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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这里,有一块草根文学的土

编辑:admin 阅读:1399 次更新:2020-12-03 举报

  肃宁周报是一家县级媒体,该报有一个副刊版面叫“武垣风”。这块版面为找到更多鲜活内容,一直面向全县征稿。

  这两年智能手机普及,投来的稿件多到发不了。2018年,肃宁周报开了一个“肃宁瞎咧咧”微信公众号,刊发那些“看着还行”却没有机会发表在报纸上的内容。

  一传十十传百,小县城里的文学爱好者就这样活跃起来。

  他们中,有清洁工,在打扫马路的间隙,在没有流量的手机上敲出一段段文字,再整理成完整的内容;有人突然失明,困在几平方米的小屋里,用读屏软件逐个翻找能表达自己的文字,敲出黑暗日记;有人在村里的制衣厂做工,在孩子用完的作业本背面,记录一名缝纫工的日常……

  他们都是草根,记录的都是生活小事,但质朴的字里行间,却展示着这片土地所孕育的一个个鲜活的灵魂。

  “谁的生活不值得记记呢”

  王俊喜。 河北日报记者白云摄

  11月16日,肃宁县东泽城村。

  李艳娟家的小院里,核桃树叶快掉光了,几条土狗看见生人,一个劲儿叫唤。土暖气还没供暖,屋子里冷得伸不出手来。李艳娟搓搓手,翻出几个烂本子,正面是孩子的作业和老师评语,背面是她用铅笔写的文字。

  “家里没有电脑,也没有纸,就扒拉扒拉孩子们用过的旧本子。”李艳娟不好意思地笑,骨节粗大的手一遍遍想抻平本子上的褶皱。

  “也没多少空儿,忙时种地,农闲了就去邻村的制衣厂打工,计件,一天一百多块钱。稿子都是晚上写,吃完晚饭刷完锅,我找个空屋,写上两句。”李艳娟今年49岁,初中毕业后,除了签字领工资,这是她第一次拿起笔。

  那些她用过的本子,两面都被字迹戳透,铅笔写的初稿上涂了又涂,圆珠笔抄的二稿、三稿,也有不少修改的痕迹。

  一篇千字的稿子,少说也得鼓捣两晚上,最后用工工整整的小字,誊写到一个品相相对好一点的旧本子上,她再用手机逐字打到微信里,发给肃宁周报的编辑。

  她写表姐,写自己,平凡日子中的细节都被她记录到文字里。

  王俊喜穿着一身橘色工装,用着一部磨损严重的智能手机。她发给自己的微信,密密麻麻的文字旁边都是发送失败的叹号,“我的资费套餐一个月才八块钱,一出家门就没网了,这办法又省钱又管事儿。”

  王俊喜就用这种方式,在清扫马路的间隙,把一个一个字敲到手机里,晚上回到家,整理成完整的文章,再投稿。

  67岁的王俊喜是当地一名清洁工,只上完小学4年级。她负责的工作区域是肃宁县城中心的耀华广场,这里人来人往,一天工作早中晚三个时段,晚上常常要等到21时以后,广场上的车都开走,把车位空出来才能清理,“清扫一遍,咋着也得两个钟头。”

  王俊喜干累了,或者看见什么人和事来了“灵感”,她就倚着扫帚在手机里敲上两句。“工友们说我是清洁工里的赵丽蓉,其实我就写写我的生活,谁的生活不值得记记呢?”

  她写诗,写短故事,描述过日落,也感慨过朝阳。

  小学数学老师王荣,从没想过有一天能写文章。尽管,这个过程很被动。

  她曾是肃宁县马庄小学的数学老师。一场眼病,她的视力几乎降为零,工作也暂时停滞。这场变故后,王荣和跑出租的丈夫租住到县城一处平房。阴冷的屋子里,自行车、煤炉子和一台旧笔记本挤在一起。

  王荣摸索着走过去,脚碰到小板凳,斜着身子挨着板凳坐下去。她想演示如何打字,电脑屏幕却是黑的。

  “我用不着亮,它能读屏就行,我给你打个《静夜思》。”王荣的手指熟练地在键盘上敲打,读屏软件为她读出每一个字所表达的意思,她再用键盘上下键一个个选。

  “疑是地上霜”的“疑”字不好选,王荣侧着耳朵挨个听字面解释,选了足足一分钟,手一乱又摁错了回车,几经折腾才把“疑”字挑出来,“是慢,不过能写,能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我已经很满足了。”

