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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勇:不了,不了桃花情

编辑:admin 阅读:501 次更新:2022-03-28 举报

我爷爷的故事都是从我三姑那里听来的。


我爷爷是县城边上那所中学,县二中的老师,教语文的,心里还是很有些之乎者也的。


1970年,国家这口沸腾的大锅渐渐地冷却了下来,驻校工宣队传达了上面关于“抓革命、促生产”的指示,学校也在研究布置复课的事宜了。


工宣队是嘛意思,三姑解释了半天我也不太明白,只是明白了个大概,应该是等于现在的什么工作组呗。


学校工宣队的李队长来自煤矿,壮实的身材,古古墩墩;长方脸,左脸颊有一道暗黑的印记,那是下井作业时被擦伤后沾上了煤灰未及时清理留下的,好多煤矿下井工人的脸上手上甚至身上都留有这样的记忆。李队长对老师还是蛮尊重的,有事一般都是商量的口吻。成立校革命委员会要老中青三结合,现在正为一年轻的教师人选僵持了,两派吵来吵去,死活不同意对方推荐的人选。再不成立,就要挨批评了。


这天,李队长来找黄校长商量校革命委员会的事。推门进去,听见声响,黄校长扶了扶鼻梁上酒瓶底似的眼镜,抬起头从摞得老高的两大堆报纸的中间瞅过去,看清是李队长,连忙起身让座。


黄校长不到五十就完全秃顶了,圆圆的脸,说话也是圆圆的,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运动一来,他其实就靠边了,现在要复课了,工宣队明确他负责教学工作。


见黄校长起身让坐,李队长连忙摆摆手,道:“没事没事,你坐着,我就是来商量那个青年老师进校革委会的事。


“还有其它合适的人没有?


嗯,黄校长眨巴了两下眼睛,手指在头顶划了两下,把几根散乱下来了的头发扶正放回中间,再眯缝着眼睛说, “有一个可能大家会接受。”


“谁?”


“古老师。”


“古老师,我见过没?”


“应该没见过,这段时间他回乡下的家里去了,桃花情结,桃花老师。


“桃花,没有男女作风问题吧。


那个年代这个可是大事。


“这个,没有、没有。”


黄校长神秘地一笑。


他们说的这个古老师接就是我的爷爷。


我爷爷喜好平淡。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虽是运动前的师范生,但也无所谓起伏,反正是有课上课,无课就回乡下的家里摆弄屋前屋后山坡上的那几棵桃树。据说这几棵桃树是打他爷爷辈传下来的。那时不太用农药化肥,要算经济账的,物质供应也紧张。他经常用二齿耙给桃树松土,用手去捉虫除虫,树下喂了十几只鸡;有时他也请公社农技站的刘站长到家里来喝几盅,摆摆龙门阵,当然主要的还是要套一套什么桃树种植技术话题的,这是正事。他有心,桃树长得特别好。春天一来,花开茂盛;到结果时结的桃子个大,好看好吃,他也很享受这种成果。有什么人情往来,他就是送这些桃子,蛮受欢迎的,后来有个新名词叫绿色食品,这是后话了。


他喜欢回到老家的感觉,几棵桃树,屋前屋后,到了三月,花红烂漫,这是生活应有的颜色和氛围。


这不,这个盛夏的傍晚,夕阳通红通红的挂在山边,慢慢地下落,越来越圆。


我爷爷和刘站长坐在院子里在桃树下一起喝酒,酒是县酒厂出的金刚蔸脑酒,九分钱一斤,这个可是招待贵宾的酒了。那时的酒特醇。下酒的菜就是我奶奶腌制的一盘酸萝卜。


两人喝得脸颊泛红。刘站长是地区农校毕业的,分到公社农技站,也有几年了。刘站长用现在的话说也是文艺青年,他喜欢和我爷爷一起喝酒,听我爷爷讲故事和朗诵古诗文。


太阳的光芒慢慢收敛,深红的颜色慢慢象我小时候喜欢吃的盐蛋的蛋黄,浓稠浓稠的蜜似的深红色,夜色慢慢卷了过来。


村口公社的大喇叭突然插播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曲,然后女广播员用带着乡土口音的普通话播送了一条通知。

“通知,请向阳大队上坡村的古老师注意了,二中工宣队通知你听到广播后立即返校,有重要工作安排。”


