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月何皎洁
每年阳历三月下旬,赶上天气晴好的夜晚,一轮明月从东面的天空那儿缓缓地升了上来,把清朗阴柔的辉光,洒向山川大地,也同样洒满了生产队打场的时候,是小孩子们特别开心快乐的日子。这会儿的打场,除了四个拐角处那里,留有四个可以随意进出的口子以外,环周已经堆码着有三米高低,叫做“二月黄”的长条形大麦堆垛。那些从地里搬运回来的大麦捆子,被几个富有经验的社员,一层一层相互交错地堆码踏实起来,成为了一垛垛棱角分明,头朝里穗朝外,中间高两边低,具有一定防雨作用的倾斜模式。无论是谁,只要从那里走过去,那种来自茎叶、穗头的浓浓清芬,不仅开启了人们收获的喜悦,而且给那一段春荒的日子,注入了宽舒与实在的慰藉。
村子里面生性好玩,年龄在十二岁左右的小朋友,有如过节一般,最是看好每年麦收季节的夜晚,他们在放学的路上,就商量好了,吃过晚饭一起去打场那儿玩耍。以前的农村,晚饭的时间观念不怎么强,老是参差不齐,吃饭早的孩子,在路过其他伙伴门外的时候,发出双方已经拟定好了的暗号,要么拍出几下掌声,要么啜起嘴唇,送过去数句口哨,立马沟通了双方的意愿。开始人少,仅限于一方双手兜住一只屈膝的腿脚,然后蹦跳着,用膝盖头去撞击对方的“斗鸡”游戏,以及母鸡护蛋,老鹰抓小鸡,不同学校的同学,互相教歌之类的活动。等到人数不断地多了,男孩子就开始了双方骑兵对垒,一次又一次互相拼力气的冲撞,女孩子在旁边鼓掌加油瞧热闹,最后进行的项目是捉迷藏的游戏。
知道小孩子出门夜玩去了,家里的大人都要留着房门,等到小孩子玩得差不离了,以绝轻绝轻的动作推开木门,摸索着找到了平时放置火柴的位置,点亮了煤油灯。他们在洗脸洗脚的过程中,不意弄出来响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家人,冷不丁咕嘟着批评了几句,弄不好第二天晚上大人情绪不佳,把小孩子看的紧了起来,不让他们再出去疯了,小孩子只得隐忍着生闷气,怎么也不敢吭声出来,生怕给大人火上浇油,蓦地兑现“黄荆条子出好人”的俗话,噼里啪啦地落在自己的身上。
但是小孩子也善于察言观色,极力去揣摩大人阴多晴少,或者晴多阴少的心思与脸色,在或者可左可右的境况下,也会想出来一些象借书啊、抄题啊之类的借口,伺机溜了出去,投身到娇柔的月光下面,去释放自己生性好玩的所有情感。有的大人一旦听到小孩子出现不好的小状况,特别是女孩子,就以不准出去作为惩罚,或者以好言好语进行规劝。但是那时候有些偏僻的农村,偶尔会有人家实施那种强硬的做法。有的父母认为武说动粗,比较文说规劝,来的直接简单,而且管用持久得多,那是一种“打在他的身上,痛在他的心上”,能够接触到皮肉与灵魂的唯一方法。但是躺在床上负痛抽泣的小孩子,虽然也辗转反侧,一时难以入睡,到底还是觉得有负今夜的月光,因为制造快乐和享受快乐的认同感,永远会根植在人类的身心里面。
上面提到的那几个游戏,首推骑兵对阵的表现最为激烈,那是一种男孩子进行比拼技巧比拼实力的活动。先是推举两名头儿,进行点兵点将,把双方的人数分派相等,再根据个头的高矮,体型的胖瘦合理搭配,然后各自拉开一定的距离,形成楚汉对峙的局面。小伙伴人数多的时候,可以选用五人一组,倘若人数有限,便降格为四人,或者三人一组,各自形成一方的阵势。人多的时候,双方的首领居中,骑在中间那位身强力壮,叫做“桩柱”的小伙伴肩头上面,一双腿脚从上面悬垂了下来,被身体下面那位小伙伴,用互相交叉的臂膀箍护的同时,还要紧紧扣接左右护卫的指掌,拼就成为一个严阵以待的态势。首领身体下面那个作为“桩柱”小伙伴的背后,另外一个小伙伴要弓着腰,双手拽紧“桩柱”双肩上的衣服,脑袋顶住他的后背助力,形成坚固牢靠的整体,首领便可以威风凛凛地骑在“马”背上迎战了。