  实际上,她写的文章错别字依然很多,读屏软件在读取她写好的文字时,从声音上无法辨别哪个字用错了。

  她写黑暗日记,写童年记忆,她的文字,走出了困住她的那间屋子。

  “把记忆拾掇拾掇就写出来”

  李艳娟。 河北日报记者白云摄

  “骄阳散发了一天的热量,疲惫不堪躲到西山上,那金色的余晖依然闪烁着光芒,照耀着阡陌原野和村庄。”

  这首诗一读出来,作者王俊喜黝黑的脸微微涨红,“我们扫马路,要是傍黑出工,刚好能看见太阳下山,怪好看的。”

  她描写年轻时种地、浇地的经历:“在那洒满月光的空旷原野上,碧绿的麦田,垄沟里潺潺的流水,水底映着天上的明月,夜静得只能听到机井流水的哗哗声。水自由自在地流进畦里,偶尔遇到高处,挡一下水,月亮就像摔碎了玻璃杯,一片粼光。”

  王俊喜说,写这篇,是她到乡里看见别人浇地,现在都用电泵,也不用人看,这一下子勾起了年轻时的回忆,“在农村干活儿那光景,永远不会忘,把记忆拾掇拾掇就写出来。”

  王俊喜可以说是这些草根作者中的高产者,她发在“瞎咧咧”公众号里的文章有几十篇,而且题材跨度大,从回忆到感悟,从人物到故事。

  这都跟王俊喜的生活经历有关。她做过小买卖,在生产队挣过工分,光是扫马路也扫了十多年。日子的艰辛刻进她一条条深深的褶皱里,但她却乐观地看这个世界,也把这种乐观带到她的文字里——“火弱了,抓几把柴添上,火又着起来了,它们互不相让。真是轰轰烈烈,不分大小,没有私心,没有隐藏,如果整个社会人人都有一份能量发一份热,就会到处充满温暖。国亦如此,家亦如此。”

  王荣写了17篇《黑暗日记》,都是她从一名普通人到失明残疾人的对比经历。

  在学校,她曾兼任学校会计、实验室管理员,站上讲台列算式。但突然之间,她蒸包子捏不到褶,洗衣服摸不着脏的地儿,出门被人拽着走还会磕到腿。顺着她的文字,能读到她从不甘到接受现实走得多艰难。

  “孩子爸出去跑活儿,孩子上学,就我一个人在家。那天,我说太闷了,出去走一下,就走了没多远,你猜怎么着?我居然摸到了盲道。县城建设真不赖,以前眼睛好好的,这玩意儿都看不到眼里。现在有了这,咱也能出门了。”王荣说,一激动,她回家摸索着又写了一篇。

  吴富英主业是保姆。今年3月,她写的一篇《昔日垃圾堆 今日变树林》登在了肃宁周报。报纸编辑选择这篇文章,是因为这位62岁的农村妇女要比记者更敏感,契合了当下的新农村建设。

  这篇文章写了点什么呢?吴富英写的是疫情期间,她和老伴听村里号召,不串门、不出村,俩人琢磨着家门口搞搞新农村建设,愣是把门口两米宽三十多米长的垃圾堆铲平了,种上了冬青和杨树的事儿。

  “村里大喇叭不老是广播啊,说新农村这,新农村那,咱家门口好看了,不也是新农村的一块地儿。”吴富英笑着说。

  今年清明节,肃宁周报推出的清明特刊系列,吸引了不少草根文学爱好者投稿,其中一篇《寄给天堂老公的一封信》,“编者按”上写:“读几遍,就掉几次眼泪。”

  “看见马扎,我想起了你,前些天你还坐在上面晒太阳;看见小桃树,我想起了你,在医院你还说回来给小桃树接枝;看见扫帚,我想起了你,你每天早上都会用这把扫帚打扫院子……”这些回忆,是作者雷建任在丈夫去世后第十五天写的。

  一说起这篇文章,撂了几个月的情绪让雷建任又擦上了眼泪。她患有小儿麻痹,并引发脊柱严重侧弯,即使拄着双拐,她连迈过门槛也费劲。

  女儿外嫁,丈夫在今年3月去世,小院变得空落落。“以前,我俩就着伴儿,他打工回来,我俩说说话。快40年的婚姻,什么事都是他张罗。这篇文章上网之后,村里人遇着我说,谁看我写的那篇都哭,其实,那就是我想说的话。”

  清冷的小院里,如今只剩了雷建任一个人,从这篇文章中,我们能看懂,她一肚子的想念中,其实是她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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