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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的碎片(二)

作者:刘继智 阅读:13 次更新:2025-01-07 举报

                            《时光的碎片》


                                             刘继智



1971年9月13日,这一天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国家副主席林彪驾着的三叉戟飞机在外蒙古温都尔汗坠毁。


我那个时候才九岁,有一天,我大哥的老舅来我家,神秘兮兮地跟大哥说起这事,恰巧被我听到了,开始几天,此消息先是在党员内部传达,要求秘密不外传,事实上,几天之后,此消息早已经家喻户晓。


我们村里几个要好的小伙伴聚在一起,都面带疑惑地说:“林彪,驾着三个头的飞机逃跑,迷失了方向,在外国死了!”


直到今天,三叉戟,我还不知是个什么样的飞机。


林彪坠机事件不久,全国上下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批林批孔运动。


自我记事的时候起,几乎年年都在运动之中,大办钢铁运动、四清运动、斗私批修运动、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批林批孔、评法批儒、评水浒批宋江、反击右倾翻案风。这些运动有时候搞个一年半载,有时候持续好几年,就好像无酒不成礼仪似的,没有运动就没有我泱泱大中华似的,运动成了个人和集体生活的主体。


运动的结果,当然是我斗你,你斗我,大家纷纷揭发,纷纷发言,纷纷批斗,口诛笔伐,直到把大多数人斗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为止。


我那个时候还小,虽然也积极加入了这些批斗运动,也热火朝天参加了批斗会,但确实不知斗的目的是什么,到底为何要批斗,只是觉得这样斗来斗去,特别好玩,特别挺有意思。


那年秋天,仿佛天气冷得特别早,学校组织学生上山挖荒,目的地是界岭那边的弯背沟,我背上锄头,早上七点钟出发,弓腰走上二十多里山路,由于早上就啃两个生红薯,来到弯背沟时,早已经饥肠辘辘。


十岁的孩子,现在恐怕连锄头都扛不动,那个时候扛着锄头,走上二十多里山路,一到地方,就马上举起锄头开挖起来。


老师在前面一丈多远的地方蹲着,目不转睛盯着前面挖荒的学生,不时还一股劲催促着,在老师严格监督之下,手里的锄头还真的停不得。


如果少有不从,最后的结果必然是被揪上台,在众人面前,低下头来,任人批斗,直到把你批得要死不活、批得哑口无言为止。


批斗,是最有效、最快捷的整人方式,人活在世上,哪个又不要脸面呢?批斗会就是把你的脸皮当众撕开、揭下,然后再撕。


弯背沟的荒地挖了满满一大片,学校决定我们班去四十多里外的红安黑沟林场挖荒,这次去黑沟林场,一去就是半个月,家里没有粮食,就带了几斤米,每顿只抓一小把放在瓷缸里蒸,上山挖荒,一会儿就饿了,肚子呱呱直叫,关键是林场本来是伐杂木林子来荒,树兜子特别难挖,遇到泥水地,一锄头挖下去,满身都是泥点子,满脸也是泥点子,往往是难以睁开双眼,但老师依然鼓励学生说:“挖,使劲挖,要像挖孔老二的脑袋那样挖下去!”


我没有见过孔老二,大概他的脑袋特别坚硬,肯定比这树兜还要坚硬吧!


下午太阳落山,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林场临时工棚,吃了饭,晚上开“批林批孔”批判会,老师先让同学们都纷纷发言,然后最后作总结,先把林彪的罪行和孔老二的罪行宣讲了一遍,说:“孔老二是坏到骨子里,林彪是孔老二的徒子徒孙,他是坏到头顶!”


批判林彪孔老二之后,老师总结说:“今天的劳动,大部分同学表现都比较好,但依然有少数同学,干活偷懒,这样的同学,就像林彪孔老二一样,要恶狠狠地批判到底!”


之后,老师便点了几个学生的名,几个被点名的学生都乖乖地站起来,头低着,一句话也不说。


由于连续几天没有吃饱,每到夜里,肚子饿得厉害,疼得厉害,而且经常起来解小手,我实在熬不下去,有一天夜里和带队的老师说明情况,说着说着就情不自禁哭了起来,老师开始倒是很镇定,见我哭了,也嚎啕大哭起来,班上的许多同学开始觉得莫名其妙,懵了,有的同学也跟着哭,哭声一遍。我不好意思再提这事,连忙跑去厕所解小手去了。


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的学校,的确有些太残酷,太不近人情!


