现在的坐牢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坐牢还要叫人难受憋屈。天天就象犯人一样活着,根本就不知道你哪件事做错了。尤其是妻子也得跟上我受制受气。连孩子也活得难受,经常闷闷地没个孩子样,而到了河沟里,全家人一下就象刚解放一样,快乐得不行。
媳妇天天带着儿子挖野菜,我扛着老镢开荒地,好在在那里是不必愁吃水的事的。省了不少功夫,用省下的时间就能多开点荒地,打得粮食也就多了。第一年因为没有带了多少粮食,只得主要靠吃野菜度日,到第二年,我们种的粮食打下后,生活一下就好过了,真是活奢得不行。庄稼人只要能吃饱穿暖,就是最大的活奢了。
第二年,我的女儿也出生了,一男一女,虽说给家里增添了负担,但小娃娃吃不了多少。只要没灾没病就好说。两个孩子都健康活泼,让我们夫妻俩省了不少事。
就在我女儿出生的当年,村子里忽然来了大部队。全都穿着跟二战区完全不一样的衣服。据他们说,他们叫解放军,是解放穷苦人来了。那阵势的确跟二战区的那些人根本不一样。他们是晚上来的,全都住在外边的空窑洞里,很多人干脆就住在院畔里的树底下、窑洞口,一个个静悄悄地,就象没有人来一样。只有当官的跟我们住在一起,还陪个小心,不敢惊动了孩子,把他们吃的大米倒进锅里煮着给孩子吃。打扫院子,将缸里的水挑满。真让我长了见识,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好的当兵的。自古以来就有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说法,可我看到的当兵的完全跟从前的一点都不同。真是比自己的亲人还要好。
第二天一大早,刚吃过早饭,那个连长就召集年轻人组成了敢死队,说是晚上要攻打县城。我一看全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个个争着来报名,激动得脸色通红,好象不是去打仗,而是给他们娶媳妇似的。有的甚至还咬破手指头,写下血书,还有的给娘老子写了遗书。看得我都心惊肉跳的,真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我也见过二战区的当兵的,一说要打仗,都吓得要死,哪能这样高兴得就象要过年似的。
作过战前动员,部队便很快开拔了。晚上县城里传来了激烈的枪炮声,有嗵嗵的大炮声,也有象放鞭炮一样噼噼啪啪的密集的机枪步枪声。站在村头的塬顶上,远远都能望见县城里冲天的火光。第四天,据从城郊回来的人讲,县城只打了两天就解放了,解放军还抓获了二战区的一个少将呢。大家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小的地方竟有那么大的官,后来才知道,别看我们那里又穷又小,可还是个打仗的要紧地呢。自古以来,平时别看冷冷清清的,只要一打起仗来,可就非常热闹了。当兵的各家是一驳来,一驳又走,红火得很。
过了几个月,房东主人肚子痛,他常年闹肚子,只要抓得吃上几付药就好了。方子几乎没什么变化,他让我帮他到城里去抓上几付药。我吃过早饭,带了点干粮便步行着来到城里。只听见城里的人们纷纷传言,说是要在西河滩里召开石头会,镇压那些欺压百姓的坏人。人们纷纷往西河滩里走。我也跟着他们来到城外。远远看见,西河滩里,当年我跟土匪们劫法场的地方,栽着十几根树桩子,每根桩子上都梆着一个人。后面站着一排解放军,都端着枪,上着刺刀。前面是黑压压的看热闹的人群。还摆着一堆石头。临时搭的台子坐着好些当官的,有穿军装的,也有和我们一样穿着便装的人。
看起来真是要换朝代了,原来的那些人干了坏事,当然是要受到惩罚了。我好奇地凑近人群里,探头朝里看着。那些过去横行霸道、害了无数人的坏人,一个个垂头丧气地低垂着脑袋,脸色铁青,听着台子上的人宣判着。最后,只听见那拿着纸宣判的人喊了一声:“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声音刚落下,一下涌上来好多人,人们争先恐后地抢着地上的石头,往那些绑着的人头上身上乱扔乱打,很快便被打得满脸是血,有的连眼珠子也让打得迸出来了。痛得喊叫声非常瘆人。把石头也染红了。只见一个老婆婆从衣襟里掏出一把镰刀来,一下冲到绑在中间位置上的那个一脸横肉的人,手一挥,就把他的肠肚给剖开了,鲜红的血和肠子肉、屎全流了出来,那人惨叫一声,头一下就垂下去了。再也没声没气了。我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知她为什么要对他那样狠。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个恶霸,他不仅把她的丈夫害死,还霸占了她的闺女,早就恨得她咬牙切齿的。现在好不容易解放了,找到了给她作主的人,才报了仇。后来我又一想,其实是她救了那个恶魔,因为那样他反而死得快,少受罪,如果再这样闹下去,你一石头,他一石头,那可就有他的罪好受了。
雨点般的石头纷纷乱打乱砸一通之后,那些平日里作恶多端、横行霸道的坏人们一个个全变成肉坨坨了,滩了一地,连面目也看不清了。
人啊,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怎样,都不要做坏事,能做好事就尽量去做,做不了好事,也就做个中等的人,可绝不要去做坏事,只要是做了坏事,迟早是要报的,而报的时候远远要比做坏事的时候厉害得多了。就象人们平时说的那样,先死的好死,后死的难死。你看那些做了坏事的人死得是多么难看呀。
就在我回到家的第二天,一个对我来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痛苦的消息传到河沟里:我的舅舅,那个二战区时的区长助理被定成恶霸抓了起来,后来就被枪毙了。
据说,他干过那么多的坏事,那些看守他的人家里都是受害者。他们对他恨之入骨,咬牙切齿的。可让他受尽了罪:想尽办法折磨他。专门把带汤的吃的装进一只深口瓶子里,而且是五花大绑着,还戴着脚镣,手脚都不能动的。由于口子太深,他吃不上,但看管的人说,听说你以前是飞着吃的,现在就得让你探着吃,看你到底吃的本领有多大。他饿得不行,但就是吃不上,只得将瓶子推倒,倒在地上连土带泥舔着吃。还是有个善良的看守觉得这样太不人道了,就干脆将饭食倒在一只盘子里,倒一点让他吃一点,虽然也能让他吃上点东西,但那样真比连土带泥舔着吃还要可怜,因为只有喂狗才会那样喂的呀。就这样几个月都没有给他松绑,在西河滩枪毙后,他身上的虱子象蚍蜉蚂一样从身体里钻出来,浑身上下爬得密密麻麻的。不过,他只是给当官的当助手,并没有什么人命案子,也就没有让他去参加石头会,让人们用石头砸死,留了个囫囵尸首。我的母亲因为平时骄横惯了,实在受不了这样大的打击,她的弟弟叫镇压后,她自己也上吊自杀了。而我姐姐一家由于占据了我家的家产,不想干活,雇了些长工、短工,划分成分时,和我父亲都被定成富农,因为她家并不在本村,就将她家全赶回原籍。母亲想帮她的女儿,霸占财产,结果不仅害了她全家,还把父亲也给连累了。如果不是他们好吃懒做,不好好干活,还有了雇工,哪会把辛辛苦苦干活,从来不会雇人干活的父亲定成富农的。全家就只有我父亲一个人了。而我因为与父母一家脱离了父母关系,也在外地,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自然定成了贫农。我真是因祸得福呀,如果不是母亲把我象送死人一样把我全家赶出村子,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翻身解放抬起头来了。
我在想,要论舅舅对我的坑害实在是太该恨他了,可他有时也帮过我不少事呀。如果不是他的势力,那次被土匪抓去,说不定就被撕票了,哪能活到现在?老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歹我也子女成双,日子虽说穷些,可穷是大家都穷,不光我一家是这样的。还有,二战区抓壮丁时,要不是舅舅的面子,说不定早就吃了炮子、成了炮灰了。哪能活到这把年纪?只苦了我的好朋友二孩了。但他又是那样坏,害了很多人,也让我们吃尽了苦头,真不知对他该是怎样的感情了。
又过了两年,有一天,二孩的爸突然来到河沟里找我,说我父亲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想让我回去。他老了,也干不动多少活了。现在入了农业社,全都是挣工分了,他只能是个半劳力了。主要的是家里没个做饭的,回到家饥一顿饱一顿的,没个人照顾。
我实在想不到,父亲会这样,还会想起让我们回去。想当初,母亲赶我们出走时,他可是完全站在母亲一边的,连个劝阻的话都没有,现在怎么好意思再让我们回去呢?我把二孩爸捎来的话对妻子一说,她坚决不答应,她说她可是在那个家受够了,他们把她象对待牲口一样地对待,动不动就挨打受气,几乎天天要挨骂。现在好不容易逃出了虎口,哪能再回去?虽然说现在也许不必再受气了,但一看见那个家,那个冷得象冰棍一样的父亲,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也知道父亲其实并不当家,他只是受母亲的摆布,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但他对我的压迫却是主动的,完全是他起主要作用的。甚至他这个帮凶比母亲还要恶劣得多。可他又是我的父亲呀,我唯一的长辈,我能让别人说我是个不孝敬的人么?但其实在心里我跟我妻子的想法也完全是一样的,我非常矛盾,不知道该怎样。
我没有马上回复二孩父亲的话,但我非常感激他在那样的一个关键时刻给我出了这样一个好主意,让我能在舅舅只有三天的期限内来到这样一个好地方,能让全家安下身来。有时一个人给你的好主意比给你一大笔钱都要管用得多。现在,他又为了父亲能有个好结局来给他说情,他可真是个好人,谁在困难的时候他都要帮助。我虽然暂时没有答应他,但他给我带来了一个非常好的消息:他的儿子、我最好的朋友二孩还活着,而且现在是解放军的大官了。据他说,二孩刚被抓走,枪还没打了几下,就叫八路军给俘虏了,参加了八路军,而且他当的是后勤兵,也没有参加过什么战斗,自然就好好活了下来,还当上了大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我要当初也被抓去,现在不知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人的命运真是没法捉摸的呐。
又过了些日子,我和妻子都感觉到寄人篱下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我们虽然不象在家里时一样再受大人的气了,但住着别人家的窑洞,种着本不属于自家的地,时时处处都要看人家的脸色行事,外乡人总是比不得本乡本土的,虽然现在都入了社,但给社里交的牲口农具多的人家和交得少的人家是没法相比的。我是村里的外来户,穷得什么也没有,种地全靠给别人换工来用人家的牲口,入社时什么也交不上去,当然在村里就没有什么地位和影响。而原村里光窑洞就有五大孔,是全村住处最多的人家。我父亲交到社里的牲口、农具和地是全村最多的。而他已经很老了,又是成份高的人,不管你做得再好,也是不顶事的。更重要的是,不管他对我怎么,他总是把我从一个几岁的孤儿养活到成人,还给我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儿女,虽然没有生我,养育我也是在克克打打中长大的,但他总是养育我长大的呀。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不管父母怎样,把自己养活大就是最大的功劳,最大的是处。这是永远也不会变的,也是永远也不能忘记的。谁要是忘记了自己是怎么长大的,谁就不是个人,人人都会骂你的。他可以不仁,我们可不能不义。这是我为人行事的原则规矩,不能随意改变的。
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对妻子讲了,她也渐渐地觉得父亲与母亲比起来,还算是不赖的。他主要是在家里没有什么地位,所有的事情全得听母亲的。自己根本就作不了主。现在母亲不在了,他也老了,再也不可能对我们太坏了,也管不了太多的事了,而且,他现在已是富农了,在村里是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的人了,又是新社会,家族里的那些非常害人的东西也就不敢再存在下去了。我们现在回去只能凡事都由我们作主了,再着,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总有政府给撑腰,我们穷人现在真正是翻身当家作了主人了,还怕什么?回去就回去吧。
很快,村里的人们帮我们搬了家。走的时候是挑担挑去的,现在再让他们帮着用担子给挑了回去,一切都没有变化,东西还是那么多,在外乡几年劳动得只够全家填饱肚子,一点也没结余,多出来的只有一个在外乡生的女儿。
回到马岔里,原来的一切美好的想法,一下变得空落落的:家里除了空荡荡的五孔破窑洞,什么也没有了,连好一些的盘子碗筷也都没有了,全让姐姐一家给搜刮走了。留给我们全家的只有五孔破窑洞和一个没有劳动力的老人。她可真完全象了她的母亲了,什么事都做得那样绝,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但这能有什么办法呢?一切只能从头开始了。
好在除了家人和窑洞是自己的,其他的全都是大家的,只要大家做什么,你也做什么就行了,不用自己多考虑什么了。这就是大集体的好处。人、地、家全是熟的,再也不用受谁的气了。所有的人一下都高兴得象刚生下的小孩子一样快乐得不行。由于我从父母压迫下才返转过来,加上一切全是新的,美好的。人们感觉到什么才是新社会,什么才是过上了好日子,什么才叫活奢。所有的人生活得都象到了天堂上一样。由于我表现积极,很快便被任命当上了民兵连长。而象我这样的人家实在是太少了:老子是富农,儿子却是贫农,这在全国恐怕也是少见的。最糟糕的是我的堂兄家旺却被定成了管制分子,汪伪人员,经常挨批斗。
我虽然是民兵连长,但并没有给我配备什么短枪,大家全是步枪。黑乎乎的一只只都象是烧火棍。还给我们配备了一只转盘机枪。转盘机枪你大概没听说过,现在也见不着了。样子就跟一般的机枪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上面有一个象盘子一样圆圆的弹夹,一扣扳机,那盘子就转,就把子弹给射出去了。很厉害的,现在好象叫轻机枪。大家都不敢用,也不会用。只好由我来使,由县里派来的一个兵役局的人训练了几天,我们勉强会打会使了,就被拉出去执行任务。
头一回执行任务就是到马梁山去抓土匪。由于我小时候叫土匪绑架当过人质,对那里的地形暗堡还有些记忆,就随着部队出发了。不过,我们根本就没什么经验,也没有真正干过打仗的事,部队只是让我们押解抓到的土匪,壮壮声势,也是因为我们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悉,才让我们一起去的。顺便也让我们锻炼锻炼,以便以后能胜任更多的工作。
我肩上扛着一挺转盘机枪走在民兵连的最前头。大家都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谁都知道土匪的厉害,不敢轻易出头的。好在大部队在最前头挡着,我们原先的恐慌也渐渐变小了,慢慢也就大踏步地跟了上来。
给部队带路的是两个从前当过土匪,现在洗手不干了的人。他们对那里的情况比我们更熟悉。为了防止他俩被冷枪打死,也让他们临时穿上解放军的服装,混在部队里面。来到山脚下,按两个带路的指引,迫机炮手先占领了两侧和对面的山头,分别架起迫机炮,按他们的指点,先对暗堡进行炮击。一发发炮弹准确地打到暗堡里面,一股股浓烟冒了起来。隐隐约约能看见被烧毁的树枝残叶甚至是暗堡里的枪支和人的四肢。炮火轰击了好一会,部队才纷纷猫着腰端着枪向中心地区冲了上去。密集的枪炮声象过年放的鞭炮一样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我们跟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生怕哪一颗炮弹会落在自己的头上。
等我们胆战心惊地跟在部队后面上了山,战斗已经结束了。由于连年打仗,很多土匪都被各方武装给消灭得差不多了。有的看到势头不对,也都金盆洗手不敢干了。剩下的土匪都是不干也难逃叫枪毙的命运,不得不继续在山上困守。但面对这样的大部队几十个人哪能支撑得住?他们一个个被五花大绑着,又用绳子串成一长串垂头丧气地从山上被押送下来了。只是那个大头目好象并不害怕,他走到我跟前时还挤眉弄眼的笑了笑。不过,看那样子也是苦笑罢了。
看着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们多少年来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因为你要不就穷得没法活,要不只要有点钱,他们可能就不会放过你的,非得把你抢光弄走才行。要不给,就会要你的命的。
马梁山离县城很远,走半天才能到。部队分成两块,把土匪们夹在中间。我们的任务是牵马。把土匪们平时抢来的东西全绑在马背上,二十几匹马上驮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还有叮当作响的金银财宝。我的那挺轻机枪也由于扛得时间太长累得不行,看看也没有什么危险了,就干脆绑在马背上,赶着马慢慢地往城里走。当天我们也随部队住在城里,没有回家去。
第二天,在西河滩的刑场上,召开大会枪毙土匪。就象那回我看到的开石头会一样,到处都站满了人。我们民兵负责警戒,大家分头持枪站在四周。我由于使得是机枪,就把枪架在对面的山头上,正对着法场正面。紧张地全神关注着刑场上所有人的动静,生怕不小心被漏网的土匪来劫法场。因为我当年是见过土匪们劫过法场的。那些二战区的兵们根本不是土匪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的同伴给劫走了,没费一枪一弹的。一会儿,土匪们被押到刑场上来了。后背上插着死刑牌子,写着各自的姓名,上面打着红叉。足足有十几个人。台上坐着穿着军装的大官。其中的一个大官大声念着土匪们干过的坏事。每宣布完一个就押在前面正中间跪在地上。接着又念下一个。等全念完了,一下走出来十几个当兵的,全端着长枪,一个土匪后面站一个持枪的战士,拿枪口对准他们的后脑勺,只听见台子上的那个大官大声喊了一声,战士们同时开了枪,十几个土匪一下全都象喝醉了一样,一头向前栽倒在地上,红红白白的脑汁象老豆腐一样滩了一地。人群中发出非常怪异的惊叫声。
抓土匪我们是副手,在村里斗坏分子我们可就成了独当一面的主要力量了。
回到村里,我们的第一任务就是搜查村里的地主富农们的浮财。村里只有两家是被政府打击的对象:我家和堂兄马家旺家。我家是富农,他家是管制分子。而我们家,虽说也是什么富农,可谁都知道,除了一些粮食,实在是没有别的东西的。就是有也早叫姐姐转移走了。只有几孔破窑洞,和一个几乎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剩下的便是二战区时的村长、现在的管制分子,我的堂兄马家旺了。这让我非常矛盾:不查吧,我自己是民兵连长,这是组织交给我的一个光荣任务;搜查去吧,他可是我重要的亲戚呀。小时候我还在他父亲、我的叔叔家读过私塾呢。在他家学会了不少字,现在能在新政府里任个职务,如果没有那两年的读书,我是根本不敢揽手这些事情的。但既然是组织让做的事,自己又是组织上的人,就不能不放开胆去做了。谁让他过去做过那么多对不起乡亲们的事呢?
想到这儿,我的心一横,便带领民兵们,来了个突然袭击,一下就冲进家旺家,先把他们全家都隔离开来,由专人看守。不让他们有私下沟通的机会。然后,在家里家外四处搜查。据我们掌握的情报,他们家的的财宝并不少,他家在外地也没有什么亲戚,不会转移走的。但搜遍院内外,除了日常用度外,金银财宝一件也搜不出来。大家全都看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他们都知道我和家旺的关系,叔伯弟兄,也许可以商量商量。
我走到家旺跟前,看着他一下子衰老得象老了有十年的样子,那个说一不二,在全村甚至全县都有名的二战区的村长竟成了这个样子,实在不忍心再对他施加压力了。但任务在身,实在由不得我了。我便劝他说:“哥,你也不看现在是啥时候了?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要紧还是钱要紧?交出来争取政府宽大处理,也许就能过了这一关,我也能对你多说几句好话;可就你这态度,恐怕谁也救不了你了。你说说,那些东西都藏在哪里?”
“你不全看到了么?”他冷冷地说,“你现在是人家的大红人了,什么事情我敢瞒着你?我只不过在二战区快倒霉的时候才发达了几年,根本就没能捞到什么东西,够吃穿用度就不赖了,哪能有什么长余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来问我?有本事你搜就是了,搜出多少你交出去,好让你升得快些。搜不出来能怨我么?”
我知道我的这位兄弟是煮熟的鸭子,肉即使烂成了肉糊糊,嘴永远都是硬的。这是他的能耐,也是他触霉头的弱点。
没有办法,我只能细致地查看每一处角落,不信他就能藏得那么严实。我让大家继续仔细搜查,不要放过一点空隙。自己则打量四周,发现原来的私塾,后做了马圈的房子里不知怎么还铺着马粪。因为骡马早交到社里去了,圈里的骡马粪也早该清理完了。而他家的骡马粪还完好地保存着。这里可能就有问题了。
我让人把圈里的粪全都铲走。露出里面黄黄的泥土来。我仔细看了一下,见靠边一角的土明显与其他地方的不同,湿湿的,有一个方方的印子。显然是有人动过的。我拿起一把铁锹,把湿土翻了几锹,只听“咣”的一声,铁锹挖在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了。我小心翼翼地将四周的土轻轻地刨开,一个瓷坛子便被挖了出来。我放下铁锹,将坛子抱出来,把盖子打开一看,满满当当一坛子黄和白的东西,全是金元宝、金条和银元。我将坛子翻转倒在地上,最后竟出了一个用红布包包着的东西,我打开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那竟然是二战区的委任状,委任他任副区长。他真是叫权力冲昏了头了,根本不知这东西的厉害,都什么时候了,还留着这些东西不是自找祸害么?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也不敢包容他,只得将这些罪状全部上交政府。
看到搜查出来的东西,家旺一下吓得脸皮发白,头上的汗殊也冒出来了。他绝望地看看我,再看看那堆财宝尤其是那张要命的纸,刚才还嘴硬的他,一下便低下了他那颗昂惯了的高贵的头。
我让人把搜出来的东西装在一只袋子里背上,把家旺全家带上,送到社里,由社里的领导看怎么处理。因为象这样搜查出来东西的人家不少,都会集中处理的。
走在半路上,家旺的大儿子,只有十二岁的马峰平,我的堂侄,慢走一步,等我走到他跟前,他恶狠狠地对我说:“叔叔,我告诉你,你这样对待我们,我将来非要你的好看不可。你给我等着吧。”
甭看他年纪小,但完全象他的父亲,性格硬得很,谁也不怕的,在少年中间也是个孩子王了。我盯着他冷冷的有些怒气的眼睛,心底里泛起一股隐隐的寒气。
八 三面红旗
那时的日子真是活奢到了天上了。所有人都安安生生地劳动做活,天明上地,天黑下地,只要按时干活,不愁吃,不愁穿。虽然也是将能填饱肚子,可日子过得舒坦、平静。没有人对你吆三喝四的,大家全都一样地做活,一样地收成,一样地吃着地里打下的粮食。
可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年,说领导们担心就这样下去,我们会非常落后的。恐怕还不如解放前了,我们不仅要超过二战区,还要超过外国人,说是叫英国,说是那长着蓝眼睛,高鼻子的人。要超过他们,就要大炼钢铁,主要是钢铁不够用。要叫大家都来炼钢。可谁也不知道用什么来炼,家家户户是没有能力来炼钢的。社里就把强劳力集中起来,到花果山会战,大炼钢铁。村里就全只剩下小孩、妇女和老人了。
那时的山上,真是人山人海。全公社的强劳力都来了。可垒高炉时,全都傻眼了:这里离城里非常远,又是黄土高塬,全是土块,哪来的石头垒高炉呢?领导也急得团团转。最后,不得不在土崖上劈大土块来垒。大家用麦秸泥把一块块大黄土块垒起来,再把外面用黄泥抹上,防止风化破裂。高炉垒起来后,又不知用什么来炼铁。队长急得完成不了任务,只好向上级求助。上级给拉来了几车石头样的东西,说那就是铁矿,铁就是从那里面炼出来的。
有了矿石头,可拿什么来烧又成了问题。这里人家平时全是烧柴的,哪来的煤烧?离煤矿上百里地,根本就运不来煤的。大家只得用柴来烧炼,好在花果山上柴树很多。人们都拿着斧头四处砍伐树木,把山上砍得光秃秃的。
由于火势不旺,不得不用大风箱拉来煽火。树木又不受烧,加进去根本就烧不了多少时间。火又不能停。只得专人往炉子里填柴,专人来拉风箱。我是拉风箱的。那风箱死沉,一个人根本拉不了多长时间。肚子里又饿得慌。但为了完成任务,尤其是担心炼不出真铁来,那可就成了严重的政治事件了。
夜深了。整个花果山上是人山人海,火光冲天。到处都是忙碌的人群。熊熊燃烧的火焰把整个天空都烧红了。远远望去,就象点燃了天火一样,连天上都红彤彤的。呼哒呼哒的响声在山头上传得很远。
我站在风箱跟前,身子一前一后,一仰一俯地推拉着,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沉重的风箱越来越沉,就象有几百斤似的。盼望着接班的人能尽快换班。不时地看着炉子前面放着的马蹄表,只希望它能走快些。等换班的一来,我就象死了一样,一下倒在地上,好半天都不想起来。
好容易捱了两天,队长估摸着说可能炼好了。正准备让大伙来打开炉子看看,哪曾想,土炉子根本就不禁烧,温度一高,有好几个都烧得崩裂了,倒塌了好几座,把炼了一半的铁也全压在里面了。没办法只得向上级再次求助,上级给批了些铁丝,从城里送来,用粗大的铁丝将土高炉箍了好几圈,就象箍桶似的。这样才防止了土炉子烧崩。本以为这样烧出来的一定是铁了,可打开炉子一看,所有人都傻眼了:那些铁矿只是被烧红了,有的温度高的也烧得化了一点,成了稠水水,可根本就不成铁。那么多的高炉连真正的一炉铁也没烧出来。而任务又不能不完成。公社领导来动员大家,说是要学习外地先进经验,现在都兴大食堂了,家里的盆盆罐罐都没用了,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硬在石头里面烧铁呢?把现成的铁具烧一烧不就成了炼好的铁了吗?任务其实是很好完成的。要干部们起带头作用。全部回家去搜出所有的铁具来,包括各式各样的只要是金属的东西都要交出来。
我是民兵连长当然要带头了。第二天,所有的社员都回到家里,干部们带头把家里所有的铁家具都拿出来。在队里的场院里,大大小小的铁锅铁铲铁勺,堆了一地。选了几个强壮的年轻人用大锤一个个地砸着,叮叮咣咣的响声传得很运很运。家里的婆姨们看着自家的家具被砸得粉碎,心痛得背着脸不敢看。也有那不愿拿出来的,队长派民兵们挨家挨户去搜查,不能有一家一户漏掉。因为这是政治任务,没有谁家敢阻挡一下。等把家具全搜完了。有人想起还有没有搜到的地方,那就是其他有金属的地方,比如大门上的门环,门闩等等。要全都改成木制的。
我带头回到家,从炼铁工地上带回一只钳子和撬棍,把大门上的铜扣和铁环往下撬。妻子这下可不干了。她上来夺我手中的钳子,气冲冲地说;“你把锅砸了,也就算了,反正大家都在吃食堂,可把门扣的门闩撬了,拿什么闩门?就这点东西炼了能起啥作用?”
我吓得赶快把她的嘴捂住,她这样说可不是自找麻烦?我严厉地对她说;“你还是好好想想,咱们可是贫下中农呀,还不是沾了又穷又老实,听上边话的光?要把咱定成富农,就象爹一样,还能在村里抬起头来么?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个好机会,让咱们带个头,要是放过了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咱爹还不是沾了咱们是贫下中农的光?要不然他能这样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嘛?这点东西都舍不得,还能干成大事?要是你不带这个头,还不是给爹添麻烦?要让人家说是富农不接受改造,还要显富,再拉到台子上批斗,你这不是因小失大?锅都砸掉了,还要这些东西干什么?除了给人家添加口舌,落个话柄,啥事也不顶。”
经我这一开导,她一下明白过来了。只是说,把门关门扣全撬了,咋来关门?人到是不怕,要是狼来了,不担心孩子?
我说,白天不会有狼的,晚上门里面有木门闩,一下插上,完全是安全的。
她没法,只得听任我把门上所有的铜铁制的门闩门关门扣门环全撬下来,交到队里面。
大家把全村搜缴来的铁器全抬到花果山上,投进冶炼炉里继续冶炼。这办法果然不错,只几个钟头便炼出了铁,尤其是铜好象比铁要软,不禁炼,不一会儿便炼出了铜。只是铜太少,只在一个小炉里炼了半炉子。因为有铜的人家太少,只有几家也是从门环上撬下来的。把红红的铁水倒进一只只模子里,让慢慢变冷,半个时辰就缩成了铁和铜的坨坨。等变凉后,队长让大家用绳子把铁块和铜块绑起来,用担架抬着,上面再用红布包裹起来,敲锣打鼓向公社去报喜,庆祝马岔里村炼出了第一炉铁,更重要的是还有铜,那可是上级没有规定过的。这是我们村的创举。
我们村受到公社的表扬,还给我们发了一面红旗。因为谁家要是没有完成任务,就要插白旗的。我们村率先完成了任务,第一家得了红旗。我把红旗扛回来,插在我们村的最高处,双手叉腰站在那高高的地方,望着呼啦啦飘扬着的鲜红鲜红的红旗,觉得自己真的是翻身当家做了主人了。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感到自豪的么?
公社还在我们村召开了大炼钢铁现场会。全公社都派来了代表。最叫人惊奇的是,离家参军多年的二孩子竟回家探亲来了。他也被村里邀请参加了表彰大会。在台子上讲了重要的话。人的命真是没法琢磨。他叫二战区抓去当兵却参加了解放军,还当上了大官。他的媳妇也没有再找人家,硬硬地等了他十几年。他出去后也没给家里来过一封信,谁也不知他的生死。都还以为他早已故去了,不知早埋到哪里去了。都劝说她早点改嫁,又没有孩子。但她硬是不走,连公婆也劝不走。也许人家就是个享福的命,命中注定的东西你是躲也躲也不掉的。那二孩子呢?好象叫打仗打憨了,早就当了大官了,面对那么多要跟他好的女学生一点也不动心,谁也不要。可也不去察问他家里的媳妇怎样了,还等不等着他。直到媳妇打听到他没有死,而且还当了大官,胳肢窝里夹着一只花布包走了几百里地找到他时,他好象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媳妇。那些女学生看着踮着一双解放脚的厅长夫人,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他们作梦也没有想到,厅长对她们是一个也看不上,以为有什么漂亮的有文化的夫人呢,而看到的却是这样一个农家妇女,还是缠了脚又给放开的半小脚,人们都叫它是解放脚的媳妇。可人家二孩的确是好人性,一点也不嫌弃她,把她接到屋里,好吃好喝,精心打扮,没过多长时间,她就完全象个厅长夫人了。还给他一连生了三个孩子。
二孩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裤子上的缝楞直直的就象刚穿上似的。头戴着一顶鸭舌帽,脸上泛着红光,十几年前流着鼻涕的窝囊憨厚的打柴孩子的影子也看不见了。他笔直地站在台子上,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挥着手说;“老少爷们,我二孩真是好运气,头一回回家探亲,就赶上了我们村里的大好事,大喜事。我们这样一个小小的马岔里村竟能炼出了头一炉好铁,这可是我们全村的光荣,也是我自己的光荣。大家要知道,现在的形势真是不能掉以轻心了。美帝国主义打了朝鲜战争,还要帮助蒋匪帮反攻大陆,还要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让我们再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去。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呀。所以,我们就是要大炼钢铁,要准备打仗,打仗可是要用钢铁的呀,那些飞机大炮,炮弹子弹,哪一样不需要钢铁?这就是要我们大炼钢铁的本意。我们就是要超过英国美国,让他们再也不敢来欺负我们翻身站起来了中国人民。我们要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最后让我们高呼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家也都举起拳头跟着他高喊,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们这才明白,敢情大炼钢铁是为了保卫我们得之不易的胜利果实的,是要让我们的国家更加强大的。那有水平的人说话说得就是不一样。搞了这么些事,村里的队长连公社里的头儿们都没给你讲明白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干,只是说是上级要让干的,不知到底是为什么要干。经厅长这么一讲,大家伙心里一下全都是亮堂堂的了。人们的干劲也一下都大起来了,因为只要知道为什么干,大家的心劲就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开完会,二孩竟看望我来了。吓得我真不知该怎样招待他了,坐没好地方,吃什么东西也没有。全家都在上大灶,家里连一粒米也没有,拿啥来招待这么大的官?好在他一点架子也没有,随随便便坐在炕沿上,我们别说拿什么来招待他了,就是连白开水也喝不上呀。因为家里连个烧水的器具也没有了,连锅也让砸得炼了铁了。只得让他干坐着,跟我就象从前一样随便谝着闲。
他看着我家黑咕隆冬的窑洞和寒碜的家具,笑着说;“你知道,那时,我真是羡慕死你了,嫉妒你怎么能有那么好的舅舅。你舅舅把你救走后,差点把我给吓死,那天夜里吓得我都尿湿了裤子,以为这下可活不成了,说不定哪天就叫一粒子弹或一颗炮弹给打死炸死,连个尸首也找不着了。哪曾想,还没打仗就能叫八路军给俘虏了呢?后来,我又干的后勤工作,没怎么打过仗的。子弹炮弹离我都远着呐。人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呀,没法琢磨的。”
看着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听着他讲的话,我真是连脊背上都感到冒着寒气,后悔得不得了。要是当初舅舅不去救我,也让八路军俘获,凭着我的机灵和能干,说不定现在比他的官还大呢。舅舅完全是为了他姐姐能续上香火才那样做的,根本就不是为了我。可转念一想,出去可就不由自己了,说不定早就叫打死了,还能活到现在?现在虽说贫穷苦楚,也总比叫人家给打死强些吧?
我只得笑笑说;“你这是福大命大呀。古时的人说,有福不在迟早,你真是因祸得福呀。以后经常回家来看看你这个穷兄弟吧。”
“那是当然,咱们俩谁和谁呀?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我之间的那美好感情的。”他点着头说。
我直到现在也是非常后悔呀,我俩朋友一场,足足有差不多二十年没见面,可连半个窝头也没有给他吃,只干坐了一会儿,就送走了近二十年没见面的最好的朋友。可当时,全家都在上食堂,家里连一粒米也没有,实在是拿不出来呀。
刚送走二孩,一个政治任务还没完成利索,上面又下达了一个说好完成实际上也是非常难以完成的任务:让大家去消灭麻雀。说是麻雀太多了,全把人打的粮食吃光了,是四害之一,另外的三害是老鼠、苍蝇和蚊子。于是,大家又都回到村里来捉麻雀。可那些小家伙可是鬼精精的,都长着翅膀的,你在这儿一打,它“忒儿”地一下就飞走了。根本就打不住的。队长说,人家城里人非常有经验,说是只要全城人都一齐用什么铁东西使劲敲击,那些麻雀吓得四处飞逃,不敢落下来,直到飞不动了,就会自己掉下来死掉。村子里还到处在传着人人都会唱念的一首歌谣:“老鼠奸,麻雀坏,苍蝇蚊子像右派。吸人血,招病害,偷人幸福搞破坏。千家万户快动手,擂鼓鸣金除四害。”
于是,大家都去找能敲响的东西,可找来找去,除了必须用的铁锹镢头,家里任何能敲得响的东西也没有了。人们只得把铁锹镢头拿出来,把它们的头卸下来,但这些能响得东西实在是太少了,男劳力用了其他人就都用不上了。家里人只得把案板瓮盖也全拿出来,全都集中在场院里。只听队长一声令下,大家都使劲敲了起来。叮叮咣咣,噼噼啪啪,乒乒乓乓的声音传得很远。场院四周的麻雀和其他的小鸟全吓得四散逃命,顷刻之间全没了踪影。大家眼巴巴地望着天空,渴望能掉下来一只麻雀,但蓝瓦瓦的天上,除了有一两只不怕人们敲打声的老雕,连只麻雀的影子也没有。
大家都纷纷数落起队长来,不知他从哪里听来这样的一个馊主意,这不是把麻雀往庄稼地里赶嘛?大家一致的认识是,城里人除了白面比咱们村里人吃得多外,实在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就在大家互相埋怨的时候,我那儿子马福平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而他的手里竟提着用绳子串着的一串麻雀,足足有五十多只。他好象害怕队长似地,悄悄地走到我跟前说;“爹,你看我抓得麻雀。”
“你哪来的?怎么抓住的?”我又惊又喜地问,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已经非常失望的人们纷纷走过来察看,不相信这样一个小孩子能抓住这么多的麻雀。
他看着大家欣赏的样子,胆子也大了起来,对大家讲了他抓麻雀的办法。
原来,他平时喜欢到饲养室里去看我家上交的牲口。有时还帮助饲养员喂养牲口。他发现给牲口堆放料草的窑洞里常常有麻雀去啄食草里的籽实。有时一下能进去好几十只。一般都是从天窗里飞进去的。而窑洞里黑古隆冬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要把天窗一关,它们可就一只也跑不出来了,只能听任你随便抓。
在村里号召大家抓麻雀时,他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在大家都到场院里集中时,他一个人悄悄地来到饲养室院子里,先把梯子架在靠近天窗跟前,把门关住,藏在院畔里的一棵大树后面等着。场院里人们的敲打声把麻雀吓得四处逃命,有的竟躲在饲养室里来了。等它们全进去后,他悄悄地爬到梯子上,把天窗一关,几十只麻雀全被关进窑洞里去了。他又拿来饲养室里的一只大扫帚,把门打开,一下闪进去,又关上。用那只大扫帚,在屋里使劲扫。那草堆得又高,足足堆了有半窑洞。他的扫帚完全可以探到窑顶上去。那些本以为躲进它们平日里最为安全也能经常吃上好东西的地方,却成了麻雀们的葬身之地。它们一个个被横扫过来的扫帚打倒在地上,有的还在挣扎,有的可就再也起不来了。他在听到再也没有一只麻雀扑楞以后,就打开门,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把已经死掉的和还在苦苦挣扎的全都串起来,到场里向大家报喜。
这孩子从小脑子就好,爱琢磨个事。不管什么事情他都能想出比别人更好的办法来。只是村里没有学校,没识下几个字,要是能念上书,那孩子保准会有出息的。
队长非常高兴。这下他完全可以向上级交差了。因为如果完不成任务,他可就要挨批了。至少不能连一只也抓不住吧。现在有了我儿子抓的几十只,虽说是少了些,可总比没有强吧。他把死了的和半死不活的麻雀全都提起来,大声说;“大家可看好了,咱们这么多人怎么就连一个小孩子也比不上呢?人家一个人就抓了五十多只,我们这么多的人连一只也没有抓住。看起来光凭动手还是不行的,得动脑子才行呀。我们要大力表扬这样能干的年轻人。现在我宣布,一斤按十只算,奖励马福平五斤山蔓菁。就在地里自己刨去,让保管员给秤一秤。不能刨得太多噢。”
山蔓菁是我们那里的土话,就是你们说的土豆。他安咐完,就急急忙忙地到公社报喜去了。保管员领着我们到地里刨了两窝山蔓菁,搁进秤里一称,不多不少,正好是五斤。为啥要给奖山蔓菁不奖别的呢?因为那时家家户户的锅全给砸碎炼了铁了,生的东西全都不能做了。只有山蔓菁水分大,能搁在火里烧着吃。而且,烧着吃还要比其他的吃法更香,更绵软。
这孩子可是给全家都带来了福音。可看着这些的东西,实在是舍不得吃。到了实在饿得不行时,才在院畔里打上点火,等柴烧成红灰后,就小心翼翼地从窑洞后面的箱子底下取出几颗来,煨在红烧灰里,悄悄地就象怕它跑了似地等着。直到等得火堆里隐隐传来幽幽的香气时,才轻轻地拨开灰烬,取出煨熟了的山蔓菁,一人一个分着吃。好在孩子也都半大不小了,不会争着抢着吃了。全家人互相谦让着哄一下咕咕叫的肚子。这让村里人非常嫉妒,觉得那么多的大人竟顶不上一个小孩子的能耐,实在是太丢人了。人们知道了这个办法好使,纷纷都去饲养室里抓。可那麻雀也不是傻子,它们吃了一回亏,就再也不到饲养室里去吃草籽去了。任凭大家想破了脑瓜,再也抓不到一只了。
不过,这好事竟还没过去。过了几天,我们刚刚排队领回饭,还没来得及吃,队长就兴冲冲地拿着一张报纸来了。他高兴地大声说;“见报了,见报了。你家福平都上报了。这下我们村,你们家可就出名了。你看看。”
我停下吃了几口的饭,接过报纸一看,果真我家福平的名字竟刊登在头版上。福平接过去一看,笑得牙都龇出来了。他虽说没念过书,但我是识字的,教过他一些字,自己的名字他还是认得清的。他看着报纸上他的名字,实在不知道自己为啥就好事连连。
队长也认不得几个字,让我给读一读。我给他们读了一遍,大意是说,三面红旗的春风吹到四面八方,马岔里村一个十岁刚出头的小孩子,为了保护集体财产,好让集体的牲口能多吃上草,多为三面红旗增光添彩,动脑筋想办法,充分利用饲养室的便利条件,一次就抓了近百只麻雀。真是社会主义的好少年。
我念着,觉得怎么不太对劲,怎么五十只竟变成了近百只,翻了近一倍。队长也莫名其妙,但反正大家都高兴的事,管他说是多少只呢。又不是说干了多少坏事。好事情还不是越多越好么?再说了,要说五十多也是在一百只里面不是?
五十只麻雀的命换来了我们全家在那时最为活奢的几天。不仅吃到了香喷喷的烧山蔓菁,还上了报纸。用你们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全赶到一块了。真个是福星高照了,大家高兴得都象过年似的。
然而,这点东西很快就吃光了。大食堂当初好吃好喝的时光早已没有了。天天吃得都是清得见底的糊糊饭,饥饿好象传染似地开始在人群中四处蔓延开来。而地里并不是庄稼歉收,而是大家都忙着大炼钢铁,强劳力全部集中在花果山上,没明没夜地砍柴烧铁,根本就顾不上去收地里的庄稼。更要紧的是,即使是收回来自己也是吃不上的,没有上级的命令哪个龟儿子敢动一粒庄稼?而上级只知道要完成炼钢任务,没有让完成收秋任务,谁敢去自己胡思谋瞎胡干去?
这年冬天,由于来不及收秋,一场大雪过后,所有的山蔓菁全都冻烂在地里了。玉米也没人去收,任凭风吹雨打,高高的秸秆也倒伏在地里,本来很好的玉米棒子,从地畔里倒下来,掉在路上,人们用脚踢来踢去,也没人敢去拣一棵。在工地上炼钢铁的我们还算不错的,能吃上点硬食,但在家里的婆姨孩子可就惨了。他们天天喝稀汤,常常饿得脸色发青,走路左右摇摆,不知这日子哪时是个头。
一天,花果山工地炼钢铁的一只炉子裂开了缝,让我回去取铁丝来固定。天黑才回去,取了铁丝已经到深夜了,就在家里住下了。半夜里,妻子悄悄取出几棵玉米棒子来,让我看。我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恐惧地连声问她这是哪来的?她说是儿子福平到荒地里挖野菜时,见路中间掉着五个玉米棒子,差点将他绊倒,他见四下没人,就把玉米棒子藏在篮子里的野菜底下,偷偷拿了回来。
我看着剥光了皮的五个玉米棒子,虽然在漆黑的夜里也是那样明显亮堂,就象一盘山珍海味似地散发着诱人的光彩。我知道如果吃下去可是犯法的事,说不定会坐牢的。可如果不吃,大家实在饿得太厉害了。我想了半天,只得告诉儿子,以后这样的事可千万不敢干了,要是再干,就要把他送到县里去坐牢的。他吓得憋住气,嘤嘤地哭了起来。我想悄悄给送回去,但要是叫人看见,一样是过不去的,不是把儿子给卖了?还不是要受到批斗?还不如偷偷吃了,反正也没法消迹了。可怎样吃呢?人又不是畜牲,细牙碎齿的,怎能生吃下去呢?
