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细品味之八:秦可卿的丧礼
秦可卿的丧礼
《红楼梦》作者“以假为真”的警示,在写完了贾瑞的故事后,似乎还意犹未尽,还觉得不能惊醒世人,紧接着写了豪华隆重的秦可卿丧礼。
这真是一场豪华的丧礼。从超出寻常的聘请僧、道的规模到来往吊唁的众多官僚;从铁网山上万年不坏的棺木到为丧礼上风光些,用巨额白银买来的贾蓉龙禁尉的官衔;从七七四十九天里宁国府前街上”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的热闹到送殡路上各位王公侯爵沿路祭奠的显赫……这场丧礼真是豪华到无以复加。但是,作者却无时不在提醒我们,这些豪华都是不可信以为真的假象。若以“风月宝鉴”来比喻,人们看到的豪华正是日后将贾府带入衰败的前奏。
真实的故事是,这场豪华的丧礼,是宁国府主人贾珍在“爬灰”逼死秦可卿后,为掩人耳目所做的掩饰。他用这在讲究等级、讲究孝道的封建社会绝对反常的表现和超豪华丧礼来掩饰自己逼奸儿媳的兽行。在丧礼上死亡的还有丫鬟瑞珠,表面看是主仆情深,实际是这个可能窥见到贾珍兽行的丫鬟对贾珍内心的恐惧,一个简短到只有几十个字的故事,揭露了贵族的凶残与奴仆的悲惨。
秦可卿临终托梦是丧礼的前奏,是《红楼梦》里最重要的故事之一,也是作者在痛定思痛时,刻骨铭心的遗憾。可是这场豪华的丧礼完全违背了丧礼主人托梦的初衷。秦氏所托,是在警告历经百年繁华的贾氏家族即将面临衰败,而提出了在祖茔附近多置田庄以备将来“坏事”时,可以祭祀的名义为家族后代留下维持生存以及接受教育以图将来再起的退路。可是读完整部《红楼梦》,从贾政、贾珍等束带顶冠的男性官僚到王熙凤这样脂粉队里的英雄,谁都没有接受警告、思索退路、以防万一。有的是“尽我所有”的超豪华丧礼、有的是为了迎接贾妃回家省亲倾尽内囊的奢华靡费、有的是毫无节制的贪婪以及仗势弄权、有的是“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的局面。当作者家道败落,在北京西郊的黄叶村过着蓬牖茅椽、绳床瓦灶、举家食粥,甚至娇儿生病无钱医治的穷困潦倒生活,而毫无依靠和接济时,回想当初唯一可能为后人预留的退路,而家族的掌权者竟毫不理会,这场丧礼就是作者的泣血之笔。他借秦氏托梦以及后面贾氏祠堂中中秋之夜的哀叹之声,表达着满腹遗憾和满腔的悲愤。
这场丧礼,正是贾府走向衰败的前夜,是仅次于贾妃省亲的最后的豪华。灾难正在来临,作者在故事中用了两个带着“铁”字的经典名词“铁网山”、“铁槛寺”。秦可卿用的是铁网山上出的,万年不坏的棺木,可是这铁网能拦住“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必然来临吗?那个“坏了事”的老千岁正是贾府不久将来到的下场,正如铁打的门槛也根本抵挡不住死神的脚步。“乐极生悲”、“否极泰来”,中国古代哲学讲究的是“中庸”、是“未央”,一个“极”字恰恰是说不仅“满”尚且太“过”了。这场豪华的丧礼,以及随后而来的贾妃省亲皆太过了,过则必然生变,贾府的败落将是不可避免的,不管是“铁网山”还是“铁槛寺”都无法改变。
对于这无法改变的命运,丧礼中无人觉察、无人感悟,他们正沉浸在如何让丧礼更加豪华;如何借丧礼更多地交接各方官僚更多地显示贾家荣华富贵的忙碌中。一个有趣的人物戴权(带权)出现了,贾珍用一千两银子从他手中为贾蓉买得了五品龙禁尉的官衔,于是秦可卿升级为“诰授贾门秦氏宜人”,朱红销金的“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的大牌成了这白漫漫丧礼中最招摇惹眼的风标。一个太监头目,其出行的礼仪可与位高权重的北静王媲美,可以将贾蓉升职的简历只回手递于贴身的小厮,其动作的平常与自然,其吩咐下人时洋洋自得的口吻,只能说明这种卖官鬻爵的事早就轻车熟路,以致根本无需亲自出面,只是由下人转告一句话就可搞定。
送殡的队伍要出发了,灵前的铭旌上大书 “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宜人之灵位。”曹雪芹真是讽刺戏谑的高手,秦氏明明年纪轻轻就被逼而亡,却偏偏要说“享强寿”,而那个“兆年不易之朝”则更是强烈的讽刺。一个侍奉皇帝日常起居的身边人,其干预关系到国家基石的朝廷吏治竟然到如此随意、随便的程度,这个朝廷还会是“不易之朝”吗?作者在讽刺、戏谑中满满地浸透着愤懑与忧思。
