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子面
那一年,我在矿上已经工作了五年,工种是瓦斯检查员,瓦斯检查员的任务是检查监督矿井里的有害气体,工作看起来轻松,背个瓦斯检查器,在掌子面检查记录,其实责任重大,井下弟兄的生命就攥在我检查的瓦斯检查器中。
班前会上队部安排我去采煤十二队检查。换上下井的衣裳,领取矿灯,向井口走。
冷风呼呼,群山上的残雪斑斑驳驳,矿区的大路上行人稀少,时至年终,为了多出煤,矿上正在开展采煤比赛,那个队出煤多,发超产奖,还要写成通讯在矿上的大喇叭里表扬。山外需要煤炭,上班的矿工需要过年的钱,千米深处的矿井热火朝天。
下了井。走进采煤十二队的掌子面,正是交接班的时候,交班的工人黑泥鳅似的和刚下井脸上还没有被黑煤染黑接班工人吵吵嚷嚷。灯光在铁柱间闪烁,铁锨和铁销碰得叮当的响,闷闷得空气中漂浮着刺鼻的气息。我捏动瓦检器的皮球,从机头向机尾检查,瓦斯在百分之零点二三之间正常。交接完班的工人开始离开,漆黑的工作面变得静悄悄。突然,一声爆炸声震动着采煤面,支顶的石渣在灯光下飘落,弥漫的煤尘炮烟从机头涌来从灯光下飘过,再检查瓦斯浓度上升到百分之一点五。我很生气,按规定放炮员应该在我检查结束后才能放炮。他怎么能这样,我对着放炮的方向大声喊;“停下,停下。”
放炮员正在连接雷管的导线,红红绿绿的雷管导线在他手中抖动。我说;“你得停一会,瓦斯超限了。”放炮员抬起他那张黑脸瓷牙一笑说;“这我听麻子的,麻子是班长。”我说;“麻子在哪里?”“可能在回风巷吧。”“你先不要放炮,稍等一会,我去叫麻子。”
我一边叮嘱,一边向机尾的回风巷里去,高一脚低一脚匆匆忙忙的走。还没有到回风巷,身后又是一声巨响,他娘的放炮员他不卖我的帐继续放他的炮。那小子一脸的横肉,这时他可能正幸灾乐祸的向这面望,我在采煤面的铁柱间穿行,想在炮烟飘过来之前迅速的进入风巷,我走得太急,一头撞在头顶的铁梁上,眼前顿时金光四射,一屁股坐在煤堆里。我摸着被铁梁碰得疼痛得头,很想骂人,可是骂谁哪,疼痛得头一时想不起来应该骂谁。弥漫的煤尘烟雾从灯光下飘过,刺激着喉咙。
在烟雾飘飞的回风巷没有找见麻子,放炮员继续放他的炮,从放炮声中和间隔的时间判断,他间隔的时间短,连接雷管的数量多,否则涌出的瓦斯不会这样迅速的攀升。这会出事故的。我能想象到放炮员很坏地咧嘴笑着扭动放炮器开关的样子。我得找麻子理论。
正在焦急中,我发现炮烟过后的巷道远处有灯光闪烁。匆忙过去。那不是麻子。是新工人马娃和胜利,我问;“你们谁看见麻子了。”没人吭声,两束矿灯的灯光照着对方的脸,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像两只斗架的公羊。他们是在争夺一捆荆笆,你推他一下,他推你一下,推推搡搡呼呼哧哧地喘着粗气,在推搡中两人都脑了,摔下荆笆,你一拳他一脚的动了手,抱在一起在风行里打滚,身强力壮的马娃把瘦小的胜利按倒在身下问;“你服,还是不服。”
胜利在下面扭动着身子,歇斯底里大叫;“马娃,你驴日的有种打死我,你要是不打死我,你就不是人生的。”
压在上面的马娃,显然不想再纠缠,可他不能松手,一担松手,恼羞成怒的胜利会扑过来和他扭打在一起。这时麻子班长像个滚动的黑色大缸,风风火火地从采面那面过来。他的黑脸先是望着我,我正要说话。他又发现巷道地面的两人,他挪动了几步,望着正在地面喘气的年轻人,望着望着,麻子咧开嘴笑了,他蹲下去拽着马娃的耳朵,把马娃拽了起来。胜利吃了亏,从地上爬起来还要和马娃打斗,被麻子踢了一脚,胜利惜惜惶惶的哭了。
