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事《母亲父亲和儿子》二十七

  强天强已经十四岁了，这一年又发生了几件大事。那年的四月徐村人又开始跑反了。这次跑反不是因为日本鬼子进村清乡扫荡，日本鬼子都无条件投降好几年了。这次跑反是老百姓受到了吃了败仗而节节败退的国民党军队的残兵败将的骚扰。过去小日本鬼子进村清乡扫荡，大都从徐村的西南两面进村。这次国军的残兵败将是从省城败下来的，他们是从村北面进入徐村的，打徐村经过，大概是向南方逃窜。这些残兵败将从徐村经过时，遇到男丁就抓去替他们挑东西，老百姓称作“拉夫”。如果你不去给他们挑东西，他们就极其凶狠毒辣地打你，甚至于处死你。这样一来，一旦败退下来的国军的残兵败将从徐村经过，老百姓都四处逃散，比兔子跑得还快。

   一天，强震虎正在徐村北边的沟渠溪流里布网打渔，一伙国军的残兵败将从河沟边经过，他们发现了正在打渔的强震虎，就把他抓了，硬逼着强震虎替他们挑着沉重的枪支弹药跟着他们走了。紫芸和儿子强天强在家等着强震虎打渔回来，结果总不见强震虎回来，就四到八处寻找，声嘶力竭地呼唤，结果只在河沟里发现了强震虎的鱼盆和鱼桶。帮忙寻找强震虎的管田把鱼桶和鱼盆挑了回来，紫芸和儿子强天强以为强震虎不慎落水，正打算要人四处寻觅，徐村有人说，远远地看到强震虎被国军的残兵败将拉夫拉去了。

   母亲紫芸和儿子强天强心急如焚，哭干了眼泪，喊哑了嗓子，左等右盼，也不见强震虎回来。紫芸和儿子强天强母子两人经常跑到徐村南边的路边村口，站在风口上掂着脚向远处眺望，心情凝重，默默地眺望期盼，期盼着强震虎能奇迹般地平安无事地回来。然而他们母子两人望眼欲穿，始终不见强震虎的踪影。紫芸和强天强母子两人只得一次次地失望地悲伤痛苦地回到家里。

   “唉！天强呀，你爸爸多半是没了，唉！没了，没了。”母亲紫芸唉声叹气，灰心丧气地对儿子强天强说。

   母亲紫芸眼泪汪汪，痛苦不堪。儿子强天强总是安慰母亲，要母亲想开点想远点，多往好处想想。强天强坚信他爸爸强震虎是不会死的，爸爸是个大好人，好人必有好报；爸爸脑子聪明灵活，小日本鬼子都被他骗过了，而侥幸逃过了一劫，他肯定也会骗过那些残兵游勇而脱身避祸的。强天强还认为，他爸爸强震虎身强力壮，一定能克服重重困难，排除千难万险，迟早一天都会回来的。强天强告慰他的母亲不要伤心悲苦，伤了身子，要耐心等待，安心等待，放心等待！

   几天后，徐村又过了一回兵，这次过兵是从南边过来向北边往省城去的。这次打徐村经过的兵，都穿着灰布衣服，有的还穿着便衣，他们和老百姓一样，不差分毫。他们这些兵，只打徐村路过，不打扰老百姓，老百姓也就不跑不躲了。孩子们还成伙结伴地跑到村口路边去看过兵。强天强、田勇和田丽芳他们一些孩子都去看了，这些兵不仅朝孩子们笑，而且还向孩子们挥手致意，可亲热和蔼啦！这些兵列队整齐，步伐一致。他们一边行军，一边唱歌。他们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歌声嘹亮，铿锵有力。孩子们意识到天真的要变了，正如大人们所说的要改朝换代了。