还是儿子有办法。他说,反正村里人都知道,咱家得了奖,给奖励了山蔓菁,已经烧得吃了几回了。现在再烧玉米棒子也不会有人怀疑的。
于是,妻子悄悄在炉子里点着柴火,等火烧成红灰后,把玉米棒子填进炉子里煨上。一会儿屋里便散发出香喷喷的玉米香味来。早已等不及的儿子和女儿围在炉子边,涎水也流下来了。妻子把煨好的玉米棒子,一个个分给他们。大家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一时竟不敢吃下去,以为是天上带来的好东西,不是自己的。事实上的确也不是自己家的,而是捡来的,甚至也可以说是偷来的呀。女儿把一个送到隔壁父亲的屋里,他接过来,看了半天,竟不相信这是真的玉米棒子,以为是在作梦。他咧着张少牙没齿的嘴,大口大口地吃着,说他种了一辈子地,竟从来没觉得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大相信这是从地里产出来的,以为是上天赐给他的只在天上才会有的好东西。他高兴的泪水涎水一齐往下流淌,连棒子带自己的眼里泪水和嘴里的涎水全吃到肚子里去了。
我本来想把玉米棒子留给他们的,但正好一人一个,留给谁也不公平。而我自己也实在是想吃点有分量的东西了。就实在不客气地也吃了儿子从半路上捡来的吃食。
那天晚上,是全家睡得最为安稳的一晚。我完全明白了什么叫做人是铁饭是钢的道理。
可人是不能犯规矩的,你要是犯了规矩是绝对跑不了的。
第二天天刚亮,队长就不知听了谁的举报,说是我家半夜里烟囱里冒烟了。一定是偷着吃什么东西了。他说是烧吃山蔓菁的,但好象那点奖励的东西也早该吃完了,怎能天天都烧吃呢?为保险起见,他还是带着人来看一看。
全家老小一下吓得全都愣住了,脸色苍白,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了。真正是什么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了。不过,就算是我们能沉住气,也是没有用的。因为刚刚烧吃过的棒子芯还在窑洞后面的灶火圪落里躺着,整整五个,一个也不少。
队长从后窑底把五只棒子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又在炕洞里掏了一把,一下掏出来不少炕灰。他把棒子芯举到我跟前说;“这可是集体的吧?食堂里是不会分给你家棒子的吧?偷来棒子烧着吃是不是?真是好办法呀。说,哪来的?谁干的?老实交代。”
福平吓得脸都青了。我怕他年纪小,给吓坏了。就赶紧说;“是我,是我。我从工地回来时,经过地畔里,见路上有从地里掉下来的玉米棒子就拣了回来。我不该这样偷集体的东西,为咱村里抹了黑……”
“甭说了。”他打断我的话说,“现在到工地上去说吧。跟我说是没用的。还要看上级会怎么处理了。”
他让他带来的人拿着我的罪证——五个玉米棒芯子,把我押着来到工地。平日里说一不二的我,现在真是象过街的老鼠一样了,只恨没有个地洞叫钻进去了。我低垂着头,走到工地的工棚里不敢出来。只听着队长吆喝大家集中,说是要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除了值班的,其他人全都集中了起来。直到队长派人把我带出工棚,大家还不明白到底发生啥事了。
我被拉着站在台子上。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脸色白得象纸一样。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都是做好人的,不管走到哪里、活到哪一步,都不会干任何犯规矩的事的,可现在,为了一个好吃的孩子竟站在这里示众,丢人败兴呀。我的头趛得很低,不敢看下面的任何一个人,脑门上的汗珠一颗颗的渗了出来。听任人们把那五只吃空的玉米棒芯子挂在我的脖子里。队长和积极分子们怎么批判我的,都说了些什么,有怎样的脸色和态度,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了,就象是昏过去一样,脑子里空空的。只知道那代表着耻辱和败兴的玉米棒子芯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象抽打着我的脸面。直到大家批判完了,谁也不再讲话了,才有人在我的后背上拍了拍,示意批判完了,队长让我作检查。我这才知道我在哪里,正在干什么。我只得尽力把头抬起,看着前面,尽力不去看别人的脸和眼,故意地把声音放得很大,大声说;“我不是个人,我作为一个民兵连长却给队上抹黑,给三面红旗抹黑,好吃懒做,偷得吃集体的东西,破坏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我愿意接受组织上的任何处分和惩罚……”
我嘴里在作着检讨,心里在狠狠骂着自己:财旺呀,财旺,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呀?虽说是孩子犯了事,可你作为大人,一个有觉悟的有身分的人,怎么能不去制止,反而跟他一块烧着吃呢?所有人全都挨着饿,都在忍受着吃不饱的痛苦,又不是你一个人,又不是你一家人,大家都能受得了,偏偏就你受不了么?七尺高的男子汉,怎么就没有一点出息呢?以后还怎么在这块地面上活个人呢?我真是恨死自己了。
等批判完回到家里,我一把将福平按倒在灶火圪落里结结实实打了一顿,直打得他三天都没趴起来……
九 人祸肚皮
本以为这事会给我带来非常恶劣的后果的,但在听到我狠狠打儿子马福平时,大家才知道我完全是为儿子背黑锅的。一个小孩子实在饿得不行了,在路上捡了几颗玉米棒子,偷偷烧着吃,虽说我自己没有管教是有责任的,但也不能完全怪罪于我。何况我已经在大会上受了那么大的批判,也作了深刻的检查,反倒说我是个敢于承担责任的人。所以,我的民兵连长的职务也保了下来。好歹还算保住了脸面,以后也还能在村里再继续做人了。只是事事都得非常小心不可,不然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又犯了啥事,绝对不能做人家不让做的事,不管你活到哪种田地。
脸面是保住了,可肚子却越来越瘪了。虽说食堂也解散了,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又重新冒出了烟,可锅里根本没有任何可供来蒸煮加工的东西。地里的野菜也都快挖干净了,所有的榆树皮都被剥光了,一棵棵树全都光着身子,半死不活地挺立在山坡上,好象在控诉着人们对它们的残害。一双儿女一天天长大了,食量也随着大了起来,可我是实在太无能了,根本就不可能给他们提供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他们只得自己想办法。有时候孩子们想出来的办法不一定大人就能想得出来。
在夏天和秋天的时候,他们在野地里逮着什么吃什么,就象野物似的:蚂蚱、麻雀、蝉、蚯蚓,甚至还有老鼠。野菜就更不用说了。现在南方人吃虫宴,说那是高档菜,真正是叫人想不通。那时可是最恶心的、最是无奈的人们不得不去吃的东西,却成了现今最时髦的吃食。不过,也许还真是有点道理的。两个孩子竟没有太饿着。可一到秋后和冬天,就不好过了。只能吃糠,吃保存下来的干野菜和榆树皮。也许是年轻人火大,也许是因为那些东西没有营养,也许是根本就消化不了。虽然我俩并不大要紧,可他俩就受不了了。尽管大量地喝着水,还是拉不下来。干得在茅坑里憋得脸色通红,大口地喘着气,可就是拉不下来。没法,我们只能分工,我给儿子用手抠,妻子给女儿抠。那大粪竟变成象算子一样的硬邦邦的黑黑的颗粒,掉在地上就象羊粪蛋一样,圆圆地滚动着,连手上都沾不上什么粪便。真正是叫人不明白,干嘛羊能拉下那么硬的东西,人就不能呢?
咋办呢?多一个吃饭的可就多了一份负担呀。我看看妻子小声地说。
她也知道我说得是什么意思:不管怎么样,反正女儿迟早是人家的人。与其现在一家人不死不活地困着,还不如趁早把人家的人送给人家,也许能遇到个好一点的主家,女儿并不比在家里差。也有人提过亲事,我们没有答应;女儿还太小,只有十五岁。可这样耗下去,不是把女儿也给害了么?如果能嫁到大村子里,总比在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强些吧?于是,我们一致商定,只要有大村子里的人上门提亲,人家和人性也不赖,就把女儿给嫁出去。让她能逃个活命吧。
后来,有个城郊的大村子里的人来提亲。之所以到我家来提亲,是因为他家有弟兄六个,穷得拿不出彩礼。这实在让我为难,本来咱就是因为穷才这样早就嫁女的,想嫁个有办法的人家。可他娶你还是因为穷。要不然人家是不会到我们这样的小山村里来娶媳妇的。这事实在难以答应,就先给耽搁下来了。
过了一段时间,亲戚们经过仔细讨论,觉得还是嫁到城郊的大村子里活奢。因为,他家不管有多少弟兄,一成家还不是各过各的?与弟兄多少实在没有多大关系。只是因为弟兄多一下让大人拿那么多的彩礼拿不出来。但要是各家过各家的,离城近,作点短工,卖点土产,也比在我们这里强得多。
主意一定,在他家第二回提亲时,便答应了下来。女婿回去做准备去了。没过几天,他便迎亲来了。衣服也没有变了一下,什么人也没有陪着,只有他一个人拉着一头毛驴来接我女儿来了。女儿马芳红一个人躲在灶火圪落里不肯出来见他,两眼抹得通红。她死活也不愿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才只有十五岁呀。要不是饿成这样,让她逃个活命去,谁能舍得这样小的孩子就离开自己呢?用现在的话来说,她还是个未成年人呢。可人永远要去面对现实是不是?看着面黄肌瘦,饿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的女儿。妻子和我,还有她哥三人轮番劝说,把城川里说得比天堂上还好。说随时都可以到城里去游逛,吃得好穿得好,有钱花。就跟城里人没什么两样。她实在是年纪太小了,又没出过村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啥样的,好哄得很。直劝得她回心转意,羞答答地跟着她的女婿骑上了迎接她的灰毛驴。
牵着驴的女婿和骑在驴背上象只有一张人皮一样的女儿,摇摇晃晃地向塬上的路上渐渐走远了。妻子和我定定地望着她骨瘦如柴的背影,心里就象一下丢了魂似地空落落的了。妻子眼圈一红,眼泪便汩汩地流了下来。她声音颤颤地说;“你说,芳红在人家里会受气么?不知能不能吃得饱?要是还不如咱家可咋办呢?咱们不是把她送到火炕里去了?唉,真是……”
她实在是说不下去了。我安慰她说,不会的。城川里总要比咱们这样的小村子里强。离城近,人都活泛得很,不会受制的。但话虽这样说,我其实是一点也没底的。只不过打发一个算一个,送走一个算一个,少一口总比多一口人少吃些食物的。
晚上,躺在被子里,横竖睡不着,想着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这样无能呢?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呢?好象是打发什么歪东西似的打发自己的亲生孩子。象是扔掉什么没用的东西一样地扔掉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真是太废物了,太不象个男人了。要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以后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马财旺,马财旺呀,我心里喊叫着自己的名字,你怎么就这样无能没用废物呢?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从送走女儿的悲痛中走出来,队长就带着人来了。他脸色发青,嘴里凶凶地说:“马财旺,你可真是财旺还不知足,还要偷集体的玉米棒子。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了。才作了检查没几天,就又犯事了。这下你可逃不了了。”
“啥?”我一下象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呆呆地立在地上动也动不了了。“你凭啥说我偷、偷了队里的棒子?凭啥?你不能血口喷人呀。那回是孩子不懂事做下了,你们不是已经处理了么?怎么会再处理呢?你还叫不叫人活了?”
“不是那回。是又犯了。有人举报你偷了队里的玉米棒子,你可真是屡教不改了。现在我是带人来搜查来了,有没有偷,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事实说话才算。一搜不就什么也明白了么?”
我这时才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他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带着这么多的人来搜查,肯定是有理由的。可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呀,他能搜出什么来呢。再看看那些随着他来的人全都带着铁锹和镢头,显然是要挖地三尺来的。
“不行。”我说,“你不能这样随便想搜谁就来搜谁。没有根据你怎么能随便搜查人家的屋里呢?搜出来我肯定愿意受到任何处罚,可要是搜不出来呢?你总不能就这样只针对我一家来吧?除了你把全村所有的人家都搜查一遍。”
他一下愣住了。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强硬。想了想,我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搜不出来,岂不是在欺负我么?我好歹还是个民兵连长,哪能受这样的闲气呢。他实在也是骑虎难下了:不搜吧,人匹马虎地来了,怎么能就这样空手回去呢?搜吧,实在也是没有什么道理的。万一要是搜不出来我怎么能放过他呢。一定要找出那举报的人来的。
“那好。”他半天好象是痛下了决心似的说,“咱俩都是有职衔的人。要是搜不出来,我就辞职,再也不当队长了;要是搜出来,就报到大队撤你的职。这样不就公平了么?你说好不好?”
“那当然好了。”我说,“大家可都要作个证了。到时谁也不能反悔的。”
人们都说肯定没有问题的。
“那好。”我说,“你们随便搜。”
好在妻子和儿子都去挖野菜去了,父亲也到饲养室里顶替生了病的饲养员饲喂牲口去了,家人暂时是吓不到的。我一个大男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反正我两人都立了军令状了。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任他怎么样,能搜查出什么来呢。吴可行呀,吴可行。我心里叫着队长的名字说,你就等着把你的职务丢了吧。我要让你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来了。看你不知听了谁的歪主意敢来跟我作对。真是瞎了眼了。我双手交叉,冷冷地看着他们象电影里鬼子探雷似地在家里四处乱翻。可什么也没有翻出来。吴可行急得脸色也变了,知道自己夸下的海口就要露馅了。
最后,他让人在我家的灶火圪落里往下刨。几个人吭吭吃吃地挖了半天,把地面挖了一个深深的大坑。但里面除了黄乎乎的泥土什么也没有,连个玉米棒子的影子也没见。
“怎么样?吴大队长,你的队长职务是不是该交出来了?凭空诬陷人可是要受到处罚的哟。”我对他冷嘲热讽地说。
吴队长的脸也吓白了。本来就弯的腰好象弯得更厉害了。他看看自己带来人们幸灾乐祸的样子,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了。不过,他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带着人们来到院畔里的一棵高大的家槐树下,低着头看了半天,忽然指着脚下的泥土对大家说:“就是在这儿。没问题的,赶快挖。”
人们将信将疑地在他所指的地方,挥着镢头挖了起来,没刨几下,几个黄黄的玉米棒子便露出来了。我吓得象大白天撞见了鬼,连气也出不来了,不知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好好地怎么院子里能有这可怕的东西呢?这可是犯法的事呀,是要坐牢的呀。
我愣在那里,一时好象任何记忆也没有了,只有象僵尸一样的躯体了。过了好一会儿,吴队长大声说话的声音才把我从恐慌害怕的状态里唤醒过来。我低头一看,脚下躺着七八只玉米棒子,黄黄的就象是一只只生冷坚硬的手铐脚镣,就要强加在我的身上了。
“不是,不是,绝不是我干的。”我急不择声地大声叫喊着。
“不是?不是你干的,怎么就能埋在你家的院子里呢?为什么没有埋在我家呢?不要犟嘴。有你的好看了。等着上级来下你的瓜吧。”他不相信地说。
“肯定不是。”等稍稍冷静下来,我镇定地说,“你也不想想。真要是我偷的,干嘛不藏在自己家里,却藏在院子里呢?那不是给别人白送的么?随便一个什么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取走吃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凭什么我会傻到那种地步呢?家里有五孔窑洞,哪里藏不下偏偏要藏在外面呢?分明是有人要陷害我的。埋了几个棒子,举报让你们抓我,这不是明显的么?你凭什么要相信别人的呢?这我坚决不能接受。你要是说不出是谁来举报的,对我的任何处理我是绝不能接受的。”
那些来搜挖的人也觉得有些不对劲,连说这事就是有些奇怪。吴队长也觉得他做得有点骑虎难下的了,但他好象绝不认错。他说,反正他是根据人们的举报搜查的。搜查完了就没他的什么事了。至于怎么处理,那是上级的事,跟他没有关系。他让人带着搜查出来的玉米棒子,连同我这个嫌疑犯到大队去接受处理。
官大一级压死人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我只能跟着他去大队,看领导会怎么处理我。不过,一路上,我看着队长的水蛇腰,想想他近来的举动,觉得他完全有可能是对我进行报复。他虽说是队长,但在村里的威望远远不如我这个民兵连长。因为好多重要事情,都要我来带着人去做,他反而是有没有都行的。因为那时是特殊时期,村里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其他的事反而不算是太重要的。要不然,明明这事是违反常理的,可他为什么要表现得这么积极呢?当然,这事并不能说明就是他一手策划的,但他完全可能是利用了别人给他的机会来让我再也不会在村里当个有脸面的人物了。
果然,来到大队部,我的猜想好象就得到了印证。大队主任和书记听了吴队长的汇报,脸色变得铁青。说我是个累犯,上次就因为包庇偷了玉米的儿子,没有给予更大的处分,现在不思悔改,却变本加厉,再次偷队里的玉米,那可是犯法的事,报到公社里,就有可能坐牢判刑的,绝不会轻饶的。不过,看到我平时表现也不错,为村里作过不少贡献,这事就在最小的范围里处理了。撤消民兵连长职务,不再追究别的责任了。
我说任何处理我都能接受,但坚决要求与举报人对质,如果的确是我干的,即使坐牢也再所不惜。可要是别人诬陷我,我是绝不能接受的。
但他们是绝不让我对质的。说是要对质也行,但他们可就管不着了,要把我交给公社,让公社来处理。这显然是他们串通好了,要把我赶下台的。而一旦到了公社,把事情一闹大,他们不管谁错了,首先要保护的肯定是大小队干部,而不是我这样一个队里的下属小官。而大队干部更比我要吃得开得多。如果那样,我可能倒得霉就更大了。一家老小还得我养活呀。委屈当然受大了,可人一辈子哪能痛痛快快活过去呢?权衡利敝,我还是选择了撤职处分。
“是不是还要到村里让全体社员批斗的?要不然大家都不晓得我犯了这么大的错误?”我故意说。
不必了,不必了。主任书记和吴队长都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说我是对村里有贡献的人,不能跟一般人同样对待。要以教育为主,不能一棍子打死的。
这下,我更加相信了这只不过是一场阴谋罢了。只是可能阴谋的产生不是他们蓄意所为,但一定是利用了别有用心的人给他们提供的机会。
冤就冤吧。无官一身轻。这样不是更好么?不再管别人的闲事,就不会遭人猜忌,一辈子也就过得平静舒心,何必要劳心费力的为别人白做事,还落不到好结果呢?人,不管啥事,只要你甭往心里头去,反过来想一想,就啥事也没有了。不能只往一个地方去想,既要正着想,更多的时候是要反着想才对路。要不然,人怎么能平平安安的活过一辈子呢?
但这平白无故招来的丢人败兴的事,怎能让人心里头痛快呢?我垂头丧气地一个人独自朝家里走,心里象被堵了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不知道回到家里怎么向家人和村里人交代。还怎么见天天见面的乡里乡亲呀。
就在我心事重重地思谋着怎样能度过这肚子又饿,心里又痛的一关时,半路上,迎面急匆匆走来的一个人吓得我半天没缓过神来:他就是我的儿子福平。他跑得气喘嘘嘘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爸爸,我、爷爷不在了。”
“啥?”我惊得一下愣住了,不相信他说的话,“怎么可能。昨天他不是还好好的替饲养员喂牲口吗,怎么就能不在了呢?”
他说,有人经过饲养室的门口时,见他倒在窑洞门口,连气没有了,就赶紧到咱家里报信。他妈让他来大队找我的。
我来不及细问,赶紧急急往回走。虽说养父小时对我非常不好,常常打骂我。还听任母亲把我赶出家门,差点让舅舅给定了个忤逆不孝的罪名把我乱棍打死。但至从舅舅被政府镇压,母亲自杀,我重新回家后,他对孩子妻子对我都还是不错的。平日里除了默默的干活,什么事也不管,只要让他吃饱饭,他是什么也不过问的。而且他非常勤劳,一天也不闲着,家里家外什么事都做,就象他曾经饲养着的牛马。身体也非常结实。可不知为什么,竟能说走就走了呢?不管怎样,他终究还救过我的命呀。要不是他把我领进他家,我不知道现在都能不能活着还是个问题呢。有时养育之恩要比生育之恩还要大。我不能对他不好呀。
等我儿子福平赶回到家里时,人们已经帮忙用席子搭起了灵棚。父亲在一块旧门板上躺着。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伤创一类的样子,好象非常平静。只是脸色跟所有人的一样,枯黄、干瘪,瘦削得很。一见到家里去世的人,我的什么尊严、脸面,什么冤屈痛苦,全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眼前最要紧的是怎样才能顺顺利利地把父亲给打发走。好在他是个细心人,老早就把寿衣准备好了。妻子赶紧从箱子里取出他的寿衣,在二孩爸的帮助下,我给他往上穿寿衣。在脱下他的旧衣服时,我们俩一下全惊呆了:只见他的肚皮就象塑料膜似地透亮透亮的,早成了一张皮了。但肚子却是鼓鼓的,就象吹大的一只气球。仔细看看,竟然发现,他的肚子里隐隐约约有一粒粒的黑豆,把肚子装得满满的。而那些黑豆正是骡马牛驴的草料呀。我和二孩爸不大相信地对望了一眼:他竟是被黑豆给撑死的!他是在偷食队里的牲口圈里喂牲口的料,吃得太多了,被撑死的。因为黑豆是极干的,他干干的吃着,连水也没喝一口。豆子进到肚子里,吸收了水分,一下便膨胀起来了。肚皮又非常的薄,能不被撑死吗?种了一辈子田,养了一辈子牛驴,打下的粮食不计其数,最后却是叫他辛辛苦苦种下的粮食,确切地说是让喂牲口的饲料给撑死的!这不等于说,他一辈子都是在种着毒药么?他是被自己种下的毒药给毒死的。这是件多么叫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呀。
在一旁帮忙的其他人也发现了这一非常特殊的问题,但谁也没有说破。呆呆地看过后,都各忙各的去了。我和二孩爸费了很大的劲才硬把裤子给他套上。因为他的肚子比平时要大了许多。
一边忙碌的同时,赶紧打发人去女儿芳红家通知女儿,说她的爷爷去世了,让她赶紧过来。送通知的人走了。我不知女儿家现在的情况。各家过得连黑白天都不晓得了,谁也不知道谁的日子过成了啥样子。
等把衣服全都穿好,我却一下发起了大愁:一个比寿衣要严重的问题摆在我面前:棺材呢?不仅平时没有准备下,就是现在要做,哪来的木材呢?现在所有的东西全都是队里的。尽管父亲平时非常喜欢种树,在他原先种的地畔沟渠里都种着各式各样的树。但现在可一切都不归他,不归我们所有了。
我赶紧去找吴队长,请他开开恩,让我伐上一棵树,好给父亲做棺材。他愣愣地看了我一眼,怪异地说;“你还好意思来要棺材树?我早就看出来了,你父亲是偷吃饲养室里的马料给撑死的。队里不找你的麻烦就算对你不赖了,你还想要什么棺材树?一个犯了法的人凭什么还要让队里给埋葬?你自己想办法去吧。”
我听着他的话,一下怔住了。原来他已经知道了真实的情况了。也许帮忙的人讲了出去了。也许是早在现场他就知道了。但不管怎么说,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人总是要下葬的呀。
我说:“就算你说得是事实。可村里的那些树,有多少不是我爸种的?他种了一辈子树,临走就连口棺材也背不上么?你总得讲个理吧?”
“讲理?”他一听就火了,“你说谁不讲理了?噢,是谁种的就是谁的么?不错,你爹是种了不少树。可你别忘了,那些树都是种在哪儿的。全是种在队里的土地上的。就象一个孩子,生下了, 完全不等于就是长大了。地里的养分水分,不是你家的吧?那孩子奶粉食物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生下以后花费的?你能算出这是多少么?你爹种的可是树苗,不是树,你得把这个问题给弄清楚了。不要把两样事情混在一起讲呀。他可是偷吃生产队的饲料撑死的,完全套用现在的一句通用的话叫自绝于人民。队里不追究他的责任是出于对他的同情,还想要让队里给办棺材,绝对不行。而且,别忘了,你是贫下中农,而你的爹可是富农呐。你还是另想办法去吧。”
他说着,没容我分辩,就撂下我,匆匆到花果山上召开批斗大会去了。说是抓住了几个坏分子,要召开群众大会进行公开批斗,要煞一煞歪风邪气,不能让坏分子逍遥法外。
我还敢说什么呢?父亲如果不是已经命归黄泉,他非得被拉到大会上给批斗不可了。现在横竖人已经不在了,不再追究他的什么责任已经算网开一面了,还梦想着队里能让伐一棵树来做棺材?真是门也没有呀。可我怎能就这样把他给下葬了呢?全村人可都看着我呀。如果我不是他的养子,而是亲生的,怎么做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因为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谁也没有办法的。活人还都没法活呢,哪能管什么死人的事呢?用一卷席子卷起来掩埋了也就算了。可我就不一样了呀。我要是做得不好,绝对会叫人小看,让人们背后指着脊梁骨骂的呀。可现在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哭丧着脸两手空空的地回到家里,坐在父亲的灵台前,失声痛哭起来。我恨自己为什么这样无能,这样废物。真是白活在人世间了。我的泪水象河水一样滚滚落在灵台前的空地上。不知怎样面对眼前的现实。
过了不久,给女儿送通知的人回来说,女儿全家早就到外地讨饭去了,根本就没法通知到的。她们全村就有半村人去讨饭去了。因为那里人多地少,秋后把爱国粮一缴,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口粮了。完全不象我们这样的小村子,地多人少,上边来一看大都是荒地,不能种的,也就不再要求缴太多的爱国粮了。还能勉强活着,不至于去讨饭去的。我可真是把女儿给害了呀,把她推进火坑里去了。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活人死人都顾不过来了,哪能管得了许多?我只能说那就算了吧,谁知道她们家流浪到哪里去了?现在眼下的困难都没法解决了,还敢想她的事呀。老人摆在这里,眼下这一关就过不了了,我该怎么办呢?我恨得直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
这时,一双粗糙的大手搭在我的背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唉,苦命的孩子呀。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就把我的那副棺材先给他用上吧。”
我回过头,见二孩爸正用一双善良的眼睛看着我,关切地说着。
我一下怔住了。不知对他说什么好了。想想,他老人家总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不管是舅舅逼我离开家的时候,还是父亲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让我回来的时候,他总是非常适时地站在我的面前,帮我想办法,出主意。
我说:“叔叔呀。你也岁数这么大了,给了我爹,那你呢?”
“唉,”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总比你强些。我还有二孩呀。他是大干部,总要比你强吧。到时他总会给我想办法的。不要再多说了,殓人要紧呀。快点吧。叫人下去抬去吧。赶紧办去。”
他的口气非常坚定,绝不是在虚应付。我一下跪在他的面前大哭了起来。给他连连磕着响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人呀?面对这样的好人,我是一辈子也报答不完的。
在二孩爸的帮助下,用他自己的棺材把我的父亲也算是差不多地掩埋了。总没有让我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没有叫人指着脊梁骨骂是个不孝子。虽说在那样人人都没饭吃的时候,也总算平平安安地办了一个人一辈子都不得不办的大事。可总是叫人心里不得劲呀。一个种了一辈子田地的人,好象一辈子都没吃过饭似地,最后竟是给撑死的。真是没法想象的。
埋葬了父亲,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坟地里半天都没有起来。人们都走了,我还没走。我在想,父亲好歹还有我这样一个他捡来的儿子给他下了葬,不知我会怎么死?死了谁来埋葬我?我当然也是有儿子的,可谁能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人一辈子真是任你是神人仙人也想不到会活到哪种地步,走到哪样的田地,发生啥样的事情。你所能做到的只有面对眼前的一切事情,尽量做好你的力量所能办到的事情,如果办不到,硬想也是不顶事,没有用的。你说是不是?
十 红火革命
天色已接近正午。马牛旺已经讲了半天了,但他好象非常兴奋,越讲越起劲,一点也不象年愈古稀的样子,更不象一个四处流浪漂泊的人。好象在讲着一个与己无关的事情一样,稀松平常。既不激动,也不愤怒,娓娓道来,不愠不火,与这夏日炎热的天气形成鲜明的对比。而我却越听越感慨,越听越激动,越听越觉得人生真是太残酷了。我虽然知道象他们那代人大都有过非常痛苦的人生经历,但绝没有想到能有象他这样让人扼腕叹息,感慨万千而不可思议的痛苦经历。遭受过如此大如此多的打击,还能这样从容不迫的,镇静自然面对生活已然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艰难痛苦。而象我和我的同龄人们,已经十七、八岁了,还号称是所谓的未成年人,不事劳作,犯了罪错还要网开一面,说是要保护未成年人的合法权益。可谁来保护象他那样的人的权益呢?七八岁就要下地做农活,干不好就要挨打。他虽然口口声声讲着什么“活奢”,可看着他所走过的人生路,听着他所讲的一切,我真不知道他哪一天真的能活奢过一天。那所谓的活奢只不过是他一生都在苦苦寻找的奢望而已。即使现在生活好过了,也还要因为社会的各式各样令人发指的罪恶而给他们带来的苦痛而四处奔波。但他一点也不怨天尤人,抱怨怪罪他人。只是苦苦地去怎样挽回败局。不惜冒着客死他乡的风险去四处寻觅他唯一的宝贝曾孙子。而且这种寻找谁都知道完全可能是徒劳的。茫茫人海,泱泱大国,到哪里才能找到孩子呢?恐怕找不到孩子,他自己就没命了。
看看天色不早了,我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我便把他领到街边的大树下,到副食品店里买来几包面包和矿泉水给他,他坚决不要。在我的一再劝说下,他才接了过来,连声说:“好人,好人,我可真是遇上好人了。但愿你永远是个活奢人。荣华富贵,财源滚滚,妻子贤慧,儿女孝敬,官运通畅,福禄寿禧。”
他边吃边对我称赞连声。他的双手捧着面包,生怕面包渣滓掉在地上。我听着他对我的一片祝福声,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五味杂陈。他在祝福着我,何尝不是自己也在一辈子都在盼望着这样的生活呢?可他恐怕这辈子是永远盼不到那一天了。不,是绝对盼不到那一天了。如果真是冥冥之中有一个不可确定的神在保佑着他,能找到自己的曾孙子,还能再回到家,也许能享受几天天伦之乐。可一旦找寻不到,他即使敢回去,有脸面回去,他在家里能有好果子吃么?等待他的是什么?真是无法想象的。而我,不管生活中会发生什么样的困难,会遭受到什么样的挫折,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象他那样的痛苦的人生经历了。我们所盼望的只不过是有个好工作,有车记房,能加入到中产阶级行列之中。完全就是活得奢侈,而不是他眼中的所谓活奢——有吃有穿一样。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在街边大树的凉影之下,我们边吃着,边听着他继续讲着他的人生经历。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一段真实而苦难的历史。一场有关生存的充满着人生无奈和奋起的最为真实的博击,听得我感慨唏嘘,不能自已……
再后来的日子就一天天活奢了起来。吃不愁,穿不愁。大家只要按时上地做活,不偷懒,不藏奸,不耍滑,光景都过得不赖。那时才好象真正尝到了新社会的甜头。所有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得非常快意和满足。鸡在院畔里长鸣着,狗在窑顶上懒卧着。队里粮囤里的粮食也不少。主要是能种各式各样的东西,包括蔬菜,油料等等。除了食盐,根本用不着到城里去买什么东西。地里产的东西都够我们用了。
不过,这好日子没过几年,不知为什么。上面说大家都没有文化,要搞个什么文化上的革命。先要让所有的人都学习毛主席语录。人人都要背诵,不管你是有文化还是没文化的。可是在村里,有文化的根本就没有什么人。除了我和我的堂兄以及他的儿子外,没人认得几个字的。而堂兄早就被打成了四类分子,叫管制起来了。“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只有我是贫下中农里唯一有文化的人。那时候我可真是活在天堂上了,什么叫做扬眉吐气,神气活现。
上级给下达了任务,但这个任务实在太难了,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从来就不把我当作一回事的队长软着个脸找到我,要我帮他完成任务。给村里人辅导学习《语录》,还把仅有的一本红灿灿的《毛主席语录》送到我的手上。说这可是一个非常严肃的政治任务,是组织对我的重大信任。
我本不想搭理他的。但考虑到这可是个不能轻易放弃的机会。这么些年来,我自己虽然时时处处努力上进,但总是遇到各式各样的阻力和挫折,因为饥饿,替儿子顶罪,挨批斗;因为叫人诬陷被撤了民兵连长的职务。在村里始终是难活出个人样来。现在可是上级找上门来的,而且是曾经刁难过我的队长亲自来找我的。我不能不去努力做。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重大的政治任务,谁也不敢稍稍怠慢的。我一个贫下中农,又是他们中间唯一有文化的人,怎么能不积极响应呢?我便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下来。
我手里棒着红彤彤的红宝书,觉得这可真是个宝呀。里面的好多东西是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难怪人家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咱就是贫下中农,最一般的人,人跟人那就是不一样的。
接下了任务,我便没明没夜地认真研读了起来,不认得的字就查字典。把一本书通读了好几遍。觉得没什么问题了,就去辅导村里的人。先把那些短一些的抄成纸条,让队长给大家发下去。然后,瞅黑夜不种地时给人们念那些纸条。不过,很快便发现了问题;即使抄给他们了,但因为都不认得字,拿着那些纸条完全就是瞎子看告示,啥也看不懂。等于没抄,我好几天的努力全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后来,只给那些还能认得几个字的人先教会他们,再让他们去辅导更多的人。好在我家的窑多,随便打开一孔就能把全村人都盛得下。在昏黄的油灯下,我读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那朗朗的读书声,就象小学生念书一样,传得很远。村里没有学校,有几个想念书的小孩子,只得到外村去上学。其他的孩子就只能在村里胡混,帮大人干点活。所以,只有那几个上学的孩子学得最快。他们也成了我的得力助手。念上几遍,还要让大家背,除了太老的,青壮年都要背会才让回家的。完了,由队长监督,一个个单独过关。好在我还是想了个办法,给大家挑最短的背诵。反正上面只讲背的条数,没有规定背哪条哪段。这也是当时我采取的一点对策吧。你们说的上有政策,下有对对策,并不是现在才有的。我们那时就有了,只是还没有时兴罢了。
一晚上就那么反来复去说一句话,大都能背过来。都能按时回家睡觉。可也有那脑子太笨的,实在是难以过关。就象我堂兄的小儿子马峰兴吧。人家比他年纪大的都能背会,可他就是背不利索。因为他对那个“牺牲”总是搞不明白。我只得对他说:“这是人家伟大领袖用的专用话,你当然是搞不懂了。不过,这意思却是不难弄清楚的。‘牺牲’就是‘死了’意思,明白么?就是说要做好啥事情,就是死了也不能怕的。”
他点点头说是明白了。我就让他再背一遍。他大声背道:“下定决心,不怕死了,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不得不纠正他:“哪能说是死了,我说是那个意思,要你理解的。不是要你按这个去背诵的。你这是篡改毛主席语录,可是要犯错误的。只能是按‘牺牲’来背的。”
他吓得脸都变了。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念叨:“不怕牺牲,不怕牺牲,不怕牺牲……”这样反来复去地背,终于还是顺利背会了。
这孩子非常老实,根本不象他老子和他的哥哥。除了脑子有点笨,哪样都好。尤其是村子里有什么活动,有什么政治任务,他是第一个积极主动去干,一点也不讲价钱。大家也就把他和他的家庭区别开来了,平时开什么斗争会,都是他的哥哥和父亲上台的,根本就没他什么事的。当然,他也是因为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人,没有干过什么歪邪的事。跟贫下中农子弟没什么区别的。
我们村因为有我带头领着大家背,名声很大。队长给上级汇报的是人人都会背三条以上的语录了。他这可是把事情给闹大了。因为,每个人背三条,全村人要背多少条才能完成任务呢?那可不是个小数目了。全村人基本上都是文盲,哪能背得过那么多?我这样一讲,可把他给吓坏了,连连说,这可咋办呀?这可咋办呀?而我又是带头人,他那样胡吹牛皮,也把我给稍带上了。我和他可是一条藤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了。
我想了想,他说的是每个人都会背三条,并没有说背得都不一样。只要大家都背成同样的,不就好说了么?我把我的想法跟他一说,他高兴得黄脸也变成红脸了,连声说,好好,太好了。你马上就去安排大家背吧。我去叫人。我说,不必了,在劳动休息的时候顺便给大家教教就行了。让他们回去后再教给家里的老小。他说,那样更好,要不然,有那走不动的,生病的,叫也叫不来的。
我便在家里把语录本里最少的三条抄在一张香烟盒背面:
头一条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第二条是: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第三条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你想想看,这其实只是三句话,非常好记的。只要不是傻子谁也能记住的。在上地休息中间,大家都坐成一圈,我站在圈子正中间,手里拿着从语录本上抄下来的语录。我本想把红色的语录本也拿来,好叫大家也羡慕羡慕,但考虑到地里风吹日晒的,怕把那么珍贵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东西磨损毁坏,就不敢拿来了。
我念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但好多人跟不上,念不通。我只得先几个字几个字地教他们。等能把字连起来时,再接着将全句连着教。不一会儿就全背会了。队长让大家会背的背一个。谁也不好意思先背。马峰兴左右看看,谁也不主动。他就站起来大声说:“我先背。”
他还不等队长允许,就自顾自地背上了:“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一定要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大家又都笑了。因为他搞不懂“务必”是啥意思,我给他讲是“一定要”的意思,他没能反过来,就又套用上了。不过,他背得还是非常好的。在我纠正了他的错误后,他便非常顺利的完全背了下来,而且非常的熟练。
只用了三天,凡是在地里干活的人全都背会了我给安排的三条语录。过了几天,队长带领干部们去挨家挨户抽查,他们家里的人也都会背了。这任务完成得太轻松了。队长还想让大家背更多的语录。但象《老三篇》里选的那些语录太长,根本就背不会。人们一听要让背更多的,就让队长先背,等他背会了,他们保证也能背会的。队长一下就蔫了下来,因为他其实还不如别人背得快呢。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不过,太容易过关了,反而显得不大慎重。我听说还有给语录谱的语录歌,便跟在外地上学的几个小学生请教。他们把我选的三条语录歌教给了我。在我完全唱熟了之后,就在地里教大家唱语录歌。唱歌毕竟比背语录要快活多了。那非常有力的歌声在山野里传得很远,甚至连公社里都能听得见。因为是一条平塬,公社就在对面的公路边。听到我们村的歌声,公社派人来询问是怎么回事。队长给作了汇报,上级领导对我们的做法非常重视。让秘书写了材料,汇报给了县里。过了些日子,公社召开全社学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就把我给选上了。我作为学毛著积极分子在大会上作了发言,引起巨大的轰动。好在我是识字的。那些材料我全能读下来。只不过,里面的东西也有夸大的,说我为了跟过去的富农家庭作彻底的决裂,我把我的名字“马财旺”改成“马牛旺”,要为人民当一辈子牛马,活学活用,立竿见影。用实际行动来表达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比热爱。利用劳动休息时间教社员们背诵毛主席语录,每个人都能背三条语录。更为重要的是还会唱为毛主席语录谱写的歌曲。表现了一个贫下中农对伟大领袖的无比忠诚……可实际上是我为了表达对亲生父母的怀念,在我养父去世后,把中间的一个“财”字改成了“牛”字。不过,反正这好事就是说得太过了也不会对谁有害的。有些事情就不能太讲究,太讲究了就会把事情弄到反面去了。反而不如马马虎虎,得过且过好。
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我一点也不发怵,声音响响地念着讲用稿,好象那给千军万马发号施放令的将军。那些日子是我这辈子最高兴最荣耀的时光。人呀,不光得有钱,还得让人看得起,受人尊敬是不?全家人也非常高兴,觉得人认得字就是好呀。要不然,这么好的非常露脸的事情哪能轮得上自己呢?
我在大会上也算开了眼界了。除了本公社的积极分子的发言外,还有县里来的大官们传达外地那些积极分子的非常叫人佩服的表现。说是有个小学生非常爱自己的集体,天天做好事。她在路上看到路旁有一堆牛粪,一时没有东西来盛,她就用双手捧着一掬掬地捧到队里的地里,受到上级的表扬,她的事迹还刊登在报纸上了。
我回到村里一传达,大家都觉得还是学生娃思想好,白得就象那最纯的白纸,不管你用什么东西往上涂抹,它都能显示出来,不会改变的。
其他人到也没有什么反应,但我的堂侄,就是那个脑子不好使的马峰兴可就记在脑子里了。在一回上地路上,他专门跟在牛背后,等着它拉屎。等那牛把屁股一撅,拉下一泡屎,他赶紧用双手捧着送到跟前的地里,把马路打扫得干干净净。这事当然得上报了。队长在一次公社的汇报会上,向他们讲了讲用会带来的巨大变化,就举了马峰兴的例子。过了不久,队长拿着了张报纸兴冲冲地来到我家里,大声说;“财旺,财旺,你看,你快看。”
我接过报纸疑惑地问:“看什么?”