可是,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年冬天,天气异常寒冷,开始是连续下了几天冻雨,然后就是下小雪、大雪,大雪下了好几天。整个大地下了两三尺后的雪,而且,地上的冰凌起码有五六寸厚。


接着就是一个多月的严寒天气,天气极冷,冰凌极厚,出门极不方便,加之初冬时生产队劳动抓得特别紧,家家户户几乎没有准备多少过冬的柴禾,取暖的材料没有了,我们兄弟伙穿的衣服都比较单薄,每天就蜷缩在火塘边,没有火烤,就干巴巴对着火塘围城一团。


母亲看在眼中,愁云满面,她和父亲商量,趁着天黑,两个人便用稻草葽子把腰部缠了好几道,把鞋也用稻草缠了又缠,母亲的腰间系上锯条,父亲的后边斜插了一把茅镰,便冒着风雪出了门。


那个时候,大队的山树木基本上已经砍光,远一点的也被大队封山,我们平时砍柴总要翻过界岭,到河南新县卡房乡的地界去砍,但这个大雪天,不可能走上几十里山路去界岭那边砍柴,唯一的办法只有进入到大队封山育林的地方砍松树和生产队的田头地坎去砍乌桕树,但砍这些禁木,必然担风险,父母是不会让我的几个哥哥去的,万一被大队护林人员逮住,老年人不怕批斗,年轻人一旦被批斗,那就给人生留下了污点。


我们大队那个时候有专门的护林员,这么冷的天气,上山砍树不可能走远,只能够砍近处的柳树和乌桕树 但河边的柳树太大,又靠近村子,砍倒时发出的声音一定很大,一旦被人发现,就会前功尽弃,况且,当时的巡逻员“搅粑生”和“癞痢香”经常拿着一面铜锣,在村头绕来绕去,他俩一边巡逻,一边喊“各家各户注意啰,太冷了,不要偷伐大队生产队的树木呀,逮到一个,一人牢底坐穿,全家遭殃呀!大家记住了哈!”


半夜时分,我听见大门吱呀一声,随着“嘣咚”一声响,我跑出堂屋,看到院子内站着两个雪人,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父亲和母亲,院子中央横放着一棵碗口粗的乌桕树,树上的枝丫还没有完全卸掉。


父亲当晚把那棵偷来的乌桕树锯成几截,并把它藏了起来。


但后来还是有人向大队告密,大队派人来我家搜树,还在母亲机敏,把树筒都抹上了黑灰,才躲过一劫。


有了柴禾,就不至于饿肚子,母亲把深秋晒干的红薯片炖着吃,总算能够勉强填饱肚子。


我们那个时候毕竟还小,不是太懂事,一旦寒风停了,便三五成群去河堰之中滑冰,有时候也去畈里的水塘上滑冰,用铁锹和秧马当坐骑,一个人坐在上面,或者前面的人拉,或者后面的人推,小伙伴们有说有笑、嘻嘻哈哈。


间或,我们路过村头的柳树林,看到林中被雪压断的枝丫,也会使劲拖将回家,当然,每一次拖回柳树枝丫,少不了父母亲的一顿褒扬。


有一次,我和哥哥在村头的水塘上滑冰,突然,我发现厚厚的冰层下有一个鱼脑壳,我十分好奇,连忙喊来哥哥,他扒在冰面上仔细地看了个究竟,说:“是鱼,是冻死的鱼,这条鱼起码有三斤多重!”,那个年月,虽然我们经常去河里摸鱼吃,但能够吃到几斤重的大鱼实在是稀罕事。于是,我和哥哥分别找来几块尖石头,使劲凿冰,一下,两下,三下,厚厚的冰层依然岿然不动、丝毫无损,哥哥于是快步跑回家,拿了一把斧头和凿子,费了好大的工夫把侥幸把厚厚的冰层凿出一个窟窿,哥哥不怕刺骨的冰水,迅速从冰层内取出那条鱼。


