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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学亮:妈妈的味道

编辑:admin 阅读:1082 次更新:2022-03-26 举报
不久之前,准确地说,是母亲满九十三岁生日的头天中午,我幸福地吃到了她老人家亲手做的满盘的盛席。
那顿饭菜,入口喷香,依然是我儿时便熟悉的妈妈的味道,但却更深更长地嵌入了我的记忆,乃至灵魂的深处。
 
如果不是逢十的大寿,母亲是坚决反对为她整酒庆生的,能回去看看她,就算给她过生了,不能回去也没关系。前些年,因为隔得远,交通也确实不便,我便基本上没回去。
母亲满九十那年,我才暗下决心:从今往后,凡她生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陪陪她。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经过大半夜火车加大半天汽车的颠簸,时近两点,终于抵家。堂屋和火炕屋各有一桌牌,大哥大嫂、三姐小妹、姐夫妹夫,还有几个邻居,正兴高采烈地“斗地主”呢!
乐呵呵打过招呼,却没看到母亲身影,便问道:妈呢?妈到哪儿去了?
大家笑着往后一指:后头厨房,为我们忙午饭呢!
母亲在亲自做饭?
有点出乎意料,其实也在意料之中。母亲是从来就不会闲着的;子孙归巢,更是她最高兴的事情;而马上就开始为大家的嘴巴忙个不停,也是她的铁律。
我只是没想到,九十三岁的寿宴母亲也要亲自完成?我们以前不是说好,过年和过生时,自己就不做了的吗?
我赶快急步走进厨房,向母亲报到。
 
厨房有点暗。电灯下,火炉前,母亲佝偻着身子,正一铲一铲炒着菜呢!
想到母亲严重耳背,我便凑近到母亲身边,大声叫道:妈!我回来了!
母亲闻声回过头来,看清是我,似乎有点吃惊,也可能是有点喜出望外,愣了一下才对我说:是你呀!你怎么也回来了?
我打趣说:哪门的?我回来您不欢迎呀?
母亲笑了:哪个说的!你隔得远,难得跑嘛!
我说:不难得跑呀!您过生,我们还不回来看看您?
母亲却似乎叹了一口气说:都怪我不好,这么老哒还不死,害得你们老是记挂我,还要年年跑!
我连忙止住母亲:您看您,又乱说!不是说好了您要活过一百岁吗?未必您过生,我们都不回来,您还高兴些呀?
母亲便笑着数落我:你这也是乱说!怎么可能活得到那么高的寿嘛!
我也笑着驳她说:您以前不是老担心活不到七十、八十、九十吗?您看现在不是都活过来了?一百岁肯定没问题。
许是因为我“反驳”有力,母亲便听劝,调转了话头,她喜滋滋地告诉我:你三姐和妹妹她们几个是今天早上回来的,你大姐二姐她们昨天早上就回来哒,吃哒中饭才走的。
我说:我早就晓得哒!
母亲颇感诧异:你是怎么晓得哒的?
我解释说:昨天我在微信上就看到她们哒。
其实我心里也挺遗憾。原以为大姐二姐她们会住上一晚,等我回来也见上一面,没想到留不住,她们当天就回了!
 
对手机、微信这些现代高科技,母亲自然是不太明白的,比如为什么手机可以拍照片,拍视频,还可以面对面聊天,又比如为什么家里刚刚发生的大小故事,她的子子孙孙所有人,会一下子全都看见全都知道了,等等。我解释过多次,她也似懂非懂。
更遗憾的是母亲不会拨打电话,能做的只能是被动接电话。如果好久没接到我们的电话,她便会莫名地为我们着急。
这两年,母亲的听力下降得厉害,与她说话,声音要大得像打雷一样,别人看起来像吵架,她还不一定听得见,只能满怀期待地看着你,等你更大声再说一遍。
越来越多时候,母亲也不太听得见来电铃声,便漏接了许多电话。她却以为是我们没给她打电话,便因此紧张担心,生怕我们出了什么状况,特别是对大姐。
大姐是我们八姊妹中的老大,今年已经七十有三,嫁在外县,地方偏远,身体又不好,平时难得回娘家一次,加上也只会接电话,母女间的音讯便不太通畅,母亲也就特别特别记挂她。
国庆回家时,母亲还特别向我询问大姐的情况,生怕大姐有个什么头痛脑热,我们却瞒着不告诉她。我便马上给大姐打电话,谁知却好歹打不通,只好转过身来安慰母亲,并向她保证:大姐一切都好。
不过我也知道,电话中既没听见大姐的声音,也没看见大姐的样子,母亲其实并没有真正放下心来。
这一次,是因为外甥有急事要外出,便提前两天陪着大姐回来为母亲过生。他们也就吃了一顿饭,便急急忙忙走了。母亲虽然不太满意,心底还是特别高兴。
我说:您这下不用为大姐担心了吧?
母亲说:你们都好,我就高兴。
在她眼中,我们这些已经几十岁的儿女,似乎依然还是些没有长大的孩子,也可能就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母亲就这样一边与我说话,一边炒着菜。
她手头正在炒的,是切得薄薄的洋芋片子。锅里冒着烈烈的热气,洋芋片子也吱吱地欢叫着。
想到山外的洋芋不知产于何处,吃到口中也寡淡无味,今日见到老家的洋芋,便似乎嗅到了其中蕴藏的浓浓的硒香。我于是蹲下身,为炉中添柴加火,希望洋芋片子快点熟透熟好,并长出金黄色的锅巴来。
母亲去找盐的时候,我还顺手拿起锅铲,翻抄了几下,并问道:您还有些什么要炒的?要不要我来帮忙炒?
母亲说:没得么得炒哒,你也到外面打扑克去吧。
我没往外走,却侧眼看见旁边桌上已摆满做好的菜肴,炖猪蹄、煎小鱼、煎豆腐、煮小豆、煮合渣、爆炒魔芋丝、青辣椒炒鲜肉、醡广椒炒腊肉等,都是我们从小吃惯了的地道土菜,看起来琳琅满目,也馋得我直吞口水。
我提醒说:您可要少做点菜呀!做也难得做,多了也吃不完,您又舍不得丢,老是吃现的!
母亲说:不多呢,已经炒完哒,只要炒个白菜就行哒!你要帮忙,就去捡桌子,准备吃饭哒!
我赶快应声而动。不然,我真就彻头彻尾坐享其成了。
 