他翻开报纸指着头版说:“你看,你和马峰兴都上了报了。这可是我们村的最大喜事呀。得让大家都知道知道。”
我接过来一看,果然上面有我和马峰兴的事迹。还真的登在头版上了。在地里干活休息的时候,队长让我把报纸给大家念一念,我哪好意思那样宣扬自己呢?可大家谁也不认得报上的字呀。他只得自己嗑嗑巴巴地念了起来,虽然不太通顺,但大致意思还是能念得明白的。那可是区里的报纸呀。而新中国的区跟二战区的区是完全不一样的,大得很呐。我一下在全村全公社全县甚至在全区都出了名了。走到哪儿都有人认得我,能叫出我的名字来。你说,人活到这种时候还再要个什么?脸上有光,肚子里有饭,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更叫人活奢的呢?那些日子是我这一辈子都永远不能忘记的。
没过多久,由于我们村学毛著出了名,公社就把第一批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纪念章发给了我们,而且还在村里召开了隆重的发放大会。不管大人小孩子,即使只有两三岁也给发一本红宝书。大家都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来,不眨眼地望着封皮上的伟大领袖,就是活上千万辈子也没有见过那样英俊高大的人。你象村乡里过上万辈子谁见过那样长相的人?人人都说,难怪人家能当上毛主席,咱就是老百姓,甭说旁的,单凭那相貌就跟一般的人不一样呀。过去都是唤作皇上的,就是天子呀。上天的儿子,谁能敢跟人家相比!好多人用红布包起来,舍不得翻,怕翻看坏了。只是纪念章太少,不可能人人都有。只有我们少数几个学习积极分子才给发。公社革委主任亲自把主席像章给我和马峰兴戴上,也给队长戴了一只。他可是沾了我们的光了。因为我俩成了积极分子,他成了积极的组织者,也成了积极分子。我们三人站在台子上,看着下面人们羡慕的眼睛,觉得就象过去将军们授衔似的。
公社还来了宣传队的,教大家唱像章歌。她唱一句,大家跟着唱一句:
毛主席像章,戴在我胸前呀。哎噻哎噻把您哪戴在我胸前呀……
可看起来大家唱得并不起劲。因为这好象只是唱给我们仨听的。因为除了我们三人,大家都没有像章。只有我们才感到非常的光荣。
教社员们唱完歌,宣传队的队员们就组织年轻人到全村唯一的庙里去破四旧立四新,把里面供着的佛爷爷推倒,用铁锤子砸碎,倒进庙下面深深的水沟里了。说这是封建迷信,宣传牛鬼蛇神的,要坚决砸碎破坏。年轻人觉得非常好玩,但也有老年人吓得倒抽着凉气。可谁也不敢前去阻挡,那可是在犯大忌呀。因为,平日里大家可是对那高高在上的佛爷是必恭必敬的。因为那可是神灵呀,绝对是伤害不得的。但砸完后,好象一点事也没有,年轻人唱着语录歌,神气活现地站着队走了。只把那空空荡荡的神庙象被掏空了五脏的骨架一样留给全村人,让人天天都能产生无数惊恐的联想。
不过,我家里的人还是非常快乐的。回到家里,全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你过来瞅瞅,他上来摸摸,仔细端详着那个铜质像章上身穿军装的毛主席像,觉得全家人都沾了巨大的光了。还是我们贫下中农好呀。想起过去我们全家受得那些苦,想想现在过得多么甜。还多亏了那个恶霸舅舅把我们赶出了村子,要不然,现在还是富农,受管制,受压迫。活不出个人样来的。真是俗话说得好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一辈子,你在得势时千万不要觉得自己就永远能得势下去;你在失势时也不要觉得就永远会没个出头的日子的。
儿子福平眼热得不行,我就摘下来给他戴上,叮嘱他说;“你看人家峰兴,虽说脑子不太好,可人家追求进步,积极上进,就能得到那样的奖励。你可要向人家学习呀。”
福平羡慕地看着胸前的像章,表示以后一定要追求进步,不能叫人小看,要象一个真正的贫下中农子弟,当好公社好社员。
不过,我这学毛著积极分子的权威没过几天便叫比我小得多的小学生给取代了。他们可比我要厉害得多了。他们差不多能把半本甚至整本的语录全能背过去。一到星期天,人人都戴着红袖章,站在村口,专等着从地里回来的社员们,让他们背一条语录,谁背不过去就不让谁回家。尽管上地的人们不是他们的叔叔,就是他们的伯伯。甚至还有他们的父母,但谁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非得背会一条语录不可。而那些从地里回来的人们,不是肩上担着一担沉甸甸的蒿柴,就是扛着一捆庄稼,或是背着一捆药材。而且大家劳累了一天了,肚子饿得咕咕叫。那厚厚的一本语录谁知道他们要求背哪一条呢?所有的人只会背最少的三条。其他的一条也不会背。可面对着他们的晚辈,谁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只得跟他们耗着。小孩子们吃饱喝足了,大人可是饿着肚子呐。就是我也只会五六条,多了同样是背不过去的。别看我还是什么学毛著积极分子呢。
吴队长便来求我,让我给想个办法来。我走到那些红小兵面前,对他们说:“你们不是要让他们背语录么?不管哪条只要能背过去,你们不就完成任务了么?那就只让他们背这三条,肯定能背过去的。别的就不要检查了。这个我教过他们,都会背的。其他的就算了。反正你们是要完成任务的,背不会,你们的大人都吃不上饭,就不能狠抓革命,猛促生产,也是对语录的不忠呀。要活学活用,立竿见影才行。学习是为了好好劳动,要两边都兼顾才行呀。”
小孩子毕竟好糊弄。他们一听说大家都会背三条,实在不少了。就专捡那最短的三条来让人们背。大家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当然很快就过关了。
那时候村里没有什么电视电影,也没有书,听老年人讲那老掉牙的故事也早听得滚瓜烂熟,人人会讲了,早就不耐烦了。劳作之余实在没有啥能叫人快活的东西。大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稀奇的事情。天天在收工后背语录,唱语录歌就成了所有人最快乐的事情。有些脑子活泛家里有小学生的人还能背会《老三篇》和《老五篇》。村里地里真是太红火了,真好象天天过年一样的。反正这样的事情啥都不妨碍,还能叫人们都活得快快乐乐的。尤其是唱语录歌时,真是人人快活,个个笑逐颜开。就象现在的正月里闹红火似的。有时,在地里劳动休息的时候,队长就让男女社员表演《老两口学毛选》。有那会唱的被大家纠缠不过,只得扭扭怩怩地走到大家中间,清清嗓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唱了起来:
收了工哦,吃罢了饭,老俩哦口儿坐在哪窗前呐,咱们两个学毛选……
甭看他们表演得非常起劲,可积极分子跟他们都无缘。因为这事早就过时了。只成了一种娱乐活动了。全村里只有我和马峰兴得过积极分子的称号。因为我们干得早。咱们是个多风的国家,不管啥事,你只要认准了,一定要及早进行,凡事都做头一个。不管是成名也好,收利也罢,都能收到非常好的效果。要是在人家背后跟着干,再干得好也没有用的。虽说我再没有那样表现得积极,但积极分子的好事却都是我的。不过,那时的积极也是不得不积极的。因为全村里只有我和堂兄父子是识文断字的。而他们都是管制分子。要让背语录,除了我实在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公社一要表扬,就先尽着我和峰兴两人。
不过,这样红红火火的日子没过多久,队长从公社里带来的消息是,京城里有了坏人,他们要走资本主义道路,就是要让我们再回到二战区的时代,叫大家再被关进驴圈里,把家里的东西全都搜刮干净,连水桶都要搜走,不给就关进驴圈里吊打。那就叫做“受二遍苦,吃二茬罪”。一下就回到旧社会去了。他们统一叫做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资本主义啥样?咱不晓得,二战区可是领教过它的厉害的。不把穷人搜刮干净是不会放过你的。连他们打仗穿的军装都是分下来棉花逼着让婆姨人们给纺花织成布的。有时还要让她们用家槐仔染成军黄绿色。做现成只要缝一下就能穿。逼得人人都难活得很。还有土匪、恶霸,无赖,地痞,任一种坏人都能叫你活不下去的。不管怎样千万不能再回到二战区那样的时候了。用当时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我们贫下中农坚决不答应。可京城里的坏人咱们是没办法整治的呀。后来,才知道,不管是京城里,连村里的队长都坏了。他是跟着京城里的坏人要把我们再领回到那万恶的旧社会去的。所有当官的全是坏人,要对他们狠狠的批斗。
后来,队长吴可行和管制分子马家旺、马峰平都被叫到公社去接受审查去了。他们可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呐。我的堂兄马家旺是二战区时的头儿,队长吴可行是现在新社会的头儿。可他们都是坏人。可见出风头的头儿最好不要当。人还是平平常常的好呀。常言说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就是这个理儿。
不过,这理才在我的脑子里转悠了三天,公社就派人把我叫去了。当初,我还以为又是叫我去参加什么积极分子大会的,心里想着要准备点啥说道的东西,总不能空空的站在台子上去丢人现眼吧。可一到公社,见到革委主任后,才觉得事情不妙了。我也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物了。胡主任的一张脸再也见不到先前让我当积极分子时的模样了。他铁青着脸冲我说;“马牛旺,你从前干过的事情可是有人揭露出来了。可能要跟管制分子和当权派们一块接受批斗了。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呀。”
我吓了一跳。忙问他:“啥事呀?我可是学毛著积极分子呀。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干过呀。”
“那是现在。过去,你可是被撤职了的。因为什么你不是不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我说,“可那是叫人给陷害的呀。你也不想想,要往一个人家的院子里藏什么东西还不是非常容易的么?要是我自己偷的为什么不藏在最隐蔽的地方呢?那不是专门叫人来查的么?我有那么傻吗?我要跟那举报的人对质,队长不让。现在不给我雪清冤屈,反而要来批斗我。我可是你们树立起来的正面典型呀。要是交给红卫兵批斗了,还不把你们也给稍带进来么?上级肯定要追查你们树的是什么典型,不是还有失查的责任吗?把我交出去,对你们公社能有什么好处呢?说不定当初是队长跟举报人一同商量好陷害我的。”
“他为什么要陷害你?”主任问。
“还不是嫉妒?”我说,“那时民兵连长权力大,队长还没什么权力。因为当时治安最要紧。不比现在。要不然,他为啥不把举报人说出来呢?一说出来不就啥事都清楚了吗?你一定要让批斗我,我也没啥说的。但有一条你必须先做到,就是必须把当年举报我的人说出来,让我和他当面对质。要不,我是死也不会承认的。”
胡主任想了想,大概权衡利弊后觉得把我交给红卫兵对他自己也是非常不利的。就说,那是我堂兄的儿子马峰平讲的。
啊?我吃了一惊,一下想起当年我带人抄他家时,搜走不少金银财宝,他凶凶地盯着我说的那句话,说他一定要报复的。我把这事对胡主任一讲,他也恍然大悟了。知道的确是一个报复事件。就让我先回去,研究决定后再说。
我一路往回走,一路想,这堂侄完全象了他的父亲。太强硬了,真是说到做到。十几岁的孩子竟敢想出这样大人也想不出的办法来。害得我被撤了职,还差点坐了牢。要不是有民兵连长挡着,非得坐牢不可。真是太恶劣了。可转眼一想,你带人把人家辛辛苦苦不管是采取什么样的手段挣来的钱财全给搜走,还交到公社让人揪着在全公社里逐村游斗。虽说是我不干也会有人干的,但胳膊肘总是往里拐的呀。内外总是有别的不是?他那样做也是能想象得到的,放在他身上想一想也是对的。人呐,总是要里里外外都想才对。不能总是往一面想,要反里外才对的。这样一想,我也就想开了,只要现在能过得了关,不把我也拉出去站在台子上叫人揪着头发批斗,就算行了大运了,这事也好歹算弄了个明白了,这比什么都要紧。人就怕不明不白地活着,倒霉行运,好事坏事,只要清清楚楚就行了。
回到家,我对妻子儿子一说,他们都忿忿不平,说搜查他家又不是自己要干的,是人家让干的。凭啥要算在我们的头上?再说了,他们家的那些东西是好来的么?所有的人都受穷受苦,只有他家有权有势,不搜刮别人的,能发了财么?
我给他们解释说,不管怎样这都是小孩子干的,虽然他现在也不小了,可当时他才十几岁呀。要是家旺肯定不会这么做的。大家总还是兄弟嘛。好歹咱也没有什么损失,只不过把个民兵头儿给撤了,早撤早了。要不是早给撤了,现在还不知又惹下多少人了。咱受了一辈了苦了,从来没想到要给别人带来啥麻烦的。只要能平平安安度过一辈子就算不赖了。从不指望去管教别人的。只要别人不太欺负咱就行。世上还不是平常人多么?平平常常就能平平安安。平安是福呀。
家人总算理解了我的想法。只不过,我还是担心胡主任是不是会放过我的。要是他仍旧抓住不放,我也是没有办法的,粗胳膊拧不过大腿呀。
一夜想着心事睡不着。半夜里,突然听见窗棂上有响声:“嘭嘭嘭,嘭嘭嘭……”
我吓了一跳,是谁三更半夜的来敲门呢?现在可是干什么都是明面的,不会暗地里偷偷摸摸的进行的,上面的人显然不会这样做事的。可我也没有得罪谁呀?即使家旺父子要报复,也不会这样蹑手蹑脚鬼鬼祟祟的呀。拆烟囱,砸砖头,啥也比这强吧。可也不象是兽类和牲口的响声呀。
我侧楞起身子,大着胆子问:“是谁呀?”
“我……”
外面一个声音迟疑地低低地轻声说。
“你是谁?”
“我是二孩……你开开门吧……”
外面的声音仍旧非常低沉,还有点害怕的感觉。
“二孩?什么二孩?”我实在想不起谁是二孩。难道就是我的好朋友、当年被抓壮丁抓走,后来当了大官的二孩么?当然不会了。他可是当大官的人呀。怎么会三更半夜的来敲我家的破门呢?
“你怎么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呢?我就是当年跟你一起在马梁山坡砍柴时叫二战区给抓走的二孩呀。”
他有些急切地说。
我吓坏了。绝没想到他会半夜三更跑回村里来,显然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我赶紧披上衣服下了炕,拉开门闩打开门。朦胧的月光下,眼前站着的竟是一个蓬头垢面,衣服破烂的人。
他一下象害怕什么似地冲进屋里来。我赶紧把门关上。点上灯,给他倒了一碗水。妻子和儿子也起来了。连忙问询他的情况。
他说,文革开始后,红卫兵怀疑他是混进来的特务。因为他是从二战区的部队里俘虏的,是装假投降,实际上是搜集情报的。还成立了专案组,天天要接受批斗审查。他非常害怕,趁看管人员松懈的机会跑了出来。想到家乡来躲一躲。
他边大口大口地喝着水,边惊惶失措地说。
我吃了一惊,想到他这样的人都能成了批斗的对象,象我们这样的受苦人,哪能吃得住呢?可现在他好象要比我惨得多了。但逃跑总不是个事呀。别看中国这么大,但现在到处都在揪斗,到处都在抓人。跑到哪里也不行的,只能是罪上加罪。
“你怎么没有回家去呢?”我问他。
“哪敢回去呀?回去还不把全家都给吓死?”他说,“咱俩是多年的好朋友,我来投奔你,就是要你给我想个好办法呀。”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他这么大的一个官,竟来向我这样一个又穷又小的小老百姓讨教来了。那样低三下四,低声下气的。全没了当年在大炼钢铁大会上讲话时的模样了。
我想了想说:“你没有回家真是作对了。不过,象你这样的大干部,又没有什么真正的问题。审查一顿也就没事了。比你问题大的人多了。他们还不怕你怕什么?再说了,现在到处都在进行阶级斗争,你能逃到哪儿去呢?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原单位里等人家给你下个结论好。越逃将来可能受到的处分就越大。枪林弹雨你都过来了,还怕眼前的这点困难吗?活着总比死了好呀。你也不想想,跟你在一起的那些人有多少活下来的?自己现在活着就不坏了。只要不拉出去枪毙,还有什么可怕的?越怕越坏事。”
他低着头想了想,妻子也一同来劝说他。他终于想通了。说要回去听凭他们处置,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都要沉着应对,绝不再东躲西藏了。
“有你这样的朋友,我真是积了一辈子德了。”那个经过无数风风雨雨的人竟能当着我全家人的面流下了感激的眼泪。
我把家里所有能吃的熟食全都给他装进一只破帆布包里,让他背上。他千恩万谢地闪身在我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中……
我一时竟还没有从这件事中反应过来,怔愣愣地站在地上半天没有动弹。等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应该叮嘱家人这事绝对是不能对任何人讲的。因为,既然他连家也不敢回,只到我这个最好的朋友家里,说明事情是非常严重的。不知他会跑到哪里去?会不会再回到他的单位里?回去后会不会受到批斗?我再也没有睡着觉,直想到天亮。见到二孩爸也不敢说,但只觉得他实在是太可怜了,也许还想让他的儿子给他能带来什么好事呢,哪曾想他活得比他还糟。好在他的单位离这里非常远,他也不知道他儿子的现状。不然的话还不把老人给气病么?
过了几天,村里一下来了很多年轻人。他们都是公社组织得批斗队。原来,我们公社大多都是小村子。村子里的人往往是十家九亲,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其他人做过啥坏事。要让大家都起来去跟自己无怨无仇的人作对、斗争是非常难的。于是,公社革委就想了个办法,把各村的红卫兵都组织起来,成立了专门的批斗队,逐村进行批斗。我一下慌了起来,觉得自己是非得挨批不可了。因为,公社找我谈话后,再也没有找过我,肯定是把我也列入批斗分子的行列里了。不过,被批斗的对象全关在饲养室里了。好象也没人来叫我。我一颗惊慌的心才平静了下来。
我们家窑洞最多,院子也是最大的。所以,批斗会就选在我家的院子里进行。
那天晚上,正是十五夜里,月亮非常亮。吃罢晚饭,村里所有的人全被早早召集到院里来开会。公社革委会的胡主任先讲了话,他宣布了今天批斗会的事项和人名。其实我们村就三个人:马家旺和马峰平父子俩,吴可行队长。他们被叫做四类分子和走资派。刚讲完话,只听他大声说了一声:“把四类分子全给我押上来。”几个红卫兵就连推带搡地揪着他们仨来到会场中间,并排站着。家旺还想抬头看看四周的人,押他的年轻人狠狠按了一下他的头,他不得不重新把头垂在胸前。
吓得我的心在狂跳着。要是自己也被揪在台子上,这会儿叫全村人来看着,那滋味能好受吗?象我这样要脸面的人真得能一头撞死的。我悄悄问身边一公社来的我认识的人,问他我是怎么过关的,为什么没有把我给算进去。他说,公社听过我的辩解后,叫来队长追问。他说是马峰平举报的。正好那天公社里也正在审查马峰平父子的事。把他找来一问,他在现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也不敢撒谎,只得承认是他诬陷的。这样,他们的罪名可就大了,队长与管制分子串通一气陷害贫下中农和民兵连长,妄图篡夺党和国家的大权,复辟资历本主义。
我一下就完全放心了,终于给自己洗刷净了罪名。能安安心心地活着,不必担惊受怕了。
果然,一会儿,积极分子代表上台来宣布了他们的罪行,其中就有他们串通一气共同陷害贫下中农和民兵连长,妄图摧毁乡村政权,让我们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我听着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痛苦。因为,他们实在做得太不地道了,不能平白无故地陷害我。可要是说他们就那样坏好象也有点太过分了。
全家人都坐在炕前面的窗户跟前,隔着玻璃朝外面看。有人进来说,让我出去痛斥家旺父子和队长,瞅这个机会也出口气,让他们知道陷害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我还是摇摇头拒绝了。虽说我也受了不少委屈,但现在已经有那么多的人教训他们,这就够了,我还能凑树砍骨节不成?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可不是我这个人的活法呀。
堂侄马峰兴也来我家坐在我跟前,呆呆的隔着玻璃看着外面他的老子和哥哥被揪在台子上,脸色苍白。他生在新社会,没有过去的任何罪恶;最要紧的是平时表现也很好,比贫下中农子弟还要好。所以,上级也是区别对待,没有把他列入到批斗的行列里来。但他的亲人被批斗显然他心里也是不好受的。
过了一会儿,用声音的批斗结束了。一些年轻人分成一个大圆圈站着,把他们围在正中间。为首的红卫兵头头一声令下,大家纷纷双手推向他们,东面的向西面推,西面的向东面推。南面的向北面推,北面的向南面推。不管他们到了哪里都得被迅速地推到对面人的手中。几个人在大家的手中被象传球一样地传来传去。这是一种在农村小孩子们恶作剧时的游戏,却被用到了批斗会上。有个非常恰当的名字叫“传箭箭”,就是把人象往出射飞的箭一样地传来传去。这是一种类似于文斗和武斗之间的一种斗法。比武斗文明,比文斗粗野。
朦胧的月光下,过去非常得意的几个人被人们象皮球一样地传过来传过去。一点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垂头丧气地听任愤怒的人们推来搡去。院落里的土也被人们踩踏得纷纷飞扬着。一会儿功夫,家旺便耗不住了,一下栽倒在地上,有人将他提起来又继续推了起来。他的岁数要比我还大的多,哪能经受起这样的推搡呢?连吴队长和峰平也先后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还是被人揪着衣领给提了起来,继续传箭箭,直到他们大概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一提起来,还没有开始传就倒了下去,连传也没法传了,头儿才下令停了下来。
我吓得心在怦怦地狂跳着:如果我要是没有被澄清事实,现在不也是被这样揪着头发,提着衣领传来传去的么?人呐,不管你做什么都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呀,可是不敢把事情做得太过分了不是?当官时多办点好事,能为人就尽量为人,能帮助人就可着劲去帮助人。不要作任何对不住别人事情。有财大家分着享受,有吃的跟众人分着吃,不要一个人独吞。要不然吞下去迟早也得吐出来不是?而吞时容易,吐出来可就难受得多了。
我正一个人思谋着,忽然看见在一旁观看的峰兴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一头栽倒在炕上了。我吓得赶紧掐住他的人中,低声喊着:“峰兴,峰兴,你醒醒,你醒醒呀……”
十一 战天斗地
那种叫别人难受自己高兴热闹的日子渐渐过去了。大家的生活都又过得平静和平常。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挣工分,盼分红时只要不短口粮款能顺利把口粮分到手就行了。可是,事实上,除了象我家这样人口少的,绝大多数都要短款的。到了秋收分粮时,往往因欠款分不到全家人的口粮。不过,人多也有多的好处。队里是按人头分粮的,不管大人小孩子,口粮全都一样。这样,小孩子多的人家由于小孩食量小,就能匀给大人一些,家里的人就不至于到了春夏之际,青黄不接时没饭吃。他们头痛的就是欠款交不起。而象我们这样的虽说不会欠口粮款,但没余粮可分,还是吃不饱。那时节,有一个规定,不管你村里打下多少粮食,分给社员们的都是规定的数量:“够不够二百六”。就是说,一年的口粮只有二百六十斤。而且是玉米棒子,不是玉米颗粒,抛去水分和玉米芯子,余下的根本就不够吃的。由于小麦产量太小,基本是不种的。即使种上点也要全交爱国粮,让城市里的供应户吃。城市供应户有百分之四十的的细粮呀。我们可连一点细粮也是吃不上的。有时,如果年成好,种得多时还能分到几斤,过年时吃顿扁食。年成不好时,就连一点细粮也吃不上了。可总不能不让过年呀。上级就格外开恩,让队里按人头每人用二斤粗粮换一斤细粮。到国库里去换的。每人可换到五斤麦子,回来磨成粉,就能过个好年了。至少可以吃顿扁食吧?那可是国家的备用粮呀。专门用来准备打仗用的储备粮,竟能让我们老百姓过年时换细粮吃。
好在那个时候又兴起一个大量养猪的指示。报纸上天天宣传要“大养其猪”。说猪身上浑身都是宝,用养猪来带动农业生产水平的提高。有了这个作借口,队里就敢大大方方地公开给社员们分猪饲料地了。这个政策我们村可沾光大了。因为我们这里是人少地多,土地就根本种不过来,有许多荒地。但谁也不敢擅自耕种。有可以分猪饲料地这个政策作掩护,村干部们就可以把给猪吃的地尽量多分点。而且专门分在那非常僻远的山沟旮旯里,除了本村的人外人谁也看不到的地方。于是,家家都养猪。因为谁家不养猪,谁家就得饿肚子。一头猪其实也赚不到多少钱,一年下来一口猪也仅能卖到几十块钱。主要是能分到猪饲料地,让人沾猪的光。不过,卖猪的几十块钱也是非常顶用的。全家一年的油盐酱醋,烟酒副食全够了。只苦了那些可怜的猪了,它们只能吃青草,喝泔水。一点精饲料也吃不上。全让人给吃了。只不过,那城川里的大村子里的人是绝对沾不上猪的光的。因为他们本来地就少,即使干部们敢分也没有那么多的地呀。我女儿家就是那样。养猪就是养猪,没有以外的任何进项。
有了这块宝地,我们可是行了大运了。那可是属于你自己的地了。你想种什么和怎么种全都由你,没人会来干涉的。只要你不种洋烟就行。虽说由于地都分到偏僻的地方,全是沟洼坡地。种别的都不行,可种豆类还是行的。尽管那时我们吃不上细粮,但因为有了这么一块宝地,就能种我们那里的特产了。象荞麦、莜麦、红小豆,豇豆,绿豆。特别是芒小豆,又好种,产量也可以。虽说它吃起来不如别的豆子好吃,但它产量高。对于我们连肚子也填不饱的村里人来说,只要能吃饱稍带改善一点生活,不至于天天都吃金皇后(就是一种产量高但口感不好的玉米),就算很好了,还管它是不是很好吃?重要的是把它羼上点小麦磨成粉就成了豆杂面,用抿尖床子抿进锅里,比白面面条要好吃多了。即使没有白面,羼上玉米面也行。按现在的说法,豆类食品是最有营养的东西。所以,别看我们那时吃不上细粮,可吃得东西是最有营养的。难怪虽说天天吃不好,穿不暖,但村里人很少有生病的。这大概跟我们吃的全是五谷杂粮中的粗粮有关吧?
地畔里种着南瓜、麻子,边上种着蔓菁、萝卜、山蔓菁。麻子能换成香喷喷的油。南瓜、萝卜就是冬天最好的蔬菜了。就这样,光猪饲料地里打的粮食,收的蔬菜,要是调剂着吃,再加上队里分的粮食,我们全家一年的吃食也就够了。就因为这个全家对我家养的那口黑猪就格外地亲切,天天都能吃上青草。不管刮风下雨,都要给它准备好足够的草饲料的。只不过,用现在的话来说,这样养得猪恰恰是最有营养的猪。不用精饲料的才是肉质最好的。只好活了那些能吃到肉的供应户们了。我们可是年年养猪,却只能看猪跑,绝对吃不上猪肉的。
日子稍稍有点好过了,但人可绝不让消停的。由大学大批转到大干上来了。由主要与人斗变成了与天斗与地斗,当然也包括与阶级敌人斗了。主要任务是战天斗地学大寨。所有的强劳力全都集中起来,挨村进行深翻土地的工程上来。久违了的大食堂好象又回来了。每年冬天大家都背上铺盖,逐村进行改河造地的运动。只不过,这时的食堂也是公社里组织的临时性的。变冬闲为冬忙。一到春天播种时节就各回各村去了。工地上到处都是迎风召展的红旗,有什么“铁姑娘战斗队”,“老愚公战斗队”,“青年突击队”等等。大家都在战天斗地学大寨,与地斗其乐无穷,与天斗其乐无穷。当时有个非常响亮的口号叫做“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就动手。”可冬天本来没什么干的。就让大家往地里送粪。为了响应上级的号召,不得不干的。而且,每天都给三四个工,干一天顶三四天的。在家里闲也是闲着,这种好事谁不会干的?不过,干过腊月初五却彻底放假了。一直要放到春播的时候才会再开始真正上工的。
后来上级觉得这种大兵团作战实在是劳民伤财的。人们都是出勤不出力。因为全是给别的队干活,却要在自己队里记工分。收成是人家的,付出却是自己队里的。尤其是象我们这样的小村子,因为离城里远,结伙战斗的团体劳动全是在离公路或城市近的大村子,根本就轮不上给我们村里去干活的。全是给人家白费力的。可象我们这样的小村子在那样的山区要占大多数的。而给白干的村子也一点不领情,因为等会战一结束,各队都没有把地摊平,只给他们留下一条一条的沟沟,把本来还算平整的地给掏挖得成了一道道的战壕了。最后,还得他们自己一点点地再重新平整。全是胡折腾。所以,吸取了这个教训后,就不再集中进行大会战了。要求各队在各自的队里进行农田水利平整土地的劳动。这样,村里就可以按自己的打算来安排该如何平整土地,哪里平整会好一些,有点作用,这样就不会乱来,有个计划性了。
不过,队长还是安排在上塬里靠近公路边干。因为冬天干这样的活实际上是没啥用的,主要是上级让干的。你在背洼洼里干谁能晓得?说不定到时还会责问批评你的。干活的工具哪象现在动不动就是装载机、挖掘机。全是锹镢洋镐小平车,叫做人海战术,效率非常低下。强壮劳力用洋镐把上面的硬土刨下来,其他人往平车上装满,推到低洼处倒下,一天也垫不起半亩地。主要是因为上级不让歇着,不得不干的。当然,这样给自家干好歹不是胡干,就是效率太低也不能说没有效率,更不会产生反效率,把好好的地给挖得象一条条二战区时的战壕似的。而且,平整地是整块整块地进行的,不象给外村干时是各家干各家的,到时由于都没有完成任务,反而把好地给平整成坡地了。
由于天天在工地上撮土,天气太冷,妻子受了风寒,发烧不止。只得请了假回家休息。她非常不安,知道自己成了家里的拖累,挣不来工分还要花钱。好在自己有上辈传下来的土办法,用生姜大葱根须熬汤喝了几回,加上厚被子捂一捂也就好了,没花一分钱。只是生病期间她实在不想吃东西。家里也好久没有吃到一点细粮了。她非常想吃个火烧。可吃烧饼是要到城里去买的。而买烧饼光要钱还不行,非得要粮票不行。她一辈子跟上我吃了不少苦头,受尽了公婆和舅舅的气。现在虽说不再受谁的气了,可连点好吃的也吃不上。对她的这点要求不能不给予满足呀。我就让儿子背上十几斤玉米到粮站换点粮票去。
城里离村里有几十里路,要走上差不多一整天的。天黑时分,儿子回来了。满指望他能买回他娘想了多日的烧饼的,却看见他仍旧背着一袋子玉米垂头丧气地从门口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是不是今天不上班?关了门了?”我疑惑地问。
“唉,”福平放下背上的粮食,叹了一口气说,“别提了。人家管事的说水分太大,要再晒晒。要不然就要扣水分的。”
“嫌湿呀?”我解开袋子,抓起里面的玉米粒摊在手里看着说,“这不非常干了么?怎么能说还有水分呢?”
我还不放心,又把一粒放进嘴里咬了一下。嘴里“咯嘣”响了一声。
“我去的时候队已经排得非常长了。等到轮到我了,粮站管理员看也没看,只用手在里面摸了一把就说是水分太大,要不回去晒干了再来换,要不就要扣水分。一斤就要扣二两水分的。就这样一点粮食再叫扣一下,还能换来怎么一点呢?我就只得先背回来了。”
“这不是坑人吗?”我忿忿地说,“这么干了还要怎样才能算干呢?你是不是哪儿得罪人家了?说了不该说的话?”
“没有呀。”儿子委屈地说,“我就是规规矩矩的排着队,根本没去插队。再说了,我一个人也认不得,跟谁去插队?不过,我还算是不错的。还有的说是杂质土太多,让用那里的大风扇扇,不光把土扇没了,连小一些的玉米粒也扇走了,黄黄的玉米粒撒了一地,怪可惜的。可你要是不让扇就不给你换。只得白来一趟。”
真是没办法呀。粗胳膊拧不过大腿的。谁让人家掌着那权呢?我只得在第二天,瞅太阳最亮的时候,再把昨天孩子背回来的玉米晾晒出去,整整晒了一天。实际上晒也是白晒的。因为经过一秋半冬早就干了,再晒也晒不出什么水分来的。因为如果有水分,放在囤子里早就发霉了,不可能放到现在的。而且窑洞里非常干燥,只能是越放越干的。不可能湿了的呀。但人家说不行,就是不行,你又没有什么好办法的。
在晾了两天后,我又让儿子背上粮食到城里去再试试。他极不情愿地走了。快天黑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背上也不再背着那袋粮食了。当然是换成了。他把袋子放下,从里面掏出三个烧饼来,递给他娘。又把剩下的钱和粮票给了我。我问:“你吃没吃点东西?就买了这三个?”
这孩子的性情我知道,我估计他是一天都没吃饭的。更不会吃给他母亲买的烧饼了。走时也忘了让他带点干粮了,让他饿着肚子去换粮票。
他点点头。
妻子眼里含着泪花责怪他说:“你这个傻孩子。你都跑了两回了,就这样一直饿着肚子。要晓得你这样,我就不要你去换了。为了三个饼子跑了两回城里,太不值了呀。”
她绝不一个人吃,非得让我和儿子一人也吃一个不可。在她的硬要求下,我们父子俩也不得不每人吃了一个。她只是应了个名,最后还跟我们都一样,只吃了一个饼子。
我们三人慢慢品尝着这难得的好东西。反复端详着那由细粮做成的面食,外面焦黄,里面绵软,还搁着小茴香,香喷喷的。解了个馋,全都是沾了妻子的光了。要不是她干活受了风寒,谁能舍得吃这样的好东西呢?肚子还填不饱,还能管得上啥是细粮啥是粗粮呀。
“这回怎么这么顺利?没有再扣水分?”我问儿子。
“也不太顺利。没说水分的问题,可又说是杂质太多。要用风扇扇的……”他嗫嚅着说。
“啊?”我心痛得喊叫了起来,“扇了多少?不会太多吧?你没有把扇掉的瘪玉米都捡回来?那些可是都还能吃的呀。”
“没有。”儿子高兴地说,“我碰上了好人。他是一个城郊大村子里的,认识那个管事的人。他有事让我给他占了一会儿地儿,给管换粮票的说了说就让换了。什么也没有扣除。他还、还说……”
他说着停了下来,脸也红了,不知他遇到了啥事,让他能窘成这样。
“还真是有个熟人好办事。人还是要跟人好点儿。你要是不给人家照看袋子,人家也许不会帮你的忙的。可你咋说了一半,还有啥事呢?”
“他、他还说,说是要给我说个媳妇……”他的脸更红了,头也低了下来。
我和妻子全都瞪大了眼睛,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让他去换粮票,虽说费了点周折,可不仅粮票换了回来,还真能换回一房媳妇?不是在作梦吧?我现在才知道儿子已经二十出头了,是该给他娶媳妇的时候了。要不是有人提醒,我整天忙着响应号召干这干那的,为全家的吃食忙来忙去,竟忽视了儿子的婚姻大事了。
“是真的?他是不是逗你玩的?”我仍旧不相信地问,“要是真的那可得抓紧呀。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往哪里去找呀。”
“是真的。”儿子缓和了一下缓缓地说,“他听我说是马岔里的,就显得很高兴。察问清我还没有结婚,就说他们村里的女娃儿都想嫁到象我们这样的小村子里来。羡慕咱们村能吃上那么好的南瓜萝卜山蔓菁,还有杂粮。他们村里除了基本口粮就啥也没了。”
我明白了,她们可是看上我们家的猪饲料地了,因为那里有自己想种啥就能种出啥来的好东西呀。
我有些半失望半高兴地说:“她哪是看上咱们的儿子了,不是看上咱家的猪就是看上咱家的猪饲料地和猪饲料了。”
“瞧你瞎说些啥?”妻子白了我一眼说,“甭管人家看上啥,还不是在咱家过日子?还不是咱家的媳妇?她还能把猪饲料地搬回到自己娘家不成?反正谁家的女娃也最终是要嫁人的。象咱家窑洞是全村最多的,地也不少,儿子有模有样的,在咱村里还不数一数二?能光说是看上啥猪饲料地了呢?尽瞎说。”
我知道这话太伤儿子的自尊了,还多亏妻子出来打了个圆场,才让儿子又高兴了起来。
这机会可是不敢给放过的。我赶快打听那个媒人的姓名住址和村名,这事咱得主动不是?人家能给提个头就算遇到活菩萨了。
好在儿子甭看很腼腆,可很有心计,他还真全给打听清楚了。
咱只得先争取主动,提了点蔬菜,到了那大村子找到愿意给咱做好事的好心人。显然他早就有了心里准备的,知道女上门隔层纸,很少有女方主动找男方的,只要有人提,只要没有什么残病人性上的问题,一说一个准。只等着男方家人送东西来就是了。
双方就这样走动了几回,大人孩子也都对上了眼。炒了几个菜大家吃了点,这事就算定下来了。只等着完婚了。可在这节骨眼上,媳妇提出一个新要求:要台缝纫机。
这可把我给难住了。倒不是买不起,这些年全家人没明没黑的劳动,三口人都是强劳力。没有一个人是吃闲饭的。刨药材,喂猪、喂鸡,也攒了点钱,我家可是全村唯一的长款户。这就是人口少的好处。人少负担就小,大家都是能干活的,好歹除了自己吃用,多少还能有点长余。别的不够买的,可买一架缝纫机还是能凑合够了。可那都是要票的呀。没有票就是再有钱也是买不来的。可不给人家也是说不过去的。因为人家城里早就兴起三转一响了,她在四大件中只选了便宜的一件,也实在是够寒碜的了。而且她这样要也是为了全家呀,有个什么缝缝补补的就不必找外人去。她要的只是件劳动工具呀。要搁现在白给恐怕也没人要的。谁还会费那劲去做什么衣服呢?全还不是买的现成的,还要名牌子的呢。个人做的还看不上呢。可那个时候时兴的就是这个,就是个劳动工具。
全家人为这事愁了好几天,谁也没想出个辙来。最后还得求媒人,让他给说说看能不能用钱顶。反正也是给她的。但传话的结果是,她要的东西是给丈夫家用的,给了钱算谁家的呢?再说了,结婚就是要讲个面子的,迎娶时光秃秃的一个人去,不让村人说你不是嫁给活奢人家了吗?怎么就这么寒碜呢。总得有个能叫娘家人看得见的东西呀。钱是绝不会要的,只要那台子上的一转。最后还是媒人给想了个办法,说他家有个亲戚在城里的交电公司工作。能弄到三转一响的号的。只不过,现在的号很紧张,全家虽然都是挣工资的,可没有布票连件新衣服也做不起,有钱也买不上布呀。
响鼓不用重敲。他的话我全明白了。人家有三转一响的号,可没有多余的布票。咱有布票可没有钱买不起布,也做不起新衣服。只不过庄稼人泥里来土里去的,没有啥好坏,只要不赤尻露肉就行,不象人家城里的供应户,要穿个新鲜。要说布票,村里家家户户都存着一沓子,全是废纸。咱是怕人家不要,哪能啥不得给呀。我赶紧说,那我用我们家的布票来换他家的缝纫机票行不行?他说他给说说看。
过了几天,媒人捎来话说,人家答应给换的。只不过少了不行的。我就把除了给媳妇买衣服的布票剩下的全给了他,总共有两丈多。这样就顺顺利利地换来了一个购买号。好在他也是在交电工作,左挑右拣,买来一架崭新的缝纫机。只等着冬天时把媳妇娶过门就是了。为啥要等到冬天呢?因为那时兴个过革命化的婚事。说是要移风易俗,节俭办婚事。个人是不允许随便办喜事的,要通过集体来办。队里还要破费点东西的。平时忙着春种夏锄秋收,只有到了冬天才能红火一下子。虽说冬天也不让休息,要平整土地,但总归是不大要紧的事情。不管是集体的还是个人的,可办些种地以外的事情的。
这年腊月,队里给开了介绍信,儿子和儿媳妇到公社办了结婚证。一回来就在工地上给他们办婚事,举行婚礼。
大家早不想做活了,只等着他们俩办证回来时好红火一回。那年轻人不时朝公路上伸长脖子看看,盼望新人能早早到来,又能休息还能红火热闹。
“来了!来了!”