 那时公社有电话,都是长途电话,要到邮局挂号才能打得通。


广播连播了三遍,到第二遍时,刘站长先反应过来,用酒杯和我爷爷碰了一下,说,“广播里是说你呢”。这才引起我爷爷的注意,认真听了一遍。


“哦,看来得上班了。”


第二天,公鸡刚叫头遍,爷爷就起来了,接住奶奶递过来的几个刚出锅的熟红薯匆匆上路了。


晓月尚未隐退,爷爷走到大队部搭上了一辆去公社的拖拉机。


在公社旁边的木材检查站正好有一辆装满了杉树的解放牌货车在登记,因为经常在这条路上跑,爷爷和司机都认识。听说爷爷要去县城,司机摆摆手说,上车吧,不过要挤一挤。爷爷到车的另一边,打开车门一看,已有两个人了,靠门的往里挪了一挪,招呼说“上来吧”。


到中午边,爷爷回到了学校。


学校大门的左边是一棵有百年历史的老樟树,浓阴蔽日,树干要五个大人才能合抱,树身的中间有空洞,能容一个人。右边是一排平房,有九间房,第二间是爷爷住的。里面一张床,一个课桌和一个大柜。爷爷打开房门,把布包放在桌上,拿着剩下的两个红薯,端起茶杯去隔壁王老师房间打开水。王老师房间门没锁,爷爷进去,从开水瓶里倒了一缸开水,蹲在外面边吃红薯,边喝水,解决了午餐,立马朝办公楼走去。


站在李队长的面前,李队长仔细打量了一下爷爷,问了一下奶奶的情况和家里的情况,点了点头,对爷爷的淳朴还是认可的。便讲了推荐爷爷进校革委会的事情。


爷爷一听,本能地推辞,说自己不是这块料,搞不好会辜负工宣队的。


李队长笑了笑,摇摇手,说:“就这么了,没事,搞段时间就会是块料了”。


但爷爷没搞多久就被免了,与桃花有关。

也说不上是与桃花有缘还是无缘,爷爷一生还是平淡的,应该无所谓桃花劫,但是不是有点桃花运呢,多少有点沾边吧。奶奶是村花级的,当初喜欢吃爷爷家的桃子让爷爷娶到手的。奶奶一直在家务农,他们这种情况有个专用名词叫“半边户”,也蛮形象和贴切的。爷爷和奶奶生了四个小孩,三女一男,我三个姑姑分别取名映桃、映红、娇红,给我爸爸取名灼华,都跟咏桃的古诗有关。他们都生于六十年代,当时取这样的名字还是蛮另类的。


爷爷上语文课学生还是爱听的,他朗读课文那是抑扬顿挫,而且手势大起大合,很能感染学生。讲《孔乙己》的课文时,他旁若无人,在讲台上这边两步,那边几步,摇头晃脑,活脱脱一孔乙己,全把学生带节奏里了。他最大的爱好就是下课前他都要朗诵一首跟桃有关的古诗才下课。所以他教的学生中什么“人面桃花相映红”,什么“桃之夭妖,灼灼其华”,什么 “帘外桃花帘内人, 人与桃花隔不远”,“一数繁英夺眼红,开时先合占东风”等,他的学生张口就来。有学生私底下叫他“桃花老师”,但并无贬义。但爷爷这个爱好不知怎么被反映上去了,这个爱好确实属于有点小资产阶级情调了,在当时很不入流的。


好在工宣队没有上纲上线,只是通知爷爷以后革委会的事他就不要参加了。谈话的时候,李队长没有参加,在场的教务组长交代他,课本上没有的内容不要自作主张,什么桃花不桃花的。爷爷吐了吐舌头,表示知道了。


大家公认,爷爷教的的学生古诗文的底子是明显好于其他老师教的。恢复高考后,他教的学生在高考中从来都没有因为语文成绩而拖后腿的。爷爷在校园里走路那从来都是昂首挺胸的,因为课教得好噻。


但岁月没有特别垂爱爷爷,没有几年他就明显地老了,背不再挺拔,头上月朗星稀,头发虽地方支援中央但还是遮不住顶上的光芒。古老师成了人们口中的古老倌。算下来,不到四年就满六十要退休了。