九十三岁的母亲还能亲自为我们做饭,我们这些早已儿女成行的老儿女,还可以像小时候一样,过上一顿“饭来张口”的生活,想一想,确实既幸福又惭愧。
幸福就不用说了。惭愧的是,本该是我们照顾母亲颐养天年的时候,可事情怎么被颠倒过来了呢?
其实,这真不能怪我或其他兄弟姐妹,偷懒甚至不孝。
母亲这一辈子,实在是太要强、太任性、太勤劳、太闲不住,也太疼我们这些儿女,生怕吃了我们的闲饭,成了我们的累赘,即使九十又三,依然凡事都想亲力亲为,自食其力,也不管是否力所能及,有无风险,或者旁人怎么看,儿女们的感受又会如何。我们的好多劝慰,真派不上什么用场。
心底不禁泛起了母亲的许多往事。
 
许多年前,特别是父亲去世以后,忠厚孝道的哥嫂便一再求她放下操持了一辈子的锄头和锅铲,也好歹过几天“饭来张口”的偷泰日子。可母亲却不肯,非要坚持独立生活,恨不得自己还能百分百负责一切。
我们知道,母亲若是做了决定,是任谁也劝不住改不了的,无计可施之下,便只好依了她。
按我们的想法,母亲自己最多在家门口兴个菜园子,种点白菜萝卜、辣椒葱蒜就行了,其它的都由我们负责。
其实,兄弟姐妹以及侄儿男女每年为母亲准备的柴米油盐,足够她用度,也从没用完过。比如哥嫂在家,时刻备有大捆小捆的柴火,母亲要生火做饭,自己去拿便是。
可母亲却有柴不烧,偏要自己上山去捡去背,任谁也劝不住。
有一次,母亲用背架子背着一捆枝枝柴,走在屋后公路上,正好被开车回家的侄儿侄媳碰到了,他们便赶快拍了一段视频发给我。
我见母亲一路颤颤巍巍,却如此重负在身,禁不住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后来回家时,便真是有点生气地问她:谁要您背那么重的柴的?
母亲却没事一样:不重呢,只有三四十斤。
我一听更是哭笑不得:三四十斤还不重?您都九十几岁了呢!如果跌一跤子,可怎么得了?
母亲却打了一个大哈哈说:人的八字都是生成哒的,该哪门死,就会哪门死!不该跌跤子,就不得跌跤子!
在这样 “乐天知命”的母亲面前,作为儿女的我们,除了默默地祈祷,还有什么办法呢?
 
母亲自己非要独立生活倒也罢了,可令人高兴又头痛的是,她对此仍不知足,还非要反过身来,为我们这些早已老大不小的儿女们来操心。
前几年回家,我一般会提前告诉母亲行程,免得她左等右盼,谁知反而扰了母亲的安宁。母亲得了消息,便会早早地张罗好一大桌子饭菜,然后眼巴巴地等着我们归来。可我们有时候路上被耽搁了,甚至半夜还到不了,她却又不肯早点休息,非要等到我们踏进家门,她才安心。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啦!
后来,我就再也不敢提前告诉母亲行程了,也想到时候给母亲一个意外的惊喜。母亲见不能为我们接风,便一定要为我们饯行,最起码,也要亲自做一顿饭给我们吃。
我好几次劝阻母亲说:家里有人做饭呢!哥哥嫂子、侄儿侄媳都在家,把我们照顾得好好的,要您做什么饭呢?!
母亲却理直气壮地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你们去那么远,就像姑娘出嫁一样,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饭都不给你们做一顿,怎么行?
我知道说不服母亲,便也干脆顺着她,配合她,享受起“出嫁姑娘”的待遇,成全母亲的心愿得了。
俗话说:有妈就有家。有妈的孩子,真是一个宝呢!
 