等到双方准备就绪,同意开战的时刻,各自的首领挥舞着双臂,齐声呐喊着“冲啊、杀啊”地冲过去。在这个过程中间,除了“马”背上面的首领,可以使用双手与对方的首领,进行推拉抓拽以外,其他的小伙伴,必须保证自己不被对方冲击溃散的同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同心戮力、共破敌阵。双方的首领在“马”背上交锋厮杀,协助他的小伙伴,只能使用臂膀和脚下的力量与对方进行抗衡,以保证首领的稳固性,让对方的阵势一而再、再而三地溃散下去。
由于双方人员的选配,差不多都是势均力敌。如果一方一败再败,选出来的首领就不干了,于是便打乱以前的人员配置,或者重新换帅,调整双方配置的其他人员,再来几次反复冲击以决雌雄。这是一项消耗体能的运动,即使有着倒伏在松软地面上的现象,大伙儿也不会去计较,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再进行下一个回合的进攻,真正体现了友谊第一,输赢第二的运动方式。每一个回合下来,虽然感觉累,但是小伙伴们恢复的快,他们的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好象不去趁着这样体感温润、月色朗照的夜晚,玩他一个酣畅淋漓,玩他一个痛痛快快,对不住皎洁的嘉月似的。
其实在“二月黄”大麦成熟之前,生产队已经把那块不知道可以上溯到几十甚至几百年,最是靠近村庄的那块沙壤地,经过几次翻耕、晾晒、细耙、平整的处理,然后使用碌碡这样的碾压工具,以及手压式喷雾器,一次碾压过后,用喷雾器在打场上,匀润细致地喷洒一次清水,等到打场上的水分蒸发得差不离了,再次进行碾压,这样反复进行多次碾压、喷洒,喷洒、碾压地硬化处理以后,才能够作为打场使用。所以每年的麦收季节,赶上月色柔美的夜晚,也是小伙伴们利用打场欢歌笑语地释放情感,甚至感谢上苍,喜庆丰收的情景。
母鸡护蛋呢,同样需要选择一位反应敏捷、手脚伶俐,愿意充当母鸡的小伙伴。等到他上场的时候,一双手脚支撑着拱起的脊背,一门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下的数枚鸡蛋(土块)上面,其余五六个小伙伴勾着腰,分别围在“母鸡”的前后左右,大约一米远近的地方盯住目标,一旦听到“母鸡”喊话“开始”,整个场面立马就变得紧张了起来。来自不同角度的抓取快手,看准“母鸡”稍纵即逝的下手机会,在避开不意遭到踹、踢、扫的同时,以快如闪电的动作,迅疾地掏出来一枚鸡蛋,等到“母鸡”移动身体的那一刹那,说不定其他方位的快手,也掏走了另外一枚鸡蛋。穷于应付、顾此失彼的“母鸡”,只要稍一疏忽,阵脚被打乱,身下的五六枚鸡蛋,三下五除二,转瞬之间便悉数没了踪迹。