不用说,那个鱼让我们一家人过了一把鱼瘾,虽然不足以饱餐,但几个月未尝鱼味,总算填补了一下食欲,慰藉了一下味蕾。


之后的几天,我们于是拿着一把斧头、一柄凿子,到村四周的水塘里找冻死的鱼,还真的又找到了好几条。


那年的冬天很漫长,真的特别漫长,仿佛持续了四五个月,那年过年时节,地上依然还是一层厚厚的冰层,依然还是异常寒冷。


因为连续几个月的冰雪天,生活和取暖问题常常让父母发愁,但尽管如此,那年春节前,家里没有钱割年肉,但父亲还是想方设法赊了几斤豆子,把家里留作豆种的另外几斤豆子拿出来,放在水桶里浸泡了一天两夜,父亲其实早早地和豆腐铺的师傅定了具体日期,等第三天一大早,豆子浸泡得差不多的时候,父亲便挑了水桶,面带喜色,急匆匆去了村头的豆腐铺。


通过石磨磨豆,纱布过滤,锅里烧火煮浆,把热的浆水过缸加卤水,刮锅巴豆腐、点浆沉淀,然后就是铲豆腐脑、压豆腐、压千张等工序。


豆腐做完之后,父亲悠悠闪闪挑着沉重的担子回家,犹如凯旋而归的将军,满面荣光,我相信:他内心的喜悦肯定已经抑制不住了。


那年的年饭是一个典型的豆腐宴。没有钱卖肉,几碗菜全部与豆腐相关联。尽管如此,父亲对这顿年饭也是异常重视,这种重视的程度不亚于一个临战检阅的将军,这个比喻也可能不恰当。当时我的父亲,的确在腊月二十九这天就开始忙碌起来,泡海带、泡线粉、炸浮油豆腐、炸豆腐圆子等等,然后,把这些成品炒煮之后,盛入火罐里熬煮,火塘里的木炭是年前父亲自己烧出来的,一直留存着。炭火不大不小,文火焖煮,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那双筷子,揭开瓦罐,用力搅动几下,罐子里的食材随着筷子转动,罐子口冒出一股股热气,热气袅娜升腾,满屋飘散,香气扑鼻,整个屋子弥漫着豆腐食材的香味儿。


每一次,我看着父亲用筷子搅动罐子的时候,总是目不转睛盯着看许久,看得口水都差点流出来。


那顿年饭的豆腐宴当然也特别丰盛,父亲忙碌了一天一夜,也为一大家人做了十多个碗的菜肴,什么海带煮千张、线粉下千张、浮油豆腐煮白菜等等,我们一家人也照样吃得津津有味。


春节过后,雪还没有完全融化 人说年过月尽,那意思就是说,春节已经过了,元宵已经过了,不能够再玩乐了,该下地干活了。


批林批孔运动还在继续,只不过进一步深化了,变成了“破四旧立新风”运动,这一运动实际上是前几年破四旧的翻版,高门楼基本都拆了,古雕花基本挖得差不多了,石鼓石墩基本已经打破,墙上的石兽也大都捣毁,其它的如采莲船、龙灯、皮影戏早已经没收烧光,再破四旧,真的没有什么可破了。


于是有人建议:不是搞“农业学大寨”移河造田”“移山造地”工程吗?不如把这两项运动结合起来,把富家井的那一片坟园全部平了,改造成良田,既能够“破四旧”,又能够“学大寨”,一举两得,何乐不为呢!


富家井的那一片坟园,就是我们家族的祖坟山。


坟园的面积大概有二十多亩,一座座的墓茔一字儿排开,前后排了好几排,就像一个个小土包,这里面也有我祖太公、太公、细太公,我奶奶的墓茔。


土地上的冰层依然很厚,每一座坟堆上的土依然冰冻着 要想轻而易举凿开墓地,挖开墓园,真的不是容易的事。但在“破四旧、立新风”号召的感召下,全村的社员都扛着锄头铁锹来到富家井,准备破四旧挖祖坟了。


开始时,一群社员就傻傻地站在墓园周围,锄头把搁在下巴上,目光呆滞 眼睛无光。

公社住队干部和大队干部于是吼了起来:“挖呀,还不快挖,难道你们今天晚上准备去站批斗台不成!”


