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纺车
自从我未曾谋面的爷爷,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期去世以后,奶奶就一直生活在三叔的家里。几十年以来,除了大伯安家在邻近的村子,小叔在离家三百多千米,某个民航地勤部门工作以外,三叔就是父辈里面,和我们居住在同一个村子的长辈,于是,在我们晚辈的眼里,三叔就成为了名义上的老幺了。这里面是不是同样隐含着“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那种老旧的传统说法呢,就让人不得而知了。
在我出生后不久,差不多四岁左右的光景,时常被母亲牵着手,从家里那一道近便的后门迈出去,接着走下一小段石梯,穿过一处有着近三百平米大小,里面生长着两棵苹果树,一棵柚子树,一棵樱桃树,一棵芭蕉树,以及还残存着晚清举人家,曾经种植的七八种或者盆栽或者池栽,已经处于自生自灭状态的花木庭院。当母亲和我走到花木庭院的东北方向,那里一长溜的屋檐下面,横卧着一条约莫五十厘米宽窄,五十厘米深浅排水明沟那儿的时候,母亲便习惯性地把我抱了起来,就在跨过去的转瞬之间,母亲又把我放了下来,要我自己走,因为再有八九步的距离,就是三叔家的后门了。
奶奶的娘家姓张,与我们居住的村子不远,同属一个乡镇,假若中间不是横亘着那一座,海拔五百米高低的通济山脉,直线距离只有三千来米。如果要从我们这边的山脚下翻越过去,需要踏上山谷北边,那一条通往山里的石梯路。等到那条路缓缓抬升到半山腰偏上的地方,前面就是一段七十多度,两百多米长短,呈之字形上升的陡峭石梯路。许多从集镇上买来东西,一路肩挑背负着货物的赶路人,在踏上那段山路的时候,无一不是在那些梯步上,一步一步地喘着粗气,途中需要换肩或者歇肩多次,才能登上那处叫做龙垭的山岭。
那些上到山岭,放下负重的成年男女,便各自选了不同的位置,围坐在两棵百年以上,南北相距二十多米的黄桷树下面稍事休息,要么抽抽烟,要么吹吹牛,然后相继望着不同朝向的岔路口走了远去。奶奶的娘家在龙垭的正西方向,只消从黄桷树下面的主道那儿,径直走上搭接在西边,盘曲在另一面山坡上的小径,再徐缓地下到谷底,就算到了奶奶的娘家。这一趟走过去,如果没有任何东西负重的话,前后差不多要用上半个时辰。
在我幼小的印象里,奶奶的言语不多,体形微胖,个头在一米六0上下,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干起活来手脚仍然很是利索,好象一年四季身上总有用不完的力气。就是平时稍微有点休息时间,她也闲不住,不断巅动着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不是在家里就是门前小园子里,忙碌着那些零零碎碎的活计。根据父辈的人回忆,家里最为困难的时候,奶奶刚刚生下小叔的第三天,就顾不得自己虚弱的身体,打起精神硬撑着下了床,开始纺线子织网片弹棉絮赚钱,维持一家人日常油盐柴米什么的生活开销。
当初,让我最为感兴趣的活计,恐怕要数奶奶坐在纺车面前,手势舒放有度地纺线子的劳作了。赶上那样的时候,我会长时间,饶有兴趣的坐在离奶奶近便的位置上,认真去观察奶奶那一双灵动娴熟的巧手,不断完成所有操作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觉得那是一种传统的手艺,需要代不乏人地继承下去,自己也时不时的在心里嘀咕,说不定这就是自己今后的生存之路。男人嘛,从小就应当有担待的意识,随时要用“艺不压身”的古训来要求自己,也不失为丰富人生,所作出的一项选择。
纺线子需要碾制棉条。奶奶首先要把经过去除杂质,弹至蓬松的皮棉,厚薄均匀地铺开在一块平整的木板上,然后用圆形厚实光滑,上面配有握把的木质压板,在上面不停地进行人工碾压,使其成为一大块平整紧致的絮片。接着奶奶从端口那儿开始,凭着自己的目测,随手撕扯下来一块大小相同的絮片,卷上一根光滑锃亮,三四十厘米长短的铜管,再抄起一只上面装有手柄,头尾微微上翘的轻薄搓板,只消朝着一个方向,力道均匀地反复搓压几次,直到接缝处完全弥合平整以后,奶奶随即抽掉细长的铜管,一根空心的棉条就成功了。操作起每一道工序来,奶奶是行家,驾轻就熟很有经验。奶奶瞧着堆码的棉条数量,差不多能够纺制一段时间了,就会把其中的小部分棉条,移入一只小型的笸箩里面。接着,奶奶便搬出那架陪伴她多年,已经成为她生命一部分的纺车,准备落坐在一张篾丝编织的方形木凳上面,开始下一步的操作。