   就在这一年，强天强、田勇和田丽芳三个孩子都考取了县城中学。管有义真的等到了他的好伙伴好朋友了。

   开学前，强天强坐在自己的大门边，眼睛看着门外，遐思狂想起来。他想他爸爸强震虎被国民党的残兵败将拉夫已经走了几个月了，他和母亲两人天天想日日盼，至今不见爸爸的踪影，不见爸爸回来。要是爸爸强震虎回来了，爸爸知道儿子强天强考上了县城中学，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一定会亲自送儿子强天强到县城中学去报到注册，要是那样该有多好呢！可是爸爸至今还杳无音信。强天强是多么想念他爸爸强震虎啊！他像毛驴打滚一样，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伤心痛苦得眼泪汪汪，但他不敢出声，也不敢不忍心面对母亲，生怕勾起母亲的心思，引得母亲伤心落泪。强天强深深地思念记挂着他的父亲强震虎，暗暗地流着眼泪，眼睛盯着门外，正在出神遐思。这时候他突然发现有一个乞丐似的人，气息奄奄地来到他家门口。强天强看见那人衣服褴褛，浑身脏兮兮的，脸上沾满了黑灰泥土，蓬头披发，眼睛无神，走路蹒跚无力，跌跌撞撞。强天强顿生可怜悯侧隐之心，立刻走上前去搀扶那人。那人竟然有气无力地，用非常微弱的声音叫了一声“强强”，那委屈痛苦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下来了。这时候，强天强才发现是他亲爱的爸爸强震虎。强天强一阵心酸，那眼泪也不住地流下来了。母亲紫芸也十分惊喜地冲了出来，她和儿子强天强两人赶快把强震虎搀扶着进了屋，三人相拥而泣，良久不离不散，这情景实在是令人心碎！

   强震虎洗玩澡，换了衣服，吃了饭喝了水，解决了饥饿干渴，精神稍稍恢复了一些，虽然骨瘦如柴，但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调养几日会好起来的。

   这时候，村里人闻风而至，都陆陆续续地来看望侥幸活着回来的强震虎了。大家都为母亲和强天强高兴，都祝愿强震虎“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母亲紫芸倍加疼爱地不断给强震虎倒茶递水。强震虎大概是太干渴了，大口大口地喝着茶水。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强震虎就把他被国民党的残兵败将抓去当了挑夫，一路跋山涉水，趟河过桥，吃尽千辛万苦，到他脱身后，一路遭遇的艰辛磨难的前前后后的情况，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叙述了一遍。

    那天强震虎正在河沟里下网捕鱼。这时候，一大批阵容不齐，一个个歪戴着军帽，懒散拖沓的国民党的残兵败将从河边走来，他们拿着枪大声吆喝，叫正在河沟里打渔的强震虎上岸来。强震虎本来不想上岸来，但看见这些凶神恶煞一样的大兵拉动了枪栓，杀气腾腾地对着他，也就乖乖地划着鱼盆来到水边。强震虎以为这些大兵想要他打的鱼，就拿鱼给他们。这些残兵败将瞪着虎狼一样的眼睛，恶狠狠地强行把强震虎拖上岸来，硬逼着强震虎拿了扁担给他们挑东西，充当他们的挑夫。强震虎在这些横蛮无理的残兵败将的威逼下，为了不吃眼前亏，只得无可奈何地挑着很沉重的东西跟着这些大兵们走了。

   强震虎被夹在这些残兵败将的中间，跟着他们逢山过山，遇水趟水，日夜兼程拼命赶路。人们说“兵败如山倒”，这话一点不假，这些残兵败将非常狼狈，也非常懒散，一个个都想着开小差，有的趁人不备，把枪一甩就溜之大吉了。最后这些残兵败将溜的溜逃的逃，连挑夫强震虎在内仅剩下十个人了。强震虎替他们挑着很沉重的枪支弹药，跟着几个顽固不化的残兵败将已经走了好几天，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听说是到了浙江和广东交界的地方。看样子这几个顽固不化的残兵败将都是大小不等的军官，他们是想到海外去逃命，才跑到这里来的。强震虎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下子到了这么遥远的地方，又人生地不熟，想溜之大吉，自己连方向都分不清了，再则，这几个顽固不化的家伙，个个都是凶神恶煞一样的暴戾狂徒，都是杀人不眨眼睛的魔鬼怪兽，他们将强震虎看管得很紧，步步留神，生怕强震虎开溜了没有人替他们挑东西。强震虎无法可想，无计可施，只得走一步打一棍，硬着头皮跟着这几个顽固不化的残兵败将走。他们在那个边远的地界转悠着，在那个地方的一个村莊边，有一个农民打扮的男人在田边挖野菜。这些残兵败将赶路赶得又饥又渴又累，就把那个农民打扮的人叫住，要他回去烧点饭菜给他们吃。那个农民打扮的人长得五短三粗，方头大脸，双眉带煞，虎目生光，看上去力气不小，还透着一股英气。这个农民打扮的人没有推辞，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他们，并笑嘻嘻地把这些残兵败将领回家去了。这个农民打扮的人的家是三间草房，东边是厨房，西边是卧房，中间是堂屋。堂屋里除了一张八仙桌和几张长凳子而外，几乎是家徒四壁。这个农民打扮的人是一个单身人，倒也勤快，不多时他就烧好了一锅饭，烧炒了几样菜，又爽快麻利地恭恭敬敬地把饭菜端上桌子，请逃兵流寇们就餐享用。这些逃亡的国民党的残兵败将真的累极了也饿极了，他们喜笑颜开，毫无防备地把枪卸下靠在了墙边上，围坐上桌子，满意开心地狼吞虎咽地吃饭夹菜了。这些逃亡的残兵败将们吃得正香正过瘾的时候，那个农民打扮的男人，操起一把枪拉开了大栓，把子弹推上堂，对着这些国民党的残兵败将大喝一声说：“不许动，否则我就打死你们！”

