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塔
心中的塔
王维宝
多少年来,过了元宵节便是城市楼建开工的日子。这样的日子真好,我总是骑单车或电驴出来,孙子小的时候带上,孙子上学后独自个儿。不溜公园,不逛超市,而是在区内市外的马路上慢慢转悠;或遥望远方,或仰视蓝天,特喜欢欣赏春光中那些转动的塔吊群。今春,由于冠状病毒的来袭,这些景象迟到了。心里的“负压仓”,便被四十年前的那段经历借机填充。
㈠
1976年,公社农田基本建设规划组的使命完成后,我由农民转为“亦工亦农”。此时,公社正在筹建建筑队和水泥制管厂。两家头头同时盯上了规划组的这七八个年轻人。在头头们的眼里,规划组的几个青年人在量量、算算、画画等方面都是“能手”。我被拉进了建筑队。
刚起家的建筑队没有厂房,暂时租了一家民宅。三个负责人,一位是党支部书记,姓李;一位是主任,姓洪;再一位是懂建筑业务的总队长刘成海,我们尊称刘师傅。
建筑队招来百十号人马,分成三个分队,每分队三十余人。我分进第二分队,职务是会计兼预算员。工人工资按月发放,分四级。队长一级28元;会计和大师傅二级24元;小师傅三级22元,小工末级20元。
别小瞧这几个钱,在农民眼里可是“大钱”。只会种地的农民土里来地里去,一年也挣不出来,当然有一定的含金量。比如:去开水炉买壶水1分;一个鸡蛋3分;一斤地瓜干5分;一盒火柴2分;一块学生橡皮2分。
建筑队的第一个活是自建厂址,包括建筑队和水泥制管厂。在临时搭建的办公室里,有我单独使用的办公桌椅。刚组建吗,会计的业务不多,我们分队队长张师傅看不惯我在忙忙碌碌的工人身边走来晃去,不时要我帮帮这个,顾顾那个,也直言过:“小王应在建筑队学点技术,艺不压身!”
工地的北邻是盖了多年的公社打井队。打井队里的几位小官官跟我熟悉,知道我是会计预算员,劝我别干这些“粗活”。
此时,我在两种观点上摇摆。我相信张师傅说的是心里话,也为我好。想到那些备受老百姓尊崇的木工、瓦工师傅,便接受了张师傅的劝导,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工人们没有两样的架上架下,衣服穿不烂磨烂,冬天手上有裂口,夏天身上流臭水,吃苦受累不在话下。
㈡
公社组建如此规模的建筑队,肯定需要打出去。建完了自己的“家”,三支分队立马赴外:枣园、水寨和埠村煤矿,我们队去了枣园。
从辛寨到枣园有条沙铺国防路(现在铺沥青了),路标显示距离为27.5公里。那时在老百姓的心目中,枣园比明水的地位重多了,一来去明水还没有像样的马路;二来从枣园去济南有汽车、火车;再者,枣园是章丘工业的物资基地,人民生活必需的生产资料都在这里。
三支分队的工地都如此远,天天拉来送去,总队配备的那台拖拉机真忙。当把我们送到工地后,以后你怎么回家管不过来!
我们在枣园呆了十几天吃的没了,需要回家一趟,队长给了个车次:“十一号!”这天我们一行七人,午饭后开始徒步,到家时前来接迎的是满天星星。
第二天,装上两条口袋,大袋玉米面,小袋小麦面,送到总部。总部说的很干脆:“只拉粮食不拉人!”
咱在规划组时不是买了辆二手自行车吗,这会用上了。下午走的时候,骑车同行的变成三人。
那时的生活用品很奇缺,比如你想讨个老婆,最基本的彩礼是“三转一扭”: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和收音机。
我仨中的老大是辛二的,姓辛,三十岁出头,他有手表。三人都来了,辛哥看看手表:“一点半,咱头一次骑车去枣园,看能用几个小时!”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长途旅行,我骑的是国产红旗牌平把小轮自行车。我左脚踩上踏脚,身体前倾,右脚在地上猛然向后用力,反作用力下人车合一超前加速。然后,身体与车体稍微离开,右腿一边弯曲,一边从下方先是向内上方,穿过人与车拉开的空间,当刚好超过车横梁高度时,再水平右摆。摆过后,右腿下落,踩在右侧踏脚上,整个动作一起哈成,瞬间完成。
坐定后先蹬几圈,让车子正常行驶起来,只听辛哥一声令下:“飞起来吧!”哈哈,我们仨那个精神劲“刷”的提将起来。我后腚微微翘起,重心前移,双手紧握车把,如同鸟儿一般,飞驰在宽广的马路上,路边的那些杨树纷纷让路,棵棵被甩在身后,那个潇洒,心里那个美呀!
