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土与雪松(小小说)
红土与雪松(小小说)
作者 施泽会
清明时节的麻栗坡总笼着层薄雾。王秀兰攥着发皱的车票,在陵园门口数到第七级台阶时,膝盖突然失了力气。四十一年了,花岗岩台阶边缘早被千万双布鞋磨得发亮,却比她梦里那条通向儿子的路还要陡。
"妈,打完仗就回家盖青砖房。"隔着泛黄的相框,儿子陈建军的酒窝还陷在十八岁的笑纹里。此刻他的墓碑嵌在第四排第七列,照片右下角结着层细密水珠,像极了当年他入伍时,王秀兰连夜缝在军装内衬的泪痕。
陵园守墓人老张头认得这种眼神。他默默递过竹篮,里头躺着三块沾着红土的米糕——今早第三个从北方来的母亲了。远处纪念塔上"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的金字刺破晨雾,塔底那株北京雪松却垂着枝桠,像是要接住所有未落尽的泪。
"嫂子,您坐这儿。"老张头引她到六角亭,石桌上摆着只豁口搪瓷缸。当年其他军区运来的龙柏已高过飞檐,枝杈间缠着褪色的红布条。王秀兰抖开包袱皮,露出双千层底布鞋。鞋尖上绣的并蒂莲早磨成了灰白,针脚却仍倔强地支棱着。
她忽然听见铁器刮擦石板的声响。穿65式军装的中年汉子正半跪在隔壁墓碑前,军用匕首小心剔着青苔。"连长,您看这老山兰。"他往汉白玉碑座上放了个玻璃瓶,里头野兰花的根须还裹着猫耳洞的红土。
墓碑群像沉默的方阵向山顶延伸。王秀兰数到第四排时,山风突然卷起张残破信纸。泛黄纸页掠过英雄台,擦过十五座镶着军功章的墓碑,最终停在她膝头。钢笔墨水洇开的字迹写着:"若我牺牲,请把抚恤金给小妹读书..."落款日期是1984年4月27日。
"这是小山东写的。"老张头不知何时立在亭柱旁,"他揣着这信冲上1072高地,肠子流出来还抱着爆破筒。"守墓人枯枝般的手指划过碑林,"第三排那个空墓埋着他的军帽,尸骨...没找全。"
王秀兰的指尖突然触到冰凉的凸起。在建军墓碑底座背面,有道浅浅的刻痕——歪扭的"娘"字叠在工整的"对不起"上。她想起儿子入伍前夜,油灯下那封家书被泪滴晕开的墨迹:"孩儿不孝,但祖国需要..."
山脚下传来学生们的宣誓声。红领巾们捧着白菊拾级而上,最前排的女孩突然指着21排某座墓碑惊呼:"快看!这位烈士和我爷爷同名!"带队老师翻开泛黄的战地日记,念出段被硝烟熏黑的文字:"昨夜梦见娘煮了红糖汤圆,醒来枪管上结满露珠..."
暮色渐沉时,老张头点亮了纪念塔前的长明灯。王秀兰最后抚过墓碑上青春永驻的面庞,将布鞋端正摆在"陈建军烈士之墓"前。鞋窝里塞着张新写的字条:"娘老了,走不动了,这双鞋陪你守南疆。"
夜风掠过北京雪松的枝桠,九百七十座墓碑在月光下泛起青辉。山脚的盘龙河静静流淌,水声中依稀混着遥远的冲锋号。陵园外墙新刷的标语正在夜露中凝固:你们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活在你们守护的春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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