站批斗台,那是万万去不得站不得的,站在那里,反剪双手,头低着,这个来骂你几句,哪个来踢你几脚,那简直就是活受罪,而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是死脸也还是要脸呀!


在公社干部和大队干部的催促下,社员们于是涌向墓地,举起锄头,有气无力地挖了起来。


但是,冰没有融化,坚如磐石,锄头下去,只留下一道白印子。


这时,住队的区干部首先发话:“挖不开,就埋炸药炸开!”


区干部话一出,全场哑然。挖祖坟的社员都低头站在原地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最后,还是老支书说:“算了算了,不用炸了,不用浪费炸药,还是大家坚持用锄头挖吧!”


祖坟挖了整整一个多月,按照最初的计划,是把祖坟山上所有的棺木都挖开,把棺木烧毁,把尸骨就地淹埋,然后在把祖坟平整成一块块水田,种上水稻。但是后来,不知谁反对,只是把碑石和面界石全部挖出移走,棺木留着,然后平整成田,再种水稻。


富家井的祖坟山平整成水田之后,大队又组织全队社员向村西北的放马淌进攻。移河造田。按照常规,移河造田应该是秋冬季干的事情,但是上年冬天,雪下的时间太长,地上冰冻的时间太长,根本就不可能移河,也不可能造田。


放马淌,位于村子的西北,这里是一处s型的河滩,滠河水从三角山缓缓流下,从皮夹河、寨沟河、锣鼓崖河、龙泉河、井沟河五条小河汇集一处,汇集之处,在1958年和1964年分别修了两座水库,水库南边,又拐了好几道弯,这几道弯间,由于转得很急,就没有人种庄稼,形成平淌地。过去,这里是放马的好地方,后来,便成了村里人放牛的好所在。

早春二月,杨柳开始焕发新枝,春风拂面,大地渐渐开始复苏,天气也一天天暖和起来。


放马淌的河滩上,人山人海,红旗如林,那个时候,改造河滩,没有挖土机,没有汽车,最高级的机械就是板车和小推车,其他的人,要么用竹筐挑土,要么就是两个人用抬杠抬石头。


这样的场面,作为刚刚上学的孩子,一定充满好奇心,我几乎每天放午学和放晚学都要往放马淌跑,去看个究竟。


有时候,看见刚刚露出的河床深处的圆溜溜的玛瑙石,心里特别喜欢,就捡了一大捧,用来玩那种捡果子的游戏。偶尔,也会找到几件古代的青铜器,如钺、戈、矛、戟等,那个时候根本不知这些兵器的价值,于是,把它们磨的发亮,然后绑在木棍上,到处炫耀。


更有趣的是遇到工地放炮,等凿成的炮眼灌满了火药,装上雷管,等放工之际,放炮之人便大声喊:“放炮啰,放炮啰!”于是点燃引线,于是点火之人拼命地跑,于是,我们看热闹的小孩也拼命地跑,一边跑一边还不停地回望。


“轰!”地一声,几乎是地动山摇,飞上天的大大小小的石头雨一般纷纷落下,噼里啪啦,有的石头竟然就落在跟前不远,现在想起来还后怕,那个时候,真的忘记了个怕字。


还有架天桥也特别有趣。卷棚桥是先做好的,然后用搅杠把卷棚桥吊上桥墩,一节一节地安上去,最后形成一座长长的渡槽,既可以走人,又可以放水,用于灌溉。


我对于把一节节的卷棚桥到底是如何搅上那一座座屹立的桥墩之上特别感兴趣,每一次遇到吊装师傅使劲转动铁杠杆时,我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长长的卷棚桥。生怕那桥从空中落了下来,后来,看到那卷棚稳稳当当落在桥墩之上,我才断定我的担忧纯属多余。


移河造田工程连续干了几个月,直到要插早稻秧的时候才停止。


“双季稻”的盛行是在上世纪初期,那个时候有个俗语,就是“不插五一秧,不栽八一秧!”,即早稻一定要在五一前插到田里,晚稻一定要在八月一日栽到田里。八一秧好插,因为秧苗深,而五一秧,秧苗小且浅,插时一般要划行,就是平田之后,要用专门的滚筒划出格子,然后按格子插秧。


那个滚筒,的确有些特别,用木做的,尽是木格子,有两根长长的棍子支撑着滚筒,棍子一头又用一根横棍连接。


水田平整好了之后,生产队专门有人负责划行,这很正常,田里划出一行行的方格纸,所有栽秧的社员都按照格子规定的行距插。


此时,住队干部过来了,左瞄瞄,右瞧瞧,他眉头一皱,生气地说:“你们这是插的么子秧,稀稀拉拉的,重来!”


