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母亲父亲和儿子》四十四
强天强和沈默语教授被关在同一间牢房,他们师徒二人倒也高兴。沈默语教授年岁大了,强天强年轻,他们两人在一起也好,万一沈默语教授有个腰酸腿痛的,强天强可以替他揉揉捶捶,他就轻松得多,舒服得多了。沈默语教授也非常喜欢这个徒弟,十分关心爱护这个得意门生。沈默语教授极其真诚地跟他的徒弟强天强说,他年纪大了,能不能活着走出牢房还不好说。他认为强天强年轻,也不会判得太长太久,将来一定有机会出去,说不定还能遇上科学的春天。沈默语教授说到这里,他站到有铁栅栏的窗子前,眯着双眼注视着远处的青山蓝天,遐思着未来深情地说:“到了那个时候,你有知识,有水平,有能力,一定会在知识的海洋里游刃有余地倘佯,定能写出许多有水平高质量的论文。你就能为国家效力,为人类作出莫大的贡献!”沈默语教授又把话锋一转,循循善诱地告诫他的爱徒强天强。他说,不过你千万不能自暴自弃,灰心丧气。你还得在如此艰苦的铁窗环境中继续努力刻苦地学习。沈默语教授愿意把深藏在自己肚子里的知识和盘托出,传授给他的爱徒强天强,他相信自己的爱徒将来一定会派上用场的。沈默语教授十分真诚地嘱咐强天强说,这里的条件差,环境恶劣,你得用脑子记,用肚子装。沈默语教授坚信凭强天强的智商和毅力准能行。
打那以后,强天强每天都专心致志地听沈默语教授给他传授知识。沈默语教授也常常教授强天强如何掌握知识和技能。强天强勤思强记,进步很快,沈老教授非常高兴。
强天强和沈默语教授两人情谊深厚,互相关心,把监狱变成了交心传情的场所;把监狱变成了传授知识和技能的课堂。他们两个犯人谈的是师生情,传授的是科学知识。这个监狱毕竟是人民政府的监狱,只要你不违规违法,看监人员是不会干涉的。有些看守人员,见他们师徒二人一个是殷勤施教,一个是勤奋好学,也深受感动,还为他们弄来了纸笔。拿到纸笔后,强天强像鱼儿得了水一样活跃,高兴得活蹦乱跳起来,逗得沈默语教授也乐呵呵地笑起来了。
母亲紫芸打从儿子强天强进了监狱后,她整天以泪洗面。一个才四十多岁的女人,脸上竟然刻上了一道道深密的皱纹。她憔悴得多了,也苍老得多了。难道她真的是命硬命苦吗?家里那么多人,一个个先后离世,好不惨然;现在,唯一的与她相依为命的儿子强天强又踉铛入狱坐了大牢。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母亲紫芸真有点想不明白。
田丽芳虽然也焦急心烦,惶怵不安,茶饭不思,然而她毕竟是有点知识的人,还是有那么一点自控能力的。田丽芳坚信强天强是无辜的,会有出头之日的。她期望强天强不要自卑自毁,自暴自弃,应当振作精神坚挺着,总会熬出头的。强天强你尽管放心,田丽芳心里只有你。田丽芳想好了,不管你怎么样,田丽芳都认啦,八年十年都等着你,你就放一百二十四个心吧!