麻子愣了愣,抓起一捆荆笆塞给胜利;“你驴日的还不走,你师傅急着用荆笆,你倒好学会在这里打滚。”
胜利夹着荆笆委屈的擦着眼泪,声嘶力竭的大叫;“马娃,我绕不了你,上井、到井上我要和你一决雌雄。”趔趔趄趄地去了采面。麻子指着蹲在那里收拾荆笆的马娃骂道;“你再欺负人,给我滚回你家吃你娘的去。”
“我没欺负他。”马娃低着头说。
我看事件平息,拦着麻子:“麻子麻子,班长班长,放炮的密度太大,瓦斯太高,你给放炮员说一下间隔时间长一些,叫风吹散了再放炮。”
“停一下,你给大家发奖金。”
“你得停,你这是违章。”我的态度很谦虚。
麻子看我一眼,不理我,向着采面走。我跟了他几步,眼看着他消失在采面的漆黑中。我很气愤,真想撵上去踹他几脚,可是麻子身强力大,比我还壮,反过来他会把我踹翻。再说掌子面那三四十个猛男,都听他吆喝,我惹不过他。我很生气,我拼命的踢飞了脚下的煤矸石,坚硬的石头硌痛了我的脚趾,我一面捂着疼痛的脚趾,一面大喊;“麻子你是个混蛋,我要到井上告你。”采煤面溜子的轰隆湮没了我的大叫,其实叫骂一点也没有用,还得检查,所幸得是炮声已经停止,放炮员在收拾导线,瓦斯的浓度在渐渐下降。采煤工开始挂梁出煤。
麻子不叫麻子,他的真名叫王国平,以前他脸上也没有麻子。我们是同一批进煤矿,又同一批去外地培训学习,来矿上最早的工人。那时我年轻,对一切都很茫然,下井的时候他很照顾我,我也把他当兄长看。他是第一个把女朋友带进培训队的年轻人,王国平的女朋友很漂亮,细眉秀目,穿一身白色带花的连衣裙。下班的时候,他和他的女朋友在河边走,蓝天白云下的河边行走着一对矿工的情侣,河水潺潺的流动。
说实在的,王国平的女友到来是我们那群刚下井的年轻矿工为之一振。
有一次,王国平在处理瞎炮时,不幸被炸伤了脸。从医院出来后,他的脸上留下几道缝合的伤疤,还有一些残留在肉里的黑煤点,看起来有些狰狞。那一段时间我们都希望他的女朋友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出现在矿上,像书里描写的那样动人心魄的为他抚平创伤,可是没有,王国平的女友再也没有在矿上出现过。我很想安慰他几句,可又不知道怎样说。他似乎不想叫我看见他的脸,有意疏远我,甚至不理我。一段时间看见他醉醺醺脚步踉跄地在矿上走,带着伤疤的脸,苍白肿胀,面目狰狞。我只有站在远处黯然神伤。
采面的煤已经基本出完,溜子哗哗啦啦地空转,回风巷的空气渐渐的变得清新。我坐在一堆木垛旁边,想是否找国平谈谈,他会不会理我。淡淡的木材清香从木垛上漂来,三三两两的采煤工开始撤离,采面变得悄无声息。麻子是最后一个从采面出来的人,我以为他会不理我直接上井。谁知他在我旁边的木垛边坐下来。巷道很黑,也很静。
“晚上到我那里喝酒,我结婚了。”麻子闷闷得说,他的声音在灯光外的漆黑中游弋。
我望了望他黑乎乎的脸,想起几年前刚进矿他在培训队那灿烂的笑容。他没有忘记我这个朋友。
麻子升井去了,掌子面变的寂静无声,一根根铁梁整齐的排列,一排排铁柱支撑着头顶的岩石层,偶尔从采空区传来老顶冒落得声音,之后又恢复了平静。穿过采煤区的掌子面,巷道里回荡着我的脚步声。
矿井里灯光在漆黑中闪闪烁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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