   这些逃亡的国民党的残兵败将本来就是吃了败仗的惊弓之鸟，胆战心惊，狼狈不堪地跳到这里来的，眼下又遇到了这突如其来的生命威胁，一个个被吓得目瞪口呆，惊慌失措，屁滚尿流，不敢动弹了。那个农民打扮的男人，搜了他们的身，交了他们的枪，命令这些国民党的逃兵败寇吃了饭以后，就有山的归山，有庙的归庙，好好做人，不要危害老百姓。

   这些缴了枪戒的逃兵败将，胆战心惊地吃了饭，乖乖地出门灰溜溜地走了。

   强震虎没有跟残兵败将们走，他终于获得了自由了。强震虎心里十分高兴，但也非常苦恼烦心，觉得这对他这个没有出过远门的地地道道的农民打渔人来说，一下子来到这么遥远的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千里迢迢的路程，要摸索着回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强震虎必须回去，就是走不回去，他爬也得爬回去。强震虎非常思念记挂自己的唯一儿子强天强和自己的夫人紫芸，他们母子两人也一定惦念牵挂他强震虎，他们母子一定是没日没夜的期盼他，不问刮风下雨，炎热寒冷都在风口路边眺望他，还不知道强震虎是死是活，这种精神上的煎熬和折磨，他们母子两人承受得了吗？经受得住吗？

   强震虎回家的决心是大的，他知道这条回家的路道的艰险，有一道道山丘坡地要翻过；有一条条沟渠河流要渡过；山间密林中还得要他自己开辟路径，还要防范野兽恶狼的袭击。强震虎来的时候是跟着几个带着枪弹的逃兵一道走的，人多好办一些，可是现在要回去就是他强震虎一个单身人，又身无分文，要经受这样的考验，是非同小可的，也是非常严峻的。

   强震虎深信，虽然路途遥远千里迢迢，路况又十分艰难险阻，但他一定能回到徐村，回到自己的家，同他的家人儿子强天强和夫人紫芸圆满团聚。强震虎想，他有坚定顽强的意志；有坚实强壮的身体，再大的苦他能吃得了，什么样的磨难他也能顶得住。虽然路途遥远，路道艰险，身无分文，但他有体力有智慧就会有生存能力，就能克服困难战胜困难，在徐村他不也遇到了不堪想像的窘境困难吗？有钱人刁难坑害他，致使他没田种打不了工，他凭体力智慧，靠打渔摸虾，一家人的生活还是挺过来了。强震虎就不相信，他一个大活人到了深山老林，荒郊野地会憋死饿死？

   从那个农民打扮的男人家里临行时，强震虎把他被国民党的这些残兵败将拉夫把他拉来的情况，一一地告诉了那个农民打扮的男人，也说出了他的苦衷，那个农人听了非常同情，给了他一些吃的，还给了他一包火柴，让他在路道上找点野味充饥，也好点燃一堆火防范野狼恶兽的袭击。强震虎千恩万谢，告别了那个农民打扮的男人出了门上了路，开始了他的艰苦卓绝的跋涉；踏上了荆刺丛声，险象百出的归途。

   强震虎沿路乞讨，到了阡陌荒野，深山老林，他或者是捕鼠杀蛇，或者是采摘野果充饥，掏取鸟蛋用以止渴。强震虎晓行夜宿，住牛棚歇庙角，熬过了一个一个白天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夜晚。强震虎的鞋磨破了，衣服弄脏擦破了。他的头发胡子长了，他已经演变成一个蓬头垢面的讨饭花子了。强震虎忍饥挨饿，吃尽辛苦，受尽磨难，自己摸索着回家的归途。强震虎在不堪忍受令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危险的路道上，不止一次地遇到了恶兽野狼，他都聪明地用火柴点燃了火把，或燃起了篝火吓退了野狼恶兽。强震虎已经忘掉了时日，他不知走了多少路，翻过多少座高山，躺过多少条河流，他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才排除了艰难险阻，耗尽了多少精力，经历了九死一生，很幸运地摸索着回到了久违的徐村，糊里糊涂地回到了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