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口回望故乡的年
一走进旧历腊月,故乡的风里雨里清晨的霜露里,纷飞的雪花里,就连乡亲嘴里吐出的气儿脸上挂的笑意里,全是过年的味儿,你只要在村口这么一探头,得,过年的气氛马上就把你给裹进去了!
东家杀猪,西家宰羊,张三打豆腐,李四摊豆皮,王五炒花生,赵麻子做穿穿(烤饺),还有扎龙灯糊狮子收拾响器的——哪一家不是弄得热火朝天?
在兴奋的忙碌中眨眼到了年三十,家家户户火塘里的火燃起来了!是晾了足有两个冬天只要一根火柴就能点着的树蔸吧?一塘好火预示着一年的红红火火。火苗儿一窜一窜,快要舔上屋梁了。一只被烟熏得黑乎乎的铁钩穿过火苗,从梁上垂下来,挂着的也是黑乎乎的铜锅里,腊鱼腊肉腊猪蹄膀翻着跟头,满屋子全是浓浓的腊味的香气。塘边灰烬里煨着的沙罐里的茶咕嘟咕嘟响着,搁塘沿的叶子烟也开始舒张开来,埋着的红苕早已软成了一滩泥,忽然有人叫道:糊了糊了!
待写着“梅花朵朵向阳开,爆竹声声辞旧岁”的鲜红对联用沥饭的米汤贴好,待湖南浏阳的万字鞭热热烈烈地响过,堂屋里酒桌上的盘碟已摆了二三十个,而且还在不断增加着,挤得桌子吱吱呀呀直叫唤。以我为首的小辈们早已馋涎欲滴,有些按捺不住了,好不容易敬过祖宗,拜过爷爷婆婆、父亲母亲,磕了该磕的头,酒杯里的高粱酒已经漫出来了,这才听到父亲招呼:“爹,妈,你们一年辛苦,请喝第一杯!”团圆饭正式开始!不管酒量大小,任谁都得喝上几杯,就是抱在母亲怀里的六弟,也要用筷子沾一些酒送进他嘴里,任他舞动小手,辣得直伸舌头。大人们刚举箸时尚有些拘谨,三五杯酒下喉,也便放了开来,真格的大杯喝酒,大块吃肉。而我和我的弟妹们,则是如狼似虎,饭未扒一口,肚里装的全是菜,直到捂着肚子叫“唉哟”也不肯放下筷子。
这顿饭吃的时间很长,多长?这么说吧,我们中途下席,玩了一圈肚子又有些饥了,重新上桌吃了二遍,大人们仍在一本正经地碰杯,说着说不完的酒话。等到天黑定了,有人提起:该上灯了吧!这才散席。
一年的夜,数年三十最黑,父亲领着我们去给先人上灯。印象里这会儿总会下雪,不是雪花,一片片,而是雪碴,一粒粒,钻进脖子,马上化成水,有一种很异样的感觉。一座坟上一个灯笼,都是预先糊好的。说不清楚是何道理,反正每年都要找好大一会儿,才能找着先人的坟,每次父亲都会对我说:大伢子,这就叫:乱葬岗上寻祖坟!
每个坟头插上四根竹签,抻开纸灯笼,点上蜡烛,再认真地磕三个头。这时风越发大了,雪碴越发密了,我们巴不得早点回,可父亲还要在坟前呆一会儿,口里念叨着什么,按时兴的说法,父亲是在向先人作“述职报告”吧。父亲说,那边比这边还黑,没有灯笼,他们想回来摸不着路,不能回来,就会怪罪子孙,子孙们这一年保准会小病小灾连连。走出坟地习惯地回头望望,嗬,两三里地面上,满地星斗,想来在另外那个世界,今晚也是万家灯火吧。
回来又吃,豆皮或是泡米子。纵然肚子装不下,还得吃,婆婆说:吃,三十不吃,一年饿肚子!然后守岁,记不清从哪年开始,这成了我和爷爷的专利。我们坐在火塘边,火仍然很旺,烤得人浑身热烘烘的。雪碴在屋瓦上更加热烈地舞蹈着。爷爷左手搁壶酒,右手小椅上摆着些腊猪舌头类的凉菜,爷爷嘬口酒,我吃口菜。我不喝酒只吃菜。爷爷说:你个伢子,真无用!我想就是那个时候,在守岁的那段时光里,爷爷淡了让我接他班打鱼的心思。在江上行走的渔人,有谁不会喝酒?不会喝酒,如何抵挡松滋河的寒冷酷热?
年初一早上总是满天价响的鞭炮把我们吵醒,我一骨碌跳起来,唤醒弟妹们,去找长辈讨压岁钱,这可是过了初一就要作废的,而且起早舞龙玩狮踩高跷的就要来了!
故乡在鄂西,对于少年的我,过年让我高兴的,其实就三个字:玩、吃、穿。不用做功课,寻猪草,任你撒蹄子疯玩;有好吃的,鱼呀肉的不说,还有炸蚕豆、炒花生、米子糖、穿穿、荷叶皮子(一种用糯米做的又酥又脆的小吃,类似虾皮);有新衣新鞋穿。12岁前除了过年走亲戚我至少有一半时间是光着脚丫走在乡间小路上的。
也有挺别扭的事,就是过年得“禁嘴”,平常咋说过年得“另说”,举个例吧,人明明死了,不说死,就像《祝福》所写,得说老,人老了。明明睡觉,不说睡觉,说“挖窖”。我至今不明白,这两个字与睡觉有什么关系。
回望故乡的年,以现在的眼光审视,最大好处,不仅是阖家团圆、亲友相聚,这当然是中国人特有的情结,人伦中最可心的乐事;也不仅是年终盘点、好吃好喝、放松筋骨,古人说的“劳农以休息之”。过年的最大好处,我以为是自由心性的放纵。君不见,平时声称滴酒不沾的,不是也喝了几盅?素常俭朴得近于悭吝的人们,这会儿也会出手阔绰,给小辈的压岁钱大方得很。平时一说话就脸红的人,过年时竟然也会滔滔不绝。原本五音不全的,说不定会突然吼上一嗓子:“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不回呀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平庸只有过年时变得有些超凡脱俗。在我们这个过于拘谨的民族,如果没有过年心性的放纵,日子一定会过得更加单调乏味。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哪怕这“驰”只有这么短短几天呢!
旅居海口十三年,印象里与年有关的,就是解放西路东边街巷里写春联、卖糖果和炒货的,弄出一些淡淡的年味儿。不仅城市,就是邻近的一些乡村,动静也不大,远不如中秋、公期什么的来得热闹。
鲁迅先生说: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而我想说的是,我的故乡过年很像过年。
(首发2007年2月25日《海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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