下面便是纺线子了。奶奶先把纺车摆放在中门外面一侧,等到调整好平稳实在的位置,再搬来一块十来千克的石板压上去配重。很快,奶奶就会转过身去,靠近她平时躺卧的床边,踮起缠裹过的小脚,从蚊帐的顶篷上面,取下那一根她极为看重的锭子。锭子差不多有四十厘米长短,是选用较细的小号钢丝,经过淬火精心打磨而成的纺车配件,上面分别固定有三颗距离不等的粗大苡仁果,作为锭子的隔断。在那根锭子大约三分之一的部位,用来连接纺车传动的绳索,余下的三分之二,就是绕制成型线轱辘的部位了。那一根被奶奶视为宝贝的锭子,连同上面的三颗薏仁果,经过多年的使用,已经变得黑亮光滑起来,可以照见模糊的人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它曾经伴随着奶奶,不知道打发了多少个辛劳的春夏秋冬。
奶奶为什么要把那一根她视为宝贝的锭子,放置在那样高的地方呢,原来生怕人多手杂,把锭子弄得变了形、走了样,等到下次装上纺车的时候,锭子旋转起来就不再是一条直线,不仅会出现左右摇摆的轴向偏差,而且还会影响线子的均匀程度。为了她的那一根锭子,奶奶害怕孙子们年龄小,不懂得这个东西的重要性,于是自个儿编了一个这样的说法,来制止和吓唬小孩子。说是锭子上面的薏仁果有毒,它们会悄没声息地吸取小娃娃手上的气血,因为小娃娃的皮薄肉嫩,会让他们的手掌上起红疹子,痒痒的很是难受,久而久之,就会变成一副病殃殃、黄皮寡瘦的样子,所以千万摸不得那根锭子。我们大人呢,年纪大,皮糙肉厚,薏仁果吸不动他们的气血,所以可以随便摸、随便拿。那会儿我们人小,初涉人世,懵懵懂懂的,没有什么思考能力,很是相信年长者的说法,因为他们“走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多,吃过的盐,比我们吃的米多”。听话,几乎成为了古往今来,是否有无孝心的标准和试金石。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胆子变得大了起来,私下里,偶尔也会去做冒险的举动。有一次,趁着奶奶不在场的时候,我竟然也仗着胆子鼓足勇气,偷偷去模了一下纺车上面的锭子。这样“犯禁”以后,我的心里反复地忐忑了好几天,生怕应验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忠告,唯恐密密麻麻的红疹子出现在自己的手上,那样就会把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完全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深感自己曾经不老实,做出了那样让自个儿脸红耳热,愧悔不已的事情。幸好我的手上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的反应,于是我就怀疑起老年人的某些说法来了。
奶奶把锭子安装在纺车的车头上面,那是一个可以进行前后滑动,用来调整纺车轮子上面的传动绳索,与锭子之间松紧度的装置。接着,奶奶握住一块蜡条,细心地靠近纺车上面的传动绳索,一边缓缓地摇动车把,一边均匀地给绳索打蜡,用以增加它的滑溜程度。不仅如此,奶奶还要在一只小瓶子里面,蘸出来几滴菜籽油,把它准确地点滴在蔑丝套子,与锭子的薏仁果之间,作为润滑剂使用。这些纺前的准备工作做好以后,奶奶就会重新坐上那根木质框架,蔑丝编织的方凳子,先在锭子前端,装上一段长短相同,厚薄一致的斑竹箨壳。很快,奶奶便在湿润的毛巾上面擦了擦手,把左手棉条的端头,用右手的拇食二指,轻轻的随捻随拽,立马就熟练地抽出来一段细纱,再把它紧紧地缠绕在箨壳上面,以免在纺线的时候发生线轱辘松动脱落的现象,也利于后期线轱辘形成时的取卸方便。接下去,奶奶就会力道均匀地摇动着纺车的手把,整部极其原始简陋的纺车,就平稳地运转了起来。摇动纺车的时候,必须顺时针地朝着一个方向转动,如果一旦发生逆时针运转,就会发生线轱辘松散甚至断线的故障,处理起来麻烦费事,还会影响正常纺线的进度和质量。
乍一开始,纺车的运转速度控制得比较缓慢,目的是检验整部机器的综合状况,等到试着运行情况良好以后,奶奶就会逐渐加快纺车的运转速度。这时候我瞧见那只锭子在车头的蔑丝套子里飞快地旋转,奶奶把自己所有的眼力和精神,全部都投放到了纺车上面,渐渐地,那只锭子的箨壳上面,橄榄形的线轱辘就不断地绕制得粗大了起来。我目无旁视地专注着奶奶,把一支软软的棉条,松紧适度地挤压在左手拇指食指和中指里面,并且伴随着那一根飞速旋转的锭子,从始至终就是那么一个变化不大的动作,中途也只是偶尔微小地调整着手势的上下距离,以及左右摇摆的幅度。经过奶奶这样不停地转动纺车手把,以及锭子的持速缠绕,一支支棉条神奇地在奶奶的那一双巧手里面,变成了一个个纯白色橄榄形的纱线轱辘,这就是手工编织粗布和布带的基本材料。