有那眼尖的人看见路上我家福平和他媳妇药红梅厮跟着走来了。队长只得让大家休息,要给两个新人举行婚礼了。现在的队长早就换了,换了个年轻的。敢想也敢干,很受大队的器重的。他让大家都坐在前面刚平整好的空地上,就把上面还没平整好的空地往平铲了一下作为土台子。事先准备了一块牌子,上面贴着毛主席像,插在台子正中间。
等他俩走过来,年轻人人人都在传看着他们的结婚证,羡慕得要死。队长让他们站在台子上,让我和妻子坐在对面的平车沿上。首先向主席像三鞠躬,再向我们夫妻俩三鞠躬。然后,他把结婚证书向大家展示,表示他们的婚姻是合法的。他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温良恭俭让,革命就是要新事新办,把个人的婚礼办成革命化的婚礼。要移风易俗,新事新办,革除旧的歪风邪气,破除陈规陋习,办成一个最新最红的革命婚礼。现在我代表我们马岔里村全体社员向马福平和药红梅两位新人赠送礼物,祝他们在新的日子里,在新的农村广阔天地里能大有作为。大学毛著,大干革命,大学促大干,成为我们村的模范夫妻。”
年轻人就是敢说敢干,他把毛主席的话跟他的发挥对接起来,变成在这样的场合最为适用的东西。也算是活学活用得好了。他把一把扎着红绸子的崭新的铁锨和用红布包裹着的一套毛选送到新媳妇面前,说毛选是要她认真学习好好改造思想,当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好社员;铁锹是要她好好劳动,活学活用,学用结合,建设好马岔里。
媳妇药红梅红着脸向他鞠了一躬,表示一定要好好听毛主席的话,认真改造世界观,当好社会主义好社员。
就这样一个人的终生大事就算办完了。你说快不快?便利不便利?一把铁锹,四本书,一个媳妇就娶回家门来了,还是队里给的。哪象现在动不动就要几万。结婚跟钱能有啥关系呢?两个人的生活就是住在一块就是了,哪要那么多的钱财规矩和麻烦事呢?穷有穷的好处呀。不必有那么多的讲穷。当然也跟那时上级的指导有关。这事就得这样硬逼才行,要不然,大家都互相攀比,谁恨不得比谁家显摆得更阔绰,更风光。可那些有啥用呢?还不是娶得一样的媳妇?过得还不是一样的光景?真正是不晓得现在的人咋得了。
只不过,大家觉得这样也实在太简单了,还得再红火红火点才行。于是,有人提议让新媳妇和新郎表演节目。让他们唱《老两口学毛选》。有人当下表示反对,说人家刚刚结婚,就说人家是老两口,这不是催人家老么?这节目不行。有人把队长也拉上,提议让他们仨表演《沙家浜》里的《智斗》。
甭看我们全是村里的,大字不识几个,可天天看样板戏,那里面所有的唱段差不多人人都会唱的。各式各样的角色包括正面反面人物全都能扮演得有模有样的。只不过平时不好意思一个人唱罢了。现在在这样的场合,一个人表演就能给大家伙带来快乐,也是应该的。再说了,除了媳妇,全是天天见面的谁也知道谁的底细。可对新媳妇越难为她才越是对她好呀。让她早点能加入到这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们不能违拗大家的倡议。只是在角色分配上,儿子要让队长装扮刁德一,因为刁德一唱段最难唱。胡传魁的唱段少些。人家队长见过世面了,也没有推辞,三人便在工地上演了直到现在还流行的名段子《智斗》。别看连排练也没有排练,那一招一式,还满象的。工地上传来大家高兴的鼓掌声。
看着儿子的婚事办得这样顺利,我们夫妻俩是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在那样贫穷的年代,那样一个小山村里,几乎没花什么钱就娶到了大村子里的那么好的媳妇。要搁到现在是想也不敢想的呀。
歇工的时候,队长宣布,晚上大队召开大会,要大家全部参加,不得有误。还说会上可是要放外国电影的,叫《地下游击队》。这开会演电影倒是谁也不意外。因为平时大家没有啥娱乐的东西,天天跟牛马一样地劳动。只能等开会时演个电影什么的。一来给大家带来了快乐,二来担心人们不主动去开会,用电影来吸引社员们。可那些电影也实在早看腻了,全是八个样板戏。有时年轻人一晚上就能看上好几个。他们在这个村里看了一会儿《沙家浜》,又到另一个村里去看《红灯记》。甚至里面的许多唱段都会唱。演外国电影可就新鲜多了,尤其是打仗电影更是所有人非常喜欢的。不知大队的人有啥本事能弄到外国打仗电影的。
人们早早吃过晚饭就往大队赶。大队所在的阳家坡离我们村并不远,只有五里来地。一会儿就能赶到。除了走不动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开会看电影去了。一路上人们急急地赶着路,生怕去的迟了,占不到好地方。那时社会治安非常好,谁也不必担心会丢东西的。因为没有谁敢有什么坏心眼想着去偷别人家的东西。当然,也因为除了一点吃的,实在是啥也没有了。就是偷也偷不到钱财的。
我们全家四口也锁上门,跟着村里的人们厮跟着往大队走。二孩爸也跟着我们。他显得非常苍老,脸上黑黪黪的。他告诉我,前些日子二孩写回信来了,告诉了他的真实情况。说他在劳改农场里劳动,叫他们不要挂念。本来儿子还想要对他们隐瞒下去的,不想让家里知道。但他给去了好几封信,他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孙子才告诉了他父亲的实情。好在他的儿媳妇是个家庭妇女,大字不识一个,遇到这样的事却没有把她怎样,还能保护好他的孩子们不至于受到啥伤害。本来,他也没有啥太大的问题。只是他太胆小了,一被审查就吓得逃跑,虽然自己又回去了,但还是因为这事给抓了进去,判了刑,在劳改农场劳动改造。唉,人呐,不管出了啥事,都不要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该咋的就咋的。他还是太胆小了。太怕事了,事情是你越怕它越对人纠缠不停,没完没了的。
我安慰他说,现在这样的事情天天都在发生。比二孩官大的人还保不住,咱一个庄稼人的子弟能咋样呢?只要不要命,啥事也不怕的。只要能坚持下来,终会有一天世道会有变化的。我还对二孩那天跑到我家时没有告诉他,向他道歉。他说我做得对。要是那天看到二孩那个样子,还不把他夫妻全给吓死?现在好在社会全是这个样子,也不是自己人一个,也就不会太揪心了。只要他能在劳改农场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来,哪怕是回来象我一样当个平平常常的庄稼人,天天跟着人家队上的人,人家教干啥,咱就跟着干个啥。也是非常好的。当官风险太大,还不如咱庄稼人好呀。我说,这恐怕也是暂时的。象那样给国家立了功的人,迟早会给他们个明白的。绝不会让他们就这样叫改造下去的。暂时受点委屈,将来还不是照样回到老地方,做他们的官么?不要怕的。
但说是说,我只不过是想用点好听的来安慰他,我自己哪能知道以后的事情呢?一个小老百姓连自己的生死也不明白,还能管到国家的大事?谁也不会知道以后的世道能发生啥样的事情的。
说话间大家已经来到大队部。本村的人早已占了好地方了。我们只能站在旁边。儿子搬了几块石头让我们坐下来。一会儿电影便开映了。果真是部外国电影,叫《地下游击队》。人们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电影,都伸长脖子生怕误了任何一个段落。那个从被枪毙了的一大堆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汉奸,战战兢兢地四处张望着,吓得人们倒抽着凉气,以为那都是真的。电影映到了一个最要紧的地方,几个游击队员在大街上把敌人的一个大官当街堵住,轻声问;“马格利先生……”那军官答道:“是我。”游击队员大喊一声:“我代表人民”,掏出口袋里的手枪对准他的胸口连开几枪,就把那人给打死了。随即将一张纸放在他的胸前。那大概就是一张判决书吧?正在看到这关键处,电灯一亮,机子停映了。人们可惜地“啊”地叫了一声,便开始开会了。这就是这种吊人胃口的映电影的好处。一到这关键时刻,你就是想走也舍不得走了。因为下面还会发生什么,不可能不等着观看的。实在不知道大队里有啥能人能弄到这样好的影片。要是八个样板戏恐怕年轻人早就跑了。不管你怎么吓唬,那些电影早就把人看得倒了胃口了。可这样的电影不一样,谁也没有动一下,生怕挪动个地方,那里面的人就会跑了似的。
有人往银幕前面搬了张桌子,把麦克风放在上面,新上任的大队韦主任站在后面清了清嗓子讲话。他是凭着告密才当上主任的,原主任由于没有狠煞资本主义歪风,割资本主义尾巴,有几个村里的社员乱开小块黑地,受到撤职处分。他便顺利当上了大队主任。在没上台之前,他只要没事就专在偏僻的山沟旮旯里转来转去,看有没有人擅自刨黑地。就是集体没有种的那些坡洼地。只要有种的,他就去公社告密,公社便派青年突击队到村里把苗子全给拔光,给开荒地的人戴上坏分子的帽子,集中批斗。今天就是又抓住几个开黑地的坏分子召开全体社员大会批斗的,要把他们作为典型,打击一小撮,教育一大片。
韦主任讲了今天大会的要点,便把手一挥,大声命令道:“把四类分子和坏分子给我带上来。”几个民兵押着八个人上来站在桌子前面。除了两个开小块黑地的人,其他的都是原来的地主富农,管制分子。当然少不了我的堂兄家旺父子了。两个开黑地的人吓得脸色苍白,头也不敢抬。而其他的人早就适应了这样的斗争会了。他们一点也不在乎,昂着头,看着经常见面的众人们。好象不是在被批斗而是在参观似的。他们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来陪斗的,并不会对他们说啥难听的话。因为他们的罪恶事实大家早就都快会背了。还能坐在最前面,占着好位子,看好电影。主要是批斗开小块地人。韦主任过去只是告密者,不能对谁进行整治,现在他可是掌了权了,完全可以对他管辖下的任何坏人进行坚决的斗争。
他列举了这两个人怎样趁着月黑风高夜,偷偷摸摸钻进野外的深山沟里开黑地,种下了资本主义罪恶的苗子,企图走资本主义道路,挖社会主义墙角,是绝对不允许的。我们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绝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对这样的坏人就是不能心慈手软,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人民的犯罪……
这世道真是变得叫人捉摸不定。现在有人趁着月黑风高夜不是去偷窃赌嫖,就是去杀人放火。过去却是趁着月黑风高夜去开荒种地,还要象犯人一样被拉出来批斗。那时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呀。自古以来还没有听说过种地会犯法的。因为那些地根本就没人种呀,宁可让地荒着也不让人种,不知道草和苗还有啥主义。草就是草,苗就是苗么。可那时谁能弄得清楚呢?就算有人弄清楚了,可谁敢说破呢?大家只要紧记着万万不能去犯就是了。只不过,这都是大村子才会有的事情,象我们那样的小村子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人。因为,他们人多地少,地根本就不够种的。只得偷偷摸摸去开点黑地。而我们村人少地多,根本就种不了。我们的猪饲料地也够我们吃了,绝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开黑地的。这就是我儿子为啥好找媳妇的根本原因了。我觉得我能生活在马岔里村是我最大的幸运和活奢了。
二孩子爸看着脸色变得煞白,他大概想起自己家的孩子当时也是这样叫人揪着站在台子上挨斗的吧?嘴唇都有些哆嗦。
城里有五类分子,而我们村里没有右派,也就只有四类分子了。这样,本来六个人的四类分子中,又加进了两个,成了八个。以后再批斗时,人马就壮大了。
那两人在积极分子发言批斗完后,也作了深刻的检查。表示以后再也不敢走资本主义道路了,不敢再种资本主义的苗了,要坚定信心,永远走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在他们终于归位到四类分子的行列里后,电影便照常开映了。由银幕下的紧张变成了银幕上的紧张。大家聚精会神的重新回到外国电影里去了。
第二天便是大批促大干,地区有大官要来视察。大队就组织全大队的社员专门在公路旁的地里搞深翻土地的大会战。上级要求必须挖到一尺深才符合标准,不然是不能叫深翻土地的。那时已到腊月里了,天寒地冻,每个人的嘴里都吐着白白的雾气,双手冻得通红。厚厚的冻土层有一尺多深。用普通的镢头根本就刨不动,就是用洋镐也不行。大家只得想办法抱来玉米秸来点火往开烧。先烧开一小段地方,再用洋镐刨下去,刨出了个小洞洞,然后把下面的虚土掏空,再用十八磅大锤把掏空了的冻土砸下去,砸成碎块,然后再把硬土块取出来,再掏挖里面的虚土,非常费劲,效率非常低下,一天也挖不了多少地。尤其是抡大锤,需要非常大的力气的。多是追求进步的年轻人和入党积极分子们主动干的。其他人实在是没有那个心劲的,只能跟着撮土推平车。工地又重新恢复了以前人山人海,红旗飘扬,战歌潦亮的景象。各式各样的战斗队都插着自己的红旗,在使尽全力但其实没有什么效果的劳动着。只等着那些视察的大人物们的到来。
韦主任把青年突击队的年轻人召集到一块,动员大家要脱光衣服,甩开膀子干,让上级看看我们大队的青年人是多么的进步和积极。可说来说去,没有一个人应承。因为,那是差不多能冻掉下巴的十冬腊月,光着个膀子还不冻坏身子?万一感冒了又没钱看病,不是给自己找病生?年轻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吭声。儿子福平悄悄走过来,看看我低声说,他要光着膀子干,表现得积极点,也许能到大队部当个磨面工,不用再干农活了。我不让他干,因为这样干上一回是不可能当上磨面工的。人家干部子弟们还干不上呢,哪能轮到自己。再说,身子可是自己的,万一把身体弄坏了,一辈子都回不过来的,宁可平平淡淡地活着,也不能为了表现自己最后却害了自己。
他想想也是的,就没有再坚持。回到队列里去了。这时,只听队列里有人高喊一声:“我来干!”
大家一看,是我的堂兄家旺的二小子峰兴。他可是因为背语录出名的人。跟我同时上过报纸的。韦主任愣了一下,说:“你?你能脱光衣服大干一会儿吗?”
“能!”他大声说,“我保证到时脱掉衣服光着膀子大干一回。让上级看看我们大队年轻人的干劲。”
主任随即大声表扬了他作为一个学毛著积极分子仍旧保持着一股积极的革命作风,是大家学习的好榜样。同时,他还批评其他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子弟,还不如人家四类分子子弟的觉悟高。于是,就把他作为光膀大干的典型,等前面放哨的人一报音讯,他就要甩开膀子用大锤砸冻土层。先让其他人赶紧把冻土下面的虚土往深掏挖得大些,以便到时让他能砸得更深更远些。突击队的其他年轻人由于表现不积极,就抓紧现在表现一下,他们纷纷拼命往深里和宽里挖,不然到时要是峰平没地方砸大锤时,可不把最精彩的地方也给耽误不是?
没过一会儿,只听前面放哨的人急匆匆地赶来,低声说:“来了,来了,快点!快点!”
韦主任一挥手,所有的人都动了起来,不管顶事不顶事,管用不管用,大家都用力在地上攉着、刨着,撮着、倒着。烧冻土烧起来的地气,人们嘴里呼出来的热气,白茫茫地笼罩着热火朝天的工地上。马峰兴把衣服一脱,往地上一甩,赤着上身,用十八镑大锤抡圆了在地上使劲砸着,砸碎了的碎土屑向四周飞迸着,谁也不说一句话,不敢看公路上开来的车队。只是把手里的工具使劲地往地上刨挖砸铲,嘣嘣噗噗的响声在工地上弥漫着,传得很远很远。
我边刨着冻土,边用眼睛的余光瞥着从车上下来的那些视察的大官们。只见他们指指点点地议论着,显然主要是在说光着膀子大干的峰兴的。几个记者纷纷把镜头对准他啪啪地拍着照片。还有人去采访韦主任,韦主任冲他们说着什么,并不时指指光着膀子抡着大锤砸冻土的峰兴。
只停了一会儿,车队便出发开走了。等视察的人走得看不见影子了,主任才让大家休息一会儿。他赶紧让人给峰兴把棉衣穿在身上,还亲自把他领到燃烧着的玉米秸跟前让他烤火。但他也许用力过大,好象根本不冷,头上还冒着热汗,脸色通红,好象非常激动。主任再次表扬他表现很好,为全大队争了光,是完全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儿子福平看着主任对峰兴的表扬,脸上有点不高兴。他大概对我不让他去光着膀子干不大满意。但我是过来人,觉得即使咱啥也没得到也不打紧,只要不伤害到自己的身体就比啥都强。坏了身体你不管干上啥也是没有用的。一个病佬,啥时辰也是个废物。出个名,坏了身子,不划算呀。
也许是看电影时看到那捆绑犯人的场面让他想起自己的儿子,受了刺激,也许是深翻土地大会战感受了风寒。二孩爸忽然在半夜里就去世了。
天还没亮,他的侄子就来通知我。我一下就怔住了,不相信这是真的。一个非常好的老人,他总是时时刻刻想着别人,对谁都好。对我尤其是好。不管是啥时候,只要你遇到困难,他总是第一个来到我的身边,给我出主意,想办法。对亲生父亲我没有多少印象,而养父对我不是打就是骂,自小把我克打到大,没有啥亲情可说。唯一让我感到亲人般的温暖的只有二孩爸一人。他可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呀。我还欠着他的一副棺材呀。我的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边哭着边赶紧来到下面的二孩爸家。
他的儿子还在劳改农场劳改,根本来不及通知,就是通知到了也不可能让他回来的。女儿们又全在外村,一时半会也来不了。好在我有埋葬养父的经验,马上让人先通知他的女儿们。找了几个老人给他穿寿衣。好在他的寿衣早就准备好了。可棺材咋办呢?我怎么就给忘了自己还欠着他老人家最后的家屋呐。看着他平静的脸,我惭愧得肠子都悔青了。突然想起他家和我家坟地里的树也成材了,这坟里的树可是归自己的,完全可以砍伐下来做棺材。村里就有木匠,亲戚们帮忙把两棵柏树伐倒,破开,也管不了湿不湿,边赶紧做着,边忙着搭灵台,盘炉子,以便让外村的亲戚们来了吃饭。我把家里的米面盐醋油全拿来。将给儿子娶媳妇剩下的钱也全拿来,让人到供销社去扯白布,好给亲戚们做孝服、孝帽。
我身穿全套的孝子衣服,戴着长号,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他最亲的亲人,他的儿子,做着一个孝子应该做的一切。忙碌了三天,总算没有啥后悔地把他老人家顺顺利利的给下葬了。连最后的拔引魂花都是我给拔的,那可是长子的专利呀,代表着在这个家里的身分的。当着别人的面我还不好意思表达我对他的感激。因为我终究不是他的儿子呀。等下完葬,举行完葬礼,人们都走后,我一个人跪在他孤零零的坟前,看着一堆高高的黄土,想着他平日里给我的爱护,我一下悲从中来,伏在他冰冷的坟土上放声大哭。我哭他老人家善良却最后连亲生儿子也没有见上一面;我哭我一辈子的痛苦和不幸,连个最亲的亲父母也没有,孤苦凄惨,天天都在苦苦的挣扎中度过一天又一天。我哭我几乎没有什么印象的亲生父母,他们葬身破砖瓦窑里,连个囫囵身首也没有留下,他们的身首被修公路的挖出来倒进河里让洪水给冲走了……
“……老人家呀,您就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呀。您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多少帮助,给予了我多少爱护呀。没有您,我可能早就给背上个忤逆不孝的罪名给活活打死了呀。没有您的帮助,我连我的爸也埋葬不了呀。要是那样,我可怎么在这块地方做人呀。但愿您老人家在地下能找到我的亲爹亲娘,跟他们能作个伴,他们是外来人,在地下活得是孤苦的,就请您告诉他们一声,我现在活得好好的,不必他们牵挂。爸爸呀,我的亲爸爸,您就一路走好吧,您的事情我一定会告诉给您的儿子的,让他也放心好了。我没有愧对他,我那最好的朋友……”
十二 官横民刁
在经历了各式各样的不知是对还是错的几十年后,世道不知为啥一下子变得叫人就象到了天堂上一样,让我们庄稼人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活奢,什么叫人民翻身当家做了主人。人还是那样的人,地还是那样的地,不知为什么上级只是说了句话,换了个形式,粮食一下子就象被吹得膨胀了似地一个劲地疯长。而且全是产量真正的提高,而不是象过去一样是胡吹乱谝的。因为集体的土地分给个人了,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间当上了地主。如果说过去常说我们是国家的主人的话,好象总是挂在口头上,可在实际光景里实在是看不到啥叫主人翁的。而现在,大家才真正有了翻身当家作主人的感觉了。好象是所有的人才真正给解放了,人人个个都把真正的笑脸挂在面子上,那是从内心到外面的真正的笑脸,不是象过去硬是装出来的,不得不去说些假话、空话,没天没日的话了。那时候完全是下了霜的驴粪蛋,外面光鲜,里面却是一团糟。红旗召展,战歌潦亮,战天斗地,结果是把好好的熟土全翻出来到了表面上,全变成了生土,庄稼没有了养分根本就没法生长,费了好大的力气不仅没有增产,反而减了产,把好好的土地也给破坏掉了。实际上不是在搞好生产,而是在破坏生产。可那时候土地不是自己的,全由人家上面说了算。而那些下命令的人又不会种地,哪能知道怎样才能把土地伺弄好呢?现在可不同了。庄稼人可以完全按土地本来的样子伺候它。就象家里喂的鸡,你要让它多下蛋,你就得多给它喂好吃的,住在象样的鸡舍里,多关心它。要是不按它的脾气来伺候它,怎么能叫它给你多下蛋呢?由战天斗地到盼天伺地,是个多大的变化呀。
大家再也不必“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再动手”了。想啥时干就啥时干,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吃啥就种啥,种啥长啥,长啥吃啥。新品种新花样多得很,产量比过去的金皇后要不知大多少倍。有事时,你可以先放上几天,等做完了紧要的事情再做地里的活。嫌天热时,你完全可以瞅一早一晚干,避过炎热的中午;农忙时可以跟别人换工,或请亲戚们给帮上几天忙;农闲时,可以到城里做个小买卖,打个小工,挣个零花钱。过去是粮食不够吃,“够不够,二百六”,现在是排着队卖粮,粮食多得吃不了也卖不了。谁也不再吃自己地里种下的粗粮了,大家把粗粮卖了换成细粮吃。那上门送面的人就象是他欠了你的二百块钱似的,客气得很,你想叫他往哪儿放他就乖乖地给放在哪儿。质量不好还不要的。
我们村里人少地多,当然每家每户也都分的地多。我家一下分了几十亩地,打的粮食根本就吃不了。家里的所有开销全是卖粮食的钱。虽然儿子福平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也老了,家里的负担也很大了。但一点也不象过去那样穷,吃饭穿衣的钱还是非常富裕的。只是儿子对我是一肚子的怨气:他埋怨我在那次上级视察来、大队组织青年突击队光着膀子露面时,没有让他去干,却叫那个脑子不大对劲的马峰兴露了回脸,结果人家的事迹上了报,成了模范。当成可以教育好的四类分子子女被推荐上了大学。全村那么多又精又灵的人谁也没有峰兴的运气好。
面对着孩子,我实在是没话可说。谁能长着前后眼呢?谁能想到日后单凭光了半个钟头膀子就能上了大学呢?要早知道能那样不是谁都会去干的吗?不是光我那时是个傻子,全村里的人还不都是一样的?可事实摆在面前,后悔也没有用了。好在现在人都活泛了,到哪儿都行,只要不是干犯法的事情,啥事都能干,啥钱也能挣。为了安慰儿子,我把家里的地全揽下了,让他去外地打工。由于煤矿虽然风险大些,可工资高,每天都要挣到一百块的。他有两个儿子,要盖新房,要娶媳妇,以后的花费会很大的。他只得冒着风险去下煤矿。孙子们由于村里没有学校,他们也是在最不要文化知识的时候出生的,根本就没念下个书。小学毕业就全回家种地来了。只有最小的孙女马林仙赶上了好时候,她也非常用功,学习好,年年都是考全乡第一名。
“爷爷,我又得奖了。”她总是一放了学就拿着一张张奖状向我们报喜。老师对她也非常重视,常常受到表扬。家里的墙上贴满了她得的奖状。
中考是要到城里去考的。那可是最要紧的一件事情。因为她的两个哥哥都没有念下书,全家把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她身上了,要是马家能出个大学生,那可就真正改门换户了,苦日子可就熬到头了。她可是全乡考第一的呀,还能考不上个高中?只要考上高中,好好加油学习就能考上大学了。临考的头天晚上,她也是激动得睡不着,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在她哥和她娘催促了好几次她才勉强睡下了。第二天,我早早起来,给她挤了一碗羊奶,在电热壶里给熬好,加上糖,好叫她长个精神。到时不至于糊三划四的。我养了五只奶羊,每年都要卖到几千块钱的,还能少了我孙女喝的?看着她起来喝了我亲手给她热的羊奶,觉得就象自己要去考试一样。好在孩子很有信心,全乡头名学生再怎么说考个高中是没啥问题的吧。
喝过羊奶,又吃了几块干馍片,她大哥便发动了摩托车带着她到城里去考试。我一直把她送到村口,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背影才回来。
“不知娃到底行不行?”儿媳妇担心地说。
“没问题。全乡有多少学生,不信连一个也考不上。只要有一个人能考上,还不就是咱林仙么。不必担心。”我坚定地说。
几个孙子,老大老实,不爱说话。本来年轻人大都出去打工去了,他也快二十了,能出去挣钱了。但家里人担心他太老实,出去怕吃亏。他自己也不愿意出去,加上家里有那么多地,我一个人也种不过来。虽说媳妇也帮着干些农活,但她还要忙家里的事,还喂着三口猪。就让大孙子林海跟着我种地。老二虽然比老大小两岁,可头脑活泛,个性要强,根本就不想在村里呆着,坚决要出去打工。他自己在饭店里找了份跑堂的活。妻子对这个要强的孙子放心不下,加上她也干不动农活了。家里的事有媳妇一个人操心就行了,孙子打工的饭店里要一个洗碗工,她就跟着二孙子去了。一来能挣点钱,每月管吃管喝四五百块钱,二来也好管管二孙子,不至于让他给惹出个啥事来。
至于我这个人,甭看我年纪大了,可还能顺着个时事。用现在一个好听的名儿来说叫与时俱进。我看到现在村里人也有点钱了,就要提高生活质量,村乡里那些年老的有病的坐月子的和小孩子们想喝牛奶,可没有一个养牛的。因为大家觉得只有人家城里人有钱才会买牛奶喝的。养奶牛怕卖不了奶。投资又大,生怕赔了,谁也不敢养奶牛。可奶羊的投资并不高,而它的营养可要比牛奶高得多了。我就试着养了一只奶羊,等产了奶就有人打听着来买羊奶。我就打听看人家外头的要卖多少钱。打听的结果是,羊奶的价格竟要比牛奶还要高。因为是村乡里,比不得人家城市里,人们也没有多少钱,咱不敢跟城里人一样卖得贵,就参考着稍稍比牛奶高一点的价钱卖给他们。后来要的人越来越多,外村里也有人来买。我就用卖羊奶的钱又不断买进,渐渐有了五只奶羊,光这五只奶羊产的奶每年都要赚到几千块钱呢。足够全家的油盐酱醋钱,里外门户钱了。儿子打工的钱全攒下来,准备给大儿子娶媳妇的。那奶羊又不爱跑,非常好喂,到地里干活时,稍带着拉上,放在草地里,它们就慢慢地吃着草。等收工时再拉回来,冬天时喂点精料就是了。只是外村要的奶麻烦点,要给送的。我就花了三十块钱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每天早上挤下奶后,就骑自行车给人家送去。其实外村也有人养奶羊的,只是大家不大相信年轻人,怀疑他们的羊奶掺了水。宁可要我这样的老年人的。咱当然绝不会亏待人家的。人家花上钱就图个放心的,买个假的,心里头是啥滋味?
不一会儿,孙子就骑着摩托车赶回来了。我问他林仙进去了没有。他说他把她送到学校门口就回来了。我责怪他为啥不等她进了考场再返回。他说,她们学校的同学多了,都一块相跟着去了。他等了一会儿也没啥干的,叮嘱她要小心就回来了。那么多人,没事的。还有村里转到城里的同学,对城里的学校熟得很,由她们给带着出不了事的。
村里和乡里的学校教学质量都不行。有很多全是代教,甚至就是本村村乡毕业的学生没考上学校,返回来代本村本乡的学生。那教学效果可想而知。村里有钱的有关系的人家都把孩子转到城里的学校去上学了。只留下贫穷的和没有关系的,还在本校混着。本来我也想让孙女转到城里去,但她的父母不想多花钱,因为那是需要一笔不小的转学费的。再加上吃住,花费太大。重要的是,她可是第一名学生,再不好也不至于全乡头名学生能考不上高中。有这样的好苗苗,根本就不必花那冤枉钱的。全家都非常自信,只等着她给大家带来好消息了。
考试要考两天,回家来路途太远怕耽误时间,林海就让她住在她姨家里了。这样有亲戚帮忙照看着,大家也就都放心了。
等孙子吃了早饭,我把羊牵出来,扛着锄头跟他一块去锄玉米去。刚走出花街门,只听村东头马峰平家的院畔里传来一个婆娘油炸般的吵骂声:
“哪家狼不吃的,驴不下的龟孙子敢来偷我家的苹果。眼红自己不会种去?为啥要偷我家的?谁狗日的偷吃了就叫谁塞住屁眼堵住心,出门撞车,过河掉水里,吃饭噎住喉咙,害病就害从外国进口的艾滋病……”
我抬头一看,见是我的堂侄峰平家的香荭双手叉腰,跺着脚站在街门口乱骂着。头上的乱发一乍乍地飘着,脸色铁青。
我低低地对林海说;“ 你可是不敢吃她家的苹果呀。常说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了。我跟她公公已经是二代的关系了,你们可就到了四代了。可是不敢说沾点亲戚关系就随便摘得吃。要不叫她骂上,咱可脸上没光呀。”
“哪敢呀。”孙子说,“送上门咱也不会吃她的,还会偷着吃?又不是啥值钱的东西,也不是不吃就不行的,哪能叫她给抓住把柄。”
这可真是有啥样的男人就有啥样的婆姨。别看家旺是管制分子,他的儿子峰平过去也常常挨斗。可他竟娶了个城里的媳妇呢。她家在城川里也是四类分子。她母亲尤其是村里的母老虎。谁也不敢惹的。她也完全象了她的娘了,泼得很。谁也不敢娶的。偏偏峰平敢要,那香荭也不怕管制分子的名声不好,不怕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在那最难受的时候,她竟能嫁到马岔里村来。可让全村人给长了眼了,说人家真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别看二战区的村长倒了,但人家的架子还在,还是有看上眼的呀。也许不知是她娘还是她真是有眼光,没过多久管制分子的帽子也给摘了。在村里承包唯一的果园时,谁家也不敢包,一是怕峰平家的人祸害,大家不敢惹;二是当时的苹果根本就不值钱,也不知道往哪儿卖去。峰平作为唯一的竞标人,用了几百块钱便把最大的一片果园给承包下了。实际上他是沾了她媳妇的光了。人家在城里知道这苹果实际上是很值钱的。村里的其他人哪能知道它的真正价格。没过几年苹果价钱大涨,峰平家一下就发了财了。在村里盖起了十孔砖窑,大儿也娶了媳妇了。就这她还觉得村里的人眼红她家,不知是真丢了还是就是要发个威风,隔些日子她就要站在院畔里乱骂一通。好象只有这样她才能活得安生似的。直到我们爷孙俩走到村口了,还听见背后传来她歇斯底里的叫骂声。她总是要骂得没劲了才会自动罢休的。不然任谁劝也不顶事的。
“爷爷,咱家为啥当初不去承包队里的果园呢?要是咱家承包了,现在还用我爸下煤矿去吗?”林海扛着锄头说。
“谁敢呀。”我说,“当时我也不是没想过。可人家峰平早放出话来了。说从前全村的人都压制他家,现在赶上了好时候,要让把在村里受过的气争过来。全村唯一的果园他家要承包了,谁也不敢跟他去争,要是争过来也别想有收成的,非得给毁坏了不可。他可是有四个儿子的。连他老子五虎上将还怕你们不成。虽说现在年纪还小,可他们是一天天要长大的,长大了可就有你们好受的了。你想想,他能把他妻子和丈母娘一对母老虎都整得服服帖帖的,村里的人谁敢跟他去争个高低。何况咱们两家还沾个亲戚,怎么能跟他去争呢?”
他想了想觉得也是对的,咱一家人全都善良,哪能争得过人家呢?就这样大家都躲着走她还要叫骂,要是真的叫逮住了,还不把皮给剥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干点活挣点辛苦钱塌实。
晌午,天气太热。我们爷孙俩就早早歇工了。刚走到村头,就见警察开着车拉着警笛进了村子。吓得我们大气都不敢出,不知发生了啥事。等回到村里,才知道章家和王家圈里的牛昨天叫贼给偷走了。他们开着车整整拉了一车。把他们两家养的牛给偷了个干干净净。他们要出去放牛时才发现丢了。便赶紧报了警。看家的两条狗也叫坏人给毒死了。村里的狗平时吃不上啥好东西,象那火腿肠什么的根本就吃不上。那些坏人只用了几根火腿肠就把本来非常厉害的看门狗给毒死了。连点声息也没有发出来。主人根本就没法防止的。
警察在村子里拉着皮尺仗量着车印的宽窄,边问讯着村里的人,看有没有发现啥异常情况。我看看跟在身边的羊,要是把它们也让贼给偷走,我可要损失几千块钱呐。我实在不明白这些贼是咋的了。既然有好几万块钱的车为啥还要偷人呢?光那车也够好多少年吃穿的呀。据说这些人身上还穿着上千块钱的名牌衣服。既然有钱可为啥还要偷老百姓活命的牲口呢?要是没钱可干嘛还要开着那么好的车呢?过去就是把人都快饿死了也没有一个去偷的,现在吃得怎么好,穿得这么好可为啥还要偷人呢?真正是不晓得现在这人是怎么了。
看着那两家人又哭又喊,央求警察赶紧能给他们破案的痛苦样子,我们爷孙俩回到家赶紧想办法。绝不能让贼来偷自家的东西了。他们要是偷一回咱可是好几年也挣不回来的呀。先是想起养狗。可那狗可不是一天两天能长大的。重要的是养小狗不顶事,养大狗倒是顶事,可现在的狗哪能跟从前的狗那样,给点泔水喂点猪食就行。它吃的要比人还好。养一条狗要比养一只羊还要花费得多。如果再叫坏人给毒死了,还不如不养呐。倒不如自己操心点,不又能省出一只羊的钱来了么?想来想去,还是得人用点心看着。可有啥好办法呢?只好由人来陪着羊睡了。孙子把羊圈的门往牢固绑了一下,里面加了个门闩,把羊粪起了出去,在门口安了只床。夜里我只得跟我的奶羊睡在一块了。孙子要换我,我绝不让。他可是年轻人,哪能吃得了这种苦。我一辈子苦惯了,一个吃惯了黄连的人,再去吃黄芹还能算是苦嘛?可人到底跟羊不一样。睡在羊圈里,羊粪的腥臊味直往鼻子里灌,呛得人满嘴都是辛辣味。还不敢睡得太死,得时刻听着外面的动静,一有响动就得赶紧起来察看。好在刚刚发生过偷窃,那些贼也不大敢再来了。虽然难受点,但村子里也没有再出现过偷窃的事。大家见我跟奶羊在一块睡,也都纷纷跟着学。只不过陪睡的全是老人,年轻人自己愿意,大人也不让。唉,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人人都是往下活的,都在为儿女们忙活。到老了时,真正能孝敬的儿女又能有几个呢?可理是这个理,大家还都得自己多吃亏,儿孙们多享受。这就是做大人的不容易呀。
时间一长,那羊粪的怪味也就习惯了。好象有一天要是闻不着还睡不安生呐。你说人不是怪东西,只要是习惯了,吃苦享福好象也没有啥区别的。
这样过了有一个来月,什么动静也没有。好象贼也不敢来了。孙子劝我回屋去睡觉,可我总是担心,没敢离开。但也不是太费心了,放心地睡着,不太管外面是不是有响动。可是羊粪的怪味可以培养成习惯,那蚊子的叮咬可没法培养得习惯了的。一到晚上嗡嗡的叫声在头上绕来绕去,只要露出来一点肉,它就把你叮得满是红疙瘩。痒得非常难受。用艾腰烧着熏也不行。因为天窗上和门缝里都漏着风,蚊子随便从哪里都能飞进来。只要艾一燃尽,它就飞来了,真是防不胜防呐。我实在是忍受不了了,只得搬回隔壁的屋里。只是让孙子在羊圈外面安了一只电灯泡,把灯线开关安在屋子里,只要听到响动就能点上灯看院子里的动静。
有一个多月没有睡好了。刚回到屋里,一躺下就睡得很死,还做着好梦呐。梦见儿子升到工长了,不必再下那叫人担惊受怕的煤矿深处了。梦见小孙子学成厨师手艺了,还给我领回了孙媳妇了。他可是个能干的孩子,完全是有可能的。正迷迷登登地作着梦睡着,隐隐约约听见外面的羊咩咩叫的声音。我的心一惊,一下就醒了。羊半夜里是不会叫的,一叫可能就是有东西进了圈了。我连外衣也没穿,赶紧拉开电灯,一把抓起放在门后面的一把长长的苗子拉开门就冲了出去。只见门外不远处停着一辆面包车,后面的门敞开着,羊圈的门已经被撬开了,几个贼正每人手里拽着一只羊往车跟前走。那羊咩咩地叫着,不肯走,死劲往后退着。我大喊了一声:“快点给我放开,你们这些坏人。”
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刀向我跑来,我举起手中的苗子就向他剌去。苗了把子很长,他吓得掉头就跑,那苗子在电灯的照耀下亮闪闪的,差点戳到那人头上。孙子听到动静也跑了出来,村里的狗也全叫了起来。各家的门闩响成一片,几个贼吓得发动起汽车开着跑了。我的五只羊全都怔愣愣地站在地上,见到我好象好久没见过一样,走上来啃舔着我的鞋子。这些贼可是偷错了对象了。奶羊可不比山羊,它们一般情况下天天都跟人在一起,平时根本就不会跑,也不怕人的。可它们是认人的,不是主人它是不会随便能被赶走的,赶不动,拉不走。不象山羊一样容易赶着跑。所以他们费了很大的劲也没能拽上车。
这苗子就是你们说的长矛,也叫红缨枪的。过去是用来打狼的。铁头尖尖的,铮亮铮亮,非常锋利。刚解放时,村里狼非常多,经常叼走小孩子。连大人出门也不敢空着手走,要是碰见狼群可就没命了。只得准备这样一个工具,雨天可以当拐杖,遇到狼时也能抵挡一阵。人们对狼怕得要命,连它的本名也不敢叫了,只得给它取个讳名,叫它怕怕,意思是大家都很怕它,表示向它投降。可越是怕它,它就越厉害。没过几天就有小孩子被叼走。现在四条腿的怕怕没有了,可两条腿的怕怕却越来越多了,叫人防不胜防。他们可比四条腿的怕怕可怕的多了。绝没想到,搁了几十年的苗子现在在天下太平的时候却又得用上了。我从箱子里把它翻了出来,安上栎木把子,又把铁头磨打得非常锋利,搁在门背后防止坏人进来。要不是这苗子,那天我非得叫他们给攘死不可的。
经过这一回折腾,我再也不敢到屋里睡觉去了。可再跟蚊子一块睡,实在是受不了。还是孙子有办法。他虽然人老实,可脑子并不笨。他把羊圈的门全垒上,只在最上面留了个天窗,又把原来窑洞里的烟囱打开,这样前后一通气,就把羊圈里羊粪的怪味给抽走了。再把我住的窑洞中间开了个一腰门,安了只密闭的木门,把羊圈与人住的窑洞隔开。这样,羊要进来出去就得经过人住的窑洞。同样,要是贼来偷羊就得先经过人住的地方。他们当然就不会因为几只羊费那么大的劲了。因为那可就不是偷盗而是抢劫了。那样可就划不来了。人也能睡个安生觉了。只要勤勤点,把羊粪经常打扫干净,羊和人就都不会受制了。
村里人一看我家的这个办法好,纷纷仿效。只要是喂了牲口的人家,家家都把窑洞相连的地方开了腰门。这样,就好象人住在客厅,牲口住在卧室里一样了。人全都成为牲口的警卫员了。
自从大家学着我们这个好办法后,村子里的牲口再没有叫偷过。那年庄稼也长得很好,贼也不再来光顾了。只等着好收成了。我家最好的一块地就在公路下面,种着优种玉米,我和孙子天天伺弄着。锄得平展展的,连一根草也不让它长。小锄锄过,等根长起来后,就要进行大锄了,叫搂玉米。就是不仅要把地里的草锄掉,还要给玉米根部培土,好让根扎得更牢,更深,养份就多,棒子就长得结实。
等把其他的地块都锄完后,我们才锄公路下面的地。因为离村里近,稍带着就锄了,不必专门去锄的。孙子说,等这最后一块地锄完后,他也要到城里打工去。因为,夏天锄了大锄后,还有一段空闲时间。年轻力壮的人就可以外出去打短工。这块地不算大,一天就能锄完,明天他就能出去干点活儿了。
孙子在前面走着,我把奶羊赶到对面沟里的一块荒地里,让它们吃着草。等我还没有上来,孙子就大声喊叫了起来:
“爷爷,爷爷,快看,快来看,不知是谁把咱家的地给埋了。地里全是石子、土疙瘩。”
我赶紧走上来,走到地畔里朝下面一看,只见玉米地靠近公路一边的玉米全给石子和土块给埋了。玉米东倒西歪地被埋在土里面,有的刚露出个头来,整个挨路旁的玉米全给埋了。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敢这样干呢?我心里嘀咕着。四处察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咱全家人都是本本分分的,没有谁会得罪人的,怎么就怎样对待我们呢?何况埋这么多也是很费事的呀。
这时,峰平的大儿子马在良正吆着他的一群山羊走了过来。看着我们不解的样子,对我说;“爷爷,你还不知道吧?这是乡政府的人领着推土机给推的。市长要来检查工作,可路太坏了,他们怕受到批评。只得赶紧把路上的石子和土块推进你家的地里。你看这路不是有点平整了么?”
我低头一看,可不,原来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被推得平平的了。路上多余的土块和石子全推进地里了。
“他们推路干嘛要埋我们的地呢?这玉米也快到收成的时候了。长势这样好,这地不白种了?一个乡政府怎么能这样对待靠种地活命的庄稼人呢?真是叫人不好接受呀。”
我看着一地叫糟蹋了的玉米,心里难受得要命。不知该如何是好。
孙子把镢头往地上一扔,说了句:“我找他们去。”就往前走。我赶紧挡住了他。我知道他的脾气。别看他人老实,绝不做对不起别人的事情,但他眼睛里是揉不得沙子的。谁要欺负了他,他嘴里不说出来,可完全敢跟人拼命的。为这点事再把孩子的一辈子都搭上太不值了。可这也不能平白无故地就叫他们这样把辛辛苦苦伺弄好的庄稼糟蹋了吧。
我对他说,你先锄下面的地,我去找他们,一定得要个清楚的。我问在良是谁领着人推的,他说是任乡长。
我回到家里骑上那辆送羊奶的自行车,来到距我们村有六七里远的乡政府。
天气太热,办公室里的门全开着。里面的人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看报纸,有的正写什么东西。我走进乡长办公室,任乡长正跟几个人说着话。我等他说得停下了,上前问“你就是任乡长吧?”
“是啊。” 他抬起头说,“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马岔里村的。”我说,“是你们把我家靠路边的玉米地推路给推得埋了的吧?”
“没有呀。”他一脸不知情的样子说,“我们修路怎么能埋你们的地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地里的石子和土疙瘩是哪里来的?总不是我自己了疯了去埋自己的玉米吧?不是公路上的,能从天上飞来呀?你要不信咱现在就去看去。修路可不是一个人干的,村里有很多人都看见了。你还要我给你找个人证不行吗?”
“噢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他装作才想起的样子说,“也可能是当时路上多余的东西没地方倒,就倒到下面去了。可当时并不知道下面有地呀。你们说,你们看见下面有地吗?”
那几个人赶紧都说,没有,没有,没有。大家都以为下面是深沟,才顺便往下推的,要是知道下面是地,根本不会往下倒的。
“就算你们真的不知道,可现在知道了,总得给我个说法吧?总不能把我好好的玉米就这样给埋了吧。那么多的石头和土疙瘩要往远处倒,玉米也损失不小,总不能叫我自己白白地拾掇去吧?”我说。
“你看你这个人。”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了,高声说,“这么点小事你也值得来找。就是顺着路推了点土块什么的,你自己捡一下不就行了?还要什么说法。照你这么说我们是犯了法了?你们村里的地本身就太多了,比哪一个村子的都多,本来是要收回你们多余的地的。你多种了那么多的地还嫌少么?埋了那么点比起你多种的地来说还不是九牛一毛?你每年多打了那么多的粮食就不说给公家多交点?只埋了一点你就受不了了?”
这不是胡说八道么?他把我当成傻瓜了。我可是对政策懂得多了。我说;“上面的政策哪一条说是村民种自己村里的土地要被收回的?收回来给谁?能让地空着不让村民种的么?你把现在当成啥时候了,你还以为这是文革时代么?你这是哪家的政策?你把条文给我拿来,要不你就是篡改党的政策的。你能拿来吗?能吗?”
“政策是你能随便看的吗?那是我掌管的,只有我才有权力看。你是没有资格的呀。”他一脸轻蔑地拖开腔调说。
憋了半天的气实在让我忍受不下去了,我大声说:“你怎么能这样不讲理呢?你们怎么还不如二战区呢?二战区的人也顶多象你们这样。甚至要比你们还要好些的。”
我实际上是知道他的,他是吴河村任三财的二小子。他老子跟我到杀人沟驮过煤,购过枣的。怎么后代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他以前可也是农民的子弟呀。
他一脸茫然地问身旁的人说:“二战区?什么是二占区?啥意思呢?”
一个老点的人说,二点区就是抗战时作战区域的划分,就是第二作战区的简称,阎锡山的防区。
任乡长听着,笑着说:“那你可就找错地方了。我们这里不是二战区,是一战区。你还是找你的二战区去吧。”
其他人全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那刺耳的笑声直擂着我的胸口,他们可是在戏弄我呀。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不道歉赔偿还这样胡说八道。我知道在这里是说不过他们的。人家人多势众,又掌着权力。我一个老年人哪能跟他们闹过。我只能发了句狠话说:“好吧。你等着。我就不信这天底下没有个说理的地方。你们这是无法无天了。”
“随你便。”他阴沉着脸说,“你想到哪里告就到哪里告去。告到哪里也尿口清的。还能吓倒我?”