社员们一脸懵逼,都傻傻地看着住队干部,不知如何是好。


“还愣着干什么,哪个是队长,还不快赶牛,把这块田重犁!”


社员们只好一个个慢吞吞地走上田埂,等着重新犁过之后再插秧。


在住队干部大声吆喝下,生产队长只好找来犁田的人,把已经插好的秧苗全部犁倒,然后又用粑把水田重新耙一遍,一个多小时之后,小队的社员又重新回到这块水田之中,小心翼翼地继续插秧。本来,一个把小时就可以插完秧的水田,却用了大半天时间。


五月的天气,依然乍暖还寒,如果长期站立水田之中 就会觉得那水田里的水的确很浸人,冷冰冰的。


早上折腾了许久,等那块田的秧终于栽玩,已经过了吃中午饭的时间,大家已经有些精疲力尽,腰酸背疼,有人埋怨了,队长看到社员意见大,就说:“大家回去做饭吧 下午早点来!”


于是,社员们匆匆洗了脚手,匆匆回家做饭。

吃了饭之后,社员们又陆陆续续从家里赶出来,回到田里插秧。


队里的胡大娘,四十多岁年龄,回家做饭之后,顺便把孩子的衣服洗了。因为洗衣服耽误了时间,上工迟到了十来分钟,恰巧被住队干部撞见,住队二话不说,叫人装了满满一篾筐秧,硬是让胡大娘双腿跪在地上,双手举起那装满湿秧把的篾筐。


因为秧把是刚刚从秧田里捞上来的,湿淋淋的,一篾筐秧把,少说也有四十斤,胡大娘吃力地举过头顶,整个身子都被泥水淋个透湿,头发上满是泥水,衣服上满是泥水,泥水糊住了她的双眼,她只好半睁半闭着眼睛,脸上抑制不住痛苦之状,但依然显示出默然之态。


全队的社员都低着头,默默地插秧,没有一个人正视胡大娘。


那年夏天,连续下了几天几夜的大暴雨,山洪暴发,水库里面的水从溢洪道倾泻而下,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泻千丈。


一些田埂被冲垮,有的房子倒塌,最不幸的是山洪并没有随着人的意愿直流,而是顺着河流原来的走向,漫过新造的农田,把刚刚栽下不久的秧苗大部分都冲掉。


村头河中浪花翻滚,根本无法过河,我们则喜欢到河边看热闹。


那天夜里,大概是上半夜时分,三哥喊起五哥,一个人背了一张扒锄,这种锄头四个齿,大的叫扒锄,小的叫粪扒。


后半夜,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三哥和五哥两个人背上都背了两条大胖鳙,“扒拉”一声,甩在堂屋的地上,两个人只各自喝了一杯水,就又匆忙出了门。


那一夜,三哥和五哥供挖到十一条大鱼,足足有百余斤。


父亲连夜破鱼,剁鱼,第二天便熬了一大锅,我们兄弟伙足足吃了三天鱼肉。过了几顿吃鱼瘾。


那年的雨好像一直持续不停,到了七月末,要收割早稻,种晚稻,可是依然下着蒙蒙细雨,早稻的草头困在田埂上,没有时间挑,都发芽变霉,晚稻栽下去后不久,就发生了粮荒。


这一年虽然发生粮荒,可是却很少有人上山挖葛吃,一则是头年天气太冷,葛苗长得不够旺盛,葛苗不旺盛,地下的葛就不粗壮;二则是连年饥荒,山上砍伐严重、挖药砍柴的频率高,葛藤还没有长大,就被人割了当做捆柴的材料,葛藤柔软、有拉力,耐扯,捆柴基本都用它。


但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不能够坐等着饿死吧!活下去是做人的基本权利;谋求存活的物体是每个人应该具备的基本生存技能, 如果连活的意识都没有,如果连活下去的技能都没有,这个人就形同行尸走肉。