如果赶上一位不怎么称职,防守连连失误的“母鸡”,只得让他黯然退场,随即降格成为一名围在“母鸡”身边抓取鸡蛋的快手。那只暴躁凶悍的“母鸡”,可以手脚并用地阻止快手的行动,快手只能用手去抓取,不能做出任何伤害“母鸡”的行为,所以双方的手疾眼快,腿脚灵便是制胜的唯一法宝。在游戏的过程中,快手压根不乐意“母鸡”护卫的鸡蛋,在很短的时间里,一一被他们掏了去,因为那样缺少难度,没有什么挑战性,锻炼不了他们的应对能力,也反映了“母鸡”的护卫技巧存在疏漏,警觉性还不怎么严谨,那样玩下去缺少心劲和趣味,所以要重新选定一个强健迅疾的“母鸡”,继续进行护蛋的游戏。
相对来说,捉迷藏的游戏就平和松快多了,它玩的就是各自隐藏的技巧,出其不意寻找他人,以及“老鼠”一旦被“猫”发现,立马互换藏与找的不同角色,让这项活动再度增加几分情趣。
抽空仰望一下慈眉善目、华光依然,在暗蓝色的天穹上缓缓运行的,那一轮既古老又年轻的月亮,心里便会浮现民间故事里面,诸如“太阳公公、月亮婆婆”的尊称,甚至吴刚呵、嫦娥呵什么样的遐想。
一旦开始捉迷藏,那只被大伙儿选定为“猫”的小伙伴,自个儿使用双手蒙住眼睛,慢吞吞高声报完从一到二十的数字以后,“猫”便放下双手,睁大眼睛,朝着四下里僻静的地方仔细地扫视过去,一边走一边不停的琢磨,刚才自己旁边的那些“老鼠”,一不留神的眨眼工夫,都不见了踪影,刚才热闹欢乐的打场,一下子变得孤寂了起来,心里免不了掠过一丝淡淡的感喟。
其实,这场游戏里面的“猫”和“老鼠”,差不多都会想到那些相对偏僻,离打场有着数十米的地方去隐藏与搜寻,这都是半透明的基本做法了。此刻,说不定“老鼠”已经迅速爬上打场周边的竹林、树木,隐身于浓密的枝叶里面,或者呲溜一下钻进附近的农田,再来一个缩体全蹲,侧身匍匐什么的姿势,一动不动地隐藏在农家的豆棵苗架下面,要不干脆手脚并用地下到就近陡峭不高的河岸,那一段杂树野草茂密的位置,抽出双手拽紧可以悬握的小树主干,双脚再踏住下面稳固的根茎,把自己整个身体紧贴在小河的岸壁上,即便“猫”从上面经过,不去仔细观察分辨,也难于发现那只别出心裁、独出奇招的“老鼠”,与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的样貌,弄得那只“猫”疲于奔命,屡屡无功而返。这样几个回合下来,“猫”不肯干了,感到那些“老鼠”藏得太深,太隐蔽了,于是站在打场中间,大呼不做“猫”了,要求立即换人。附近有迁就他的“老鼠”,只得从隐藏之处走出来,主动调换角色担任“猫”的职务,继续把猫捉老鼠的游戏进行下去。
在这样的游戏过程中,最为叫绝的创意,要数那个小名叫做辣椒娃的“老鼠”。他在“猫”报数之初,就以快捷的出溜方式,从“二月黄”大麦堆垛的某个端头,悄然而且快速地爬了上去,手脚麻利地弄出来一个,仅仅可以容身掩体的小窝,把自己整个身体蜷卧了进去,再用几个麦捆子盖在小窝上面,保持麦垛子先前的平整模样,然后静静的待在里面,等着“猫”爬上去发现他,再进行藏与找,猫与鼠角色的调换。在莹润的月光下,尽管那只“猫”一遍又一遍地在打场周围扫视搜寻,甚至爬上一处麦垛子的端头那儿查看,也没有发现异样的状况。再说了,打场四周的堆垛,倘若一段一段去翻动寻找,长时间瞎耽误工夫不说,很可能会一无所获,白白地忙活一阵子。
那个隐藏在“鼠窝”里面的辣椒娃,由于先前玩游戏很是投入,相信自己隐藏的位置十拿九稳、决计安全,那只“猫”一时半会儿怎么也找不到自己,于是便在“鼠窝”里面得意起来,完全放松了身心。不知不觉睡意袭了上来,并且迅速的笼罩了全身,辣椒娃再也架不住了,便在里面眯上眼睛,很快瞌睡了起来。等到小伙伴们散场,谁也没有在意身边缺少了一、两个人,因为中途提前退场的现象时有发生。其他余兴未已的小伙伴,相互道别的时候,依然忘不了叮嘱对方一句,明天晚上月亮好,再出来玩。
