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库 >> 散文   

奶奶和纺车

作者:唐寿银 阅读:5 次更新:2024-09-21 举报

我未曾谋面的爷爷,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期去世以后,奶奶就一直生活在三叔的家里。几十年以来,除了伯安家在邻近的村子,小叔在离家三百多千米,某个航地勤部门工作以外,三叔就是父辈里面,和我们居住在同一个村子的长辈,于是,在我们晚辈的眼里,三叔就成为名义上的老幺了。这里面是不是同样隐含着“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那种老旧的传统说法,就让人不得而知了。

我出生不久,差不多岁左右的光景,时常被母亲牵着手,从家里那一道近便的后门迈出去,接着走下一小段石梯,穿过一处有着近三百平米大小,里面生长着两棵苹果树,一棵柚子树,一棵樱桃树,一棵芭蕉树,以及存着晚清举人家,曾经种植的七八种或者盆栽或者池栽,已经处于自生自灭状态的花庭院当母亲和我走到花木庭院的东北方向,里一长溜的屋檐下面,横卧着一条约莫十厘米宽窄五十厘米深浅排水那儿时候母亲便习惯性地把我抱了起来,就在跨过去的转瞬之间,母亲又把我放了下来,要我自己走,因为再有八九步的距离,就是三叔家后门了

奶奶的娘家姓张,与我们居住的村子不远,同属一个乡镇,假若中间不是横亘海拔五百米高低的通济山脉,直线距离只有三千米。如果要从我们这边的山脚下翻越过去,需要踏上山谷边,那条通往山里的石梯路等到那条路缓缓抬升到半山腰偏上的地方,前面就是一段七十多度两百多米长短,呈之字形上升陡峭石梯许多从集镇上买来东西,一路肩挑背负着货物的赶路人,踏上那段山路的时候,无一不在那些梯步上,一步一步地喘着粗气,途中需要换肩或者歇肩多次,才能登上那处叫做龙垭的山岭。

那些上到山岭,放下负重的成年男女,便各自选了不同的位置,围坐在两棵百年以上,南北相距二十米的黄桷树下面稍休息,要么抽抽烟,要么吹吹牛,然后相望着不同朝向的岔路口走了远去。奶奶的娘家在龙垭的正西方向,只从黄桷树下面的主道那儿,直走上搭接在西边盘曲在另一面山坡上的小径,再徐缓地下到谷底,就算到了奶奶的娘家。这一趟走过去,如果没有任何东西负重的话,前后差不多要用上半个时辰

在我幼小的印象里,奶奶的言语不多,体形微胖,个头在一米六0上下,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干起活来手脚仍然很是利索,好一年四季身上总有用不完的力气就是平时稍微有点休息时间,她也闲不住,不断巅动着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不是在家里就是门前小园子里,忙碌着那些零零碎碎的活计。根据父辈人回忆,家里最为困难的时候,奶奶刚刚生下小叔的第三天,就顾不得自己虚弱的身体,打起精神硬撑着下了床,开始纺线子织网片弹棉絮赚钱,维持一家人日常油盐柴米什么的生活开销。

当初,让我最为感兴趣的活计,恐怕要数奶奶坐在纺车面前,手势舒放有度纺线子的劳作了。赶上那样的时候,我会长时间,饶有兴趣的坐在离奶奶近便的位置上,认真去观察奶奶那一双灵动娴熟的巧手,不断完成所有操作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觉得那是一种传统的手艺,需要代不乏人地继承下去,自己也时不时的在心里嘀咕,说不定这就是自己今后的生存之路。男人嘛,从小就应当有担待的意识,随时“艺不压身”的古训来要求自己,也不失为丰富人生,所作出的一项选择。

    纺线子需要碾制棉条。奶奶首先要把经过去除杂质,弹至蓬松的皮棉,厚薄均匀地铺开在一块平整的木板上,然后用圆形厚实光滑上面配有握把的木质压板,在上面不停地进行人工碾压,使其成为一大块平整紧致的絮片接着奶奶从端口那儿开始,凭着自己的目测,随手撕扯下来一块大小相同的絮片,卷上一根光滑锃亮,三四十厘米长短的铜管,再抄起一只上面装有手柄,头尾微微翘的轻薄搓板,只消朝着一个方向,力道均匀地反复搓压几次,直到接缝处完全弥合平整以后,奶奶随即抽掉细长的铜管,一根空心的棉条就成功了。操作起一道工序来,奶奶是行家,驾轻就熟很有经验。奶奶瞧着堆码的棉条数量,差不能够纺制一段时间了,就会把其中的小部分棉条,移入一只小型的笸箩里面接着奶奶便搬出那架陪伴她多年,已经成为她生命一部分的纺车,准备落在一张篾丝编织的方形木凳上面,开始下一步的操作。