我一路上难过得连车子也骑不行了。只得推着走。走着走着,慢慢地我也渐渐清醒过来了。自古以来,贫不和富斗,富不和官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我也见那不服气的,因为一点也算不上太大的事情四处告状,最后虽说有的可能告得有了个结果,但完全是倾家荡产了。根本就不值的。最后是由吃小亏变成吃大亏。甚至家破人亡了。人活在世上成熟和生硬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懂不懂得会算账。一个小老百姓,你根本就没有那财力和能力去跟官斗,就是有钱人你也不敢去跟闹的。因为你没有实力呀。小地方告不顶事,到大地方告那得多少钱呀。乡长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呀。我们种了那么多的地,比大村子要多得多。他就埋了紧靠公路边的一溜,也没有多少。用不着多少时间就能清理完成的。至于玉米也损失不大。我难受的倒不是那点庄稼的损失,而是那些干部的态度。他们只要态度好点,我这辈子受苦受惯了,清理这点石头土疙瘩还能费多少事的?只是觉得心里不痛快呀。
算了,算了。我对自己说,就当是给修路出了义务工了;就当是叫瞎鼢给掏得吃了。你的地在公路边,上地收庄稼要比别人沾光多了,沾了光就该受点害不是?就是古语所说的利害相连不是?一辈子啥苦也受过了,这点苦恼算得了啥?罢了,罢了。人最要紧的不是去跟谁去争去斗,而是遇上啥难事都能想得开,看得透,只有这样才能躲得过,藏得起,守得住。一辈子才能平平安安的度过。要不然,一遇事就跟人较劲、叫板、闹腾。最后受害的还是自己呀。
这样一想,我的心里一下就敞亮了不少。只是回去怎么给孙子交代呀?可是不敢跟他讲实话呀。
十三 左右为难
孙女林仙参加中考回来了。我问她考得怎样,她说差不多,反正全答上了。考重点高中怕是不行的,可要是考个县普通中高还是没问题的。现在中考完了,等着通知书到了,她也要跟着哥哥和奶奶去打工去。饭店里的活她还是能做得了的。要不就到打印字的地方去干活,还能学点电脑知识。
她娘跟我商量,我说,孩子还太小,反正做农活她也做不了。还不如就让她去干上几个月,等一开学,就能念书去了。在家里也闲着,闷坏了娃儿,在城里有她哥和奶奶招呼着,也不至于出啥事的。她便高高兴兴地让她哥用摩托车带着到城里打工去了。
媳妇问我到乡里察问的怎样,我对她讲了实话,但叮嘱她说,千万不敢跟林海说实话,怕那孩子想不开,去跟人家闹腾去。她虽然答应下来了,但也是想不通。我给她解释了半天,举了几个跟官府作对的人最后的结果,虽说闹腾时人们都说得非常好,啥好汉了,硬头货了,有个性了,急子了,好象那些人全有多少了不起似的。可等到最后一败涂地,甚至家破人亡时,大家全给予的是嘲笑和鄙视,都说是傻瓜。对他们过去的起哄鼓二杆子的胡言乱语全不承认了,倒霉的还不是闹事的?人家那些当初给你扇风点火的人还不全站在干岸上看你的笑话?千万不敢听人们的瞎鼓捣,自己的主意要自己拿的。尤其是不敢把自家年轻人推到前面去跟人家闹腾,那是在害孩子的呀。
经我这么一点拨,她总算是想开点了,跟我一同想法瞒过孙子。等他送孙女回来询问乡里怎样给答复时,我说,人家乡长说了,公家的这点小事算个啥事?掉在地上的颗粒也够给咱们的了。等秋后提留款收回来后,就让村里给咱补助的,总要比损失了的多得多了。
孙子一听,非常高兴,说还是人家乡干部有水平,就是不跟咱庄稼人一般见识。可我的心里总觉得象压了一块石头,沉沉的。一辈子都没有说过一句假话,到老了,还是面对着自己的孙子却要说假话,还要装作个真实的样子。实在叫人不好接受呀。可一个大人要让家里家外都相安无事,头一条要学会的就是要会糊弄。在家里要对家里的男女老少糊弄好,叫大家不要斤斤计较,遇事都相互谦让点,能过得去就过得去;对家外的同样要小事装糊涂,大事寻清楚。不要事事都较个真。要不然家里家外全能闹成一锅粥,乱成一团麻。要让大家想得开,就要自己首先想得开;要让大家稳得住,首先就要自己能稳得住。就象那戏里唱得那样,要任凭风浪起,稳坐钧鱼台。虽说这样自己心里可能受点委屈,不大顺心,但只要大家过得好,活得滋润,自己不也就过的好了么?不是有古人就说过,叫难得糊涂,就是这个理呐。
年轻人总是好糊弄。他听后自然很高兴,就跟着我去清理被埋了的玉米。其他的玉米长势都很好,用平车推根本不行,那就得毁去好多的玉米。好在地畔下面就是道深沟,没有地的。我们爷孙俩就用担子挑着一挑一挑地往沟里倒,把地里踩出两道硬硬的小路来。经过两天的清理,终于把埋着的石头和土疙瘩全给清理完了。再把露出地面的玉米往起扶,可秆都压断了,根本就扶不起来了。孙子一脸的可惜和无奈。我说,这好办,干脆全锄掉算了。他说那不更可惜了么?这么好的地怎么能叫空着呢。我说有办法,把地再犁过,种上早熟的糜子,秋后照样有收成。过去要是遇到伏旱,庄稼减产时,我们就种糜子。虽说产量敌不过玉米,可总还是有收成的呀。于是,我们把空出来的地全种上了糜子。由于雨水足,地势好,到秋后收了好几袋子糜子。过年时磨成粉,做成香喷喷的油糕,过了一个好年。连第二年端午节包粽子的黄米也有了。你说说这不是坏事变好事么?这就是做人要宽忍的好处。想当时要是不冷静,不镇定,到处去告,去闹腾,能有啥好结果呢?还不是把没事变成有事,小事变成大事,大事变成凶事?
虽说事后慢慢地孙子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埋怨我不该对他隐瞒,但事情过去了,所有的人也都会冷静下来的。他也觉得跟人家去较劲也实在不值的呀。时间真是个好东西,稍稍慢上半步就能叫人清醒过来的。再加上我对他讲了我们实际上并没有吃啥亏。只不过多干了几天活罢了。庄稼人多做点活能算个啥呀?只要能有收成,干多少也是值得的。他也就完全想开了。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以后他要是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就会完全处理好的。大人就是要对晚辈们不管要言传,还要会身教。不然他们可啥时也不会成熟的。
利用夏锄过后的一段空闲时间,乡里要组织大家选村长。这当然在村里是件非常重要的大事了。过去我们是做梦也想不到谁要想当上村干部就得巴结社员们,现在连名字也变了,叫“村民”,不叫社员了。只不过,大家叫惯了,除了年轻人,其他人还是叫社员的。我们在过了几十年后,才真正当了家做了主,谁表现好,谁人性好我们就投谁的票。谁对我们好,给大家办实事,就叫谁来当干部。干得不好就可以罢免。真是连乾坤都给颠倒过来了。现在才真正感受到了啥叫翻身当家作主人了。
这天晚上,刚吃过晚饭,全家正看着电视。堂侄马峰平走了进来。他肩上背着个人造革皮包,脸上挂着微笑,跟大家打着招呼。我把凳子让给他,他坐着跟我们闲聊。他的到来实在是叫人奇怪。要是倒查上三辈,我们两家可是同母同父的一家人的。可过去他父亲在二战区是大红人,掌着权力,根本不把我这个兄弟看在眼里。解放初我是贫下中农,民兵连长,搜查过他们家。他这个侄子当然会忌恨的,在大跃进时诬告我偷了队里的玉米,让队里搜查并刨了灶火圪落,撤了我的职。他由于承包了队里的果园,成了村里现在最有钱的人,平日里跟我也是个面面情,根本不来往。好象他早就把他父亲的那一套全学会了似的,改革开放一下把他们父子放开后,他又象他父亲当年一样,在村里还是说一不二的。只是富是富了,没当上村干部。总得遇事还得讨好当干部的,远没有当年他父亲那样的威风,能踩得全村的地都跟着动弹似的。
只是他的父亲马家旺现在已经老病得走路都在喘气,耳朵也聋得听不见,根本谁也管不了了,再也不能帮助他了。但他早就翅膀硬了,小时候就够厉害了,现在政府把他给放出来了,就更不得了了。
闲聊了一会,峰平从包里掏出几包香烟,递给我说:“叔呀,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平时要想来看看你,也忙得没空,现在没啥事了,来看看你。”
我实在不晓得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给我烟呢。我说;“忙得好呀。人要是一闲着就会生歪事的。你只要来看看我就知足了,破费干啥?烟你就拿回去吧。全家人没有一个抽烟的。留下也没用的。”
“我拿来了怎么能再拿回去呢?一人一盒,不会抽留着来客人时好招待。”他硬给我放在橱柜里。
我想,他可能是有啥事用得着我了,要不然不会这样客气的。我说:“你有啥事就只管说吧,何必要送这些东西呢。不管怎样我总跟你爸是兄弟的,有事凡是我能办到的。一定会尽力去办的。”
“能办到,能办到,您当然能办到了。”他连声说着,对我讲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这次选举,他被乡里定成了候选人,但因是差额选举,还有别的候选人,担心选不上,他是来拉选票的。
我一听就来气,怎么能这样呢?他不是把他父亲的那一套全学来了么?该选谁大家每个人心里都是有底的,一盒破烟就能让人选上么?人性好坏要在平时去表现的,现在临时抱佛脚有用嘛?
“你还好意思来求我?你忘记当年陷害我了么?要不是我还有个民兵连长挡着,还不非得进黑牢嘛?你也不掂量掂量你自己干过的事?”我忿忿地责备道。
他倒是一点也不恼,笑着说:“那时候不是太小,不懂事嘛。要搁现在,我哪能那么干呢。您是我的长辈,常言说胳膊肘朝里拐么,不管怎样一笔写不成两个马字来,我要是能当上村干部,还不照顾你们么?选外人也是选,选自家人也是个选,怎么能忍心把自家人撇一边去选外人呢?您老就抬抬手,不光您自己要选,把全家人也动员起来,都投您侄子一票,我还不把您感谢一辈子的么?到时村里有啥好事还不先尽着你全家么?”
真是家旺的儿子。峰平完全象了他的老子了,除了性格泼辣甚至有些泼赖外,能力也的确是不小,能说会道,能写会画,敢想敢干。是村里少有的有文化的人,啥事他都能走到前头去。第一个承包村里的果园,发了财。现在又想当村干部。还想起来用烟来拉选票。真亏他能想得出来。
听着他这一番入情入理的话,我还能拒绝嘛?不管怎样总还是马家的人,胳膊肘往里拐,也该选他的。
我说:“这就不用你来说了,只要知道你成了候选人,我们还能不去给你投票?选票是没问题的,烟你就拿去吧。又没人会抽烟。”
我让林海把烟拿来给他,他死活不要,千叮咛万嘱咐地走了。我觉得这侄子还算有良心,不管怎样好歹还给我送来点烟,总算没忘了我是他叔。可是,等第二天,人们聚在一块时,都说他给了烟,而且凡是够年龄的选民,一人一盒,人人都有的,并不光是给我的。没有比外人多了一点,还白听了他的一番空好话,以为他就是内外有别的,实际上跟外人没有任何区别的。但想想也觉得人跟人实际上是完全不一样的,一娘养九子。他家的马跟我家的马好象完全就不是一个根里产出来的。他现在的样子完全跟他父亲当年没有一点差别的。嘴里说得比天花还好看,可做的事情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当然,我们虽说是堂兄弟,可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用现在话来说,是地什么诶就不一样。我继承的是我们原来家族的血缘。是牛家的血缘关系,他是马家,真的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所以,行为做事就完全不一样的。
临近大选,乡里和民政局的也来人动员要大家踊跃投票,说这可是政府给大家的权利,不要把没有能力,人品不好的人选上。并宣布了候选人名单。除了原任村主任和峰平外,还有一个在外承包工程的平明民。他可是村里出去的最大的包工头,发了大财了。不知为啥象这样有钱的他也能看得上一个村主任,不知到底这么小的一个村官对人有多大的好处。原主任不公开账目,任用他家里的人,把持着所有的权力。当然不在大家的考虑之列了。可要是让选峰平这样霸道的人,大家也是不能接受的。只不过,是不是看在他的烟的面子上能选举他,还不知道最后会怎样的。就在这个时候,早已迁住到城里,连父母也全跟着搬走了,除了户口,地也全转让出去的平明民回来了。但他并没有空着手回来,而是拉了满满两大车白面回来了。他带着人不管男女老少,挨家送。一人一袋。一下把全村人镇得一愣一愣的。连一惯在村里说一不二的马峰平也看傻了。他哪有人家这么大的派头。不用问,那当然是让大家选他来当村主任了。峰平看着一袋一袋的白面送到村民们家里,人们高兴得就象给发了大奖似的。我把给我家的面袋子打开,雪白雪白的白面,看着都叫人眼热。大家心里该选谁这下可都有了底了。
庄稼人就这点叫人看不起。可这世上谁能不为一点利奔走呢?谁跟我好,我就跟谁好;谁给我多,我就称赞谁。也许这就是一种进步吧?要搁过去,不管谁对你好与坏,不管他是好人坏人,你都没权过问。现在可就不同了,那些想当官的人,至少在这个时候就得讨好村民们,那些看起来一点也不怎样的平头百姓。要不然,象平日里霸道的马峰平,财大气粗的平明民,还会这样不惜工本地来给你发东西?
听说,峰平觉得敌不过平明民,要准备去告他了。但有人说,他要是去告恐怕吃亏的还是他自己。因为一来人家平明民在城里势力非常大,是有名的企业家,有乡里甚至是县里的人支持着,他根本就告不倒;二来,他贿选在先,不等他告人家,他自己恐怕就会倒下的。乌鸦黑老鸹,全是一个样。他也就罢了。不过,他觉得他自己还有比平明民更大的优势呢。因为平明民在城里忙得根本就顾不上村里的事情。他那么大的生意,能回来管村里的事么?守都守不住的,还能给村里带来啥好处?可到了临选的那一天,一场竞选演说下来,马峰平一下就象霜打了的茄子,全蔫了。他对大家啥承诺也没有。而人家平明民说他要联合水利局,把河沟里那足顶上矿泉水的水抽到塬面上来,把附近的好地全变成水浇地,旱地变水地,粮农变菜农,还要用扶贫款建蔬菜大棚,一年四季都能种菜,一斤蔬菜冬天能卖到三块钱。一个棚就能收入几万块钱。要让全村很快富裕起来。临到峰平讲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该给大家作出啥好事来,没有啥让人觉得他能给大家带来钱的任何办法。谁胜谁败,还没有选举就显而易见了。
钱可真是个好东西,啥也不用说,一盒五块钱的红河烟,和一袋五十块钱的白面,你会对它们作出啥选择来?不要说将来如何如何了,就光说现在眼下的事情,谁能不选举平明民呢?最终的结果可想面知,原主任和马峰平除了他家里的亲人,没有一个选他们的。几乎所有的票全都投给了平明民。这下马峰平可不干了,他把挨家挨户送走的烟又挨家挨户地来搜走。有人已经抽了也不得不再买来同样的烟赔给他。他还嫌疑他们给他还的是假烟,嘴里怪声连连。好在我们全家都不抽烟,当初也不想要他的,是他硬给放下的。他找来时,原封不动地给了他。只不过,我们虽然也没有选他。可总还是有人投他的票。我还是他家亲戚,可以假装投了,不要得罪他。
他来到我家,也没好意思说要回他送的烟。只是问人们为啥不选举他。我实在不好说,只是说,人都是势利的,看人看事,全看的是谁财多,谁势力大。他问我家为啥也不选他。我刚要说,孙子林海就把烟拿出来给了他说;“人家平明民能给大家那么多的好处,当然得选他了。谁不想跟着村长发财呀。”
这孩子总是太老实。连个场面也不会圆裹,直通通地说了出来了,我连个回转的地方也没有。峰平的脸立刻变得很难看,连声说,我们家可是胳膊肘往外拐的,一点也不给同族人点面子。把人家外人选上对自己的啥好处?我一个长辈听凭他讲了一通难听的话。但咱没有选他也是不太对的呀。他跟他老子一样的个性,没有办法的。怨归怨吧,但原则还是不能变的。倒不是咱就为了那点白面,再怎样也得平时自己过活的,别人给的能有多少呢?吃过几天还不得自己去找食呀?主要是人家平明民就象干大事的,不管对自己,对全村人都是有好处的,这样的人你不选也是不对的。尽管马峰平跟我是一家子,但他平日里还那样霸道,要是再当上村主任,掌上大权,大家在他的管辖下还有好日子过吗?不管他怎样说,就是得罪了他,也不能把他选上。再说,就算是我们投了他的票也不顶事呀。少数人能改变了现状吗?这就是选举的好处。这就叫权利。
马峰平走后,我责怪孙子太老实,不该自作主张把真相告诉给他叔。以后恐怕会遭到他家的报复的。他可是有四条儿子的。最好还是不要得罪他们。孙子说,咱又没有亏待他,选不选他,是咱的权利,跟他毫不相干。只要把他送的烟退了,又没有沾他的一点好处,怕啥?全村都是这样做的,又不是咱一家。他还能把全村怎样?我想想也是的,就放下心来了。
选举完后,人们是议论纷纷,谁也不知道平明民葫芦里卖的是啥药。为啥要费这么大劲来选这样一个没啥油水的村干部。有的说,人家是有钱了,要出名的。当官就是为了荣誉。人家外国就是这样的,当官的全是有钱的人。钱多得花不了了,就参加选举当个官,办好事,出个名,由富及贵;有的说,别看现在花了这么多的钱,人家这还是在投资,就跟做买卖是一样的。人家城里有门路,县上有人,上面年年给往下拨款的,用不了几年就能把给大家身上的花的钱给赚回来的。反正那钱拨给哪里也是个拨,谁要有门路就给谁拨。把上面的款多往村里拨点,还不把他垫进去的钱全给返回来?也有的说人家是在锻炼哩,锻炼好后就提拔当国家正式干部哩。反正谁也没有个准确的结论。最后的认识是,反正就象邓大人说的,不管白猫黑猫,能捉住老鼠的就是好猫。只要他能给村民带来好处,带来钱财,就应该让他当主任。大家的票没有白投。就等着平明民给大家带头致富吧。
村里有了新的当家人,咱这平常人就不必再操心村里的事了。选举也是因为不得不进行的,要不然,咱是不会管人家的事的。只要能把地种好,多打点粮食,收入好点,管他谁当呢?谁当上你还得种地不是?不种地就没饭吃,这理咱懂。
第二天,我打开我和羊圈之间的腰门,准备去放羊。我的羊比我要活奢得多,它们住在卧室里,我却得住在外面的客厅里。羊们一个个快活地朝外走,只把羊粪蛋拉了一地。好在羊粪全是硬的,也没啥味道,扫一扫就好了。都是那贼给闹的,害得我跟羊成了一伙了。羊全到了院子里了,街门还关着,它们在院子里四处乱窜。我拿着羊铲正要去开院门,只见孙女马林仙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她把车子放好,打开门,先推着车子进来。我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脸红红的,理也没理我,径直推着车子走到屋里去了。
这孩子是怎么了?她可是非常懂事的女孩子呀,又有文化,嘴巴也甜,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能这样对长辈没礼呢?我觉察到不大对劲。赶紧把街门关住防止羊跑出去。刚要进门,只听见窑里传来孩子低低的哭泣声。我走进去,看到她正伏在炕沿上嘤嘤地哭着。她娘停下手中的针线活连声问她这是怎么了,她也不吭声。只是一个劲地哭着,肩膀一抽一抽地,好象很伤心。
我走到她跟前,摇摇她的肩膀,轻轻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们讲讲么,发生了啥事?看我跟你娘能不能帮帮你。你这样哭叫人多难受呀。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要不就是感冒了?要不要到卫生所去看看?”
“啥和啥呀!”她一下挣脱我的手,站起身,回头坐在沙发里,边抹着眼泪边大声说,“我没考上,连个高中也没考上,这下你们可该高兴了吧?没考上,没考上,晓得不晓得?”
这孩子是老生子,又是唯一的女娃,平时娇惯了,敢跟家里的人大声吵。我听着大吃一惊,绝没想到全乡头一名学生能没考上,连个普通高中也考不上。这实在是不大可能的呀。是不是闹错了,把名字给抄错了,换了别的人?
“是不是没有打听清楚?第一名都没有考上,那怎么可能?这不就等于说全乡都推了光头了吗?不会的吧?”我疑惑地问。
“咋没有?我是专门回领通知书来了。今天是发放通知书的时间。我早早就赶了回来,跟同学到学校里查了。全乡没有一个考上的。我是第一名离人家的录取分数线还差了二十分呢。别看咱是这里的头儿,到城里连末尾子也算不上的。这书是白念了。啥也得不到。除了一张破毕业证,啥也没有了。”她说着又伏在沙发背上伤心地嘤嘤哭泣了起来。
我一下子呆在地上不知怎么是好了。这孩子从念书那天起年年都是第一名,整整九年从没当过第二名,全家人甚至全村全乡里的人都觉得这女娃娃将来一定能有大出息的。不上个北大也上个省里的重点大学的。可现在……
“你别哭泣呀。”我说,“到底是咋的了,你总得仔细想想呀。看看到底问题是出在哪里。是不是自己没有发挥好,还是帮了别人了把你的给耽误了?要不就是忘了答哪道题目了?”
“我哪能知道?”她气悻悻地坐直身子说。
“都怪我,都怪我呀。”她娘放下手中的活,一迭声地埋怨自己,“我真是个不顶事人呐。为了省几个钱不是把孩子给耽误了?祖祖辈辈没有文化人,全家没个出头的日子。就这一棵苗苗也让我给耽搁了。再穷也不能穷得把孩子的念书给耽误了呀。也并不是供不起的,全家人供一个女娃还供不起么?全是我心眼子太小,只看到眼前的一点小钱,没有把孩子给转到城里去。真是害了娃娃了,害了娃了呀。 我真是昏了脑子了,糊涂到家了,糊涂到极点了。害了娃了,害了娃了……”
她边责骂自己边哭泣着。
“这哪能怪你呢?”我说,“没让娃转学是大家的决定呀。就是别家的孩子要是经常考第一,谁会把她转到城里去呢?谁能想到第一名都考不上呢?要是有那个前后眼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娃上学的呀。谁也不能责怪的。怨就怨命。一个人有一个人命的。命里有三分,走遍天下不满升。谁也不要埋怨了。先都止一止,看现在能让娃娃干点啥。总不能叫她跟着咱种地的。你们都不要怕的。”
懂事的孩子也回过头来安慰她娘,劝她不要伤心。全村全乡的孩子都没考上,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家能活下去,咱就不能吗?车到山前必有路。怕也是没用的。更不能后悔。因为世上最没用的就是后悔。
整整一天我都是在想着这件事。放羊也没心思,没到远处去放,只在附近的山坡上放了一会儿,又赶到山下的河沟里饮了饮水早早就回来了。
第二天,全村人都在纷纷议论这件事。尤其是我家的林仙都觉得非常可惜。他们家的孩子没考上是因为学习不好,可林仙是头一名呀。怎么能考不上呢?还有人专门到乡教办去打听情况。打听回来的结果是,原因全出在老师身上。所有的老师都想到城里去教学,没人愿意在乡村里干。有门路的都调进城去了,没门路的,有的去做生意,有地干脆回家种地去了。教办把他们的工资扣下一部分请代教,他们大多又是本乡毕业的学生,初中代初中能代好么?只有一些民办教师还好些。有点经验,但也都没有啥文凭。表面上考第一,实际上连第一名也不及格的。庄稼人哪里能晓得这其中的原委。只听说孩子能考第一就高兴得不得了,以为学习就好得很,实际上连人家城里的倒数第一也顶不上。这些混日子的学校不光把娃娃们给害了,连全家人也给害了呀。因为能念成书就是全家所有人的希望呐。整整九年,天天盼夜夜想,结果只等了个啥也没有,只有干干的一张毕业证。能吃能喝呀?可大家都是这样,谁也是没法的。林仙娘只得再让娃娃到城里跟着二哥和奶奶看能不能在那里给找个合适的干的。哪怕是学点技术也行,就这样一个女娃娃总不能让她在村里随便嫁个庄稼汉过一辈子吧?
这年秋天收完秋,新上任的村长要重新分地。这些年,新增加的人没地,减去的人地不少。有的人家地多种不过来,有的人家地少不够种。还有的做生意的干脆连地也不要了,随便你给谁都行。还有一家几块分散的地,也得最好能聚到一块,这样就可以用机械耕种。我的那块在公路边的地分给了别人,我又在塬上的那块大地边上分到了一块同样大小的地。这样就把地连在一起了,使用机械时更方便了。只是我在地畔里栽了整整一地畔槐树和杨树。乡土地所的人来通知我说,地动了,树也得动。因为树在谁的地界上就归谁所有。现在地已经成了别的人了,你要是不动树,那就得归了别人了。
这栽了好几年的树怎么能让给别人呢?可要让我伐我又舍不得。刚刚有碗口粗,还没有成材,伐下来也是没多大用的。可不伐又不归自己了。我只得带上孙子林海,借了一把大锯,爷孙俩整整干了三天才把树伐下来,用三轮车拉到院子里。听人说,煤矿里要用椽子给巷道打戗的,也能卖上点钱的。我就打电话让在煤矿上干活的儿子给打听看他们矿上要不要椽子。打听的结果是,槐木的要,杨木的不要,因为矿坑吃重大,杨木太软恐怕承受不住。好在槐树多,杨树只有几棵,总算没有白伐了。
我们爷孙俩把树梢和斜枝杈裁掉,按人家的要求做成成品。让孙子去他姨家借她家的三轮车,好给人家送去。
我正在院子里把木料往一块拢。突然听见村坡上传来一阵警报车剌耳的响声。一辆警车停在村口,车上下来三个警察,径直走到我家院子里来。
我刚站起身,一个年轻的警察走到我跟前拿出一张纸来问:“你叫马牛旺吧?”
“是,”我说,“找我有啥事?”
“这些树都是你伐的吧?”
“是。”我说,“怎么了?”
“你有采伐证吗?”他又问。
“采伐证?啥是采伐证?”我疑惑地问。觉得事情不太妙,好象他们就是冲我来的,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犯了啥事。
“你涉嫌盗伐林木,派出所对你进行行政拘留,这是拘留证,你签个字吧?”他淡淡地说。把那张纸递到我面前。
“啥?这怎么可能?”我接过来一看,果真是拘留证,上面盖着公安局的大印,写着我的大名。这就是说我已经犯了法了,成了犯人了?
“我这可是土地所让我伐的呀。在我的地里长得好好的,还没成材呢。我根本就不愿意伐,是土地所的人让我伐的。不信你们去问土地所的人。没有公家的人叫干,我哪敢去伐呀。这根本就不是我的错呀。”我大声辩解说。听公家的人听上级的话总不能算错吧,怎能把我当成犯人呢?
“土地所的人能管得着树的事么?他们只能管土地,地上长的树是不归他们管的。归我们森林派出所管的。你没有通过我们同意,没办理采伐证就是犯法的。赶紧签字吧。我们还有事的。”他不耐烦地说。
“不。”我大声说,“你们不能这样的。我根本没有犯法,是他们要我伐的,不是我自愿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只能找他们,找土地所的人去追问,不能拘留我呀。你们全是公家的,我都得听呀,不听谁的也是要犯错误的呀。我绝不会签的。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犯法。”
“不要跟他啰嗦了,带走。”在一旁站着的一个象当官的人挥了挥手。另外一个年轻的上来抓住我的胳膊就把铐子给我戴上了。不管我怎样声辩,他们推推搡搡地把我给推进了警车里。正是半上午,村里也没有啥人。媳妇也到地里干活去了。谁也不知道我被抓起来了。只有邻居家一个看门的小孩子站在跟前看着这一切。就在我被推进车门的一瞬间,我对那孩子说;“赶紧告诉你姨去。快点呀。”我隔着车玻璃看见孩子飞跑着到地里去了。我一颗悬着的心才暂时放下了,不管怎样,总能叫家里人知道我哪里去了。要不然,他们找不到我会急死的。
就这样我平白无故在被关了进去。我跟那些小偷、骗子强奸的打人的甚至是杀人犯关在一起。当他们知道我是因为土地所让伐树,我自己伐了自己的树叫关进来后,都觉得非常好笑。他们甚至都小看我,说他们可真是干尽了坏事,罪有应得的。警察还没有掌握他们多少罪证呢,他们干得坏事可多了,关进来一点也不冤枉的。可象我这样的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别看他们都是坏人,但对我还是蛮好的,有的说他们认得律师,还给了我电话,让我出去后找他,可以帮助我上告的。有的说他有一帮哥们,可以帮我出出气的,警察惹不起,但可以把土地所的打一顿。还有的说可以去上访,到省里市里去告他们。
这些实在都不靠谱呀。我一个老年人,又是农民,到哪里去告去?再说了,人家好象也关得在理呀,没有通过森林警察的同意,没有批准是不能随便伐林木的。可又是土地所让伐的。我真是不知道该听谁的了。孙子接到派出所的通知当晚给我送来了铺盖,我告诉他千万不敢把我叫关进拘留所的事通知给他爸爸,不然煤矿上危险,怕他急出个意外来。再说,告诉了他也是没用的。他又不是当官的,能解决了啥问题。派出所对我孙子说,可以交三千块钱保释金就放人,要不交两千元罚款也行。孙子对我商量,我坚决不同意。我说,咱又没有真正犯了法,自己辛辛苦苦栽种的树自己伐了,又没偷没抢。坐就坐着,反正管吃管喝,比在家里还活奢,不用干活,送羊奶锄地。关到啥时算啥时,就是关上一辈子也不怕。绝对不要给他们一分钱。保释金交上去还不是肉包子打狗?罚款更不能给,树也没了,人也叫关进来了,再交罚款,那不亏大了吗?他们愿关多久就关上多久,反正我是不怕的。
我尽量在孩子面前表现得坚强些,可我的心里在流泪甚至在流血呀。我一辈子老老实实,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碎了脑袋的人,就是在最难熬最困难、连口饭都吃不上的时候我都没有偷拿过不管是别人还是集体的一针一线,就是那五只玉米棒子也是孩子半在路上拾来的,根本就不是偷的。可现在日子好过了,有吃有穿,儿孙孝敬,却能犯了法,关进这牢里来。丢人呐,以后出去还怎么能在村里人面前抬起头来?怎么能在儿女们面前树起威信来呀?老眉老脸的可往哪放呀?我独自坐在拘留所的角落里,低垂着头,想着以后的事,脊梁上就发凉。渐渐地,看着那些真正的犯人谈笑风生,吃喝不少,睡得象死猪一样,好象啥事也没有。似乎这里并不是监狱而是宾馆,自己不是犯人而是警察邀请来的嘉宾似的。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算事呀。人家干了那么多的坏事都蛮不在乎,你实际上啥坏事也没干,你怕个啥呀?
人可真是个怪东西。挨着和尚会念经,跟着铁匠会焊锅。脸皮心肠都是跟着四周的人练硬练黑的。我实在是年老了,经历的事情也多了,要是个年轻人叫关到这里保不齐出去很快就会变坏的,到这里学得不是啥当好人,做好事,而是听比你更坏的人讲他们最得意的坏事。
本来按规定是要关我半个月的,由于我表现好,提前五天释放,只关了十天便放出去了。也没再要求交罚款和保释金什么的。
虽说在拘留所里把脸皮练了十天,但也没有练到咋厚。回到家里,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出门。实在不敢去见村里的人,只怕人家问起在那里面是怎么过的,吃的啥,住的怎样,惯不惯。问的人也许是无意的,可要是让我听起来还不就象用刀子剜我的心吗?想来想去,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以前推路埋咱的地,那没啥,自己多干点活,把土块石头刨出来倒掉就行了,现在可是把人当成犯人来抓走关进去的呀。人活一口气,不能就这样白白受这不明不白的冤枉呀。冤有头,债有主,我先找到土地所的,要他们给我个说法,是他们让我伐的树。可土地所的说,让我伐树不假,可并没有叫我不办手续就去伐呀。又没有让我去杀人呀。就是让你去杀人你也不能不考虑能不能去杀呀。全是自己不懂法造成的,他们管不着,让找派出所去。我又找到派出所,他们拿来全套的手续说,他们一点也没有违法办案,完全是按条例来办事的。没有把我判刑就算宽大了,还敢来要啥说法。说我已经占了很大的便宜了,钱也没花一分就放出来了。还想咋的?
我实在不知道该到哪里去讨个清楚了。还是孙女的一个老师听说了,我也认得他。他对我说,必须越级上访,听说来了新县长,新官上任总要给民众一个好印象的,往往能把过去积压的问题给解决一些。还操好心给我写了一份状子,抬头上写了县市省三级信访部门的称呼,做出个要把状子告到京城去的样子。他说别看下面的人平日里气势汹汹的样子,可一旦你要真的去到上级那里去告他,没有一个不害怕的。不是自古说不怕官就怕管么?只要到能管得着他的哪里去反映问题,往往能得到解决的。
这一召还果真灵验。我拿着他给写的状子到乡政府找到任乡长,他一看那吓人的抬头,马上找来新上任的平主任来当中间人作我的工作。不管顶事不顶事,反正没有以往我找他赔我被损坏了的庄稼时的蛮横样了,他们帮我分析了打官司告状的后果和成本。当然我的确是没啥过错的,后果也没有什么,可就是我告到天尽头,最后还不是要回到县里甚至就是到乡里来解决问题的。那时人也得罪了,事也不一定就能解决得好。最重要的是那得花多少钱呀。一个庄稼人一年才能挣来多少钱,因为这么点小事,花得倾家荡产实在是不值的。我说,这理咱不是不懂,可总不能就这样白白的叫人关在牢里呀。事出有因,但也不能就这样算了呀。全是因为动地才惹来这么大的事。村里也不能不管吧?平主任和乡长商量后对我说,村里要办学校了,现在还短一个代教,孙女在乡里可是考头一名的,要是我不去告状,可以让孙女林仙当代教的。就算是对我的补偿吧。我一下子懵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告去吧,真是花费太大了,咱真是告不起呀。不告吧,又不能咽下这口气。要是告去,孙女恐怕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不告去,孙女还能有个干的。想了半天,我还是答应不告去,不过,我怕他们给我耍花招,骗了我,那要是干上几天就把我孙女打发了呢?不是叫我白领了你们的情了吗?任乡长把教办主任找来想办法,说要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在外间的办公室里等了半天,他们商量的结果是,给我孙女办长期代教,可以发个红本本,要是本村没有代教名额,可以到外村去干的,不会干到中途就不让再干下去的。
我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了,就算爷爷牺牲了自己的清白,能给孙女办成一件事,让她好有个做的,也算罢了。要不然,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能让她干啥去呢?
第二天晚上,当全家正在看电视时,平主任拿着一个红本本走了进来,给了孙女,对我说,全办好了。等开了学,马林仙就成了咱村的老师了。
林仙看着贴着她相片的红本本高兴得跳了起来,大声说;“噢,太好了,太好了。我要当老师了,我要当老师了。”
看着孙女兴高采烈的样子,想想自己在拘留所的日子,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十四 进退维谷
孙子林海也大了,二十几了。在村乡里,一过二十年纪就算大了,得给娶媳妇了。如果到了二十大几恐怕就找不到媳妇了。可谈了好几家,人家一看只有四五孔土窑洞,转头就走了,没有啥商量的余地。别看现在大家都好象有钱了,可花费也大得多了。光彩礼就得四五万,还要起码也得是砖窑洞,要不就是平房。没有好几万是造不起来的。甚至有的还得要求到城里去买楼房、到城里去居住的。虽说一年的进项也不少,但粮食贱得卖不上个钱,农药化肥种子的成本年年都在上涨,抛去成本一年地种下来根本就没有多少利润的。两个儿子的婚事急得他们的娘团团转,托人捎信带话四处找寻,也没有谁能看得上的。主要就是没有新房。靠几十年前祖辈留下来的土窑洞是难以娶上媳妇的。
只有大家共同努力多攒钱,就是造不起平房,也最好能在塬上的平地里造起几间砖窑来,好给两个儿子娶过媳妇大家也就放心了。
玉米卖不上个钱,可白面并不降价,用卖玉米得来的钱换白面根本就不合算了。于是就在地里种上了麦子,虽说产量不高,但总比玉米换面合算。只要够全家人一年的吃的就行。今年的小麦长势还不赖,到明年就不必再卖掉玉米来换白面吃了。孙子天天在地里辛辛苦苦地锄草、伺弄,就等明年能过个好日子了。有了够吃的麦子,种下的玉米卖了就全是攒下的了。
我们那里由于无霜期短,种的全是冬小麦,秋后种上,到第二年夏天才能收割。明年的收成怎样全凭头年的苗长得好不好。所以,孙子就格外留心,天天到地里去察看。因为麦子苗是羊非常爱吃的东西。操点心的人家路过时总是把羊赶得快点,也不至于能吃了,那心眼不好的,甚至专门放羊来吃麦子。这在过去我们马岔里村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唉,人心不古呀。现在人为了个钱真是啥都不要了,啥脸面良心尊严,全都踩在脚底下了。可是紧看慢看,还是让人把麦子给羊吃了,好大的一片。虽说吃过的苗子来年还能长出来,但影响了它的长势,产量会降低很多的,孙子很是心痛,可总也抓不住那偷放的。
一天,我正在村对面的山坡上放羊,媳妇急慌慌地跑来说孙子林海叫人给打了。现在正在塬面上的地里呢。我问她是谁打了,她说是叫峰平家的大儿子马在良打了。他正在咱家的麦地里放羊时,叫林海当场抓住,两个人吵起来,就叫在良用放羊的铲子给打了。我顾不上问她孩子叫打得怎样,让她先放着羊,赶紧跑到家里带了些钱,骑上送羊奶的那辆自行车就来到塬里的麦地里。
马在良和他的羊都不见了,只有孙子林海正用毛巾捂着头在地上蹲着。血把毛巾也染红了。好象是伤了头部。我问他现在怎么样了,他说刚被打了时昏了一会儿,现在总算清醒过来了。我赶紧把他扶在车子上,骑上车子摇摇晃晃地朝乡医院走去。
在医院里,医生给他清理了伤口,缝了好几针。前额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哪曾想后脑勺上也有一道伤口。那显然是把他打得倒在地上后又补了一铲子。我那哥哥的孙子要比他当年凶得多了。他过去也不过是利用权力抖点威风罢了。而他的孙子却出手这样狠毒,虽说有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了的说法,可不管怎样,一笔写不来两个马字,亲不亲姓上分,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可他倒好,一点亲戚的名分也不认了,放羊吃了人家的麦子还连人也给打了,讲不讲理了?
他虽说现在生着病,可话也是能说的呀,为啥不管管他的儿孙们呢。
刚包扎好,他的脸面便肿得很大,一双眼睛也眯得睁不开了。等他平静下来后,我询问了事情的经过。他说,他正在地塄下面的荒坡上刨蒿柴,听见上面有羊叫声,知道有人赶着羊过来了,就没有吭声,一动不动地伏在地塄下面等着。等羊不叫了,也没有从他头顶上的路上经过,知道是在地里吃着麦子,赶紧冲了上来。只见马在良站在一边,听任他家的羊在地里乱啃着麦子苗。他过去揪住羊角往出赶,边赶边责问他为啥要在地里放羊。在良说羊要吃他管不住的。麦子叫羊吃了长得快,还是为我们家作贡献呢。满嘴的胡说八道。他知道跟他讲理是没用的,就揪住一只羊要往回拽,作证据用。让村长看看他是抓了现行的,不容他抵赖的。在良就前来跟他争夺,他揪住不放。在良见争夺不下,就抓起手中的羊铲狠狠打在他的头上。他起来还手,在良又在他的后脑勺上打了一铲子就把他打得昏过去了。等他醒来,在良早就跑得没有影子了。塬面上除了他俩没有一个别人。还是有个从乡里买货归来的人看到他在地上躺着,才通知了他娘的。
怎么办?通知他父亲吗?他也只是一个打工的,就是回来也不比我强多少。人又善良,话也说不成。更没有啥外来的靠头,出了啥事全得靠自己。好在医院上面不远就是派出所。我赶紧写了报案材料交到他们手中。负责的片警说他马上就去到现场去,让我把人先照看好,保证给我一个圆满的处理结果的。
我心里总算是有点蹋实了。到副食品商店给孩子买了点吃的东西,再回到医院里,见他的母亲用林仙的车子带着他的被褥和暖瓶脸盆等日常用具也来了。总得先在医院里住着,等好点了再回去吧。
林海见了他娘显得非常伤心。老实孩子是从来不跟人过不去的,但要是别人跟自己过不去,欺负自己也是非常受不了的。他抓着他母亲的手一个劲地说:“我后悔呀,我非常后悔呀。我只知道去抓他的现行,能抓到一只羊来,哪能想到他会动手呢?早知要动手,我可是拿着镢头的呀。我的镢头还不比他的羊铲厉害么?我要是拿着镢头还能叫他把我打成这个样子吗?说不定现在躺着的不是我而是他呀。这个坏东西,我的伤养好了也绝对不会放过他的。吃人家的麦子还那样有理。真是、真是歪透了,坏透了……”
我听着吓了一跳。这才是我最担心的呀。年轻人火气大,蔫人出豹子,他可是说得到做得到的。我赶紧安慰他说;“千万不敢呀,孩子。冲一冲伤了身,忍一忍暖了心。甭看咱暂时吃了点亏,可要是你也拿着那硬家什,你俩全硬对硬,那可就不是谁伤了谁的问题了,说不定现在你们俩不是有一个躺在医院里而是躺在太平间里了。因为一点麦子就坐牢的坐牢,死的死,值不值呀?就算你们两都不怕死,可给全家人尤其是给你娘你爸带来多大的痛苦呀?你不想想么?现在咱是最有理的,有理就不怕没个讲理的地方。你横竖不要怕,有爷爷挡着呢。我就不信讨不来个说法。”
话虽这样说,看不出他的表情,可我心里知道这话实际上是没用的。因为我自己实际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能管得了他?我亲自种的树自己伐了,树被没收了不说还坐了十天的牢,也没有给自己讨来个啥说法,还能给他怎样呢?唉,无能呀。既没有个念书的,也没有个坐官的,更没有多少钱财。遇上啥事也只能自己挡着顶着,扛着受着,能有啥办法呢?