等到第二天早上,辣椒娃的父亲,叫了辣椒娃和他的弟弟茄子(绰号,寓意为多子多福)起床,发现只有茄子睡在床上,就问你的哥哥呢。茄子揉着眼睛,迷迷瞪瞪的摇了摇头,跟着补充了一句不知道。顿时老两口慌了神,满屋子里找了一个遍,也没有看见辣椒娃的人影,立马在进出打场的村子方向,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辣椒娃的名字,逢人便问有没有看见辣椒娃。接着,他们又忙里慌张到辣椒娃平常爱去的邻居家,询问昨天晚上和辣椒娃在打场一起玩耍的小朋友,得到的口径几乎一致,就是在藏猫猫开头的时候,看见过辣椒娃,后来就不知道去向了,我们还以为他提前回家了呢。
这样一来,害得辣椒娃的父母亲,和其他知道这件事的亲戚,找来长长的竹竿,在辣椒娃往返经过的水塘,粪坑里面细心地探试、触碰,希望发现辣椒娃留下的蛛丝马迹。辣椒娃的母亲,不断发出悲哀的哭泣,那是一条活鲜鲜的生命哪,老天爷,这可怎么得了啊。村子里的人除了劝慰辣椒娃的父母,帮助寻找辣椒娃以外,回到家里,免不了训诫自己的孩子,严禁夜晚再出去“疯”了,否则,到时候会有你好瞧的。
当天吃过早饭,天气好,生产小队的社员,把家里搬出来的板凳和石板,安放在了打场的不同位置,马上就要以手工摔打的方式,脱粒“二月黄”大麦了。开工之前,手脚麻利的年轻社员,需要爬上麦垛子,先从上面把麦捆子一层一层地卸下来,下面拼力摔打的人,就可以对着板凳上面的石板,高高地举起麦捆子,反复摔打十来个回合,麦粒就会垂坠而下,不断堆积在每一条凳子周围,形成了密密扎扎的橙黄色麦堆,虽说看上去有些扎眼,下面正是由于重力的作用,一粒粒带着麦芒,呈橄榄形的“二月黄”麦粒。
除了辣椒娃的家人,还在不停地寻找辣椒娃以外,整个打场上,人们正在有序地忙活着,拆卸堆垛的,摔打脱粒的干得格外起劲的时候,冷不丁一个拆卸堆垛的社员,在上面发出了一声“哦”的尖叫,随即小半个身子便踏空地滑落了下去,被惊吓出来一身冷汗。等他把压在辣椒娃身上的麦捆子搬开,才发现辣椒娃还半躺在里面,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伸着懒腰嘟囔着说:“天亮了吗?”
经过几个小时的寻找,神情几近麻木的辣椒娃父母亲,听说孩子在麦垛子上面睡过了头以后,再也顾不了什么,扔下探捞的竹竿,飞也似地奔跑了过来,看见辣椒娃好好儿的,正准备穿过打场往家里走过来呢,上去照着屁股那儿狠狠地给上了一巴掌,泣笑着骂道:“你这鬼娃儿,可把我们给害苦了。从今往后再也不准出去疯了,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家里。”辣椒娃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自己昨天晚上是怎么一回事,腼腆地冲着父母亲和其他的家人,傻啦吧唧地一笑,便迅速地跑开了。辣椒娃悲喜交加的父母亲,望着他的背影说:“好意思,亏你还笑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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