那年的暮春,桃花已然落尽,阳光洒下来,农家弥漫着特有的春天的气息,一大家子都齐聚在院子里。我大姑映桃、二姑映红、三姑娇红都已出嫁做了妈妈,我爸灼华正读高二准备高考。几个小孩追逐戏闹,院子充满了欢笑。爷爷让奶奶招呼大人都过来围坐在桃树下面的石桌旁,一脸严肃直视着前面,搞得大家都有点紧张了。三姑娇红是幺女的缘故,比大姐二姐放得开些。她看大家都沉默着,就嚷了起来。她说:爸,你这么严肃搞什么,搞得我们这么紧张,有话你就说噻”。爷爷把视线收回,象在课堂上给学生布置作业似的,从奶奶开始,一一把大家扫了一遍,嗯了两声,开口了:

“这个,是这样,有个事我跟你妈商量了一下,想听一下你们的意见。”


一改平时语速快的特点,一字一顿,大家晓得,事看来是有蛮大了,气氛更凝重了。连小孩也停止了打闹,只有那只大公鸡还在挺起大红冠咕咕的走来走去。


“我呢,老了,再过三四年就要退休了。原来说不能顶职了,但好像还只是小道消息,去问了说还是可以。所以,我想趁政策还没有变,今年就退了,这样你们几姊妹就可以有一个顶职吃公家的饭。”


停顿了一下,爷爷端起桌上的茶杯又放下,再端起,喝了两口,借着一端一放观察了一下,大家只是认真听的样子,表情没有明显的变化,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因为说到了“老”,多少还是有些伤感的,这种情绪就像背阴的山坡吹过来的风,让人打了个冷颤。特别是我爸看他的时候,表情怪怪的。我爸还是蛮崇拜爷爷的,是父道尊严、师道尊严附身的那种。


“这个谁去呢”,说这句时,有点自言自语。


“灼华你安心读书、安心高考,你的运气比你姐姐他们强,你现在的情况考上个大学应该有把握,不要松懈,咱们古家读书的香火不能断,这就靠你了。读了大学,你就是国家干部了,发展大着呢。所以这个事你不要分心。”


三姑冲我爸作了个怪脸,我爸浅浅地笑了笑,很纯朴的那种。


爷爷这是先易后难,缩小范围。谁去,主要是三姐妹中谁去,搞得不好会怪他有偏心,一家人搞成仇人似,这个他看的多了去了。

“和你妈的意见,还是让你们大姐去。


这种事,必须把奶奶搬出来。


“你们大姐年纪大,以后机会少,她小时后帮你们妈照顾你们吃了不少苦,你们都上到了初中毕业,她只读了小学,要帮妈妈照顾你们,只能辍学了。


说这话时,爷爷是看着大姑,满是爱怜和回忆。


“那一年冬天,雪蛮大的,你们大姐只有十岁,你们妈身子不方便,你大姐上山去检柴火,下山的时候摔了一跤,左手臂骨折了。

爷爷抿了一口茶,奶奶也跟着回到了过去,眼眶有些湿了。


“一起去的向东卫红回来报的信,我当时在学校值班,你舅舅背着你大姐一身泥水到公社卫生所处理了一下,回来后,就发高烧了,是那个叫什么李梅的赤脚医生给了些药,才慢慢退了烧的。但你们姐的手一直没有好利索。


这时大家都朝大姑看过去,她有点不知所措。我爸这时才感觉大姐真的是显得过于苍老,内心不免有几分波澜。


“这次顶职,你们姐妹三个都可以去,但又只能去一个。你们文化都不高,去了只能在校办工厂做普工安排。我前面讲了,老二老三你们年纪比大姐小,还多读了点书,又在外面打工,见过世面。这个大姐去,还是比较合适她,有工资,她的生活也有保障,我和你妈也放心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三姑嘴快,“可以,我不要去,给大姐去。


大家目光投向二姑。二姑的眼神有些迷乱,她不失落,那肯定是假的,但又能说什么。她起身朝屋里走去。


这个事就这么了,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沉默着。


只有几个小屁孩仍在满院子追逐打闹。


第二天,鸡叫头遍,爷爷和我爸吃了一碗奶奶自己做的红薯粉就上路了。爷爷要值班,我爸要去补习。


太阳爬到山顶时,三姐妹也都带着孩子回自家了,二姑、三姑过几天还得外出打工。

几棵桃树光秃秃的站着,看着院落重归安静。哎,桃树就是这点不好,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光秃秃的,就象是想事想多了,秃顶了。