“你们两好歹也还沾点亲戚的,怎么三句话没说就打呀?马家小子就连个认错的话也没有么?”我疑惑地问。
“有到是有,可哪是什么认错的话,全是对咱家人的不满。”林海说,“他说这是让咱家给他们家的赔偿。吃点麦子能算啥。说要不是你带着民兵把他爷爷的财宝给搜走,他们家现在金银财宝多得连花也花不完,还用得着刮风下雨天天放羊吗?这全是你爷爷给害的。吃点麦子也是说得过去的。”
一句话堵得我半天喘不过气来。这都过了多少辈子事的了,后代们还能记得这么清楚呢?显然是长辈给他讲了。可这不能怪我呀,这都是那个时代的事儿呀。他也许不知道他的父亲还陷害过我呢。人总不能老活在过去不是?要向前看,如果老是朝后看,这人还能不能活了?过去的事怎么总是过不去了呢?唉,真是没法的事呀。我也实在没法给孙子解释清楚这老一辈子之间的事情的好坏对错。只能安慰他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咱走正道,他走他的歪道。他愿咋说就咋说,咱原则是不能丢的。过去的事儿那也是无奈的,形势所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人要不顺着时代去走,人是没法活的。
话虽这么说,可我总觉得心里堵得慌。人不能不跟着时代走,可跟紧了又叫自己摸不着北了。谁能知道你当初干的事情在当时当然是对的,可过上多少年后是对是错谁能知道呢?一个老百姓只能听上面的话不是。上面叫咋干咱就得咋干不是?可到了还得自己给自己背上这直到现在也不知是谁对谁错的黑锅呀。实际上还是跟个人的秉性品德有关,那过去做错的事多了,谁能跟谁计较过来呢?只有这马家的老小就这样咬着不放,实在叫人想不通的。
等了好些天,林海的伤也渐渐好了。咱总不能永远赖在这里不走吧。可派出所还没有动静。打问了好几次都说是快了,可总是没有处理结果。这很叫人为难,不走吧,天天在医院里花费很高,要是人家不给赔,不是得自己掏钱?就算是给赔了款,这不管是谁家花钱也没有啥意思呀。可要是就这样出了院,白白叫打了不成?一下回去还有谁来管呢?还是同住院的几家人给我出了个主意。他们也是让人给打了,有地基纠纷的,有果园纠纷的,有因为孩子间的矛盾打架的,还有兄弟间不和的。不知这是咋的了,在过去穷成那样人与人之间也没有闹成这样的。他们说,这叫缓兵之计。一定是警察收了对方的钱了,要不然不会拖这么久的。因为这样一个非常明显的案件,不可能就这么难处理的。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同样给钱,要比那家给得还要多;要么有关系,上面有人给警察施加压力。不然,你这亏是吃定了。当然还有一种办法就是看你是不是有力量。如果有力量就组织人把对方打得趴下,让对方当原告,看谁比谁更毒辣,更无赖。他要是怕了,你们以后就完全可以在村子里抬着头做人,没人敢惹了。
我对他们说的话一点也不相信,我不相信当下的人民警察还不如二战区时村公所的人。因为我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知道村公所的是啥样子的。只是不知道现在的警察是咋样的。除了因为伐了自己的树叫拘留了十天,再没有跟他们打过交道。可事实又明显在眼前摆着。不过,不管咋说,要让我有理还给人送钱当成没理的去干,我就是冤屈死也不会做的。可要是让自己也去打人,通过比人家更凶残、更毒辣来活在这个世上,这比我自己受委屈更叫人受不了。不管走到哪里、落到哪种地步也不会欺负人的。这就是我的个性,没有啥办法的。一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过去那些苦难都受过了,还怕现在再受点啥?只是这是孙子的事情,不能叫孩子受啥委屈呀。他们可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人,吃不得太多的苦的。把他们要是给逼急了,恐怕会闹出人命来的。那后果可就太大了。不管对谁家都是个灾难呀。
我只得再次找到派出所跟他们交涉。正好所长也在,他好象正跟一个警察谈着什么。屋里还坐着等着办事的人。我走到所长跟前问他:“所长,我们家的事处理得怎样了?怎么现在也没个回响呢?”
“你们家?什么事?”他抬起头不解地问。
“就是马岔里,打架的事,”我实在是不想说,吞吞吐吐地说。
“噢,你们的纠纷我们调查过了,伤是伤了,可当时没有别人在场呀,没有人证,他又不承认是他打的。我们办案可是要凭证据说话的,没有证据谁也不敢定案的。等有了证据处理就好说了。”他淡淡地说。
我一下子呆住了,绝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样不负责的话来。这明显是在推诿呀。我强压住火气说:“不管怎么说,可人是叫打了的,伤口在那明摆着的,承认不承认事实是逃不了的。他早就承认了,不是没有承认。就算是没有别人,没有人证,他的放羊铲上不还沾着血么?现在不是有个什么诶的技术就能验证吗?干嘛说是没有证据呢?再说了,就是没有明显的证据也不能就不管了吧?我孙子能就这样叫白打了么……”
“你说什么?你敢说我们没管么?”他火崩崩地说,“我们办案是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的。没有依据的案子我们是轻易不会下定论的。你让我们违法办案么?你孙子伤口天知道他是哪来的,说不定是自己撞的呐……”
“自己撞的?你敢说是他自己撞的么?照你这么说是我孙子故意赖他们的?是自己撞破了头来讹诈人家的了?”我一下子火了,凶凶地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办案的。可你是在给打人的坏人说话,是替坏人撑腰的。告诉你,你们要是不公正的处理,让我孙子白受了这份气,让我们全家人在村子里活不下去。你们公家的人不管事,那只有我们自己去解决了。我就不信一命还抵不过一命来。我就用我的这老羊皮去换他的那羊羔子皮,完全是换过的。他们可是有四个儿子的,人要是不怕死是甚事也做得出来的。人要害人还怕想不出个办法来么?不过,你们可不要把事情再能推得过去了。我在跟他们拼命前会把所有的经过写得贴满城里的大街里的,还要贴在县里和街中心的鼓楼上,叫全县的人都来看看,是你们派出所的人不负责任,当官不给民作主,逼出了人命来了。到那时恐怕你就不会再说证据不足了,没有人证了。穷人有穷人的好处就是不怕死,只要一个人不怕死这世上还能有啥事是可怕的呀。你不要现在打官腔,出了人命你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年轻人,我几十岁的人了,不是跟你说瞎话闹着玩的。你信不信?”
我本来是个非常善良的人,活了一辈子从来没跟人脸红过。即使在最痛苦和最困难的时候也是活得战战兢兢的。尤其是面对公家的人总是绕着走,从来不敢跟人家面对面,更不敢去争吵了。可现在,面对着头戴着威风八面的的大帽子的警察官儿,我不知是哪来的勇气,真真假假的大话说了一大堆。
所长好象被我给镇住了,他一下子愣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有个老年警察低低地说:“这老头是识字的,还当过学毛著积极分子呢。有文化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的。”
又有人说;“农村也有知识分子的。尤其是老点的人见识总是跟一般人不同的。”
“当年还当过民兵连长呢,跟着解放军还捉过土匪呢。”有人认出了我,悄悄地说。
所长一下换了一种脸色,和颜悦色地说;“老伯您不要发火嘛。这事得有个过程是不是?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一定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你先让你的孙子出院。就是出了院问题还不是一样能解决吗?千万不敢闹大了,闹大了对谁也是不好的吧?你先回去,我会很快就给你一个答复的。好不好?”
“好。”我说,“不过,你们要是不给处理结果,人是不会马上出院的。你们赶紧抓紧吧。”
我知道再磨下去也是没用的。只得先到医院给孙子说了一下这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消息。他愤怒的情绪也渐渐缓解过来了。只等着派出所的处理结果了。
可是等了好几天也没见动静。再去跟论理去,我实在是再也没有那个勇气了。还是那个给我写过状子的老师悄悄对我说,下面的人最怕的不是更下面的人,而是上面的人。只要比他大的官他们都怕。明天新来的局长要来乡派出所检查工作了,你赶紧瞅这个机会去找局长。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管是谁总得给里里外外的人作出个样子来。象你这样的事情保准能得到解决。
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难,但总不能就这样在这里耗着吧。第二天,我特意穿了一件新衣服,早早就等在医院跟乡政府之间的半道上。又怕干部们认出我来,把我挡住,就藏在一棵大树后面,凝神屏息地竖起耳朵静听着公路上的动静。等了好半天才听见路上远远地传来警报声,有五六辆警车开了过来。派出所门口站满了警察,都一动不动地站着,手举得老高,给来的人敬礼。车上下来好几个人,警察们纷纷拍着手,鼓掌。我不敢走过去,要等人家的事办得差不多了,才能进去的。如果现在就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反而会把事情给弄坏的。
直等了有两个钟头,我看见好象有人走出来了。我知道人家的事情可能办完了,就赶紧走了过去。几个派出所的警察认出了我,堵在大门口不让我进去。情急之下我大声喊叫起来:“冤枉呀,冤枉呀。冤枉死人了呀。我要见新局长,我要见新来的青天大老爷。你们不能不让我进去呀。快点救救我吧,救救我的孙子吧。”
听到我的喊叫声,里面走出来一个刚从车上下来的人挡住警察们说;“让他进来,干嘛挡着。放开放开。”
那几个挡着我的警察放开我,我赶紧挤了进去。走到办公室里。他们好象刚刚开完会,正准备离开。一个好象是当官的问:“我是新来的局长,你有什么事?”
我赶紧把早已准备好的材料递到他的手上说:“我的孙子叫人给打了,现在还没有处理结果。您看看……”
他扫了一眼材料冲脸色灰灰的所长说;“你们怎么搞的?怎么这么长的时间了还没给处理?这样的办事效率老百姓能满意吗?这么长时间连局里都没报上来,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啊?”
“这是我们的工作失误,马上处理,马上处理。”所长鸡啄米似地点着头,脸红到了耳根,但又偷偷瞪了我一眼。但我心里还是非常高兴的。知道大官点了头问题就一定能很快得到解决了。
果然,没过三天便有了结果了。第三天的早上,村里人还都在吃着早饭,只听见塬面上传来警报车呜儿呜儿的响声。人们放下手里的饭碗从家里走出来观看。只见场坡上下来三个警察,径直走进马峰平家院子里,没过一会儿,峰平的儿子马在良被警察戴着手铐带了出来,押上警车又呜儿呜儿地开着走了。平日里一惯横行惯了马家人一个也没敢出来看看村里人的反应。人们虽然都没敢说什么,但从大家的脸上完全可以看得出都有幸灾乐祸的感觉。显然在村子里经常霸道的人家受到惩罚,是件非常痛快的事情。只不过后来我接到的通知是,马在良被拘留十天,医药费由于分不清是谁先动的手,只好平分,一人一半。孙子和他娘觉得还是有些不公平,我说,这也不坏了。不管怎样,总算证明是咱家赢了官司,咱没有诬赖他们,还叫他在黑牢里坐上十天,好好教育教育他,只要他出来不再犯,不再跟咱过不去,大家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谁也不要跟谁过不去就好。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让人一步天地宽嘛。娘儿俩还是很通情达理的。我说的话他们还是能听进去的。
马在良出来后还真老实了一段时间,跟我们也没再有什么冲突。大家平静地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可是,等到了第二年秋天,我家的麦子还是叫人给放了羊。好好的麦苗被啃吃得一片片地露出的地面。有的连根也给拔出来了。显然马在良还是要跟我们过不去的。孙子在地畔里等了好几天也没有抓住他。他赶着羊四处游荡,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你还要办你的事情,根本就顾不上照看的。要那样还不如不种地到外面打工去呢。没有办法,我只得到派出所去报案。他们听了我的诉说,摇摇头说,这事根本就够不上立案,要上五百块钱才能立案的。你一亩地的麦子才能卖多少钱?要我自己照看着,派出所管不了的。我以为他们是嫌我到局长哪儿告了他们,怀恨在心,不再管我的事了。问了问明白人,才知道他们说的的确是事实。人家破案也是要有条件的,不能是个事情都要管的。
我和孙子一老一小两个男人实在也想不出个好办法来。孙子说,咱把麦子上撒上毒药,吓他一吓,他怕毒死他家的羊就不敢放了。我吓了一跳,连连说千万不敢呀。那可是犯法的事呐,咱就是把所有的麦子全叫羊给吃了也不能干犯法的事情的。孙子说,不是悄悄撒毒药,让他知道麦子上有毒,他不敢再在咱地里放羊就行了,又不是真要毒他的羊的。
我想了想这样也行,我看过电视上说,有不让游泳的地方,只要在明显的地方写上个牌子说那里危险禁止游泳,人们要是不听出了事就不必负责任的。
我找了个废包装箱,扯下一块纸面,用毛笔在上面写了大大的几个字:麦苗有毒 禁止放羊 后果自负 让孙子插在麦田里的地畔上。不过没有让他撒毒药,先等等看,只要不再放了,吓唬吓唬就算了。
可是,羊照吃不错,连牌子也不知就叫扔到哪儿去了。孙子就让我再写了一块牌子,把杀虫剂用喷雾器喷在麦苗上面。专门瞅村里放羊的赶羊出圈时撒,就是让他们看见,以后不要再放了。
这一招还果然有效,好几天再也不见有羊啃吃过麦子。爷孙俩也就放了心了。
过去村里人烧火全用的是柴草,有穰柴有硬柴,到马梁山上随便哪一处都能砍到很好的硬柴的。现在公家也不让砍了,就是让,山上全是光秃秃的,自己也没有地方再去砍柴了。连半山腰上的椿柴也叫胆大的人下去给砍光了。人们不得不买煤来烧。可煤每年都在长价,太贵了。将就的人家就用玉米秸烧,既费事又不耐烧,还可能带来火灾。稍强点的人家还是得烧煤的。孙子跟我商量说他去他姨家借辆三轮车到煤矿上拉一车煤去。这样就能省下不少运费的。
这孩子总是能想出个办法来的。我想天气凉了,地里也没有事可干了,闲着也是闲着,就同意了。不过,一个人出去总是不放心的,要到一百多里以外的煤矿上,路也不好走。我就执意要跟他同去,一旦路上有个事,车开不动了等等,多个人也就多个帮手。他拗不过我,只得同意了。他到他姨家借来三轮车,带上我就上路了。冬天天黑得早,要是连夜走,当天就能回来。可我担心出事,加上我也老了,受不得风寒。我们就隔宿再回来,在煤矿的旅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装上煤就回来了。
回到村里天色已经快黑了。车子刚刚停到家门口。只见从村办公室里走出几个警察来。这时我才看见村口停着一辆警车,不知村里又发生什么大事了。可是,那几个警察却冲着我们走来了。孙子还没有下车,警察就走到他跟前,从兜里掏了一张纸来,对孙子说;“你叫马林海吧?”
孙子说;“是。”
“你涉嫌投毒,毒死了马在良家的羊,现在被刑事拘留。这是拘留证,请你签字吧。”警察客气地说。
我们一下全愣住了,绝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大事的。我赶紧说;“我们并没有想毒他家的羊的。地塄里还写着告示牌呢。放羊的多了怎么谁家也没有叫毒死,就他家的毒死了呢?他们这是故意的,在讹我们家的。再说,这事全是我干的,是我出的主意,不干林海啥事的……”
“这事跟你无关,我们早调查清楚了。死了八只羊,够得上大案了。赶紧签字,天马上就黑了。等了你半天了。”警察不耐烦地说。
孙子的脸也吓白了。我赶紧安慰他说:“别怕,别怕。人家警察又不打又不骂,和气得很呐。事已出了,有我在呐。牌子是我写的,这孩子又不识字。主意也是我出的。你们就把我抓走吧。”
“这上面没你的名字,我们是照章办事的,你让我们抓错人犯大错误吗?快点。”他们把拘留证伸到林海鼻子尖下了。
“孩子,”我说,“你就跟着人家警察走一回吧。事情不是大事,人家回去还会调查的。又没有判刑。走到哪儿算哪儿吧。听人家的话。”
我知道公家的事你是躲不过去的。有事别找事,来事甭怕事。孙子认不了几个字,但名字还是会写的。他歪歪扭扭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警察便把手铐戴在他的手腕上,押进警车带走了。他的娘一下子瘫软得跌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号哭起来。我呆呆地站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十五 痛失子媳
真是一报还一报呀。马在良打了我孙子叫警察给抓走了,我们心里痛快了几天;现在轮上人家幸灾乐祸了。还不知会怎样处理呢。我和他娘去探监,人家不让,说是非得叫判了刑才让探望的。从城里回来,媳妇哭得象个泪人一样,她知道人家打了她儿子才拘留了几天,而他的儿子投了毒却要让判刑的。她实在是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对自己没有能阻止住孙子往地里撒农药后悔得直抽自己的耳光。要是当时阻挡住他多好呀,谁能想到那马在良根本就不怕把他的羊给毒死呢?我甚至觉得他很有可能就是有意要叫羊吃撒了毒药的麦子苗的。不然为啥他明明知道撒了药了还要让羊吃呢?他是不是就是想把事闹大,把我孙子给送进黑牢里去呢?有人说,马峰平这些年跟警察打交道多了,早就知道了法律是怎么规定的了,他完全知道该怎样干才能让他得到最大的利益,让我们失去的更多。这话我虽然不大信,可事实摆在眼前,你不信也是不行的呀。
全家人茶饭不思,心里都在熬煎着,只等着法院里传来的消息。等了几个月,法院来了通知,说是要开厅审理马林海投毒案了。我们都去旁听。孙子林海脸色苍白,一下好象老了十岁。看着孩子那痛苦的样子,我的心里就象叫油炸着,疼得难受呀。都是我没脑子把孩子给害了呀。他的娘伏在椅子里哭得象个泪人一样。我的老伴更是呆呆地象只木偶,直愣愣地看着大厅里的人,好象痴了一般。只有二孙子林星眼里冒着火星子,牙咬得格格的。这孩子跟林海的个性完全相反,他要是遇上这事非得跟马在良拼命不可的。
审理的结果是,马林海犯投毒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这还不算,还要附带民事赔偿,赔偿马在良被毒死的八只羊的损失。林海说他还没有成家,没有能力赔偿。但法官说他已是成年人,早就有劳动能力了,家里的财产也有他的一份,可用财产抵偿。最后把我的五只奶羊作了赔偿。我们不同意,但也没有办法。马在良还说五只奶羊太少了,没有八只山羊贵。直到村长讲了奶羊跟山羊的换算价后,法厅跟他商量,他才勉强同意了。
临执行的那天早晨,我早早起来,把家里最好的饲料喂给奶羊吃。它们好象也懂得要跟我分别似的,吃上几口就抬头看看我,再低下头吃着。黄黄的玉米粒在它们的嘴巴里咯崩崩地嚼着,很是香甜。看着它们的吃相,想着它们给我带来的好处,一年要给我赚来几千块钱的。虽说辛苦点,早起晚睡,不管刮风下雨,一点也不敢耽误人家,可钱还是来得容易呀。全是现钱,不必赊账。我给它们的只是稍带着上地里让它们吃点草罢了。可它们给我的却要多得多,这羊跟人一样,也是有感情的,处得时间长了,就不全是谁给谁能赚来钱,赚不来钱的问题了。我一个个抚摸着它们的头嘴里喃喃地说;“可是要听人家的话呀,到了生人家里,可不顶咱家的。人家是年轻人,不懂得心痛你们的,你们可要自己心痛自己呀。多吃点草料,多产点奶,主人就高兴,就不会克打你们的。记住了啊。”
那羊也好象听懂了我的话似地,好象还点着头。直到它们实在是吃不下去了,我才把玉米粒拿回去。
刚到上午,塬面上就传来警车刺耳的响声。不一会儿,警察开着车来到我家院子门口。后面还跟着马在良,脸上挂着一脸的笑容。好象他是刚从战场上得胜回来的将军似的。我和孙女林仙还有她娘从家里走出来。
一个警察拿着一张纸走到我跟前说;“这是财产抵押赔偿书,你签上字吧。”说着给了我一只笔。
我见上面已经有林海的签字,便接过笔抖抖索索地在上面也签上自己的名字。他们看了半天,不知道怎样才能走进羊圈里。只听见中间的屋里有羊叫声,却不知门在哪里。我只得把他们领到我住的屋里,把腰门打开。几个警察领着马在良进去把五只羊牵了出来。林仙和她娘一看,一下控制不住自己了,她们一下冲上前去,死死拽住羊的头不让牵走。每人拽两只,只有一只让马在良给牵出了大门。警察跟她们拽扯着,谁也不让谁。媳妇哭喊着说;“他把我儿子打了,还把麦子也吃了,人吃的东西全叫羊吃了,你们不抓他,不判他的刑,反倒抓我们无辜的人,把老人买来的奶羊也给抓走了。你们要抓就抓我吧,把我也抓走吧。反正我们在村里也活不下去了。你们公家的人为啥要偏袒害人的人?为啥?说呀,为啥……”
林仙也死死抓着羊的头不放。那羊也好象故意要配合她们似的,头顶在她们胸前,一步也不走。
她们全是女的,几个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硬拉扯。为首的一个警察看着我说;“老人家,您看,我们也是在执行任务的,根本不能改变现在的情况。这是法律规定的,总得执行的。谁也不可能阻挡得了的。您还是劝劝她们吧。”
我叹了一口气,想了想,知道硬干是没用的。就先劝林仙说;“仙仙,你就松开手,让人家拉走吧。这是判决了的,拖着也是没用的。你是个老师,识文断字的,明白的道理多,不要这样,让人笑话的。”
“啥破老师,完全是诓哄人的。一个月一百块钱还给不了,当得有啥用?我明天就不干了,这个破村子也不想呆下去了。村里人欺负我们,公家的人也来欺负我们,还让我们全家活不活了?还有个讲理的地方没了?我长这么大还没坐过黑牢呢,不要抓羊了,就把我也抓进去吧。”
她连哭泣带吵着,但吵是吵还是松开了手。警察把她拽着的两只羊给拉走了。我又对媳妇说;“仙仙娘,你是个大人了,不要这样了。放开吧,看村里那么多的人都在看着咱们呐。他们不仁,我们可不能不义呀。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硬撑下去也是没用的。这算花钱买个教训吧。钱没了咱还能再挣不是?只要人还在就比啥强。放开吧,啊?”
她把羊往开一推,拽着林仙回到屋里去了。警察们好象放下了压在肩上的千斤重担似的,牵着羊推进警车走了。屋子里传来媳妇和孙女压抑着的哭泣声。
我呆呆地站在院畔里,看着窑洞顶上一塄两畔站着的村人们,指指点点的议论着。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什么叫人财两空。早知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让他们把麦子全吃完,能值几个钱?就是把那块地全撂了荒又会怎样。何至于落到这样的下场呢?可是人又不是石头,忍也不行,斗也不行。越忍让受到的伤害越大,可越斗争呢?不是吃得亏更大了么?怎么打了人只拘留几天,吃了麦子却没事,在自己家的麦子上撒上农药,他们吃别人家的麦子被毒死了羊却要受害者赔偿还得坐牢。这理,这法到底是怎么讲的,怎么定的呢?真正叫人想不通呀。别说是她们娘两了,我经见了几十年的事情也是没法想得通的呀。可面对这样的事情,又能怎样呢?还得忍呀。要是我阻挡住孙子,不叫他撒毒药,就让他们吃去,也不会让全家人都落到这样的地步呀。我可是一家之主呀,怎么就没有把住这个杠杠呢?
孙女林仙真是说到做到。她硬逼着村里把拖欠她的工资给补发了,揣上几百块钱,跟上村里别的女孩子到大城市里打工去了。我和她娘怎样劝也不顶事。这个孙子很有主见,认定的东西是绝不会随便放弃的。我们不是担心孩子吃苦,对于小孩子吃点苦是有好处的,只不过担心她年纪还小,一个人到了外地,人生地不熟的,要是遇上坏人可咋办?她经验不足,能应付得了吗?不过,还有村里其他的几个女孩子相跟着,她们有的已经在城市里打了好几年工了,互相也有个照应,也只好答应了。
这件事对媳妇的打击非常大。我又是个隔辈的,有些话也不太好劝说,就先叫她回娘家住些日子。反正离秋收还早些,不到农忙时节,让她到她娘家,在她的亲人那里能得到大家的劝解。我一个人在家里也是难受得很,天天面对着空荡荡的家,睡也不睡不着,吃也吃不下去。以前天天能听到羊咩咩的叫声,给它们喂点吃食,它们就能安静下来。现在,除了能听见村里别人家的狗叫声,就是自己家的鸡鸣声。我平日里非常爱喂养家禽家畜的,跟它们在一起就觉得有点乐趣。奶羊是不能再养了,因为我也老了,送羊奶要在早晨早早去送的,平时还好说,一到冬天天太黑,天气又寒冷,一个人骑上车子,顶风冒雪实在是受不了。我就改喂猪。托有摩托车的人进城时给我买了几只小猪崽,把原先的羊圈改了一下,建成猪圈。找些青草喂着,既不费钱,也不大费力,上地时顺便拔上一筐子就够吃了。直到秋收时,媳妇才从娘家回来。秋收跟春种一样是农家最忙的时候。本来我家劳力还是不少的,可现在就剩下我们俩了。联系了几次在外面煤矿打工的儿子也没联系上。他不在原先我们知道的煤矿里干了。平时他每隔一段时间总要跟家里联系一下,问问家里的情况,可好长时间了也没有联系,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家里也没有电话,他一般总是打到别人家的电话里,让人家转告。他自己也舍不得买手机。不买有时还得跟家里联系,可买下时又用不上,白白花钱。还不如在公用电话上打更省钱。可这只能由他往回打,没法给他打的。
联系不上儿子,儿媳妇怕我人老了,干不动了,就想让二孙子辞去工作或请假回来帮着收秋。可我不让,二孙子很能干,已经干到管事的了,也就算是当上个干部了。人家叫领班的,他奶奶也跟着他沾了光,不再给洗碗了,改成打扫卫生了。这差使要比洗碗好多了,工资还是一样的。孩子好不容易才熬到这样的好差使,咋能让他辞去呢。而请假人家又不批准。只得自己多干点就是了。只要他们能过得好,做老辈的就是受再多的苦也是高兴的呀。
我们家没有三轮车,平日里只使用平板车。我们在地里收够一平车时,她仍旧收着,我一个拉着平车往回运。天不亮就得起来,天黑了也舍不得收工。这样忙了好长时间,总算把主要的玉米给收完了。还剩下谷子是个细致活,得先把谷穗用刀子剪子切下来,扎成把,最后再割谷秆。因为谷粒是很容易被摇动得掉在地上的。等剪好一平车,用绳子刹好,小心翼翼地拉着往回走。拉回去搁在院子里晾晒着,等晾干后再用梿枷打。等收完最后一车谷子时,已到傍晚时分。我拉着谷子往家里走。这一车谷子装得最多,捆扎得不太好,媳妇跟在后面担心掉下来时好捡谷穗。临到村口时,掉下来几穗谷子。她返回去拣去了,我仍旧拉着车子回到下面的院子里。平车还没放好就听见村口传来两个女人激烈的争吵声。仔细一听,听见是媳妇好象是跟谁在争吵。我赶紧放下车子,紧走几步来到村口。只见媳妇手里拿着几穗谷穗,在跟峰平的婆姨香荭吵着。香荭双手叉腰,嘴里喷着唾沫星子大声骂着;“……有本事不牵回去当成老先人供在佛龛上磕头去咋?显啥能还有脸来喂它?你当还是你家的吗?操得那个球子心,把我家的羊毒死,八只羊只给赔了五只良心叫狗吃了?还嫌赔得多不是?害人的人最后不是自己害了自己?看那下场好不好……”
我走到跟前对媳妇说,这是怎么了。她说她拣了掉在地上的谷穗刚走到这儿,马在良放羊回来了。那几只奶羊在走近她跟前时,好象是认出了她,凑到她跟前,想吃她手里的谷穗。她就拿来一穗谷子喂着。从后面跟上来的香荭张口就骂。我抬起头,看见马在良正吆着羊群走到岔道上往羊圐圙里去圈羊去了。
我实在不知道为啥我们马家能出了这样的人家。男的可恶霸道,连娶的媳妇也是这样的霸道。我说:“香荭你也别骂了。她只是喂了喂你家的羊,又没有打没有搡。给羊喂东西还有错的吗?就是不让喂也说说算了,你这样骂不太好吧。又没有把羊拉走……”
“喂也不行。凭什么要喂我家的羊?后悔了不是?要是后悔了再去告吧。你就是告到天尽头我们也陪着。谁还怕谁不?你还好意思来跟我说道。要不是你当年把我们家搜刮得倾家荡产,还带人把我爸抓去批斗,我们家还不是过得富得流油。害了我们几辈人还好意思来跟我说三道四的。现在我们翻了身了,再也不受你的欺负了。你还想反攻倒算不成?哈哈哈……”
“你……”那刺耳的笑声气得我浑身发抖。
媳妇说;“你咋能这样对长辈说话?好歹咱也都是姓马的。你咋连一点亲戚的名分也不顾了?人做人也不能没有良心吧。”
“马家哪有象他这样六亲不认的长辈。我们没有他这样的长辈。良心?象你们一家人讲良心有啥用?还不是穷得炕洞子里的灰,全给烧没了。连个媳妇也娶不下的倒霉儿子也成了黑牢死囚,两条儿子一双光棍。别说过去娶不下媳妇了,坐上几年牢出来哪家的傻瓜神经病会嫁给一个刑满释放分子的?哪象我们四个儿子真是用赶羊鞭子往回吆呢。你就等着吧,就等着你们家断子绝孙吧。看你这个恶心婆娘以后还有啥脸皮在村里呆下去?光秃秃的两条光棍站在你面前你还有啥眉眼活在这世上?看你那松样子,恶心!恶心!恶心!”
香荭恶毒地骂着。媳妇的脸上青一道,黑一道,胸口在剧烈地起伏着。她是个老实人,平时不爱说话,更不会跟人争吵。面对着这样的泼妇,骂又骂不过,打也不能打,就是打也打不过她家呀。我只得劝导她说:“别理她。咱惹不起躲得起呀。以后见了她绕道走就是了。不要放在心上,咱那么好的儿子还怕找不下媳妇?回去吧。啊?”
她没再讲话。默默地跟着我回到家里。一下子躺在炕上一动也不想动了,连晚饭也没有做。我只得自己生着火,熬了锅米汤,呵了几个馍馍。饭做好后,我又劝了她几句,端着碗到我的屋里吃。她一个人在她家里吃着。可我过去送碗时,见箅子上的馍馍一个也没有动。她一口饭也没吃。好象只喝了点米汤。作为公公我也没法跟她再多说啥了。只得让她自己想开点。等儿子或孩子们回来就好办了。
我把猪圈门关了。担心贼进来偷猪,又在门后面拴了几个饮料瓶,还把过去给马脖子上拴过的一串铃铛又挂在门的转轴上,这样,要是有人进来门一动我就能听到响声。本来想象原先养羊一样,把猪圈门封住,开个腰门,跟我的窑洞串通。可猪不比羊,吃得多拉得多,而且全是稀屎,脏得人受不了。只得自己晚上操点心,把苗子放在门后面,一听到响动,就冲出去照看猪。虽说要比养羊差多了。可好歹也能有点收入。
一晚上睡得都不蹋实,老做噩梦,实在也想不出这峰平家两口子为啥要跟我们家过不去,老要算过去的账。那都是时代造成的。他们就不想想他的父亲不也让村公所的人把我抓进驴圈里关着,硬逼着我交根本就不可能交上去的摊派款项。我也不会对他家报复呀。连当年全公社的年轻人在我家院子里推搡武斗他父子俩时,我们全家都没有一个人出去参加的。可他们干嘛非这样胡来不可呢?好歹他爸也是我的堂兄弟呀,亲不亲姓上分,打断骨头连着筋不是?怎么就这样六亲不认呢?她还倒诬我一口说我是六亲不认。真是猪八戒的耙子,倒着耙呀。
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太阳也出来了。我赶紧穿上衣服,先出去把猪圈里门打开,放出关了一夜的猪。把谷子摊在院子里晾开,地里只剩下麻子还没有拔。其他的全收割完了。等吃过饭,拉着平车再到地里把麻子拔完,这秋就算收完了。好在天气还好,没有耽搁。两个人不分昼夜地干,干了四五个人的活,实在是把人给受坏了。只要把剩下的麻子收回来,可得好好休息几天了。
隔壁的门仍旧紧闩着。我起初以为媳妇是昨天又气又累,睡得晚,也就起得迟了。可直等到日上三杆了,还没有动静。一下觉得不太对劲。赶紧找了个年轻人从天窗里跳进去,从里面打开门闩,我一走进窑洞里就闻到一股浓重的农药味。只见媳妇仍旧在被子里躺着,脸上泛着青黑色,嘴角有一道鲜红的血迹。被子旁边有一瓶乐果。我们赶紧在她的鼻孔上用指头试了试,她早已没有气息。她寻了短见。身上也是穿着她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平静地躺在被子里给自己准备了后事。连寿衣也不必给穿了。她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呀?那个泼妇的几句歪话就能把自己气得寻了死呀。几个孩子连一个也没有成人呀,你就这样撒手去了,可叫他们咋能受得了呢?
顾不上多想,我赶紧让年轻人给在市里打工的老伴和孙子孙女打电话。儿子一时半会也联系不上,只得先把家里的其他人先找回来。又打电话通知了女儿和媳妇的娘家人。
好在现在交通特别发达,接到电话,孙子林星就和他奶奶坐车回到县城里,又雇了一辆出租车,把他姑姑姑夫奶奶全拉着很快便回来了。她娘家的人也陆陆续续全来了。我不敢把他娘寻死的真实情况告诉给二孙子。知道他的个性是跟大孙子完全不同的,闹不好会闹出个乱子来的。但不能不对她的娘家人讲,因为他们一定得知道事情的真相的。他家人也是一家老实人,听了觉得非常气愤却也无可奈何。但还是让林星给听见了。他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就拽了一把斧子朝马峰平家冲去了。他年轻有力,跑得飞快,等其他人赶到时,拴在峰平家院畔里的看门狗已经倒在血泊里了。那条起初还冲他汪汪叫的狗此时已叫他砍了几十斧头,头也跟脖子断开了,肠肚倒了一地。大家紧拉慢拉,他还是在他家大门上狠狠砍了几斧头。砍出好几个牙印来。原来他家知道因为他们我家出了大事了。全都躲到外地去了,林星也没有找着。多亏他们跑得快,要是跑慢点,非得被二孙子要了他们的命不可。过去,他虽说性子烈,但由于年纪还小,不敢惹事。现在个头也长大了,在外面也见到世面了。他可就说得出来,也做得出来了。亲戚们连拉带拽把他硬拽了回来,都劝他现在根本不是寻事报复的时候,现在得赶紧把人给埋了才是正事。
这孩子是个有主见的人。想开了做起来是非常利索的。我们要打树做棺材,他说现在谁还再做,都是买的。城里就有专门干这个行当的人,只要给钱,全套的服务都有,根本不必自己人动手的。只不过咱家的亲戚也多,又是在农村,棺材和纸扎买,其他的自己准备。他在村里借了辆农用车,带了几个人自己开着到城里买棺材和其他用品去了。在家里的人就在地里挖白陪墓。因为媳妇在男人没有去世之前是不能葬在祖坟里的,只能暂时先随便埋葬在一个临时的地方,叫白陪墓。是一个比较简单的埋葬形式。
马峰平家听说他家的狗叫林星给打死了,还差点把他的家给砸了,也不敢跟我们再闹了,报了警。不知他们又添油加醋说了些什么,警察还真的到村里来调查来了。但看到眼前的情境,他们也知道人命关天,不敢轻易批评林星,只是耐着性子,给他做工作,讲了这样做的后果。再加上我们的劝说,这孩子总算答应不再跟他们闹了。多亏警察来了把利害关系讲了清楚了。林星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他只要能想通了,就会完全按正常的一套路数来做事的。警察又把马峰平一家教训了一顿,告诉他们这样胡闂乱骂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一条狗重要还是一条人命重要。要再惹事是要闹出人命来的,那时可不是人家出人命了,出人命的恐怕就是你马峰平家了。
这类无赖谁也不欺就是欺凌同村善良的人家,谁也不怕就是怕当官的。只要当官的给他们说清楚厉害关系,他们就不敢再随便胡作非为了。
林星用他和他奶奶做工赚来的钱买了所用的一切东西,顺利地把他娘给埋葬了。要不是这孩子,单凭我这样几十岁的人实在是难以做好的。他甚至比他父亲都要能干得多。难怪人家让他当领班。有本事的人走到哪里也是有本事的,照样能吃得开的。只是联系不上儿子,他一点也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将来不是要落埋怨的么?可询问了很多人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干活呢。只得作罢了。有人提议告马峰平家去。孙子也咨询了律师,人家说这事不好说,既没有人证,也没有发生多大的事情,要追究对方的责任怕是很难的,有可能最后钱也花了,说法也讨不回来,得不偿失的。庄稼人挣几个钱非常不容易的,丢在这个上,是不值得的。只能怨自己承受能力太差吧。以后,尽量能躲就躲能忍就忍吧。出了事只能自己去扛呀,不是说穷人打官司,屁股朝前嘛。有钱打钱,没钱打气受罪。
人家律师经见得多了,完全是为我们着想的。我一个老年人更是不敢惹事的,能免事就免事,能放过的就放过,绝不得理不让人。年轻时还没有跟谁闹过气,红过脸,现在老了还会怎样呢?只要儿孙们能过得去,不管怎样都平平安安的,将就着活着,也就算活奢了。不管怎样现在要比过去不是要活奢多了吗?只要能比过去好就是最大的活奢,你说是不是?
也许你不大明白,为啥别人的几句难听的话就能让她自寻了短见呢。可在农村里,一个人即使犯了法,坐了牢,抢劫偷窃,甚至于杀人放火都不算是丢人的事情。但要是儿子娶不下媳妇,那可是最丢脸的事情,全家都抬不起头来的。做娘老子的更是根本就没法做人了。愁就愁死了,要是再让象香荭那样的泼妇胡说八道,胡闂乱骂一番,哪能受得了呢?不管是傻子哑子还是聋子跛子,只要是个媳妇就行。娶了媳妇要是生不下孩子尤其是生不下男孩子也是丢脸的事。媳妇又是个要脸面的人,就是那泼妇不那样讲,她也早够受得了,说不定哪天也是会走那条路的呀。香荭的闂骂只是个导火索、引火线罢了。在农村人们并不怕犯国法,却最怕的就是乡法村法,就是那些你根本看不见摸不着的却是人人得无条件遵守的不知是哪辈子遗留下来的规距。在你们城里越是有钱有地位的,越是不结婚,不要孩子。据说是叫啥单身贵族,要也是要的女娃娃。结了婚也是生不下孩子来。生也生不了几个。可在农村越是穷的,越生得多,而且不生下男孩子是绝不会罢休的。因为那是香火呀。在村里面骂人最恶毒的就是断子绝孙。要是我儿媳妇搁在城市里是啥事也没有的呀。可在村里就完全是个要命的事了。这也许就是城乡最大的差别了吧?并不光是个钱的问题。
埋葬了儿媳妇,孙子林星和孙女林仙又到城里打工去了。孙女说她是在一家美发店里学美容,说是等学会了就自己开店,蛮赚钱的。女儿在过去受尽了苦难后,现在总算日子过得好多了,在城里开了一个百货副食店,生意还不错,零售稍带着批发,收入蛮高的。这就是靠近城市的好处。不靠地过日子,只要守着城,赚城里人钱就可以了。老伴在家里呆了几天也呆不住了,她放心不下二孙子,也跟着继续到城里给人家打扫去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除了种地、喂猪,还得自己做饭。好歹我过去苦惯了。这点事不算啥。我做得饭要比她们女人家做得还要好吃呢。只是找不到儿子我心里非常的不安呀。他可是全家的顶梁柱呀。他在外面受死受活地干,连自己的媳妇去世了也不知道。以后还不气坏肚子的吗?我问询了好多人,人家都是说他嫌原先的煤矿工资太低,结算了工钱就走了,说是要找大点的煤矿去干。在原来的煤矿上时,我们知道他做活的地方,也能联系上他。到了新地方,谁也联系不上谁了。你说叫人急不急呀。
有天,我正吃着晚饭,看着电视。只见新闻里说,有家黑心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事故,死了几十个人。矿主隐瞒不报,还让手下的人把死难的矿工浇上汽油烧过后,埋在一个深沟里,毁尸灭迹。现在被他的竞争对手举报了,省市县三级最大的官都到那里去处理事故去了。连国家领导人也惊动了,国家安监局的官也来了。画面上是好多救助的人,各式各样的机器也在那里忙碌着。
我看着,心里大吃一惊,饭也吃不下去了。把饭碗放在桌子上,心里象揣了只兔子一样突突地跳个不停。会不会我儿子也在里面呢?他这么长时间不跟我们联系,是不是早就不在人世了?要不他怎么会不跟家里人联系呢?他一个煤矿上打工的除了煤矿出事,还能遇到啥事呢?我越想越怕。饭也顾不上再吃了,赶紧找人跟城里的老伴联系上,让她赶紧回来照料家里,我去找一找。万一不是了最好。可要是……我不敢往下想了。不管怎样也必须去走一趟了。并且叮嘱她不要对孙子说实话,怕他再为他的父亲担心。等老伴一回来,我就坐上车,按新闻上说的地方去找。
那里离我们县城并不太远。早上出发,当天黄昏时分就到了。矿上一片忙碌的景象,警察拉着警戒线,不让人走近现场去。有那本身就知道自己的亲人在矿上干活的,现在找不见了,知道是出事了,家属们哭得三河鼻涕两河泪的,有的拉也不拉不起来。也有象我这样来打听找人的。确认了的全都安排到城里的宾馆里有专人接待去了。由于出事的人全被烧得面目全非,就是最亲的亲人也全都认不出来了,所以,不管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所有的人都在煤矿招待所里做了登记,还抽了血,说是要验啥地什么诶的。说是只要那东西一对上,是不是自己的亲人一对一个准。
医生在我胳膊上抽了一管子血,还给我发了一个号,让保存好。说是表号人全是一样的号码,将来要是全对上,就是自己的亲人,要是对不上,那就没事的。
我心里难受得象叫灌了一桶沉重的烧得通红的铁浆水,既想让对上,又怕让对上。对上就找到了自己的儿子,可只要一对上那可就是儿子冰冷的尸体呀。好死不如赖活着呀。不管谁给多少钱也是不能用自己的命来换呀。就是天天讨吃要饭,拾垃圾也比死了要强得多呐。
招待所里全是象我这样找亲人的人。大家都默默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谁也不跟谁说一句话。谁也知道谁这时在想着啥,都在盼望着那横七竖八地躺着的冰冷的早已不成样子的年轻人里面没有自己的亲人。晚饭都只喝了一点汤,睡也睡不着。只苦等着那非常可怕的结果的出现。
那结果终于到来了。人家怕大家相互影响,不敢把人全集中起来宣布。一个一个房间地宣布。轮到我住的房间了,我们一共住的四个人全都神情紧张地站起来,就象等待着死刑判决的囚犯一样,等待着在警察陪伴下医生的宣判。
医生是按着表上的编号挨着找的。我们屋里的四个人分别是五六七八号。我是第八号,很是吉利的。前面两个人的地什么诶都没有对上。他们的那个东西跟那在太平间里躺着的三十八具遇难的矿工不是亲人关系。七号也没有对上,但他坚决不服气,说他的亲人的确是在矿上干活的,怎么能不是呢?医生问他跟他是什么关系,他说是直系亲属关系。人家又问那矿工叫他啥,他说是叫他舅舅。医生听着脸色都变了,说那根本就跟这人没关系。直系亲属就只能是娘老子,别人是亲属,可并不是啥直系亲属呀。完全弄错了。要他赶紧把他的父母亲找来,要不亲兄弟姐妹也行。其他人是对不上的。那人不服气汹汹地走了。不知是登记的人粗心还是他告诉人家错了,反正他还得重新再来了。
轮到我了,我的心怦怦地狂跳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着医生和他手里拿着的那张决定儿子命运的表。他尽量把脸色放得平静些,笑笑说;“您就是八号吧,请把号拿出来。”
我把捏了好长时间的牌牌拿出来,递给他。他跟他手上的表对了一下,咳一声宣布道:“马牛旺与八号遇难者是生物学上的父子关系,相似点为九十九点九九九……”
我虽说不大明白那些名词,但父子关系还是听得非常明白的。他还在念着最后的几个字,我却啥也听不见,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就啥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已经躺在医院里了,手腕上扎着针,挂着滴着液体的瓶子。床位上全躺着象我一样半死不活,痛苦不堪的人。我好象还没有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脑子里还在象爆炸似地炸响着那可怕的“九九九九”的声响。那些我完全懂的九字在告诉着我,我的儿子就是那个八号,那具被烧得乌焦八弓面目全非的黑碳,连个人的样子也没有了不知是啥东西。尽管边上有心理医生不停地在说着什么,但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图案,试图能在那里找到他的真面目,实样子,让我能再看上他一眼。他不能就这样不声不响,不吭一声地悄悄走了呀,他还有没有成人的三个孩子呀。还有他的娘老子,他还没有完成他在这个世上的任务呀。他咋能这样一个人悄悄地就走了呢?咋就不言语一声呢?好叫人多少做个准备呀。
跟前的那个一直都在安慰我的女娃,说是医学院的学生,政府专门叫来让作我们的思想工作的,叫心理医生。她见我对她半天的劝说没有一点反应,就无奈地说“大爷,您要是挺不住就哭出来吧,哭上几声也许能好一点。”
我摇摇头。我虽说老了,也是个懂感情的人。可我面对着陌生人,我是绝对哭不出来的,我老是老了,可再老也是男子汉呀。哭只能叫人小看不是?半天,我唉了一口气说:“娃娃,感谢你的关心。事已经出了,你放心,我是想得开的。不会去寻死的,难受归难受,一码归一码,家里还有其他人呢,我不能再叫大家跟上我再气肚子了。一个人已经叫全家够受的了,还能叫再搭上一个人?你歇着吧,孩子,不要太累了。”
谁知我受了这么大的磨难在她的劝慰下也没有哭,我的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她伏在床沿上嘤嘤哭了起来。我还不得不反过来去安慰她。后来,当说起这事的时候,有人说人家这才是最好的心理医生呐。因为劝慰别人的人如果在被安慰的人面前表现得更痛苦,反而能让那真痛苦的人变得坚强起来。那只是一种安慰手段。我听着半信半疑,难道说是我上了她的当了?可这当真是上得好呀。要不是她哭哭啼啼的,我还真是缓不过神来呐。尽管她说了那么多的话,还真没有她哭上一场给我的安慰更大。
挣扎过来以后,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讲了事情的经过。让他们谁也不要来。现在人家公家全管了,只要有公家来管,咱就啥心也不用操了。连中央都来了大官了,这事还能处理不好?只等着处理家里的事情就行了。我让他们赶紧去打墓,再攉开媳妇的墓子,看看她的棺材沤了没有,要是没有最好就用原来的,要是沤了,就买个栓盒(小棺材)装好。这里是现成的,只有一个骨灰盒。人家不让把囫囵身子拉回去,只能火化后装在骨灰盒里才让拿走。只要家里准备好后,回去就能安葬了。因为他是横死的,按规矩是不准回到村子里去的。也不必等三五七天的规矩了。回来就得安葬。我知道这消息对家人来说意味着啥,但绝不能不让知道呀。家里除了老伴,再没有一个大人了,二孙子虽说能干,可他还太小,这种安葬大人的事,他是承受不起的。再说他的亲娘刚刚走了没多久,他的亲爹又为了他们走了,孩子能受得了么?我只得把电话打给儿子的舅舅,让他去村里帮我完成家里的事,还得照看家里的人,尤其是他的姐姐,我的那受够了苦的老伴。象我这样的男人都受不了的凶事,她一个婆娘咋能受得了呢?