我们仨一会儿飙车,一会儿说笑,老大比我俩还气派,心气高着哩!老大跑过外,见多识广,两小的飞车跟在老大的屁股后面,洗耳恭听。
枣园到了,太阳还老高呢!“几点了?”我俩迫不及待。
老大不紧不慢,摘下墨镜,左手举起,右手习惯的捋起左袖口,露出那块“紫金山”,六条射线齐刷刷射向直径只有三厘米圆盘。
“啊,才一点三十六分!”六只眼睛眨巴了几下,再看:“秒针这不是还转着吗?”
“我这块表老了,防震性能不好了!”
“哈哈,”我俩前仰后合。辛哥也在笑,我俩偷偷看到了辛哥眼里强忍住的几颗不愿滚出的水珠儿!
枣园活儿就是多,何止建筑,弟兄们还能利用零碎时间赚点外快呢!
我们接的第一个活是给枣园火车站铺设露天货台。甲方经常因为天气、周转速度等,求我们插把手,帮他们加班,装车卸货,现场付费。太好了,我们有的是力气,高兴不已。
我们建筑队工具极其简陋,谈不上设备,手里这点技术也就盖座民房而已。楼房吗,望尘莫及。所承接的活儿几乎都是地面的,低矮的,说行话就是铺地瓜石、垒砖墙、摸水泥皮子、拧墙皮,制做木质门窗等。
如果需要钢筋,以手工拉直、剪切、绑扎,做成笼子,铺底部圈梁。偶遇浇筑,高度也就两米多点,人工完成。搅拌机、振捣器吗,没有!
第二年春天我们承担了一项“大活”,给章丘食品加工厂盖仓库。仓库山墙最高处接近6米,人站着垒墙时,脚手架板需要扎设三步。
架子扎成后上料的问题来了,若在人家建筑公司哪里小菜一碟,可我们呢?你就瞧吧:
离地4米的架板上一师一徒,徒弟在架板中部留出一段空板,先用绳子、泥兜提上和好的水泥浆倒入灰盆,然后弯下腰,两只手在身前抱球状张开,眼瞅前下方等待接砖。地面上的小工要么持铁锨,要么双手,将一整砖猛然用力,朝斜上方抛去。当整砖到达徒弟的脸前时,徒弟不失时机的双手接住,……一座山墙的砌成,这样的动作不知重复多少遍。
请不要为这样的动作鼓掌,要知道这两位兄弟的手、腰、腿和脚吃了多少屈。一旦抛接失手,受伤时的痛苦是什么滋味!
枣园的建设工地很多,我们经常看到章丘一建、二建公司的旗帜;看到那些施工中的楼房;看到楼房周遭矗立的一尊尊“好汉”,后来我们得知“好汉”的名字叫抱杆。抱杆与抱杆还不一样呢,有牛腿抱杆、罐笼抱杆,搁架式、实腹式,单抱的、移动的。我们视它们为英雄,为之倾倒,自己的建筑队何时才能有呢?
四十年后的今天,那些曾经称霸工地上空的抱杆群销然匿迹,取而代之的是塔吊群。
我现在最喜欢欣赏那曙光照射下的塔吊,每次走近建楼工地时,克制不住的举目远望,还不过瘾,走近仰望。您着那亭亭玉立的细高挑,在蓝天白云之下,或360度旋转,或上甩下沉,长长的胳臂下兜着那轻盈的袖口。袖口可以飞到那不断增高中舞台的所有位置。这些塔吊群,就是那晨曦中的芭蕾舞演员。
㈢
1976年订婚了,家里仅有的房子不够住,必须盖新房。经过一年的筹备,1977年仲春时节开工,房址选在南北大街东侧的自家园子里。
那个年代老百姓盖座房子不可能一起哈成,至少需要分成三个阶段,不仅是钱的问题,而是所谓的“建筑材料”不允许的。听我慢慢道来:
盖屋的第一阶段是放线,老百姓叫“方盘子”。放线是个技术活,师傅忙乎,小工插不上手,闲着呗!可是,街坊邻居都是“一家盖屋全来帮忙”,说句不好听的话:“混口饭吃”。
咱干的就是建筑,还是预算员呢!干这活内行。放线那天,我做师傅,喊来两个当家弟弟做小工,又从建筑队带来墨斗、施工线、三角尺和水准仪,不到半个小时搞定。再垒完基础也不过半天,为家里省了不少钱。
房子的墙体是垜石。这些垜石是文化大革命中响应国家号召,从自家祖坟扒出的,不一槽,七大八小。我提前一周量遍所有石头的尺寸,根据房屋的尺寸,将他们设计在最合适的位置,给石头逐一编号,按数学的术语,就是给每块材料定好“坐标”。等到师傅和小工们上来时都听我的指挥,便把每块石头置于该在的地方。太漂亮了,没有怠工,可怜那把事先准备的大锤毫无“用武之地”。
第二阶段是大泥筑墙体,只需黄土和麦稂。黄土是我从坡里一车又一车的推来的;麦稂是多年攒的,实在不够可以到队里的垛上去背,记上账,年终结算时扣下。
筑墙体一板不能太高,一米左右吧,这个活需要三板。活儿呢,可以承包给专门筑墙的师傅。筑筑停停,三次筑墙又过了一个多月。
第三阶段是上顶子,包括封口、立檐、走稍、铺箔、挂瓦等。这些活技术性最强,也累人,需要大量的架杠、架板和绳索。老百姓盖房最愁的就是从哪里借来大量的杠、板、绳,为此都跑折了腿呀!