眼下田丽芳最担心的就是强天强的母亲紫芸,可不能让母亲紫芸急坏拖垮身子,那是不得了的事情,也是强天强最不希望见到的,最担心的事!这个责任全落在田丽芳身上了,也是田丽芳义不容辞的责职。强天强呀,你放心吧,你不在母亲身边,还有田丽芳呢。田丽芳隔三差五的,就到母亲紫芸家去安抚劝慰她。有时候,田丽芳干脆就在母亲紫芸家做饭和伯母在一起吃饭,甚至于还跟伯母紫芸通腿过夜,谈心逗乐子。田丽芳像亲生女儿一样,关心照顾伯母紫芸,让伯母紫芸体味到和女儿一样相处的亲情爱意,以此来使伯母紫芸排忧解愁,开心快乐。
正如沈默语教授所说的,强天强判刑时间不会长。强天强被判了五年,五年一过,强天强就可以出狱了。判决后,强天强和沈默语教授等一些右派分子,都放到劳改农场去劳动改造去了。在劳改农场改造的过程中,强天强对他的恩师沈默语教授依然是照顾得很好。干重活时,强天强身大力不亏,他宁愿自己多承担一些,也不想累着恩师;闲下来,沈默语教授还是以知识来充实他丰富他。沈默语教授坚信,强天强这个门徒,将来一定会达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境界。
田丽芳和伯母紫芸曾经到劳改农场去探望过强天强。劳改农场很大,四周用铁丝网拉起来了,这是防范犯人逃跑的。农场里种着各种各样的庄家,有稻谷和各种瓜果蔬菜。干这些农活,对于强天强来说是拿手好戏,手到擒来。强天强在劳改农场的表现也不错,虽然时刻有穿警服的武装人员监督他们劳动改造,然而还是比较自由随便的,只要你不卖乖耍滑,好好劳动改造就行了,劳改农场也是酬勤罚懒的。他们是自种自吃,自食其力,还养了不少禽畜,看来伙食还不错。看了这些,母亲紫芸也就放心了,甚至于觉得儿子强天强在这里比在家里还好,因为,现在遭到了严重的自然灾害,国家正处于困难时期,农村粮食奇缺,每天每人三两米,要是儿子强天强在家,怎么能填饱肚子呢?饿还要饿坏呢!
田丽芳见到强天强,虽然眼睛有些湿润,但她没有流下眼泪,她是强忍着的,免得引得伯母紫芸和强天强伤心流泪。田丽芳千叮咛万叮咛强天强,要他好好劳动改造,争取早日出狱。她再三让强天强尽管放心,田丽芳一心等着他!
强天强笑着说:“丽芳呀,你千万别这样,我不能连累你。”
“什么连累不连累的?”田丽芳坚决地说,“我们海枯石烂不变心!”
“你别说傻话!”强天强郑重其事地说,“我就是出了监狱,这头上的这顶右派分子的帽子拿不掉,就会连累你,影响你的光明前程,值吗?”
“那我不管!”田丽芳斩钉截铁地说。
“你还是找个合巧的人吧!”强天强苦苦地劝道,“我永远把你当我的亲妹子。”
“我不嫁人,要嫁人就嫁给你强天强!”田丽芳极其伤心地流着眼泪,搀扶着伯母紫芸,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劳改农场,郁郁不乐地回到了徐村。
田丽芳一直对伯母紫芸关心备至。她认为强天强的母亲就是她的母亲,她田丽芳不关心照顾,还有谁来关心照顾伯母呢?
有一段时间,伯母紫芸常常外出挑土方兴修水利,在家的时日不多,田丽芳同伯母紫芸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一开始大家吃食堂,吃饭不要钱,走到哪里都有饭吃,而且都能吃饱。后来自然灾害严重,粮食短缺了,规定每天每人只吃三两米。这三两米怎么吃呀?只得一天三餐稀饭,那稀饭稀得简直是“洪湖水浪打浪”,都照得见人,肚子越喝越大,喝下肚饱了,撒泡尿肚子就叽里咕噜地叫个不停,饥饿极了。由于饥饿难忍,村里的年轻人和壮劳力都丢下家小外流他乡到很远的地方混饭吃去了。留在村里的老弱病残,缺收缺粮,饿得皮包骨头,精神木讷,有的人得了浮肿病,脸肿、手肿、腿肿、脚肿,一个个懒洋洋地无精打采地坐在太阳底下,阳光一照,皮肤显得亮光光的,像涂了一层油似的;有人气息奄奄,临断气前还喊着叫着要吃白米饭。人们常说“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在这严重的灾荒之年,人们的思想也乱了套,好端端的黎民百姓,希望登大牢去吃牢饭;反而说登了大牢的人运气好,挨不着饿了。母亲紫芸对于儿子强天强被抓坐牢,她先是哭的死去活来,痛不欲生,现在她反而觉得儿子强天强运气好,要是在家,一个大男人三两米怎么填饱肚子不挨饿呢?那样是死是活还说不定呢?