在跨入五十年代末期,奶奶纺线的次数已经不多,逐年在减少了,一来不再为了生计发愁,二来年纪大了,体力也不怎么允许她继续坚持下去。兴许是出于怀旧吧,有时候奶奶会把纺好的棉线,一头套在固定的弯钩上面,放做两股,再拉开五六米的距离,反复在手掌里搓捻的差不离了,就把两股绞合在一起,制成绗合棉被和手工纳制鞋底的粗线;要不就坐在一条板凳的头里,装上编织布带子的工具,反复在上下两排交错绷紧的线子中间,左右不停地抛动袖珍的棉线梭子,然后不断用小巧的工具压紧,慢慢的,一条宽窄一致、平整紧实,纯粹手工编织的白色带子就形成了。
谁知道,就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早期的一个春天,奶奶从三叔家门前小园子返回来的路上,一双小脚刚刚踏上门前第五步石梯,不想脚下一滑,便从上面重重地跌倒并且骨碌了下去。自从这一跤摔倒以后,奶奶就渐渐的全身瘫痪了起来,尽管在床上躺了两年多的时间里,经过乡村有名的骨科郎中,正规公立医院的疗治,以及母亲和其他长辈的护理照料,奶奶的病情仍然没有出现转机,反而一天一天地加重了起来。到了第二年的立夏时节,已经出现灰黑脸色的奶奶,伸出略显干枯的手拉住我,努力地在我的脸上看了又看,声音细弱地叫出了她对我这个大孙子的昵称:“小狗狗,我想吃桑果,想吃鸡爪爪”。除了人们熟知的桑树果实之外,还有一种生长在山坡上,有的地方叫做翻白草,或者鸡爪参的根茎植物。
和我一起站在奶奶床前的堂弟,听见奶奶有着这样的要求,我们立即穿过村庄,跨过板板桥,钻进村子北边的一块小麦田里,迅速地爬上了一棵看好的桑树,接二连三地弯下柔韧的枝条,给奶奶摘下来两大捧乌黑发亮、个大汁多的桑果,然后快速地返了回去。我们稍作清洗以后,把一盘桑果送到了奶奶的床前。我们两人傻不拉几又无可奈何的看着奶奶,斜斜地躺在木床一头的靠枕上面,津津有味地吃着桑果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好象从来没有瞧见奶奶的脸上,出现过那种满足感和那种怡然感的神情。接下去,我又和堂弟带上工具,一口气爬上了后山向阳的山顶斜坡,从那里刨回来十多棵比较肥大的鸡爪爪。我们把一根根去掉外皮和须根的鸡爪爪,递到了奶奶枯瘦的手里。就在我瞧见奶奶原本坚毅的心性,转化到刚韧手臂的当儿,已经变得有些微微颤抖和力不从心了。
当即在我的心里便生发出来酸涩的感喟,直想哭,终于还是强忍住了,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只是心里不停地寻思着,唉,人一旦被病魔盯上附身作祟,从前再怎么能干的人,也经受不起这样的长期折磨,无一能够在它的面前,幸免得了低头认输的时日。虽说奶奶的年事已高瘫痪在床,但是奶奶的牙齿尚好,慢慢地咀嚼着绵软可口、甜丝丝滋润着味蕾的鸡爪爪,似乎也在动用她的全部身心和力量,品味着蕴涵在根茎内里的山野气息,和年近七旬的人生滋味。同时,我们也感受到了奶奶从里到外,全部升华到脸上那种,对我们充满着慈爱的眼神。
等到我升学到初小四年级不久的那个冬季,辛劳一生的奶奶,终于耗尽了自己的体力,在一个傍夜时分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家里的长辈经过合计商量,请来了当地寺庙的僧人,在三叔的家里,给奶奶做了三天法事为她超度往生。风水先生结合长辈的要求,以及罗盘定位的综合考虑,确定了奶奶的墓地位子,就在她出生地相对应的一处山坡上,借以表示远望故乡、心怀感激,那种沿袭下来的世俗方式。
自从奶奶去世以后,她曾经使用多年,手泽满满的纺车,再也没有人去摇动一次,天长日久,那么一架纺车就朽变了,散了架,最后投入灶膛化为一缕青烟。虽说奶奶作古了,纺车也没有了,但是奶奶坐在纺车面前,一手匀速稳健地摇动手把,一手松紧有度地举握着棉条,忽上忽下纱线的情景,几十年以来,仍然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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