人,为了活着,有时候真的不能够顾忌太多,譬如面子、譬如尊严等。


为了存活,我们兄弟决定铤而走险。

那个时候,我们村里山上的树、国营林场山上的树是封禁的,不容许乱砍乱伐。虽然茅草可以随便砍,但林场栽种的松树、杉树以及野生成材的树木,是不容许砍伐的。就是捡干木筒,同样也不容许。


但是,过界岭外,山上的树木虽然也不容许随便砍伐,但捡干树木,一般情况下,还是容许的。


几乎在子夜时分,我们兄弟多人 匆匆炒了几碗油盐饭,喝口白开水。然后,把剩余的油盐饭捏成锅巴坨带上,便急匆匆上路了。


路是狭窄弯曲的小山路,而且高低不平,还常常要涉河过涧、上坡下岭。


我们兄弟伙和比较熟悉的村民就这样摸着夜路, 走了两个多小时,才翻过界岭 进入河南新县境地。


每一次爬上界岭,天才蒙蒙亮,站在界岭之上,我习惯性地朝北面淮河流域的河南新县卡房深深地望一眼,然后回头朝南面处于长江流域的湖北大悟吕王区黄陂站望一眼。


遇到云雾缭绕的时候,感觉自己就被涌动的云雾簇拥着,仿佛自己就在云间踏步,那种意境太美了,我竟然不止一次享受到这种美景。


过界岭之后,还要下一个陡坡,那个陡坡名叫弯背沟,路不是笔直下的,是折路,就是顺着山坡折转着下,形成七弯八拐的。到了坡下的观音岩,又要继续爬坡,上到老君山的北坡,然后又下坡,进入徐家冲后山林里,然后开始找干树筒。


干树,就是死树,即树干死后但没有腐烂。其实,漫山遍野找这种树其实也并非易事,找的过程,如果运气好的话 个把钟头就能够找到一棵,如果运气不好,两三个钟头都不见踪影。


第一次进入到卡房徐家冲里面找干树筒,我竟然出奇地顺利,不到一个小时就找到了一棵山泡桐,这种树事干粗大,活的树干很重,干了就比较轻,我刚刚十二岁,竟然不费太大的力气就把它背了回来,不几天,南边四姑镇有个买树人立马看中,出了六元钱买走,这笔钱在那个时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可以买几十斤米,八九斤猪肉。


但是 后来的几次却没有这样幸运了,好几次都差点空手而归。


我有时候想,如果没有山,如果我不是生在大山之中,也许早就饿死了;也许,我今天就不可能敲字写这篇文章。


其实,每一次上山背树,要走三十多里山路,能够换点钱买粮食,的确不容易。


不仅仅是背树,上山砍柴也同样很吃力的,一担柴,重重地压在肩上,下陡坡的时候,小心翼翼,就像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似的,一担柴,充其量也就几毛钱,但常常也是喜滋滋的。


那年冬天,生产队继续搞移河造田运动,把夏天被洪水冲毁的农田再一次改造、加固。


学校呢,从批林批孔转化到“评水浒批宋江”运动,孔子是臭老九、顽固派,而宋江是投降派。顽固派和投降派都要批判,只有革命派才是正宗的,纯粹的,彻底的,是我们应该歌颂的。


学校下达了任务,每个人都要读水浒、批宋江,我们于是开始读水浒,读着读着,就入迷了,就也想上梁山去做一个打家劫舍的好汉。


其实,我们那个时候并不知道,打家劫舍,那是强盗干的事。


通读了水浒几个版本,对水泊梁山诸多好汉有了初步认识,对宋江也有了初步了解,于是便照本宣科,写批判材料 上台发言,群情激奋,斗志昂扬,反正一点,把宋江说得越坏越好,最好是一钱不值。这是老师定的基调,无法改变。


但是,真的要感谢那个时候有机会反复看了《水浒传》,《水浒传》里面的故事和人物,真的至今难忘。


往事并不如烟,有的故事真的刻骨铭心,虽然时光如碎片,零零碎碎,破破烂烂,拾掇起来,还是有许多精彩。


记住过去,就更加珍惜今天,更加憧憬未来,寄希望未来的生活会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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