初七那天下午,大约三时许,等桌椅清好,碗筷摆好,菜肴端上,酒杯斟上,等作为寿星的母亲安坐,由她亲自操劳了一个上午的寿宴,就提前一天,正式开始了。
说是寿宴,与平时相比,其实就多了一项简单仪式:由我们这些在场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们围在一起,共同举杯,为母亲的九十三周岁寿诞和健康长寿祝福!
在我的鼓励下,母亲也小抿了一口酒,说好久都没有沾过酒了,今天高兴,就喝一口!
当然,昨天欢迎大姐二姐的午餐,同样是家庭寿宴的组成部分。
因为我知道,对于母亲而言,儿女们齐齐聚在她的身边,那才是远比她自己的生日更快乐、更重要的事情。
 
餐桌外最勤劳的是母亲,餐桌上最繁忙的也是母亲。
虽然桌上坐的都是自己的子孙,并没别的客人,母亲却偏要做一个最热情好客的东道主,颤巍巍站起身来,用土家族最传统的“奉菜”礼仪,把她精心准备的一道道食物,一箸箸夹起,一勺勺盛满,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分送到每个晚辈的碗中。
因为母亲夹来的菜太多,实在吃不下,也让人犯怵为难,大家便再三婉谢,一个劲地说“有哒,有哒”“够哒、够哒”。母亲却担心有人胆小腼腆讲客气,便一个个追着夹菜,非要每个人接下不可。
这个时候,你若不赶快伸碗去接,母亲便会佯装生气,并将上你一军:是不是我弄的饭菜不好吃哟?
当然,你若硬是不接,母亲也会不情愿地罢手,并追上一句话:你莫套哟,一套就套脱哒,没吃好莫怪我哟!然后重新启动程序,招待下一位去。
“套”是土家土话,就是“讲客套”的意思。
 
学会了“来者不拒”上乘功夫的,是三姐夫。为了让母亲高兴,见母亲夹过菜来,他便赶紧笑呵呵地递上碗去,口中还一声声“劳慰您儿哒”叫得不断线,菜接到碗里后,再想办法去悄悄“消化”。
母亲见此便会高兴地夸他,要我们以他为榜样,我们便异口同声地笑赞他最凑趣,最会事,最聪明,最懂事。
在母亲那里,只有把她亲自做下的菜,亲手奉上的菜,大口大口吃下肚去,并把桌上的饭菜全部干净彻底地消灭之,她才会真正地心满意足。
每到这个时候,桌上便你推我让,高潮迭起,欢声笑语响成一片,是家宴中最最热闹、最最幸福的时光。
 
幸福的家庭寿宴结束了,三姐和小妹先后道别回家,我和大嫂陪着母亲,准备到隔壁官店吃酒去。明天是母亲生日,又刚好是族中一个侄女大喜的日子,真正地双喜临门呢。
山路崎岖,天色偏晚,有雨有雾。车由侄婿小心开着,母亲和大嫂在小憩,这几天她们真是辛苦了。而我,则继续沉浸在刚刚结束的家宴的热闹、喜悦和亢奋中。
母亲做的饭菜,特别是她亲手做的九十三周年家宴,自然是最为喷香可口的。它饱含源远流长、博大深厚的母爱,也饱含我们自小熟悉、千万遍体味过的妈妈的味道。
我知道,妈妈的味道,并不单是她那双当年灵巧如风,如今青筋毕剥的双手烹出来的饭菜之香,妈妈的味道,其实是包罗万象、充盈天地的。
回想一下,襁褓中我们吸吮妈妈乳汁咂到的醇醇奶香,小时候我们酣睡妈妈肩头闻到的幽幽发香,上学路上妈妈牵着我们留下的缕缕手香,成败之际妈妈轻言细语安慰或鼓励我们的瓣瓣心香……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妈妈的味道吗?
我更知道,因为饱含着妈妈的味道,它才能愈积愈浓,直至沁入骨髓,渗透灵魂,并始终伴随着我们的身心。
明年,后年,大后年,今后的每一年,它又会带来何等丰硕的新的人生之果呢?
我深深地祈祷,并期盼着。

谭学亮,土家族,文学硕士,高级经济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32万字散文集《江流有声》,《金果坪纪行》《援川七日行》《你是我的妻》等诗文曾获国家和省级征文一等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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