那时候,徐村真的饿死了不少人。人们饥饿难忍谁也顾不了谁。田丽芳好在每月还有工资钱,她不添衣服,不买化妆用品,节衣减食,买一些黑市粮,高价胡萝卜、山芋等,给家里一些,也给伯母紫芸一些。她们虽然不能吃好吃得很饱,但总算免强挺过来了。
一天,徐村小学的殷校长找田丽芳谈话。殷校长把田丽芳请到校长室,让田丽芳坐在他的对面,态度严肃地说:“田丽芳老师呀,你是一个教书育人的人,就不应该跟右派分子的母亲拉拉扯扯,搅和不清。你怎么想得起来,跟右派分子的母亲一道去监狱和劳改农场探望右派分子强天强的呢?你要知道,跟右派反革命分子不能划清界限,这是很危险的。希望田丽芳老师悬崖勒马,坚决与右派分子强天强一刀两段,彻底划清界限,真正站到革命队伍这边来。否则后果自负,也不堪设想!”
田丽芳听殷校长这么一说,大吃一惊。她想,难怪强天强说他会连累她田丽芳的,还真的给他言中了。田丽芳对殷校长的观点不敢苟同,但考虑殷校长是校长,代表一种权力,怎么办呢?田丽芳冷静地思索了一会儿暗暗说,你们搞阴谋,田丽芳就跟你们玩阳谋。为了保住这个教书的饭碗,她只得暂时听从强天强的话,依了强天强,先断绝关系,不过是暂时不来往呗,强天强也不会怪罪她田丽芳的。田丽芳心里只有强天强,等到什么时候,田丽芳都等着他强天强,绝不后悔。你们这些别有用心的人又不是田丽芳肚子里的蛔虫,能知道田丽芳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打算?田丽芳的事情只有田丽芳自己知道。强天强你等着吧,田丽芳是说一不二的,说得到也一定能做得到,你就放一百二十四个心吧!
人民公社化以后,王左成了徐村大队的大队长,他儿子王闯是前村生产队的队长,也就是徐村大队二队的队长。三年困难时期,他们父子二人没有外流他乡,大概他们父子二人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人家挨饿,他们父子没有饿着,否则,他们也不会安心呆在徐村家里的。王闯比田丽芳小两岁,生的头大脸大,脸上堆满了横肉。他做事麻木,喜欢横冲直撞,村里人都叫他“闯王”,谁都不敢招惹他。王闯跟田丽芳都是前村生产队的。现在强天强是个大右派,正在蹬大牢改造,田丽芳总不能嫁给一个大右派劳改犯吧?王闯看到田丽芳长得水灵秀气,是徐村不多见的漂亮女子,又有一份人人羡慕的稳定工作。虽然田丽芳比他王闯大两岁,但又不是“女大三动刀斩”,大两岁不管事,“女大男胜老娘”嘛,这样王闯就动了色心邪念。王闯哀求他父亲王左,凭借手中的权力和一张老脸托人去替他说亲做媒,他多么想娶了漂亮的田丽芳啊!王闯想,田丽芳虽然是个有知识的小学教师,他王闯只有小学二年级的程度,好歹他还是个生产队长,就算不是门当户对,也还是蛮般配的!
王左大队长考虑再三,觉得如果这门亲事能搞成功,那倒是一桩笑不动的好事,这个儿媳妇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王左想到了徐村小学的殷政国校长。殷政国校长身为徐村小学的校长,有很多事要听徐村大队长的。王左托他办的事情,既不好推托,也不好意思推托,就满口答应下来了。殷校长也深深知道王闯和田丽芳这两人有点不般配。王闯性格莽撞,有点瞎撞蛮闯,人品又不出奇,文化又低;田丽芳是个非常稳重的知书达理的姑娘,有智慧又漂亮,跟一个土包子在思想性格上怎么合的来呢?这不是给我殷政国出难题吗?当然,殷政国也只能试试看,不成功也怨不得殷政国校长了。殷政国校长考虑来盘算去,还是决定分两步走。第一步是先让田丽芳跟右派分子强天强划清界限,断绝关系;第二步再谈做媒提亲的事情。
殷政国校长没有想到,他的第一步实施得那么顺利,目的达到了。据他观察,最近一个阶段,田丽芳不去右派分子强天强家了,看来真的是和右派分子强天强一刀两段了。殷校长想想也应该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漂漂亮亮的姑娘,找个什么人找不到呢?偏偏要找一个坐过大牢的右派分子劳改犯呢?殷政国校长不负重托,琢磨着实施他的第二步方案了。有关做媒提亲的事刚一开口,田丽芳就大声惊叫了起来说:“哎哟喂,我的天也,殷校长简直是拿田丽芳开心啰!”