下面便是纺线子了。奶奶先把纺车摆放在中门外面一侧,等到调整好平稳实在的位置,再搬来一块十来千克的石板压上去配重很快,奶奶会转过身去,靠近她平时躺卧的床边,踮起缠裹过的小脚,从蚊帐的顶篷上面,取下那一根她极为看重的锭子。锭子差不多有四十厘米长短,是选用较细的小号钢丝,经过淬火精心打磨而成的纺车配件,上面分别固定有三颗距离不等的粗大苡仁果,作为锭子的隔断。在那根锭子大约三分之一的部位,用来连接纺车传动的绳索,余下的三分之二,就是绕制成型线轱辘的部位了。那一根被奶奶视为宝贝的锭子,连同上面的三颗薏仁果,经过多年的使用,已经变得亮光滑起来,可以照见模糊的人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它曾经伴随着奶奶,不知道打发了多少个辛劳的春夏秋冬。

奶奶为什么要把那一根她视为宝贝的锭子,放置在那样高的地方,原来生怕人多手杂,把锭子弄得变了形、走了样,等到下次装上纺车的时候,锭子旋转起来就不再是一条直线,不仅会出现左右摇摆的轴向偏差,而且还会影响线子的均匀程度。为了她的那一根锭子,奶奶害怕孙子们年龄小,不懂得这个东西的重要性,于是自个儿编了一个这样的说法,来制止和吓唬小孩子。说是锭子上面的仁果有毒,它们会悄没声息地吸取小娃娃手上的气血,因为小娃娃的皮薄肉嫩,让他们的手上起红疹子,痒痒的很是难受,久而久之,就会变成一副病殃殃、黄皮寡瘦的样子,所以千万摸不得那锭子。我们大人呢,年纪大,皮糙肉厚,薏仁果吸不动他们的气血,所以可以随便摸、随便拿。那会儿我们人小,初涉人世,懵懵懂懂的,没有什么思考能力,很是相信年长者的说法,因为他们“走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多,吃过的盐,比我们吃的米多”。听话,几乎成为了古往今来,是否有无孝心的标准和试金石。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胆子变得大了起来,私下里,偶尔也会去做冒险的举动。有一次,趁着奶奶不在场的时候,我竟然也仗着胆子鼓足勇气,偷偷去模了一下纺车上面的锭子。这样“犯禁”以后,我的心里反复地忐忑了好几天,生怕应验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忠告,唯恐密密麻麻的红疹子出现在自己的手上,那样就把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完全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深感自己曾经不老实,做出了样让自个儿脸红耳热,愧悔不的事情。幸好我的手上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的反应,于是我就怀疑起老年人的某些说法来了。

    奶奶把锭子安装在纺车的车头上面,那是一个可以进行前后滑动,用来调整纺车轮子上面的传动绳索,与锭子之间松紧度的装置。接着,奶奶握住一细心地靠近纺车上面的传动绳索,一边缓缓地摇动车把一边均匀地给绳索打蜡,用以增加它的滑溜程度。不仅如此,奶奶还要在一只小瓶子里面,蘸出来滴菜籽油,把它准确地点滴在蔑丝套子,与锭子的薏仁果之间,作为润滑剂使用。这些纺前的准备工作做好以后,奶奶就会重新上那根木质框架,蔑丝编织的方凳子,先在锭子前端,装上一段长短相同,厚薄一致的斑竹箨壳。很快,奶奶便在湿润的毛巾上面擦了擦手,把左手棉条的端头用右手的拇食二指,轻轻的随拽立马就熟练地抽出来一段细把它紧紧地缠绕在箨壳上面,以免纺线的时候发生线轱辘松动脱落的现象,也利于后期线轱辘形成时的取卸方便。接下去,奶奶就会力道均匀地摇动着纺车的手把,整部极其原始简陋的纺车,就平稳地运转了起来。摇动纺车的时候,必须顺时针地朝着一个方向转动,如果一旦发生逆时针运转,就会发生线轱辘松散甚至断线的故障,处理起来麻烦费事,还会影响正常纺线的进度和质量

    乍一开始,纺车的运转速度控制得比较缓慢,目的是检验整部机器的综合状况,等到试着运行情况良好以后,奶奶就会逐渐加快纺车的运转速度。这时候我瞧见那只锭子在车头的蔑丝套子里飞快地旋转,奶奶把自己所有的眼力和精神,全部都投放到了纺车上面,渐渐地,那只锭子的箨壳上面,橄榄形的线轱辘就不断地绕制得大了起来。我目无旁视地专注着奶奶,把一支软软的棉条,松紧适度地挤压在左手拇指食指和中指里面,并且随着那一飞速旋转的锭子,从始至终就是那么一个变化不大的动作,中途也只是偶尔微小地调整着手势的上下距离,以及左右摇摆的幅度。经过奶奶这样不停地纺车手把,以及锭子的持速缠绕,一支支棉条神奇地在奶奶的那一双巧手里面,变成了一个个纯白色橄榄形的纱线轱辘,这就是手工编织粗布和布带的基本材料。