那天早晨,一辆拖拉机拉来满车杠、板和绳索,停在了东园子门口。从车上跳下十多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街坊邻居马上知道我要第三期盖房了。
“呀,这么多呀!”邻居围上来,七手八脚,一阵帮乎,扎脚手架不在话下。该走檐了,建筑队的七八个师兄师弟迅速爬上架板,争先恐后,各霸一方。
忽然,几个街坊师傅看到这些年轻瓦匠垒砖时,使用最多的不是瓦刀,而是像铲似的,即轻快又顺手。一排活下来,活儿很规矩,干净麻利快。服了,竖起了大拇哥。
下架休息了,老师傅主动凑近新师傅,聊的是那么开心。老师傅们不耻下问,年轻师傅有问必答。哈哈,新鲜哪!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哇!老师傅从此知道了这个新式武器叫“甩子”,又认识了几件从未用过的工具,什么不锈钢吊坠、钢卷尺、里拐、外拐、抹子等。老师傅不由得自愧不如:“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在成长”。
㈣
1978年仲夏,我参加了全国统一组织的第二次中考。其实,在上一次中考时我就参加过体检,结果没被录取,郁闷啊:是受我家那些复杂的社会关系牵连;还是体检表上的“合格受限”所影响?这是我当年的“谜”。
同样的错误绝不能犯两次。今年的中考,首先填表时我把那些社会关系换了说法,也有的项目表上没有了,况且这次体检也没了那行“合格受限”的鉴定。8月中旬收到了章丘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消息传开,震动乡里。那年我们村考上中专的只有两人,都是师范学校,好像没有大专。要知道,有的村庄是连续多年都没人考上大中专的。
光说考上不行,还得看什么学校。当本族爷们知道我考上师范学校时,有的叹息:“唉!,怎么考了个师范呢?”
那时,我在街里街坊的眼里好像是个“人物”:“亦工亦农”一年挣个整劳力工分;建筑队一个月的收入与公办教师差不多;有一手泥瓦匠技术,按照老百姓的看法是“踩百家门,吃百家饭”。
王家一位爷爷把我唤去,一声乳名后说道:“你要是考建筑学校还行,可倒好,考个破师范,毕业后做老师混不了仨核桃俩枣,算了吧!干你的建筑队,顶家过日子多好!”
其实,我也有顾虑,主要是父亲在外工作,母亲胃病在身,奶奶虽然身体尚好,却也岁数不饶人,还有两个弟弟呢,分别小我七岁、十四岁。还有个她!订过婚了,说不定她听说后,正在暗暗关注着我的态度呢!
这年的中秋节,我家按照惯例请她来。那天一见面也不给道喜,第一句话却是:“听说你考上中专了?”话还不如眼泪来的快呢!
唉,你看看,你看看!我得先安慰她,必须表态才是。当时我用什么语言表达的忘记了,可以说出我们俩的现在:已是漫步银婚。
当时尽管顾虑很多,继续求学的愿望还是占据上风,因为我从小就有上大学的梦想,既然眼下机会来了,又是凭自己的真本事考上的,岂有不去之理。更重要的是奶奶、爸爸、妈妈和弟弟们坚决支持我再求学。全家人坚信:困难是暂时的,理想是永久的!
当我回到工地,带上那卷陈旧的衣被和生活用品,与工友们一一告别时,师徒、弟兄的每双眼睛都湿漉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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