殷政国校长扳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的是真话,也是受人之托!”
田丽芳也扳着面孔郑重其事,态度十分严肃地说:“请殷校长自重,别再提这种事了。田丽芳年龄虽不大,可在这方面受到的打击和委屈太大,也太惨重啦!”
“早点找一个归宿,不就解脱了吗?”殷政国校长笑盈盈地说。
“我田丽芳目前不打算嫁人!”田丽芳很不高兴,也毫不客气地站起身来了。
“我看王闯还不错,又是生产队长,你好好考虑一下。”殷政国校长不死心地劝告田丽芳说。
田丽芳听到王闯二字,非常生气,理也没理殷校长,就气呼呼地出门走了。
殷政国校长也无可奈何。从那以后,就再没有向田丽芳提起过那种事。
田丽芳回到家中,那个嬉皮赖脸的王闯已经坐在她家里跟她母亲田嫂在闲聊。王闯见田丽芳回来了,欣喜欲狂地站起来殷情地说:“田老师你好啊!”
“王队长稀客嘛。”田丽芳回敬了一句,但眼睛看也没有看王闯一眼,就进了自己的房间,“通”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王闯像只久饿的馋猫一样,馋巴巴地盯视着田丽芳房间的门口,连跟田嫂说话都心不在焉了。王闯是多么希望田丽芳出来陪他坐坐说说话,或是出来一下,让他再看一眼,心里就舒服多了。可是田丽芳就是不出来,不照面,真把王闯急坏急死了。王闯又像意大利奔牛场上的耍野狂奔的蛮牛一样,东奔西蹿,横冲乱闯起来。他冲着田丽芳的房间大声嚷嚷着说,强天强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认识几个字,以为自己能说会道,就大着胆子给领导提意见,结果弄来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蹬了大牢。这顶右派分子的帽子,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一样,就是在棺材盖上也翻不了身呀?看来是要带到棺材里去了。这样的人还自不量力,还想得美,还想娶老婆呢?就是三个腿的蛤蟆也不肯嫁给他呀!谁愿意受他的连累呢?那样不苦一辈子呀!王闯说着把眼睛夹夹,朝田丽芳的房间看看,分明是把这一番话说给田丽芳听的。接着王闯又嘻嘻地笑着说,听说田丽芳姑娘已经跟强天强那小子断了关系。断得好,不断绝关系会连累田丽芳老师的,还要把田丽芳老师的铁饭碗砸碎打破呢!王闯说着又得意忘形地用他的小眼睛瞅瞅田嫂,想看看田嫂有什么反应,持什么态度。田嫂只是耷拉着脑袋莫不做声。王闯进一步说,田丽芳姑娘生的漂亮,又有知识,人又好,找个人家还不容易?应该找一个好对象,家庭成分好的,历史清白的。
田嫂急忙说:“田丽芳暂时还不打算找对象。”
“那怎么能行呢?”王闯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我家田丽芳还小呢,不急。”田嫂淡然地说。
“不小了,女孩子大了——”王闯是想说女孩子大了不好嫁,但他没有说出口,只说,“大了不好。”
田嫂知道王闯想说什么,也没往心里去,只是笑了笑没有作声。
“我跟田丽芳姑娘介绍一个吧!”王闯冒冒失失进一步说,“包她满意。”
田嫂不由自主地问道:“是谁?”
“远在天边——”王闯装出不好意思,羞答答地低下头摆弄着手指说,“近在眼前。”
田嫂听了感到很愕然。她想,凭你王闯这样的尸形假影的样子,还想吃天鹅肉?田嫂立刻镇定下来,显出泰然自若的样子没有作声。
田丽芳在房间里听王闯这样胡说八道,气不打一处出了。田丽芳冲出房间,大声呵斥道:“王闯,你别异想天开,,白日做梦!你快给我走人,我田丽芳不欢迎你!”
王闯听了仍然不动神色,竟然厚颜无耻,干脆朝地下一跪哀求道:“丽芳姑娘,求你嫁给我吧!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滚,滚,滚!我不嫁人,不嫁!你给我滚蛋!滚!”田丽芳气冲牛斗地夸出门走了。
王闯跪了一个时辰,田嫂也不理不睬他。王闯自觉没趣,就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怏怏不乐地灰溜溜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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