第二天,省里市里连中央的大官们也来看我们。那过去只能在电视里才能见的人,真在出现在我的面前了。他们根本不象平日大家说得那样不好接近,一个个和蔼得很,说着掏心窝子的话,拉着我的手,安慰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说得我心里暖乎乎的。有了这样好的公家人来帮我们,还担心啥呀?只是有点不明白,凭啥那些黑心矿主赚了那么多的黑心钱,据说每年都要赚到好几百万呐。出了事却硬让公家来买单?平时掏出一点点钱就能平安出煤,为啥就舍不得呢?就没人出来管管吗?一旦出了事,只要拿出来点钱打发丢了性命的人的家属,不也就没事了么?为啥要悄悄烧了埋了,把事做得那么绝呢?难道平时就没有人管么?我们知道就是再坏再黑的人也是怕公家的。公家是世上最能干的最有力的单位呀。现在却让这些忙得要做多少大事的大官们来处理矿主赚了钱又留给他们屁股上屎呢?真是想不明白呀。
有大官们管,钱也给得不少,每人十二万。据说过去,这里出了事故,死了人,只能给五六万的。公家没人管,矿上的人跟死主们讨价还价,软磨硬扛,威胁吓唬,让那些死了亲人的人不得不接受他们开出的条件。现在好了,有了大官们出面,我们给的算是多了,足足有他们的两倍了。现在就更多了,全是二十万,有的还要多。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儿子早就到了这家煤矿做活了。只是刚到的第三天就出事了,他还来不及跟我们联系呀。煤矿隐瞒了事故,悄悄派人把他们给烧了埋了。要不是现在有人揭发出来,他和他们那几十个人可就冤枉到深渊里了。永远也不会有个伸冤出头的的日子了。
我怀里揣着填着十二万块钱的支票,抱着装着儿子骨灰的箱子,踏上了回家的火车。我专门坐在紧靠车窗的位子上,尽量把脸扭向车窗外,不想让人看出我心里的痛苦来。行李架上放着儿子的骨灰,我不时瞅上几眼,生怕小偷当成财宝给偷走,那可就更是对不起他了。
回到县城,出租汽车早已经在等着了。这就是现在通讯时代的好处呀。你人还在路上,家里该办的事全都安排好了。其他人全在家里忙碌着,只让女婿来接我。他把我扶到车上,把骨灰盒放进后备箱里。车开得很快,一会儿便到了塬上的坟地里了。一切都准备好了,阴阳先生把一切都安排现成了。我一下车,全家老小就全拥了上来,争着来看看他们的儿子哥哥父亲最后一眼,可当眼前出现的是一堆骨灰时,所有的人全都放声大哭了起来。我们那里还实行的是土葬,不管男女老小,全能保个囫囵尸首,可现在自己最亲的亲人却变成了一堆灰了,啥模样也看不出来了,能不叫人痛不欲生吗?他可是我们全村唯一被火化,唯一变成一堆灰的人呀。
女人是不准进坟地的。她们只得在半路上等着他。在临近坟地的路边,老伴、女儿和孙女早已等了半天了。她们急不可待地冲到跟前,抢过舅舅从车里端过来的骨灰盒,打开看着。一下就放声大哭了起来。她们从前可是从来没有见过骨灰的,不知道一个人变成了灰后是什么样子的。现在自己最亲的亲人完全变成了这样一堆灰了,咋能叫人接受得了呢?
老伴和孙女趴在骨灰盒上死死抱着不放,哭得泪水流淌得把盒子边上的泥土都洇湿了。阴阳先生实在等不及了,因为上葬是有时辰的,不能耽误的。舅舅就把她俩硬拉起来,扶到一边。好让阴阳先生安排安葬。
老伴在得知实信后,立刻就晕了过去,被送到医院里,为了安葬儿子才硬撑着来到这里等着希望能看他最后一眼。她的脸色黑黄,眼圈发黑,好象一下就老了十年。瘫软在地上,起也起不来了。
临离开世上时谁也没有见过谁的面的夫妻俩现在总算能在地下团圆了。一大一小两只棺材埋在了墓穴里,用谷草挡住墓口,再用尼龙袋子装上泥土挡住,墓道便全被封上了。所有的男人都拿着铁锹撮着土,很快便堆起了坟头,二孙子林星拔了引魂花,把一株蒿柴插在坟顶上,儿子和儿媳妇的一辈子就全没有了,结束了,过完了。
帮忙的人们和亲戚们陆陆续续都走了。我一个留下来,大家让我也走,我说我要把坟里的乱七八糟的柴草拾掇一下,让他们先走。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想干什么。总觉得这事好象还没完,我跟儿子之间从找到他到现在把他埋进坟墓里,似乎还有啥事没有完结。好象总不能就这样让跟着我受了无数苦的儿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上。
我把坟地上的柴草、树叶枯枝全拾掇起来,拢在一块,放在下面的地畔里,回到坟地里,呆呆地坐在祭桌旁,抬头望望蓝蓝的天空,低头看看一堆湿漉漉的黄土,再看看隔着一道空着坟地的地方,那可是给我们留着的呐。他不能埋在他爷爷的脚下呀。白发人送黑发人,活着的长辈送死去的晚辈。想着儿子跟着我受的苦难,这些天在煤矿里经过的一切,我一下忍不住了,面对着一堆黄乎乎的泥土,双手死死抠着埋葬他的黄土,放开声嚎了起来,把在矿上,在医院里攒足了的眼泪全象河水样地溢了出来。我哭我一辈子的忧愁和痛苦,哭儿子跟着我所受过的磨难:
“儿子呀,我苦命的儿子!你怎么这么没福呀。你跟着你这个没本事的老子受了多少苦呀。你可真是连一天福也没有享过呀。饿肚子的时候,你吃了糠榆树皮拉不下,憋得脸通红,差点背过气去;十三四岁就到足足有五里地的河沟里去挑水,噘得尿了血。现在刚刚过了几天好日子,你怎么就突然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我们了呀?我可只有你一个儿子呀,你不想想我们以后会活得多么的孤单和痛苦吗?你走也就走了,可为啥还要给我们留下这十几万的钱呀?这可是你用你的命换来的呀,上面沾着你的血,你的肉呐,我们敢花你用你的命换来的钱么?你怎么让我们能忍心花这样的钱呀?你要回答呀,你就不能告诉你的爸一声吗?不能吗?啊?能不能呀?我苦命的儿子呀……”
忍了一辈子的泪水象绝了口子的河堤一样汩汩地流淌一来,把脚跟前的泥土洇得成了稀泥……
十六 飞来横祸
一年多后,大儿子林海由于表现好,提前释放回来了。这个老实的孩子,被关在里面,他的两个大人去世他也没有见上最后一眼。虽然他被放回来了,但两个大人都不在了,他一点也没有被释放后的快乐,反而比以前更加沉闷了。常常一个人呆呆地不是站着就是坐着。他尤其是想不通同是马家人为啥峰平一家要对我们家这样欺负不止呢?他们虽然对村里人没有一家要好的,但对我们家的人尤其坏。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但他又是个木讷老实的人,不会讲啥有点力度有锋芒的话来。但他总是每天都把一把杀羊刀揣在身上,只要遇上马家的人,尤其是马在良和他母亲香荭,他就拿出来在他们跟前比划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比划。马在良自知理亏,也不敢跟他说什么。香荭更是怕得要命,她曾经央求我好好给林海说一说,要他不要再这样吓唬她了。我嘴上说,她要是没做亏事心,害得我们家破人亡,那老实的孩子能对她这样吗?他可是想不开了,说不定哪天就出个事来,他在家里说只要瞅个机会就会要她全家人的命的。人不要把人给逼急了,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更别说是个大活人了。不过,对他们那样说,是要镇一镇他们霸道的坏脾气,以后不要再这样使坏了。要不然总有一天会有他们的好看的。可背地里还是得安咐林海,让他千万不敢再惹出事来了。咱家已经出得事够多了,整整一代人已经去世了,就剩下他们两个兄弟和妹妹了,要是再有个好歹,还叫我们两个老人怎么活下去呀。但他脸上一点也没有啥表情,木木的,既不吭声说是,也不吭声说不是。不管我说啥,他是既不反驳也不赞成,反正是个不吭气,用你们的话来说叫做以不变应万变。仍旧每天只要见到马峰平家的人就把那把磨得铮亮的刀拿出来反复地比划着,作出一个要杀人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只顾比划着,比划着。
峰平家终于害怕了,他们报了警。警察来听他讲了事情的经过,再看看他手里拿着的刀,完全是村里面家家都有的杀羊刀,因为村里几乎家家都养着羊,有的人家是专门养来吃的,一到冬天就杀只羊,吊在外面冻着,想吃时就拉上一块做着吃。穷些的人家舍不得吃也养羊主要是用来杀着卖羊肉的。刀又不能没收。警察问他你天天拿着这刀子干啥,他说,现在狼太多了,他是用来防狼的。要不带上刀子遇到狼叫狼吃了咋办?警察知道他拿刀的用意,但也没有办法,他们全了解峰平家对他的祸害,担心再激出大事来,也不敢对刚刚释放出来的孙子怎样。只得劝他把事想开点,千万不敢钻牛角了。
林海仍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一声也不吭。就象我劝说他一样,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赞成,木木的,不跟谁说一句话,仍旧天天把那把刀子带在身上,只要见了峰平家里的人就比划。甚至连那最小的孩子也不放过,常常吓得他大哭。平日里霸道惯了峰平家里的老老小小也不敢再跟他象过去一样不是骂就是打了。再找警察,警察也没有办法,只是叮嘱他们要小心点,比如,天黑以后千万不敢到外面去等等。这话不仅没有给他们壮胆,反而让他们更害怕了。那就等于在说,这样的人警察也管不了的,事是他们惹出来的,只能由他们自己承担了。
峰平一家终于熬不下去了。峰平把羊群卖了,用卖羊的钱带上大儿子马在良到省城去开饭店去了。连香荭也又逞了几天后,一看林海那要跟她性命的架势,也不敢在村里呆下去了,找她的儿子和丈夫帮忙去了。林海也从此不再身上揣着刀子到处比划了。他安安稳稳地天天跟着我种地、喂猪,帮助我做饭,平静地过着日子。但脸上仍旧没有一点快意,整天阴沉着脸,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唉,隔辈了,总不是亲生的,有些事情总不象娘老子一样好话歪话都能讲的呀。想给他定门亲事,他也总是摇着头说,咱家屡屡出事,自己又是刑满释放分子,有谁家的女娃愿意嫁给他?就这样吧,反正村里象他这样的年轻人多得是,人家不担心,咱担心啥?除了马峰平家的婆姨嘴巴坏,心眼毒,爱伤害人,其他人谁忍心去揭人的短呢?他叫我不要担心。可他娘老子不在了,作为他的祖辈我是得承担责任的呀。我能不管吗?
一天,他从村委办公室回来说:“爷爷,平主任给我说了一门亲事,说人家让我明天去看看,要见本人。可能有门。”
我一愣,想想,平主任怎么想起给孙子介绍对象来了?这可能是他觉得在马峰平跟我家的事情上,他没有能公正地处理有关。现在想用这个办法,办个好事来安慰一下这个可怜的孩子。
他说他是从村委经过时,平主任把他叫回去亲口对他讲的。只是事先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就擅自作了主了。
“这可是好事呀。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呀。”我说,“那还用商量吗?赶紧跟人家去,把最好的衣服换上,要多讲话,多说好听的,常说礼多人不怪嘛。你啥也好,就是不爱说话,千万记住爷爷的一句话,要在人前多表现一点。现在的人都是光看表面的,不管实际上的事情。你不看那些骗子全是能说会道的吗?咱不骗人,可也不能叫人相不上是不是?”
他连连点着头。有时外人的关照要比自家的说合顶事得多。但他还是忧心忡忡地说:“唉,只是虽说咱现在也算有钱了,可这样花俺爸用他的命换来的钱,我实在是不忍心呀。能不叫人家戳脊梁骨吗?”
这孩子就是多心呐。我劝导他说;“你一点也不必多心。你娘你老子辛辛苦苦的全是为着谁来的?还不是为着你们能过上个好光景?只要你们能过上好日子,他才能在九泉之下得到安息呀。你娘还不是为了你的婚事,就那样……这机会太难得了,你赶紧抓紧吧。”
我怕孩子伤心,没有再往下说。他的娘还不是因为担心他们成不了家,又受到香荭那泼妇的辱骂就寻了短见了。要是她能看到她的儿子现在有人给介绍对象,说不定还能成了婚事,她就是再难活也不会自寻短见的呀。
他总算听从了我的劝告,换了一身新衣服,还特意到乡百货商店买了一双新皮鞋,跟着平主任到外村相亲去了。我在家里边喂着猪,边等着他带来的好消息。
当天下午他们就回来了。看得出他非常高兴,平主任也说对方看了他的长相,听了他为啥坐牢后,不仅没有对他的犯法感到羞辱,反而说他是个有孝心的人,敢于给家担当责任。他家的爷爷也知道我,说我当年可是有名的民兵连长,抓土匪,当学毛著积极分子,有本事,人品好。他的儿孙们肯定也不会差的。
我听着非常高兴。作大人的能给儿孙们作出点榜样来,让人家说声差不多就行了,更不必说太好了。娶媳妇有时是要讲个门户门风的。看门户门风的人家往往都是好人家。那些只看有钱没钱,不管人性好坏的,肯定不是啥正经人家。咱好门好户的,全家人都善良,就是要跟这样的好人性的人家结亲。脸面丑俊到是小事,庄稼人过光景主要看人性好坏,懒不懒,其他的全是无关紧要的。
一切都很顺利,只等过上些日子后,女方也要来看看家景,也让我和老伴看看女娃是个啥模样。只要双方大人孩子全对上眼,就能摆桌子吃饭订婚了。
秋天一到,村乡里的人家大多吃成了两顿饭,一般到九点多才吃早饭。天气也有些凉了,做饭时就得考虑做些暖肚子的饭了。好在秋天收打的东西多了,杂七杂八的随便往锅里下点就够好吃的了。我们那里杂粮多,加上南瓜豆角山蔓菁萝卜等等,秋天是吃得最丰富的时候。我用萝卜豆角山蔓菁搁锅里炒过,加上水,下点小米,等熬好后,再往锅里煮点面条,便做好了一锅香喷喷的圪饘,吃到嘴里又软又暖和。这饭实际上就是专门为秋天设计的。不管是啥,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全能往里面放,越多越好,越丰富越好吃。如果有羊油,把各式各样的菜用羊油炒过,那可就更好吃了,叫羊油圪饘。只是这饭好是好吃,就是汤太多,饭量大的怕是不够吃。我又给孙子在箅子上呵了两个馍馍。孙子吃得满脸通红,连说好吃,好吃。
正吃着饭,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听着,脸色一下就变了。我离得远在后炕梢里,没有听见。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林星出事了。”
我大吃一惊,忙问他是怎么了。他说是叫人给打了。我又问他要紧不要紧。他连连说不要紧。人现在在医院里。
我和他赶紧放下碗,饭也不再吃了,带上钱,把门锁上,叮嘱邻居给注意点动静。孙子发动了摩托车,带上我朝城里奔去。一路上,我的头晕晕乎乎的,不知东南西北了。不知道林星因为啥事叫人给打了,打得轻不轻。那孩子啥都好,就是性子焦,稍有点不对劲他就不会让人的。可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的,使性子的人终究是要吃亏的呀。摩托车开得风快,不一会儿便进了城了。孙子把摩托车寄存到车站的存车处。正好有辆到市里的车,正要开走。我们立刻挤进去,坐在后排的座位上。
市里离县城有半天的路程,到下午三点多钟就到了市里了。我们按电话里讲的,找到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外科病房18号。推门进去,不见自己人。连连向几个住院的病人询问,他们也不知道有个叫林星的住院病人。挨床察看,却见我的老伴,他奶奶正躺在一张病床上深睡着。我赶紧上去摇摇她,想问她孙子到底怎么了。连摇了几下也没有把她给摇醒过来。一个护士赶紧走过来挡住了我。问我是她的什么人,我说我是她的丈夫。她说病人刚打了镇静剂,不能喊醒的。刚刚把她安定下来,不敢再弄醒来。她说还有一个女孩子是她的孙女,也在护理着她,现在到饭店里取钱去了。孙子又给原先给他打电话的林星打工的饭店打电话询问。林星现在在哪里,我也凑在跟着听着。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就象一道闪电,一个炸得能叫人心肝肺肠子都能烧毁的大雷,一下就把我给击倒了,全身软得就象一根面条一样,瘫痪在地上了。脑子里还在嗡嗡地响着,慢慢地就啥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地醒来,已经躺在紧靠门边的那张病床上了。我慢慢地睁开眼,才努力地想着刚才发生的事。这才想起电话里那句足可叫我再死上一回的话来:二孙子林星现在就在太平间里躺着。他早已死了,当天就叫人用刀给砍死了。只所以没有把真实的情况告诉给我们,就是担心县里离市里远,怕路上想不开出了事。现在既然到了地方上了,就不得不把实情告诉给我们。那工作人员劝我们不要太伤心,现在公安局已立了案了,正在调查,让我们放心。老太太因为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也住了医院了。是他们安排住的医院,又找来她的孙女林仙来护理,已经安排好了,想必是没事的。
林海正要到饭店里询问到底事情是怎样发生的,这时门开了,孙女林仙走了进来。她一看见我和她哥,一下就扑到她哥的身上号啕大哭了起来。一旁的护士赶紧过来劝阻,说在病房里不敢这样高声哭泣的。她才压低了哭泣声,哽哽咽咽地给我们讲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林星升任了领班,非常地负责任。昨天晚上,来了七八个客人。他们点了一桌最好的饭菜,吃到中间。有个象为头的客人,叫来了服务员,用筷子翻开一盘菜,让她看,说是盘子里吃出了蟑螂,要他们给个说法。服务员一看,那蟑螂还是生的。但也不敢作主,就找来了林星。林星知道他们是来敲诈的,也觉得不好惹,就答应给他们换一盘,不用花钱的。那人坚决不行,说他已经吃进肚子里三只了,中了毒了。要他们陪他上医院,赔他的损失。总经理不在,他给他打电话,经理说让他自己处理。他只得央求他给点面子,这一桌的钱也不要了,送给他们,就算给他们赔偿了。他们同样不行,非得让赔偿经济损失不可,要拿十万块钱来。要不就跟他没完了。林星终于火了,他把那只蟑螂用筷子夹起来让他们看,说蟑螂还是生的,还能挤出血来,怎么能说是他们饭菜里的呢?这是熟菜绝对不可能菜熟了,蟑螂还是生的。他当着他们的面把蟑螂压开,肚子里立刻就流出血水来了。
由于一下揭露出了他们的真相,理屈词穷的那伙无赖,一下变得恼羞成怒,抓着林星的衣领就打。林星拿起桌子上的盘子反击。但他哪是人家几个人的对手,其中的一个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把刀子就朝他身上乱捅。他身上中了好几刀,倒在了血泊中了。当时就没了气了,根本就没有住过院的……
我在村里呆惯了,实在不敢相信这事是真的,要不是发生在自己人身上,总觉得那是在编故事。世上哪有可能有这样坏的人!象马峰平家那样的人家已经够坏的了,也不可能坏到这样的地步呀。哪有没事就故意害人的。害人也不可能害到这样的地步呀。就是当年的二战区也没有听见发生过这样的凶事,有这么坏的人呀。哪有无缘无故就找岔子害人的?
我执意要到太平间去看看孙子,他们都不让。可我坚决不同意,非得去看看不可。儿子去世时我没有看上他一眼,留下多少叫人一辈子也想不转的痛事。现在可不能再叫我后悔一辈子了。孙子和孙女搀扶着我一步三挪地来到医院的太平间里。
虽说我这一辈子经见的事也多了,从屠杀革命青年,到枪毙土匪,再到开石头大会镇压反革命,什么血腥的场面我也见过。但面对着眼前孙子血肉模糊的尸首,我的心就象秋天被寒风刮过的树叶一样冷颤得索瑟瑟发着抖。虽然已清理了伤口,洗尽了身上的血污,但衣服还没有换,光胸脯上就有黑洞洞的好几个黑洞,一个个地深不见底。眼睛也被砍瞎了,成了两个黑洞。脖子上也中了深深的一刀,几乎要被砍断了。孙女吓得站在一旁不敢走近来。林海的眼睛瞪得有铜铃大,胸口在剧烈地起伏着。我连个哭号的的念头也没有了,只有深深的恐惧和愤怒。好好的一个活蹦乱跳的后生,出来打工想给家里和自己挣点活命钱,结果把自己的命也给丢了。而且孩子就根本没有任何过错呀。
回到病房,老伴已经醒来了。但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问她什么她也不吭声,给她吃的时她才吃,要是不给她她连吃饭也不懂得吃了。我扳着她的肩膀摇着她,想让她清醒过来。但她只是直愣愣地望着我,好象根本就不认识我似的。医生说不大要紧的,可能是因为安定针打得多了,一时半会还不会缓过来。等药劲一过,她就会好起来的。
我的孙子强打起精神来到公安局去询问破案的进度。他们说他们已经立案,正在调查。让我们先把遗体运回去埋葬了。凶手很快就会被抓住的。可我的人是给人家打工时,为了保护单位的利益死的呀,总不能就这样让我们白白地就拉回去埋葬了吧?这事不能没人管吧。我们又找到饭店,他们说那是凶手杀的他,又不是饭店里出了啥事故,他们不能负责,只能让我们去找凶手去。医院的太平间也向我们要保存费。我们的人为了管人家的事去世了,还得自己来埋葬自己,这事恐怕是说不下去的吧?我和孙子坚决不同意把人拉走。因为一旦拉回去就更没人管了。反正人已经死了,他们没人管就让在那儿放着,他们有本事就扔到深沟里去。看谁能拗过谁。我们干脆住在孙女赁的出租房里,挤在那间小房子里,静等着他们传唤吧。看他们能把我们这样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要怎样。
医院里管太平间的人终于等不及了。他们又是找公安局,又是找饭店甚至还找到市政法委的领导。他们也不敢把那个已经被伤害得面目全非的孩子给扔了。最后,由公安局出面找到我们,把饭店的头儿也叫来,两家商量着处理这事。最后,饭店答应负责孩子的全部丧葬费用。公安局全力破案。我们是农村人,根本就不懂得法了啥的。总不能一直就这样赖下去吧。人一去世,就得入土为安。阴间跟阳间是不能在同一世上相处的呀。不管你是亲还是薄,是爱人还是仇人,人一走就得到另一个世界去安葬。这是千古不变的理呀。我们只得答应下来。好在人家公安局也说得好好的,一定尽快破案,只要把凶手能抓到,给孩子报了仇啥事也好说不是?
饭店怕我们多花他们的钱,不让我们去置办,他们自己派人购买了棺材花圈等所有用品。又雇了专门用来拉遗体的丧葬车,拉了回去。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才不得不又给了五千块钱,作为回去后的花费。因为,回去的事他们就不想管了,也不想给钱,那可就说不下去了。打墓,找阴阳,亲戚们来了吃住,全得花钱呀。
孙子林星也是横死了,按规矩也是不允许进村子的。而且,他也没有结婚,根本不允许进祖坟的。只能暂时埋进临时的墓穴里。大家只得把他拉到村口塬上自家的地里。好在有当时给媳妇,就是林星他娘寻了短见后暂时寄存的白陪墓,只要攉开墓口,把棺材往里一送就行,非常省事的。
埋葬了二孙子林星。孙女林仙哭得两眼通红。她跟她的二哥感情特别好。一下失去了他,她伤心得饭也不吃了。一个人只是哭,快把眼泪也哭泣干了。等过了三七,她再也不想在村里呆下去了。她说这村子有魔鬼,有邪气,市里她也不想呆着。这些地方都是她最伤心的地方。她要到远远的外省去,到大城市去,不管混到啥地步,反正不干出个眉目来是绝不返回来的。人活一口气,不信她考不上学校,读不了书就不会有出息的。她要为自己,也为这个家庭干出个名堂来。让我们不要管她到哪儿去,也不要追问她将来的出路,有事她会主动跟我们联系的。没事时也不会主动跟我们多讲什么,要我们多保重。她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拿上,头也不回地边抹眼泪边踏上了公共汽车,只隔着车窗玻璃跟我们招了招手,便走向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女大不由娘呀。就甭说我和她隔了两辈子了,就是她的亲娘老子活在世上,姑娘要往哪里去,要干啥,也是管不了的呀。
孙女走后没几天,一向呆呆痴痴的老伴,好象一下就活泛过来了。她看着我们,呆呆地一眼不眨地一直看着看着,嘻嘻地笑着,不知她要干什么。忽然,她好象看见了啥,大声喊着:
“看着了,我看着了。好呀,好呀,太好了。捅吧,捅呀。一刀一个,一刀一个,一下二下三下四五下,一捅一个黑窟窿,一捅一个血窝子,一捅一个水柱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呀呀好好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要斗私批修,活学活用,立竿见影。马梁山的土匪来了,还不赶紧跑,快点快点跑,要是跑得慢了可就没命了。不要把孩子捅了,捅我吧,捅我呀,捅了我好教你有狼肉吃。捅捅捅,捅不死人可是不要松手呀。血!血!血!看血出来不是?好大一股血呀,血呀血呀血,好大一股红色的血……”
她又是唱又是说又是跳,她疯了!
十七 冥婚风波
老伴跟着我受够了罪。临老了觉得该享享福了。却让她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她可是亲眼看见那歹徒对孙子下毒手的全过程的呀。她亲眼看见那些坏人,是怎样一刀一刀地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杀死在供人吃饭的饭店里的。她试图用她的身子挡他们的刀子,但她那样年老体弱,哪能挡得住,人家一把就把她搡得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亲的亲人被人家一刀一刀地活活往死剁,有谁能受得了呢?何况是她那样一个非常善良老实的老人呢?她怎么可能不被吓疯呢?要是我在跟前我也会受不了的呀。眼不见为净,撞进眼里的东西是一辈子也抹不去的呀。
这下可麻烦大了。她动不动就跑,拦也拦不住。不管啥时候,只要你一不小心,眨眼的功夫她就不见了,跑得比兔子还快。有时天黑了还不见回来,我和孙子可世界寻找。有时在坟地里藏着,缩在树下面呆呆地看着儿子的坟;有时在草堆里钻着,满头满脸都是草叶子;有时在人家的羊圈里跟羊在一起趴在羊身上取暖。有时甚至跑到乡里和外村里,最远的一回是在城里的垃圾堆里找见的。
我和孙子林海既要种地,还得到市里察看林星的案子破的怎样。根本就照看不了她。找她找得实在也是找不行了,几乎天天都要找一回,有时远,有时近。但都得找呀。她好歹跟了我一辈子,受尽了苦头,还生了儿子女儿。我不能不管她呀。可是紧照看,慢照看还是让她跑远了。有一天,我跟孙子在地里锄地,怕她再跑了,就把她也领到地里。一开始,她还在地里看蚂蚁吃虫子,一眼不眨地看着。我们以为有蚂蚁吸引着,她暂时大概不会跑的。我们两就放心地锄着。等我们锄到下面的背洼里就看不见她了。一直锄完后,返上来,却见老伴不见了。我们爷孙俩赶紧扛着锄头四下去找,哪里也找不到了。问询了上地的人们谁也说没有见着。以为是掉到沟里去了。但查遍了附近所有的沟渠也没见着她的任何身影。我们只得回去找亲戚们四处去寻找,一直找遍城里所有的大街小巷也没有找见。后来,才知道大家是找错方向了。只管往城里的方向去找,却忽视了塬面上还有另外一条相反方向的通往外县的路呀。我们越找越远,她当然也是越走离我们越远。她和我们走得完全是相反的两个方向。等过了好几天,大家才明白过来这个道理时,早就迟了,谁知道她跑到外县的啥地方去了。
我发动所有的亲戚们到本县和外县去寻找,在电线杆子上张贴了许多寻人启事也没有任何消息。我和孙子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可是对全家作出的贡献最大呀。没有她的辛勤操持,哪能有全家人的今天呐。可她疯了,跑了,谁也是没有办法的呀。二孙子的冤情也得我去伸张,根本没有功夫找她的。而且找也是没有地方可找的。她没有一个具体的地方,走到哪儿算哪儿,四处流浪,往哪里找她去呢。
最后,我们不得不决定暂时先放弃对她的寻找,疯了也只得先让她疯着,好在她还瞎胡活着,还在这个世上。但孙子不能让白白地死了。儿子不管怎样还算给了点经济上的赔偿,可孙子叫人活活杀死却没有给负一点负责的。我和孙子几乎天天往公安局跑,找饭店让他们出面看能不能快点给办案。因为他们好歹是个组织呀。但两家都说要抓紧,不能让犯罪分子逍遥法外。可就是好几个月过去了,也没有一点动静。
还是原来在饭店工作的一个好心的厨师,偷偷告诉我说,他也是那次事件的受害者。当时他去拉架,也被那伙歹徒给桶了一刀。他连医院也不敢去住,只得在乡下一个小疹所里包扎了伤口,担心报复。事实上那天被他们桶了的并不只是我孙子一个人,还有他和饭店里的其他三人,只是他们受得伤轻,谁也没有去报案。
我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还有受了委屈不去伸冤的吗?他说,当天他们就知道这是谁干的了。要不是有更大的力量保护,谁吃了豹子胆了,敢这么胡作非为。他们是市里最大的黑社会老大手下的,全市几乎所有的建材市场全是他们的。到饭店吃饭是从来不掏钱的。只是我们老板是新来的,他还不知道这伙人的来头,当初他也不在场,以为只是个社会小混混,让你孙子自己去处理一下就了了。却不知道摊上了这么大的势力,吃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老大跟公安局局长是把兄弟,经常在高档饭店吃吃喝喝。我们是小饭店,他们根本就看不上,也从没来过。只是他手下的人有时来也不是吃饭的,而是来闹事的。人家老大是亿万富翁,还是省政协常委呢。你要是留心省里的电视,常常能看到他的镜头呐。红得发紫,富得流油,谁能惹得起。你还算是厉害,还敢去找去告。我们连说理也不敢去,只能蔫蔫地受了,医药费还得自己出,连看伤也是偷偷地看,根本不敢吭声,要是让他们知道我还敢跟他们来说道,那可就不是桶刀子了,说不定连全家的性命也怕保不住了。他劝我别去告了,告了也是白搭。要不是看在出了人命关天这样的事情上,他们也有些害怕,要不,就我这样四处告状恐怕连自己的性命也难保了。
我听着,脊梁骨上也在冒着寒气,我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他显然不会骗我的,也不需要骗我呀。他给我讲了,好象还有些后悔,反复叮嘱我千万不敢对任何人说是他讲的。要是让那些人知道了,他可就没命了。要不是他看见我这么一大把年纪,实在是太恓惶了,大老远的四处奔走,于心不忍,不得不把真实的情况告诉给我。要我不要再跑了,跑了也是没有用的。人家有给撑腰的人,现在的事情只要上面有人,就是出了再大的事情也是不怕的。天天杀人放火也没事。要是上面没有人,你就是踩死一只鸡也是大事。
我说,那一条人命就这样白送了?自古以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哪有杀了人还没事的?这世道哪能成了这样呢?
他说,肯定不会的。只是暂时还不会给你个公道的。从来作恶的坏人最终都是会遭到打击和报应的。咱们只能去等待,等着吧,总有一天上级会知道了下面发生的事情的。那时你的冤情一定就能得到昭雪了。只是现在你就是再找再闹也不顶事的。反而白白浪费了时间,甚也做不成。既不要不管,也不能太找得多了。找得多了也是没有用的。说不定反而坏了事。
我回去跟亲戚们商量,大家都说人家说得对。连饭店里的老板那样有钱的人都害怕成那样,我们一个庄稼人能有啥办法呢?只好先忍着吧。看看啥时上面能来了人,把这伙害人的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给收拾了,让这世界能平安安的,好叫咱庄稼人能安安生生地干活,劳作,不要平白无故就叫人欺负打杀。连个穷日子也过不成。而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给二孙子林星找对象,娶媳妇办冥婚。
你也许不知道,在我们哪里,婚姻是一个人最头等的大事。不管你有钱还是没钱,穷还是富,有本事还是没本事,要是没有媳妇就是最大的不是,不管你要叫所有的人小看,就连你全家人甚至是你的亲戚朋友他看不起你。不管活着要有媳妇,就是死了也要给娶媳妇的,叫做冥婚。娶了媳妇还得能生下男孩子来,要是生不下男娃娃同样叫人看不起。因为女人是没有权利开户头的,如果谁家没有男孩子,人一去世,坟头上就没有人给挂纸扎,不管你有多少女儿也是没用的。因为她们是没有权利给大人坟头上挂白纸的。人们只要看见谁的坟头上没有纸扎,那就说明他只有女儿没有男娃的,跟没有孩子完全一样,那叫绝户头。没有香火了。所以,村里面只要没有男娃娃,不管你罚多少款也要生下男娃的。那些孩子多的人家,你看去前几个全是女娃娃。甚至有生五六个孩子的,女娃养活不过就送人,甚至把她们丢到荒郊野地里也是要生男娃的。要不就去向人贩子买男孩子。如果活着没有机会娶媳妇,或者说娶不下媳妇的,死了也得给娶个死媳妇的。因为没有娶媳妇的人是不允许进祖坟的。只能暂时埋葬在野地里。也没有人给上坟的,那叫孤魂野鬼,最叫人看不起的。父母兄弟也要被笑话瞧不起的。说家人不关心那死去的人,没有良心。如果硬埋进祖坟里据说是要出大事的,不是现在活着的人出事,就是子孙后代也要出大事的,甚至可能要遭受血光之灾,灭门绝户的。所以,就是倾家荡产也得给那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娶上媳妇而死去的人娶个死媳妇。由于每年都要发生许多意外事故,尤其是象煤矿那样的地方,全是男劳力,有年轻人还没有娶媳妇的,家里人不得不给办冥婚,可死去的女孩子太少,所以,一具女尸体往往要花比活人还要大得多的价钱才能买得到。那些女娃娃一生下好象就是祸害,可一旦长大,到了婚嫁时,可就值钱多了,男方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在女孩子面前全都变成了武大郎。她们完全可以给全家带来巨大的财富。就是不幸死去了,同样能创造出巨大的财富来,甚至要比活着的带来的财富更多。
其实,谁也知道这实际上是不对的,完全没有任何用处的。看看人家那些当大官的,国家领导人,把自己的遗骨全撒进大海里,连坟墓也不要,可人家的后代不是照样当大官,发大财?哪能出啥事呀。其实正象古人说得那样,龙生一子定乾坤,猪下一窝拱墙根。不光是啥,要的是质量而不是数量。你看那些一肚子生三胎、五胎的全是穷得叮当响的穷人。那些当大官的,有大钱的,连一个两个也生不下来。越穷越生,越生越穷。老虎生得再少它也是老虎,老鼠下得再多也成不了老虎呀。那些叫人无故受穷受苦的东西,全是穷人们想出的穷规矩,越穷规矩越多,规矩越多越穷。可有谁敢去破这千百年来遗留下来的规矩呢?谁也不敢去带这个头呀。谁要是带个头,谁还能在这块地方活下去吗?
我只得发动所有的亲戚到处打听看哪里有没有结婚就故去的女的,不管她年龄老小,不管是尸首还是白骨,只要是女的就行。可找了好长时间也找不到。倒是听说有卖女白骨的,可据说是盗挖人家坟墓里的有男主人的女骨头。因为男人的棺材跟女人的棺材是不一样的。甚至还听说有那最没出息的懒汉,竟敢把自家老娘的骨头刨出来倒卖的。真是叫人脊梁上冒寒气呀。为了钱竟缺德到这种地步,实在是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这样的女骨头哪敢买呀。咱啥也能干,就是任何犯法的事是绝不会干的。
后来,大孙子林海听说县城里医院的太平间,有个承包太平间的人,他利用管死人的便利,专门给需要女尸的男方家人介绍女尸。从中抽取好处费,跟媒人一样,还有个专门的称呼叫鬼媒人。
我便利用到城里购买化肥的机会来到医院的太平间,找到那个管太平间的药老板。他一听我说是要买女尸的,非常高兴。说昨天刚刚收到一具尸体,人还很年轻,只有二十多岁,虽说是出了车祸,可没有伤到面目,外表一点也没有受到伤害。只是伤了内脏。跟活着的没有啥区别。还领着我去看货。
我听着他说这话,心里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一个人怎么就能被叫成货呢?好象人在人家眼里就跟牲口棚里买的牲口没有啥区别。真是啥叫生意人了,他们能把世上所有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牲口,是良心还是道德全能当成是货卖掉的。
我跟着他来到太平间里,他打开一个冷藏箱的盖子,里面果然躺着一具女娃。她大概有二十多岁,果真面貌没变,就跟活着时一个样。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穿着一身红衣服,脖子里还系着一块围巾。这样的条件显然价钱不会少的。我不忍看下去了,让他把盖子盖上,两人回到他的办公室里。
“这是谁家的娃呀?怎么不见她的家长?”我问。
“这是不能见的。主家也不愿意见买方。因为他们的女孩子去世了,伤心不过,根本就不愿跟买方接触,所以才让我们全权处理。你放心,来路肯定正的。我们是国家的医院,有专人监督,绝不会有事的。要不我的生意还能做了这么长么?”他肯定地说。
“那你要多少钱?”我问。
“四万。”他淡淡地说。
“四万?”我吓了一跳,不相信地说,“这也太高了吧?娶一房媳妇才能用多少钱呀?最多也不会超过五万的。一般只有两三万就成了。这行情你也是知道的吧?怎么一具尸体就能要这么多呀?”
“你也这么大年纪了,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男的永远要比女的多得多。女尸更要比男尸少得多。物以稀为贵嘛。你要是嫌贵,不出五天就有人会买走的。给的价钱恐怕还要比这高。这些年煤矿事故,车祸,疾病,工地塌方,粉尘污染,甚至打架斗殴,死掉的男青年可多了。哪个不需要给办冥婚?货源紧缺呀。连白骨都争抢不上,更别说是囫囵尸首了。一分价钱一分货嘛。我这里出的可全是囫囵的,当然要比他们的白骨贵了。重要的是白骨不安全呀,谁能知道他们的白骨是从哪里来的?这尸首可就不一样了,保险得很。卖得放心,买的放心。货真价实。”
他一脸的坦然,显得很是自豪,就跟给我介绍一件工艺品似的。
我知道现在这种行情涨得很快,过了这个店可就可能很难再找到合适的了。我便跟他讨价还价起来,说:“那就不能少点么?既然你是做买卖的,总不能是一口价吧?能不能下点?”