爷爷和奶奶的故事,三姑说的比较简约。不过我还是感受倒了爷爷的专一和一往情深。

奶奶读书也读到了初中,在那个年代也不简单了。奶奶还是公社宣传队的,经常参加演出,经常演民兵排长、民兵连长什么的,蛮飒爽英姿的。我太奶奶特别喜欢我奶奶,桃子熟了就让爷爷送些去奶奶家。爷爷那时在省城读师范,还是蛮让村里的人羡慕的。爷爷给奶奶写了一首情诗,诗还发表在一个刊物上了,奶奶把这本刊物一直保存着。

《喜欢和你站在春天的树下凝望》

喜欢你,从未说出口

但风知道,云也知道

就像,我喜欢

早春的杜鹃

盛夏的溪流

深秋的红叶

还有,寒冬的飘雪

但我却从未说出口

哪怕你就站在我对面

……


那年的暑假,爷爷和奶奶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太奶奶故意出去串门去了。


月亮皎洁,银色撒满院落。


爷爷给奶奶念这首诗,奶奶并没有完全听懂,但也不是不懂。


“你喜欢你就要说呗。”


两个年轻人的脸都是绯红的。手握在一起是滚烫的。


我喜欢,和你,站在春天的树下

满身披上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的光亮

沐浴春风的温柔,凝视、相望

没有虚情假意,没有嘈杂喧嚣

风知道,云知道,我和你都知道

这是爱情的宣言,纯洁如同这秋天山里的风。


在进入新世纪的那一年,爷爷和奶奶去海南旅游。


在海边,爷爷和奶奶互换依靠着站在海边,宽阔的大海海浪阵阵,当夕阳落入大海时,大地苍茫,一片红霞,爷爷心中一片诗意,回到房间写下了一首澎湃的小诗:

《冬月里的三月桃花》

冬月里,我和你一身北风向南

抖落冰冷的黄叶

在南方的海边换上春秋外套

听大海用涛声讲述过往的故事

沙滩银亮,海礁苍老

一只海鸟向下俯冲

侧脸西望,太阳跃入海中

沸腾的海水溅红天幕

你的面庞如三月桃花

我的心海春潮如歌

看来桃花确实给了爷爷不少的灵感与激情。


时间只有在过去了,才知道时间过的有多快。


我爸大学毕业分在了省城,还当上了科长,说要调去给一个大领导当秘书了。


二姑、三姑生了二胎,在县城买了房子,奶奶轮流给他们带小孩当保姆。但爷爷住他们家不习惯,无所事事,只是按时接送孩子,陪孩子游戏,不停地在好多个补习班之间送啊接啊什么的;城里的高楼高得老在头顶晃悠,有的干脆从云天外斜插下来,让人蛮压抑的;车又多,多得让人心烦,过个马路紧张兮兮,到处是车,马路上一辆接一辆,路边只要有空地就都停满了车,人累心累。                                         

爷爷还是愿意住乡下老屋里,心事都在桃树上。几弄几弄居然还弄出了点名堂,成了振兴乡村的示范。只是遗憾的是,村里人越来越少,原来是年轻的出去打工,现在是都搬去住城里了,老人也走了不少,要进城帮着带孙子。


爷爷还是蛮留恋学校的,有点空隙时间就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学校的门口。学校周边都是房子了,车水马龙,已不是当年的环境了,但进门左边的古樟树依然昂扬。爷爷有时也进校门里面,站在教室外面透过窗户看讲台上面的老师在比划,从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爷爷内心的波澜。有一次爷爷在樟树下舍不得离开,晚上七点了爷爷还在转悠,保安看见了,觉得奇怪,过来问爷爷这么晚了还不回去。爷爷告诉保安说自己原来是学校的老师,退休了,想多看一看学校晚自习的灯光、气氛和这夜色下的樟树。保安听了虽然半懂不懂,但对爷爷充满了尊重。三姑左等右等还不见爷爷回来吃晚饭,猜爷爷应该又是“留校”了,匆匆赶来,果然看见爷爷和保安在樟树下说得听的都津津有味。


冬去春来,迎接新世纪,转眼就过了新世纪,又要迎奥运了。


大姑离婚了,她下岗后被一家物业公司聘用,在一超市打扫卫生,生活将就吧。爷爷经常要奶奶给她送去几百块,不然她生病也不吃药,总是扛着。


我爸应该是受了爷爷的影响,有古诗文的功底,文章写得好,经常写点什么人生感悟的文章发表。爷爷把这些文章都剪贴下来装订的整整齐齐,有事没事经常拿出来看一下,特别是在自家的院子里,在桃树下面,一边喝着茶,一边翻看,翻过来翻过去,一遍一遍,晚伴夕阳,晓沐晨风。