送殡的队伍终于出发了,那十来顶大轿、三四十顶小轿接连一带摆了三四里远的队伍中,显赫的王孙贵族不可枚数。此时的贾家,与上层社会结下的网络不可谓不广、不深、不铁、权势不可谓不大,这“一呼百应”、“左右逢源”、“呵口气,平地三尺浪”并非虚言。丧礼即将结束,馒头庵静虚老尼摇唇鼓舌,谈笑间,就唆使王熙凤利用权势,轻易办成了张金哥易嫁的冤案,致使两条年轻的生命走向了死亡,让我们真正见识了贾府的权势,也为第四回的“护官符”做了注释。可是这官场网络形成的权势毕竟是假的,勾结成势之时,正是官场对立面形成之日,贾家最终败在官场政敌之手。当贾家败落,贾府主子流放的流放,关押的关押,甚至千金小姐巧姐儿也面临着被卖入妓院流落风尘的命运,此时,不顾年迈,倾力去救的是贾府曾经接济过的贫穷的刘姥姥,去狱神庙探望凤姐、宝玉的是丫鬟小红,是这些与权势毫不相干的底层人物,在贾家最危难时,送上了人世间的真情,此时那些权贵不知身在何处?
丧礼最重要的是真情,可是宁国府这场豪华的丧礼已与真情毫不相关。闹哄哄的是贾府如何摆阔、如何风光;忙碌碌的是那些官场权贵人来人往,丧礼成了贵族家庭的社交场合与显示风光的机会。这繁忙与热闹,只能让我们更深切地感受到逝者的孤独与寂寞。作为十二金钗中最早离世,曾在身前身后为贾家呕心沥血出谋筹划,做人极尽小心谨慎,深得贾府上下好评的秦可卿,她所享有的真情是在“长一辈的想她素日孝顺,平辈的想她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她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她素日怜贫惜贱,爱老慈幼之恩,莫不悲号痛哭”中;是在珍惜、爱恋一切美好事物的宝玉“哇”的一声,直喷出的那口鲜血中;是在同为管家之人深知贵族当家之难,而深有理解、同情的王熙凤“一见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的哀伤中。真实的情感是朴素、自然、简单、发自内心的,是不需要特意装饰的。
《红楼梦》真是一部内涵丰富到让人目不暇接,思想深刻到入木三分的伟大著作。在秦可卿的丧礼中,除了写贾珍丧礼豪华之假、王孙公子吊唁之假,除了披露官场卖官鬻爵的真相,忙里偷闲写下了秦钟与智能的偷情之外,重头戏还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浓墨重彩描写了王熙凤的精明能干、她的与现代管理相吻合的管理理念与处理事务的娴熟。作为出身贵族又嫁入豪门有见识的贵妇,其“万绿从中一点红”的风度尽显。除此之外,故事里还有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乡村的“二丫头”,作者通过这个故事,让我们看到,城里的贵公子来到乡间与乡间的刘姥姥进入贾府一样,都有自己所不识、所不知、所不能的事物,生命是平等的,谁也没有骄傲的资本。而二丫头自然、朴素、健康、毫不扭捏做作,与贵族小姐完全不同的生命状态,是贾宝玉所留恋,所欣赏的。另一个人物是北静王,作者在描写北静王与宝玉两人的穿着外貌时,几乎用了相同的词汇,一个戴着“净白簪缨银翅王帽”,另一个是“束发银冠,双龙出海抹额”;一个穿着“江牙海水五爪白蟒袍”另一个是“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一个是“面如美玉,目似明星”,另一个是“面若春花,目似点漆”,立在人们面前的是两个同样纯净、美貌的青年公子。作者这样描写的用意何在?《红楼梦》开篇,作者借石头之言,写下了自己无才可去补苍天的怨悔与无奈,这个遗憾于作者是刻骨铭心的。因此这个“才貌俱全,风流倜傥,不为官俗国体所缚”的北静王也许就是作者心中不列入泥做骨肉的洁净、理想人物。当然在对北静王的所有描述中,最重要的是“不为官俗国体所缚”,有所作为而又不受封建官僚体制的束缚,大约正是宝玉的理想,也正是作者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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