“唉,世面上就这样的行情,你不信到外面打听去。我给的价都还是最低的。太低了,我不是赔上了,又是人工,又是租房子,还要冷藏,光电也得不少呀。”他一脸的无奈,好象天天做着赔本生意似的。
最后,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他说他看在我这么年老,又是隔辈给孙子办冥婚,就算是送个人情,给我下了四千,以三万六千块钱成交。不过,我还不敢一个人作主,用他的手机给在村里等消息的大孙子林海打了个电话,问问他看行不行。他听后也说瞅到这样的机会实在太少了。还是不敢放弃了,定就定下来吧。他赶紧去取存款,还得买棺材,寿衣,花圈,雇殡葬车往回拉。因为是结婚,丧事还得按喜事办,还得给雇娱乐班来给吹打。不知是谁又立起这么个坏规矩,现在喜事丧事又不兴雇吹鼓手了,全是雇娱乐班的。一班子娱乐班吹打下来,得好几百块钱,要比雇吹鼓手贵多了。再就是,喜事还算可以,要是办丧事,那些人穿得红花五绿,又是跳又唱,主家的亲人去世了,哭泣得三河鼻涕两河泪的,却花高价雇人高兴得又唱又跳,到底是庆祝还是哭丧?弄了个红不红白不白,到底算个啥?现在的人真是叫人弄不明白呀。
这事咱可不敢跟人家的钱有势的比,咱还是按老规矩来,雇了一班子陕北来的吹鼓手,照样有吹有打的。
好在林星的坟就在祖坟不远处,攉开坟墓,棺材还没有腐烂,再把女方的棺材跟他的先后从新挖的坟墓里吊里去,把坟头堆起来,一个年轻后生和一个连名字也不晓得的年轻女娃便在地下成了两口子了。置办棺材等用品就花了六千多,连同尸首四万多块钱给埋进坟墓里去了。虽说花了不少钱,可的确得到了乡亲们的赞美,大家都说,你看人家马牛旺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还给孙子办了这么大的事情,最后总算给孩子把最终的事情也处理完了。实在是不容易呀。
我给我自己,也给全家人带来了非常高的荣誉,就连亲戚朋友们脸上也是喜滋滋的。都说我可是办了件大事了,以后几辈子都安全了。大难过后必有后福,晚辈们肯定会有出息的。
听着这样的赞美声,我心里也有了些平静。暂时也从孙子的去世中稍稍静下心来了。可没过三天,当我从祖坟前走过,看着我父亲跟我儿子中间空着的地方时,一下悲愤得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我可是他们的父亲和爷爷呀。我要比他们尤其是孙子林星大得多呀。我怎么还活得好好的,他们就早早地去世了呢?我父亲脚底下躺着的该是我呀,怎么就成了儿子和孙子了呢?是不是我的命太硬了,把儿子和孙子全给妨克死了呢?要不怎么就能出了这么多的人命事故了呢?
“马牛旺呀,马牛旺,”我瘫坐在坟地边刚刚栽上的一株柏树下,捶着自己的脑袋一遍遍地咒骂着自己说,“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还往啥时候活呀?你还要把所有的孩子们全给妨克祸害完吗?你啥时能离开这个世上,不再妨克祸害子孙呢?啊?你给我回答呀!”
十八 人财两空
孙女林仙出走有一年多了,从来没有跟家里联系过。我们询问了许多外出打工的人,他们都说没见过。急得我和林海团团转,不知她出了啥事了,怎么就把家里的亲人也给忘记了呢?渐渐地村里人们的谣传也多了起来。有人说可能是叫人拐卖到乡下的穷山村里给老光棍汉当媳妇去了;有的说大概是给有钱人当了二奶了,没脸回家见村里的人,甚至还有的说是在大城市里当了窑姐了,要不就是叫人给暗害了,怕连个尸首也找不到了……
听着众人的议论,我的脑袋都大了。可不是吗?如果她没有出事,绝不可能不跟家里人联系呀。可这么大的一个中国,我能到哪里找她去呢?连个方向也没有,总不能到全国去跑吧?甭说别的,连个路费也出不起呀。老伴也不知是死是活,孙女又不见了。这可叫我咋办呀?有人给我出了个主意,说是最好还是去向警察求救,报个人口失踪,人家现在是电脑联网的,只要一个地方有消息,全国的警察都知道的。
我只得到派出所去报案。那个警察倒是很好说话,他详细询问了孙女的情况还查了她的户口,作了详细的登记。一并连老伴失踪的事也给报了,人家全给登记上了。最后,他让我回去耐心地等候消息,如果哪里发现了无名女尸,不管是出了车祸,发生了凶杀案,还是意外事故,就跟我联系。现在有地啥诶的,只要一滴血就能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亲人了。
我听着他的话,脊梁上直冒寒气。脑子里全是血淋淋的场面:一个女孩子倒在血泊里,浑身上下冒着血,前后左右一个一个的大洞。要不就是面目全非的一具尸体,一堆白森森的骨头,头颅上有一个一个深深的黑窟窿……我实在不敢想下去了。难道活蹦乱跳的一个小姑娘出去找活干,就能变成这副模样吗?可联想到二孙子的遭遇,再加上人们的传言,我不得不相信这一切全是可能发生的。要不她怎么可能不跟家里人联系呢?是啊,那个警察说得一点也没有错呀。只要她还可能活着,就不会不跟家人联系的,而没有她的消息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早已不在人世了。至少也是被人控制住了,没法跟家人联系。而前面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因为她是有文化的,要是叫人控制住,她总能想法跟家人联系上的。她可能早就叫人给害了呀!
走了的人没法管,死了的用不着管了。可活着的人还是不得不管的。现在大孙子成了我唯一的依靠了,我也是他唯一的大人了。他现在已经二十好几了,在农村早已是大龄青年了。再不给娶媳妇恐怕是再也娶不下了。要不是二孙子出了事给耽误了,他也许早就谈成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娶回家来了。现在能办的事已经都办了,不能办的再着急了也是没有办法的。只能捡眼下能办的事先办着看。
一天,在吃早饭时,我问他女方现在的想法是啥,同意不同意这门亲事。他半天没有吱声,随后叹了一口气说:“人家现在不愿意了。”
“为啥?”我吃了一惊,觉得这是不大可能。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人家大人说,咱家里老是出事,怕是有个啥说法的。不敢嫁到咱家来。担心再出个啥事来。”他蔫蔫地说,吃到嘴里的饭半天没有咽下去。
“怕不光是这个原因吧?”我想起在他家里同意时,儿子儿媳妇已经出了事了,怎么就不怕呢?大人出了事还不怕,兄弟出了事难道就要怕吗?
“咱家里现在也没有多少钱了……”孙子吞吞吐吐地说。
原来是这样。这才真正是说对了。没钱了,钱全让陪葬二孙子给花光了,尤其是给他办冥婚花得是最多的,足足顶得上娶一房媳妇花得多。先前对我和我全家人的赞美全是假的,至少有一半是假的。有了钱你好我好大家好,没有钱,你孬我孬大家孬。啥爱人爱情,全是爱钱的。过去老电影里那些反面人物说的话,现在全成了人们天天都在实行的目标了。日本鬼子鸠山说,人不为己,天殊地灭;《金光大道里》那个老想干资本主义的坏人说,谁发家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现在不是全都应验了吗?那些有钱的富人明的暗的,大的小的好几房的老婆娶;没钱的穷小子,连个二婚的也娶不来。女娃们宁可给有钱人当二奶三奶,也不嫁给一个穷年轻人过个平平常常的生活。日子是两个人共同创造的,哪能那样好吃懒做,全仗着自己的一个身子,把一辈子的钱全给讨要来呢?现在的女娃们是怎么了?
“这都是我把你给害了呀。要不是给林星办冥婚,花了那么多的钱,人家也不会……”
“您老甭说了。”他善解人意地说,“不给林星办冥婚也是没有办法的呀。总不能叫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埋葬在野地里,当个孤魂野鬼吧。能办一件事是一件,又不是把钱白扔了,乱花了。”
“可这跟白扔了,丢进河里有啥区别?连个影子也不见了。有啥用呢?”
“明知没用也得办呀。谁敢破这个规矩?破了就更没法在这个世上活了。谁家不是这样做的?我们家哪敢破的?该花的钱是不能省的呀。”他无奈地说。
说是说,可他总是黑着个脸,除了干活,哪也不去,闷在家里,愁得头上都有了白发了。因为他们哥俩娶不过媳妇,他的娘想不开自寻了短见。轮到我管理他们了,两个孙子现在只剩下一个了,我不能不把他娘老子没完成的任务给完成了呀。要不,我去世后还有啥面目见到儿子儿媳妇呀。
“那你这事,现在到底该咋办呀?总得想个办法吧?”我试探地问。我实际上也是作不了主的。因为这是要钱的,有钱好作主,没有钱,不管你有多大能耐,也是空的,空作主还不如不作主的。
“也好办。”他说,“只得找个二婚的了。”他苦着脸说。
“二婚?你可还是个童男子呀。怎么能找个人家要过的呢?家里不是还有几万块钱么?她家到底要多少钱呢?几万块钱还不够娶回她么?”我说。
“还有三万多块钱。”他说。
钱全是他包管着。我年纪大了,记性小,忘性大,怕丢了少了。大概数我还是知道的。孙子非常尊重我,花一分钱都要通过我。他也不敢擅自作主的。
“现在彩礼的确一般的是三万,最多的也就五万。还有两万的。可那不包括房子在内呀。”他说。
“房子?咱家不是有五孔窑吗?咋说咱没有房子?”我不解地问。
“人家说得是房子,不是窑洞。更不是土窑洞。要的是平房,还有要楼房的。光建一套房就得五六万块钱的。要是没房子的就得折算成钱,没有八九万是娶不回来的。”
唉,我心里叹着气想,社会就发展到这儿了,你一个人是挡不住九江的水的。你只能跟着去做,绝不能违拗着对着干呀。现在一个是女娃们的彩礼钱,一个是给亲朋们上的分子钱涨得最是快的。每年的人情款就是一笔最大的开支。大家全是比着给,生怕少了没有了面子。土窑洞实际上住着是最舒服的,冬暖夏凉,夏天不必开电扇,冬天不必生火炉,甚至夏天还得在窑洞里面做饭,要不然,就冷得不行。只要平时做饭是在窑洞里做,就能保持夏天不热,冬天不冷。可年轻人宁可死要面子住贵的平房,光冬天生火取暖的钱就得很多,也不想住在舒服的土窑洞里。真是叫人想不通呀。
面对现实,也只能这样了。我只得再央求人家平主任给作媒。他认得人多,在外面有门子。也许能给找个合适的对象吧。他也对给林海介绍的这个不愿意,感到有些对不住我们,就用心去找。没过多久,他果真给找了一家合适的。那女娃到是嫁给了一户有钱的人家,光景的确过得好。就是给人家生不下男娃娃来。接连生了两个全是女娃。全家都嫌弃她,说她太无能,连个男娃也生不下来,断了人家的香火。天天找借口给她作难。最终她不管怎样忍耐也是没用的,被夫家赶了出来,离婚了。好在孩子全留给男方,她只是一个人离开了。条件是她不必支付扶养费,也不能分男方的财产。
这样最好,二婚最怕的就是有子女的瓜葛,以后的麻烦事就不断。没有孩子拖累、牵挂,她就能一心一意地跟着新找的男方过光景的。
在见了几次面后,他们两人也相互有了好感,她家大人也同意。二婚也有个好处,就是在这个问题上受了伤害,以后大家都会珍惜的,不会三心二意的。
二婚的确花得钱最少。只给她买了几身衣服,再加上三金,总共花了一万多块钱,摆了几桌,两家的要紧亲戚一块吃了顿饭,就把媳妇给迎娶回来了。
媳妇在婚姻上受了制了,她嫁到我家,我和孙子俩对她都很好。她非常感激这难得的缘分,家里的地里的做得井井有条,都说娶媳妇象婆。她的确很象她故去的婆婆。老实本分,勤劳善良。刚来时,孙子总还是觉得他娶了人家的个不要了的媳妇,怕在村里抬不起头来,看得出他并不太高兴。可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她的好心肠,善良温柔,博得了他的喜欢。村里的人也对媳妇评价老高,这好品行完全弥补了她因为二婚带来的缺陷。家里总算象个完整的家了。我们爷孙俩从地里干活回来总算能吃上口有汤有水,有干有稀的饭菜了。
只是二孙子就那样平白无故地叫人给打死,我心里是绝不能放下的呀。就是我去世了,怎么能就这样不给孙子挽回冤屈呢?我不得不坐上车往市里的公安局跑。派出所的人倒也客气,他们说,人命关天的事,他们咋能不管呀。只是那些凶手现在跑到国外去了,一时半会是抓不回来的。还得上报公安部,办出境手续。到了外国能不能抓住还是两回事。叫我不要再跑了,他们一定会给我个满意的交代的。保证会把凶手缉拿归案的。还客气地把我送出门来,叮嘱我慢走。面对人家的好心,我也没有敢硬催得紧了,大家活在这世上都有难处不是?只要他们不说不管,迟早有一天会给孙子讨回公道的。只是我也一天老似一天了,谁知道啥会就出个事,六十不保年,七十不保月呀。要是我在世时还没有见到杀害孙子的凶手被抓获归案,给孙子伸冤昭雪,我就是到了九泉下面又咋能安得了心吗?可急病人遇到慢郎中,你急他不急,你也是没有办法的呀。我只能忍着、等着;等着忍着了。
有一天,我和孙子正在村边的地里捡玉米茬子。从公路上突然开来了几辆警车,后面还跟着一辆工具车。工具车停在塬面上的路边,警车直接开到我们地头上来了。车子停在路边,从车上走下来几个警察。他们径直走到我们跟前。为首的一个问我:“你是不是叫马牛旺?”
“是呀。”我说,我心里非常高兴,觉得二孙子的案子肯定是破了,警察找上门报告我来了。忙赶紧问说;“是不是案子破了?凶手抓到了?”
“是的。”他说,“案子全破了,凶手也抓住了。你现在要配合我们的工作。”
“好的好的,太好了,太好了。非常感谢你们呀。要不是你们辛辛苦苦工作,哪能这么快就给破了呢?我孙子这下可以瞑目了。”我连声说着感激的话,“你们叫我干啥,我都会好好配合的。你们让我做啥?”
“那就好。”他说,“你不是在县城的太平间里购买了一具女尸?”
“是呀。”我说,“怎么了?发生了啥事?”
那警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硬皮本本说:“我们现在要把那具女尸带走,这事涉嫌一个案子。请你配合一下。我们是陕西公安,这是我的证件。”
我接过来看了看,他们并不是本地的警察。是陕西过来的。我一下子便愣住了,原来他们并不是来给我孙子破案的。而是要把孙媳妇的尸首带回陕西的。
我疑惑地问:“那可是我花了高价买来的呀。咋能随便带走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你买的孙媳妇并不是发生了车祸,而是被人把活人杀死卖到你们县的,明白了吧?你已经涉嫌一起杀人案了。她是我们陕西的,并不是你们这里的人。是我们那儿的凶手把她给活活杀死,然后卖到你们县的太平间的。你又把她买了过来,埋葬在你家的坟墓里,这下该明白了吧?”他淡淡地说。
我就象被施了定身法似地,一下呆呆地站在地里,一动也不动了。脑子里嗡嗡作响。就是盖上十八床被子我这辈子也是绝对梦不到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怪事的,而且竟让我给遇上了。呆了半天,我才从嘴边上嘟出半句话来:“这、这怎么可能呢?世上难道还有这么坏的人么?”
“怎么不可能?”那警察说,“怎么没有可能?也该让你见识见识吧。他们还不仅仅是只做了你这一起案子的,还有好几起呢。赶紧领我们到坟地里去吧。路这么远,我们还得赶路呢。”
“我可是花了三万多块钱买来的呀。你们不能就这样给带走吧?我这不是人财两空了吗?”我有些绝望地说。
“这可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他有点生气地说,“你已经涉嫌犯罪了。只是通过我们调查,你买的时候并不知情,才算免于刑事处分,要不然就不会光带走女尸了,连你也得带走了。你要是不打算配合,拒绝我们执行公务,那就只好把你也带走了。至于你的损失只能找卖给你尸体的人讨要了。”
“那,那个药老板呢?”我仍不死心地问。
“早让我们抓到陕西了。要是没有把他抓起来,哪能算是破了案了。案子破了,才最后找尸体来了。赶紧抓紧吧。”他有些不耐烦地说。
我真是哭泣也没有个地方哭泣了。我看看孙子,跟他交换了一下眼色,知道在这种时候,是任谁也没有办法的。只得把他们带进坟地里。那辆工具车也跟着开进坟地里。原来那是一辆殡葬车,显然是专门来拉那冤死的只给我孙子当了几个月的媳妇来了。车上还有几个民工模样的人,他们当然是被雇佣挖坟墓来了。
我把孙子的新坟指给他们。那几个民工很快便动手挖着。不一会儿功夫便把坟墓口给挖开了。撮去门外面的土,把谷草挡着的坟门移开,冤屈死的孙子和女娃的棺材便露出来了。由于男女棺材的样式不一样,他们把女的棺盖撬开,取出尸体,装进车上放着的一只装尸装里,扔在车上,一行人便开着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望着一下变得空荡荡的空坟,只有孙子的一只棺材孤零零地在那里躺着。再看看那么多来看热闹的人们,看着人家脸上各式各样的表情,我羞愧得真想一头栽到坟墓里死了算了。怎么精明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竟能做出这样败兴的事来呢?人财两空不计说,光脸面也是丢不起的呀。更为重要的是,孙子一个人是绝不能再在祖坟里呆下去了,不然就会出大事的。我只得再次央求亲戚们,把原来的埋葬孙子的白陪墓挖开,再把他的棺材取出来,重新埋进去,把这个空坟用黄土填埋平。
花了整整四万多,完全是儿子用他的命换来的钱,还折腾了好些天,又是雇吹鼓手,又是买棺材,买衣服、花圈、纸扎。现在一切又全归回到原来的样子上了。在两个坟墓间倒腾了几回,啥也没有了,全部归了零,赔了个净光光。办完了这一切,我一个人蹲在坟地里一动也不动了。我实在没有力气能走回家去了。直到孙子和孙媳妇把我硬拽起来,用摩托车带着才回到家……
十九 人归何处
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啥事也经见得多了,最坏的人也见过。可从来没有见过,连听也没有听说过,世上竟有这样坏的人。真是比狼虎都要坏得多了。咋就能想出这么坏的主意来呢?咱们一般人真是再往坏处想,也绝不会想到把活生生的一个人给杀死去卖钱的。这跟杀只猪牛羊有啥区别?把人当成牲畜来宰杀,当牲口来买,真叫人不能想象这些人为啥会这样坏呢?要不是他们那样作恶,我们哪能上了他们的当呢?
后来我才听说,原来陕西出这样的凶事太多了,查得也特别严。谁家要是买卖死尸,包括骨灰也得要公安局的查对,打击力度大,那些坏人不敢再干了。但又因为是暴利,他们不愿收手不干。于是,他们就跟山西的坏人联手,尤其是管太平间的人联络起来,他们负责寻找出了事死去的女尸,如果找不到尸体,他们就干脆自己动手把活人杀死卖到山西来。这种事好象山西不大管。听说还有个败家子,又懒又穷,过不下去了,竟然把他老娘的骨殖刨出来装进尼仑装子里,坐上火车到山西来卖,在火车上被乘警查出来给抓起来了。据说这买卖现在都形成了一个大市场了,有专门杀人的收购的,有专门运输的,有专门卖的。一条龙服务。我们哪儿管太平间的那人就是管最后一关,出售尸体的。
经过这么来回一折腾,儿子用命换来的十来万块钱全给折腾得干干净净的了。家里再也拿不出任何钱来给二孙子娶冥婚了。也再找不到啥合适的骨灰或尸体来给他办了。只得叫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野地里埋着了。这是叫村里人最看不起的事了。可有啥办法呢?小看就小看去吧。人活到这种地步了还管得了那么多吗?活到哪儿算哪儿,走到哪儿说哪儿。人们要议论就叫议论去吧。我已经老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也没有力量顾得了那么多了。等将来要是大孙子能有个一男半女的,就让他的侄子们给他的坟头上挂白上红去吧。我实在是再也管不了他了。有时,我实在也是有些埋怨他,为了人家饭店的事,又不是自己家的事,管那么多干嘛?上面有比你更大的官,你找去不就行了吗?自己给自己揽了个跟命的差使,把自己白白给送进了阴槽地府里去了,还害得全家人不得安生。有时,又觉得孙子做得对,他升到那样的地位实在太不容易了,不好好工作,还不是叫人家给打发了?那好几年的辛劳不是白干了吗?怪只怪那些坏人太坏了,好端端的就来找事,寻岔子,遇上谁也是不能让步的呀。可公家为啥对这样坏的人就没有办法了呢?公家总是要比个人强大得多呀,人家要是肯管,哪能有管不了的事呢?好人怕坏人,坏人怕恶人,恶人可是怕公人呐!
可话又说回来了,干嘛别人家象这样的事就少,偏偏我们家这样的凶事就这么多呢?是不是我的命相有啥问题呢?家里一件恶事不断,又一件恶事发生了。叫人想破了脑子,忙断了腿,也没有任何办法呀。只能扛着,可人又不是钢铁,不是石头,哪能扛得了那么久,那么多呢。
从不相信算命的我,偷偷地来到紫荆寺下面的卦摊上,找到一个看起来还算有点道行的中年人,求他给我算一算命相。
他半闭着眼睛,问了我的生辰八字,又给我一副扑克,让我根据他对我家庭情况的询问,在扑克里找出相应的扑克来,只是不要让他看见。等他询问完了,我也把扑克拣出来了。他连捡的扑克看也没看正面,就准确地讲出了我家里有几口人,父母是不是还健在等等情况,非常准确。我实在是不知道他为啥能算得这么准。最后,他给我得出的结论是,马家人命中注定是不能有儿子的。如果没有,大家都能过得很好的。如果违背了命相,硬要找个儿子,不是报在自己身上,就是报在后代身上。要是严重时,要报几代人的。自己要遭受报应,下一代甚至几代都是不好的。人的命,天注定,东奔西跑不顶用。命中有时自该有,命中没时,莫强求。强求的结果还不如听天由命呐。全都是养父母求子心切造成的恶果。并不是我带来的克难。
我求他破解的办法,他说,不必了,好在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以后的日子就平安无事了。只要好好过日子,不要自己生外事,就能逢凶化吉,苦尽甜来。
听了他的这句话,我的心里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在回去的路上,我反复想着那算命先生的话,觉得他说得的确不错。父亲一辈子辛辛苦苦种地,勤俭节约,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最后穷得啥也没有了。还是因为饿得不行,叫牲口的饲料给吃得撑死的;母亲争强好胜一辈子,最后落个了自寻短见的结果。到了我手里,儿子儿媳妇不到中年早就去世了,连个正经的死法也没有。二孙子最能干却叫黑社会的给害了,孙女和老伴又不知道下落。现在家里只留下三口人了,如果再折腾下去,我们这一家人还不全都要家破人亡了吗?一路上,我心中默默地祈祷着一个不知名的神灵,祈求他能保佑我们仅剩下的三口人,能平平安安地走过以后的日子。千万不敢再出个啥事来。要是再出个事,那可就真是叫人受不了了呀。
以后的日子果然过得平静快乐。虽然二孙子的事,我跑了好几回也没有结果。人家答复说正在破着,估计快了。谁知道啥时能破了呢?可咱自己急也不顶用的呀。催得紧了,只能叫人家反感,对事情更是没有好处的。只得继续等待呀。
没过多久,儿媳妇竟生下个儿子来。小孩子有一双溜圆的眼睛,墩实的身体。嘴巴一咧,哇哇的吵着、叫着,非常活泼健壮。惹得全家三个大人高兴得嘴也合不拢了。多年来一家的晦气被这小孩子的到来一扫而光了。原来媳妇的婆家听到她生下儿子的消息,气得互相埋怨,甚至闹起架来,后悔不该把她给打发走,已经到了生男娃的时候了,却不要了,白白地给人家做了一锅好饭。只给自家留下一双白吃饭不能续香火的吃货。续娶了一房媳妇也没有给生下一男半女来。还不如原来的媳妇呢,好歹不能顶香火的也能给生下一双来。
我给小曾孙子起了个名字叫洋洋。意思是叫他象大洋一样有没有边际的水,谁也侵不倒他,谁也烤不坏他。最大、最广、最旺盛。孙子和孙媳妇全都满意。都说这名字取得好。以后就指望着这小孩子能改变几辈人过得紧巴巴的叫人小看难活的光景了。
渐渐地,洋洋长起来了。人说人是隔辈亲。我可是隔了两辈的人了。所以,对曾孙子就格外亲。他也对我非常依恋,因为他娘老子有时老要训他,我总是护着他。他当然对我非常亲了。只要我从地里回来,他就趴在我的背上不下来。缠着朝我要蚂蚱蚱玩。我给他用麦秸秆编了只蚂蚱笼子,逮只蚂蚱搁在里面,挂在门楣上。那头绿色的蚂蚱,煽动着两只透明的翅膀喳喳地叫着,洋洋站在笼子下面高兴地拍着小手,脸蛋儿红扑扑的,象两颗红苹果。
我正蹲在地上,在簸箕里捡谷子里的土块石子,他悄悄地从院畔里的树底下摘了一朵苦菜花,走到我后面,偷偷给我插在衣领上。奶声奶气地说;“老爷爷,你给我捉回了蚂蚱,我给你戴朵花吧。”
我一回头,苦菜花掉在地上了。惹得我笑了起来,说:“我又不是女娃娃,给我戴的啥花呀?”
“为啥女娃就能给戴花,老汉汉就不能给戴?”他站在我面前,歪着一颗圆圆的脑袋看着我问。
“女娃将来是要嫁人的,用花打扮起来好嫁出去呀。”我说。
“为啥女娃就要嫁人,男娃就不嫁人呢?”他仍旧不依不挠地问。
我实在回答不了他提出的问题了。站在一旁的他娘笑着说:“你这个小鬼头,天下你不晓得的事多了,那来那么多的问的。还不快点玩去,好叫老爷爷做活呀。”
正在修理手扶车轮箍的他老子也奇怪地说:“这孩子不知是咋的了,总爱提个怪问题。”
“甭吓着孩子,爱提问题的孩子是肯动脑子的,说明孩子是聪明的。你就让他问吧。又问不坏人。”我说。看他那么可爱的样子,我抱住他的脸蛋亲了亲,放在地上,然后埋头捡谷子里的杂滓。他跑进里屋,不知啥时候拿来一把镰刀,走到我跟前,把镰刀递到我眼前,说:“老爷爷,给你。”
“你拿这镰刀干啥?我又不是割草。”我说。
“你的胡子太扎人,用镰刀刮一刮,就再也扎不到我了。”他认真地说。
我一听,他竟是这样想的。便说:“镰刀是用来割草的,不是用来刮胡子的呀。刮胡子得用小刀刮的。”
“镰刀这么大,连草都能割下来,还能刮不动胡子么?大的总是比小的厉害吧?给你,赶紧刮刮吧。要不那样难看,你可就嫁不出去了。”
他一手拿着镰刀,歪着个脑袋,非常认真地说。好象我是待嫁的新娘,他是个非常高明的化妆师似的。
这没头没脑的话引得全家三口人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他娘他老子连声说着:“这活宝,这活宝。”院落里呈现出从来没有过的快活空气。
洋洋可是全家人的开心果,自从他稍稍懂事以来,那些离奇古怪的问题,聪明又小孩子气的对话,常常能给大家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在原来的家里受过委屈的孙媳妇,完全有了扬眉吐气的样子。家里家外,忙得辛苦但非常快乐。大家连洋洋的名字也不叫了,都叫他活宝。看我们这个活宝。
常言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小洋洋可还不到三周岁呀,他就这样乖巧机灵,将来长大还真不知道会是啥样的呢。自古以来,富不过三代,穷也不过三代。人暂时受点穷不怕,穷根是永远扎不住的。只要大家都勤劳、节俭,一心一意过日子,没有过不去的坎的。第三代就会改门换户的。你看我家的小洋洋不是就把马家祖辈的穷样子给换过来了吗?虽说他还没有长大成人,但人只要有这个能耐,将来不管干啥,总是要比别人强的。这是不是就叫素质呢?素质这东西好象并不是人教育的结果,大概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不然为啥同样的孩子,从小有的就机灵,有的就傻笨呢?人跟人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把人给分成几等了。
洋洋的外婆生病住院了,孙媳妇和孙子两人要去伺候。带上洋洋不大方便。他太好动了,恐怕到乡医院里又要管孩子,又要伺候大人,照顾不过来。就把他留下来了。好在洋洋跟我最亲,他平时最喜欢跟着我了。就连我在地里干活,也常常带着他。我干着活,他在地畔里捉虫子玩。现在自然喜欢让我带他了。
晚上,我把鸡蛋打进碗里,再将奶粉搅到里面几汤匙,用水搅拌起来,搁进笼畀里蒸上。这是我想得个好办法,这样既有了鸡蛋,又有了奶粉。两样营养一样不少。还比单个吃口味要好得多。孩子非常爱吃。吃完一小碗还要吃。可晚上是不敢让吃得太多的,要不对消化不好的。
收拾完碗筷,跟洋洋一块看完他喜欢看的动画片,其他的他就不喜欢看了,缠着让我给他讲故事。可我知道的全是猫嘴神,狐仙神蛇一类吓人的东西。给他讲这些还不把孩子吓得半夜里做噩梦呀。其他的一概不知。这就是没文化的坏处。虽说自己识几个字,可没读过几本书,读过的也全是跟农业种植养鸡养猪牛羊有关的书,还有命相流运啥的。哪看过啥童话故事的呀。我只得哄他早点睡觉,说是早睡早起才是好孩子。晚上要是睡得迟了,早上就起不来。起不来的人就是懒汉,懒汉是最让人看不起的。一辈子都是没有出息的。
我也早早关了电视,出去把猪圈门关好,把街门锁住,将尿盆提回来。闩住门,关上灯也睡下了。
后半夜,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唉,人老了,常常睡不踏实。一夜总是梦不断。但并没有醒来,只是听见好象屋里有啥响动。起初以为是老鼠在找吃的。可听着觉得不大对劲。我睁开眼,好象屋里模模糊糊有人影在晃动。我以为还是在作梦,就赶紧去拉灯。灯一开,只见跟前站着三个人,其中的一人把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我的脖子上,低声但恶狠狠的说:“不要动,不要吱声,动就要了你的命,。”
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门还是过去的老式门,两扇门,往中间开。门闩是用梨树木做成的,非常结实。啥响动也没有咋就悄悄地进来了呢?
“你们是什么人,想干啥?”我恐惧地问。
“干啥?干钱。”用刀子抵着我脖子的那个人说,“不过,我们是要钱不要命的。但你得配合我们。要是不听话,那可就连人带钱全都要了。灭门的事我们都干过的。别说象你这样走不动的了。老实点。钱在哪里放着?快点说出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这下我还真放下心来了,年轻时我就叫土匪劫走过,也抓过土匪。见得场面太多了,只要不取我的性命,就啥也不怕了。我说;“钱全在抽屉里放着,你们随便拿。只是家里的其他人都到医院看病去了,实在没有给留下多少钱,你们自己找吧,找出多少全是你们的,要不我说话你们不会信的。”
他们一人把刀子仍旧架在我的脖子上,其他两人翻箱倒柜地找着,除了在抽屉里找出的几十块钱外,再也没有找出一分钱。把所有的箱子柜子全撬开,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也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了。
但他们不相信只有这点钱,那个好象为首样的年纪大些的人走到我跟前,凶巴巴地说:“你这个老东西,不要骗我们了。你们农村人常常会把钱藏在破衣服里,要不就藏在粮食里面,你当我不知道?快点说,到底把钱藏在哪里了?要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求你了,小声点,可别吓着孩子。你不想想,现在在农村里哪有老年人当家的?人家城里挣钱的当官的也许还有自己的钱柜子,农村里老年人只要饿不死就算不赖了,还能叫我们掌握着钱吗?你不也看到了,能给我放下这几十块钱买个油盐酱醋,就算儿女孝敬了,还能把全家的钱都让我知道吗?我已是黄土埋了半截子的人了,钱对我来说还有啥要紧的?能活一年就算赚了一年了,叫你们把我给害了,把钱攒下来让他们年轻人享受,我还没傻到那种地步呢。你们还是想想吧,要是我这个老人还说得对。你们就把你们想要的东西全都带走,我保证不会报警的。要是你们啥也不相信,那就随你们吧。只是,我想说,谁家里也有老人的,你们家里也有爷爷娘老子的。我大概能作你们的祖辈了吧。我相信你们会想起你们的爷爷辈的人的,不会忍心害我吧?”
我不停地在说着,一面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一面也是为了安定他们,不要让他们来伤害到我,尤其是我的曾孙子洋洋。
三人愣了一下,互相对看了一眼,咬了一下耳朵。那个为首的说:“话是这么说,可我们怎么能相信你呢?只能叫你暂时受点委屈了。”
说着,他一挥手,那俩人一把将我拽起来,让我穿上衣服,用胶带把我的嘴封住,又把我的双手拉到双腿下面的膝盖窝后面绑起来,这叫猴抱腿的捆绑法,不知是谁教给他们的。过去我们抓土匪时常常会用这种办法。人被捆成了个圆团,只能就地翻滚,根本没法站起来,走得动。连头也抬不起来。
这时,洋洋被惊醒了。他哇哇地哭了起来,我不能说话,但嘴里唔唔地连连央求他们不要伤害孩子。但我哪里知道,他们没有抢到钱财是绝不会放空的,当然不会放过孩子了。他们同样用胶带把洋洋的嘴巴封起来,一把抱起来,向外面走去。临走,还担心我跑出去,又用绳子把我拴在地上的缝纫机腿上,走出去,又把门从外面关上,只听见外面汽车发动的声响,孩子和那伙歹徒全都没有声息了。
我浑身上下被捆成了一个圆球,身后面又拴着绳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就是挣不脱。嘴也被封得严严实实,根本吐不出一点声音来。挣扎了半天,我见面前放着一只给猪喂食的破盆子,就用还能稍稍抬起一点的脚一脚一脚地踢着那盆子,尽量弄出最大的响声来,以便能引起路过人的注意。踢了好半天,也没有人听见。直到快到中午了,我也实在是踢不行了,才听见有人把外面的门打开了。我抬起头,见是二明的侄子。他见我成了那样子,惊奇得忙赶紧给我把捆的绳子解开,又将封口的胶带解开,问我是怎么了。我简单跟他讲了讲事情的经过,央求他赶紧报警。他掏出手机报了警,又通知了在医院里的孙子和孙媳妇。
不一会儿,孙子和他媳妇返回来了。他们一听我讲了事情的经过,孙媳妇一下就晕过去了。村里来帮忙和看热闹的人们赶紧掐人中的,用热毛巾敷的,折腾了半天才把她抢救过来。她放开声音大哭了起来,好多人安慰也不顶事的。她在原来的那家人那里因为生不下男孩子受尽歧视和侮辱,现在好容易熬过来了,能扬眉吐气地活过后半辈子了,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们夫妻俩虽然不责怪我,但孩子可是在我的手里给丢了的呀。我以后还怎么样面对他们呐?有啥老脸吃他们做下的饭呢?
就在全家忙成一团安慰抢救人的中间,警察也来了。向我问明了事情的经过,又详细地拿着工具勘察现场。但现场早叫这么多人破坏了。根本不能在家里取到任何痕迹的。我也实在不明白,门是那种老中式门,两扇门板全是非常结实的槐木板,门闩也是用梨木做成的,就是年轻人用脚踢也是踢不开,蹬不坏的,可是那伙歹徒不知是用了啥办法,连我这样睡觉非常轻的老人都丝毫没有察觉,连点响动也没有就能打开。警察也很纳闷,不知这伙人是用了啥绝招,能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么牢固的门给打开。他们仔细地把门闩察看了半天后,对我说,这种中式门是中间对开的,门缝在正中间。两扇门之间是有空隙的。他们用刀子尖插进中间的缝里,扎住门闩,一点一点地移动,这样就能轻轻地一点也没有声响地将门打开了。
原来是这样。谁能想到他们能这样容易就把门打开呢?
我抓住警察的手央求他们能尽快破了案,快点把洋洋给解救出来。他们说,拐卖儿童是重罪,他们一定会非常重视的。要我不必太担心的。可这时离他们绑架走洋洋早过了半天了,交通四通八达,早跑得没影子了,往哪里找去呢?
出了这样大的事,我难过得吃不下睡不着。孙子虽然看不出啥难受,但整天黑沉着脸,唉声叹气的。媳妇却整天哭哭啼啼的,茶饭不思,整天睡觉,啥活也不干了。一开始对我还算好。没有表现出啥不满意的样子。但经过发动亲朋们四处发寻人启事,张贴印有洋洋头像的告示,甚至在邻近所有的县城里全都贴了一个遍,连孩子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后,媳妇渐渐地就对我表现出不满意来了。她时不时地埋怨说,我怎么当初不在门闩后面绑上一圈铁丝呢?要是绑上铁丝他们就根本打不开呀。要是打不开窑洞门,洋洋不就丢不了吗?现在钱也花光了,人也找不着,啥叫人财两空呀。还有当时要是在枕头下面放一把切菜刀,就算是他们人进来了,只要有了刀子还不把他们给吓走?人家警察说,象这样入窑洞里抢劫的,就是打死杀死也是不犯法的。为啥当初就想不到呢?害得把全家唯一的男孩子也不知叫那伙强盗给卖到哪儿去了。有时,不光埋怨,还摔盆掼碗的,故意弄出点响声来让我听。这可是她自从来到这个家从来没有的事情呀。她平日里可是全村都难挑的好媳妇呀,对我是毕恭毕敬的,可现在变得叫人……唉,全怪我呀,我真是个丧门星呀,怎么能妨克得全家人成了这个样子的呢?
渐渐地,村里人的说法也多了起来。他们有的知道我算过卦的,都说我的命就是太硬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身体非常硬朗,没病没灾,连个头痛感冒也没有。就是偶尔有点,自己熬点土药,煎得喝上点也就好了,根本不必去看医生的。可全家人死的死,走的走,疯的疯的,坐牢的坐牢。没有一个活奢的,好过的。这种命,不是软的妨克自己,就是硬的妨克家人亲戚,厉害的甚至连村里的人都能叫克得生灾害病,不得好活的。象这样的人,能防克的办法只有两个:一是死掉,二是出走,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办法了。我再次请教了给我算卦的那位算命先生,他也是这样讲的。
要是一个人说还罢了,可所有的人全都这样说,我就不得不相信我的确是命相不好。但总不能去自杀去吧?一辈子没有干过啥亏心事,没有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怎么能去寻死呢?再说了,就是放开让我活,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活到啥时候?活在这世上早已经是按月算了。谁知道哪天就一下离开这个世上了,想活还活不成的,想死还不容易么?但不能就这样死掉吧?两个亲人还不知道在啥地方流浪着呢,一个曾孙子也不知被人家给贩卖到哪里去了,就这样离开这个世上,我哪能闭得上眼呀。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走吧,走出去要是命运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碰上那个疯老伴,孙女林仙。要是能再找到洋洋不是更好了么?就算是啥也办不到,白走出去一趟,也不用再在家里祸害家里的人了,更不用把村里的乡亲们也给连累了,叫大家都跟上我不得安生。
主意一定,我把今年来挖的药材背到供销社卖了,卖了三百多块钱。用尼仑袋子装了一块薄铺盖,把能带上的衣服全带上,就出门了。
孙子和孙媳妇也没有过多的阻拦,只是说出去要小心,人老了,不敢出个啥意外。但我心里知道,我连死的心都有了,还怕出啥意外吗?我这回出去如果找不到亲人中的任何一个人,是绝不会回来的,尤其是找不到从我手里丢了的曾孙子洋洋是死也不会回来的。走到哪儿算哪儿,死到哪儿算哪儿。反正活在这个世上其实就跟死了也没有啥区别了。一辈子犯了这么大的一堆子过错,把全家人害得一塌糊涂,到外面去,谁也认不得你,不知道你是干嘛的。你看见在垃圾桶旁拾垃圾吃的那个人,还会管他姓啥叫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吗?这就是流浪的好处。谁也不认识,也就谁也不会议论了。不管你的过去是对是错,是好是孬,耳不听心不恼呀。穷苦受罪,也总比叫人非议着强吧。
我一路走,一路打听,碰见好心人,就把他们的电话给写在本本上,将来要是人家能看见我家洋洋时,好跟我联系呀。现在的这个社会就是好呀。就是再穷的人,只要不是懒得抽筋,养活个自己是不成问题的。就是捡个垃圾一天也能收入个七块八块的,满够自己吃上一天的。住就好说了,桥下面,过道里,只要能挡风遮雨,哪儿也能住人呀。可茫茫人海,中国这样大,我一连走过好几个省也没有找到洋洋的一点影子。来到京城里遇上你这样好心的年轻人,能听我说说我这辈子经过的事情,我就是现在死了也该闭上眼睛了。因为,现在就算是自己家的人,谁愿意听一个老年人说自己的事呢?谁能见得老人这样絮叨呢?你可真是我遇上的最好的年轻人了。我一定听你的,一定配合你的工作,这就走呀。到不管是啥地方,只要还有人的地方,我就会去的,除非我走不动了,离开这个世上了。要不,我是绝不会停下脚步的。直到找到曾孙子为止。
他平静地讲着,眼睛里闪着渴望的乞求的光。他把我当成他最忠实的听众了。他似乎已经没有了悲伤,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怨恨,只有平静地接受在他身上所在发生的一切。但我听着就象听着一部充满着悲欢离合的书,一部非常生动的让人感慨唏嘘的历史。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晚,夜幕已经降临。街上华灯初上,人影憧憧。所有的人都在为着自己的目标奔走、忙碌。没有谁去关注在街边,在一棵树下面,有这样一个老人在从他的童年走到他的暮年,已是年逾古稀的他,还要到不知名的地方去寻找自己唯一的希望,而那所谓的希望是多么的渺茫和微弱,连个影子也没有。但他又不得不去寻找。甚至老死在半路上他也是很难找得到的,而他还必须去寻找呀。
他似乎讲得很兴奋,但我肚子里早已是咕咕叫了,想请他到饭店里吃点饭,但他带着行李,又是那样的装束,饭店里恐怕是不会让进去的。我就强拉着他到街边的小吃摊上,买了两大碗面条。两人边吃着,边交谈着,我给他想着能想出来的一切办法。他都一一记在本子上。临走,我又买了十几个饼子让他带上,好在路上吃。他千恩万谢地装到背包里,朝我挥挥手,向夜幕中走去。
他边走,边漫无目的地喊着:“洋洋,马洋洋,你在哪里呀?祖爷寻你来了呀。林仙,林仙,你到了哪里了?爷爷找你来了。老伴呀,你这个疯老婆子,你咋就把我一个扔下跑了呀?你又疯到哪里去了,你啥时回来呀?洋洋,马洋洋,祖爷爷寻你来了,你听见我的呼唤声可是不敢藏起来了,你听见了没有?啊?祖爷爷寻你来了,洋洋,马洋洋呀,你在哪里呀……”
苍老地声音,连同他日渐佝偻的背影很快被浓重的夜幕吞噬了,连个影子也没有留下。
我呆呆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看着街上行人匆匆走过的脚步。他可怜而又可敬的形象一下在我的心中高大起来。这就是我们的民族呀,这就是我们人民的化身呀。坚忍而坚韧,不管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困厄,他们都能顽强地活着,坚定的走着,不屈地做着,就象那路边的马蔺草,不管遭到什么样的践踏和蹂躏都能顽强地坚如磐石般地生存着,生长着,永远保持着绿绿的本色。
我不知是感慨还是感动,憋不住的泪水象绝了河堤的水一样,汩汩的流淌下来,一滴滴落在街边被无数红男绿女踩踏打磨得光滑却依旧坚硬的水泥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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