    在跨入十年代期,奶奶纺线的次数已经不多,逐年在减少了,一不再为了生计发愁,二来年纪大了,体力也不怎么允许她继续坚持下去。兴许是出于怀旧吧,有时候奶奶会把纺好的棉线,一头套在固定的钩上面,放做两股,再拉开五六米的距离,反复在手掌里搓捻的差不离了,就把两股绞合在一起,制成绗合棉被和手工纳制鞋底的粗线;要不就坐在一条板凳的头里,装上编织布带子的工具,反复在上下两交错绷紧的线子中间,左右不停地抛动袖珍的棉线梭子,然后不断用小巧的工具压紧,慢慢的,一条宽窄一致、平整紧实,纯粹手工编织的白色带子就形成了。

    谁知道,就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早期的一个春天,奶奶从三叔家门前小园子返回来的路上,脚刚刚踏上门前第步石梯,不想脚下一滑,便从上面重重地跌倒并且骨碌了下。自从这一跤摔倒以后,奶奶就渐渐的全身瘫痪起来,尽管在床上躺了两年多的时间里,经过乡村有名的骨科郎中,正规公立医院的疗治,以及母亲和其他长辈的护理照料,奶奶的病情仍然没有出现转机,反而一天一天地加重了起来。到了第二年的立夏时节,已经出现灰黑脸色的奶奶,伸出略显干枯的手拉住我,努力地在我的脸上看了又看,声音细弱地叫出了她对我这个大孙子的昵称:“小狗狗,我想吃桑果,想吃鸡爪爪”。除了人们熟知的桑树果实之外,还有一种生长在山坡上,有的地方叫做翻白草,或者鸡爪参的根植物。

和我一起站在奶奶床前的堂弟,听见奶奶有着这样的要求,我们立即穿过村庄,跨过板板桥,钻进村子北边的一块小麦田里,迅速地爬上了一棵看好的桑树,接二连三地弯下柔韧的枝条,给奶奶摘下来大捧乌黑发亮个大汁多的桑果,然后快速地返了回我们稍作清洗以后,把一盘桑果送到了奶奶的床前。我们两人傻不拉几又无可奈何的看着奶奶,斜斜地躺在床一头的靠枕上面,津津有味地吃着桑果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好从来没有瞧见奶奶的脸上,出现过那种满足感和那种怡然感的神情。接下去,我又和堂弟带上工具,一口气爬上了后山向阳的山顶斜坡,从那里刨来十多棵比较肥大的鸡爪爪。我们把一根根去掉外皮和须根的鸡爪爪,递到了奶奶枯瘦的手里。就在我瞧见奶奶原本坚毅的心性,转化到刚韧手臂的当儿,已经变得有些微微颤抖力不从心了。

当即我的心里便生发出来酸涩的感,直想哭,终于还是强忍住了,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只是心里不停地寻思着,唉,人一旦被病魔盯上附身作祟,从前再怎么能干的人,也经受不起这样的长期折磨,无一能够在它的面前,幸免得了低头认输的时日。虽说奶奶的年事已高瘫痪在床,但是奶奶的牙齿尚好,慢慢地咀嚼着绵软可口、甜丝丝滋润着味蕾的鸡爪爪,似乎在动用她的全部身心和力量,品味蕴涵在根茎内里的山野气息,和年近七旬的人生滋味同时,我们也感受到了奶奶从里到外,全部升华到脸上那种,对我们充满着慈爱的眼神

等到我升学到初小四年级不久的那个冬季,辛劳一生的奶奶,终于耗尽了自己的体力,在一个傍夜时分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家里的长辈经过合计商量,请来了当地寺庙的僧人,在三叔的家里,给奶奶做了三天法事为她超度往生。风水先生结合长辈的要求,以及罗盘定位的综合考虑,确定了奶奶的墓地位子,就在她出生地相对应的一处山坡上,借以表示远望故乡心怀感激,那种沿袭下来的世俗方式。

自从奶奶去世以后,她曾经使用多年,手泽满满的纺车,再也没有人去摇动一次,天长日久,那么一架纺车就朽变了,散了架,最后投入灶膛化为一缕青烟。虽说奶奶作古了,纺车也没有了,但是奶奶坐在纺车面前,一手匀速稳健地摇动手,一手松紧有度地举握着棉条,忽上忽下纱线的情景,几十年以来,仍然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袋里。

上一篇:

下一篇: 金菊之约

标签

朗诵

添加朗读音频链接后,文章标题后可显示播放按钮。

评论[0条]

更多>
内容 作者 时间
  • 注:评论长度最大为100个字符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