爷爷是明显的老了,干瘦干瘦的,眼睛经常流泪,浑浊的那种。经常坐在院子里,一坐半天,刚过秋天,就说,桃花怎么还没开。不知怎的他越来越挂念起来我爸了,这种挂念跟挂念大姑是不同的。


虽然三姑几次要接他们二老去县城住,但去住了两天就还是回老屋了,爷爷只有看见这个桃树的院落才感觉自己的魂还在。

我爸也好多次要接爷爷奶奶去省城,说应该让他们享福了。但爷爷一直怕麻烦儿子,怕影响他的进步,怕奶奶会跟城里长大的儿媳处不好。


有一年,爷爷病了,三姑跟我爸说了情况。我爸特地回来把爷爷接到省城去看病,但这几天,病是看好了,却落下了心病。


爷爷首先不习惯也不了解,怎么他住个院,有那么多的我爸的什么同事熟人的来看他。还提着大包小包的,里面还夹着红包。他一脸不解,要儿子注意点,但我妈脸上却分明是嫌弃他少见多怪。爷爷问我爸当了多大的官,我爸支支吾吾说也就是个处级干部。爷爷感觉跟我爸好像陌生了。我爸整个中学都是爷爷带着的,当爹当妈兼当老师,可以说基本是形影不离。爷爷在学校教书,奶奶在乡下家里。我爸和爷爷就住中学校门口的那间平房里,呼吸着彼此的气息,管学习、管生活,点点滴滴,我爸的一颦一笑爷爷再熟悉不过了。可这几天他明显感觉到我爸的笑不再是他印象中那浅浅的淳朴的笑了,爷爷有种莫名的担心。


爷爷经常回忆我爸刚上大学,刚参加工作那会,有事没事给他写信,他一字一句看得很仔细,标点符号的问题都在回信中一一指出。多么美好,那是心灵的交流。可慢慢的,信少了,越来越少,后来干脆就没了。一是忙,二是装了电话,有事就打电话,开始电话还有的说,后来是有事说事,说完拉倒,电话也越来越少。过年倒是还回来一趟,但住的时间越来越少,陪着来的人是越来越多。


那一年,奶奶80岁,我爸回来了,秋高气爽的十月,流水席从院子里一直开到村口,我妈安排了两个人专门收礼,但村里的人不用随礼还给村里的人每个人发了一个小红包。爷爷却笑不起来,他操心他的儿子如何还这些礼。


当时爷爷和我爸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有个什么叫李科长的兴冲冲地跑过,冲着我爸嚷着说:

“老板,这次我们在提升城市景观品质,已经计划在全市总计载种500亩的樱花,总算把预算用足了,皆大欢喜。我们拖二十几棵来,把这个院子全部换上樱花怎样,反正是小事一桩,那边少用这么一点也看不出什么的。”


什么,樱花,爷爷听得没错,现在城里就喜欢这些洋玩意,跟高大上沾上了。但爷爷的脸却阴沉了,他望着我爸,我爸也读懂了他的意思,连忙摆着手对李科长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几天里,爷爷不知哀叹了多少回,奶奶还以为他病了。


宴席是风光的。可爷爷的脸上却布满阴云,狐疑的望着这一切,每条皱纹都是冬天的问号。


冷冽的风终于吹干了爷爷的身躯。在那个傍晚,他干瘪的手紧拽着奶奶和大姑映桃、二姑映红、三姑娇红的手,“我走哒,你们一定不能告诉灼华,他不要回来”。声音含混,却一字一吐:“他在外当了个么子官,每次回来,比五几年镇压的村上那个恶霸的排场还大。我放心不下他”。


他指了指靠墙柜子上面的一个皮箱,交代到,那个里面的东西你们交给灼华。


三姑过去,把箱子取下来打开,里面全都是书信,都是我爸早年写给爷爷的信件,每封信的下面都附了爷爷回信的复写件。


三姑娇红的手颤抖着,拿了几封放在爷爷的手上,哽噎着:爸,您放心,我们一定交给灼华。


泪水如瀑布倾下。


风呼呼地吹,除了冷还是冷。


院子里的桃花树来年的春天居然没有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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