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破后

     一夜风，破了枝，咔嚓劈开来，决裂的声响。

     清晨，林子里有了秋风破歌后浪荡下的形骸:

树，断肢半残的，有的干脆倒了去，虫儿爬进，泥水掩了，化成了腐木屑子，入土为安。

    黄橙绛紫。 所有的繁华，入了秋便蒙了层霜。

    这时的秋，像一幅古朴的绫布旧裱立轴，泛黄的记忆，遗留着墨香；又如清泠石壁上斑斓琉璃穹顶，撞色热情，却免不了一阵清冷。

    留下的终要逝去，这恼人的秋！

    落叶最能表达深秋。飘洒的，终会落下，落下的，就深埋。以飞舞的姿态，作最藏情的告别，最悲不过虞姬，最美也不过虞姬……最绚烂的笑和深凝的秋水，不再见的遗恨。

     秋雨打蔫的花，黄脸婆一个，还一副臭脾气；一把扇面撕了的骨，全倒了；歪着头，脸贴在叶面上，无精打釆，不免令人多看几眼，不只怜悯，也有一丝欣赏。姿败色衰，但一种泊然的残缺美。

       一池荷殇，藕色如秋。无娉婷之荷，却具擎天之垂、斑驳之色、瘦萎之态的自然衰美，浓郁过后的泊然，腐朽间蕴藏的生机。

      冻了一夜的蛛网，最阴冷。 雨滴在一根丝上冻成珠、连成线，像根银质胸针，别在树黑黑的领口，亮闪闪的；树墩、树杈之间，挂着精致的织物，巧手的绣娘勾了一夜的冰丝披肩，在风中摇曳，这小虫子的吊床上，那身陷囹圄的囚徒，哼着绿岛的夜曲……。  

       逝如秋夜之静美，生如去秋之绚烂。

       秋，无处不是万物弥留间与世界的和解，释然的惰怀。

      林间，秋风破后，常青乔木松柏厚皮翻卷，带刺的不知是抠痒树还是皂荚，锋芒显露，但皮肤上的纹身图案却充满情趣。 仔细瞧，一张树脸。有眉目，有表情；竖裂一道口，接着往下又一道，这秋风肆虐后留下的裂痕，在自觉中开悟；树瘤凸起的部分，似眼形，周围一圈圈的表情纹，毫不掩饰的岁月痕迹；也有左右对称的，一对大眼无神，渺茫人生。      

        树杆上枝蔓缠绕，不知谁主动搭上谁的肩，谁又牵了谁的手，许了一个秋的愿；一颗枣被夹在枝桠间，从青变红，不由自主地流逝了青春。

        树缝中，小得如蚂蚁的蘑菇伞群，轻轻点点，一户一家，上下错落有致。菌杆细细斜斜，插在潮湿的老树皮里；细小的伞沿，竟有着一层层折叠的菌褶，还真是梁、柱、枋、檩、椽俱全；几经霜冻，仍菌生厚实。

       那颐养于根间厚实的苔藓，与千丝万缕的蕨类植物长年相处，其间似蕴藏一部千年古书，神秘而幽森……。

        几点残花，该碾作尘的都认命了，留下的都是傲骨，不低头的主，朵朵金贵，大清早的，个个倍儿精神。

        紫色的，不知是果，还是花，痴痴地挤在一堆，可怜的杆儿都挂不住了，像抬着贵族小姐的轿夫，小心吃力着呢； 它并非炫挂枝头，而是藏在深深浅浅的黄绿间，像女子系着的腰裙络子，隐隐约约的现，偷偷的美，有缘的人自然见得着。

        还有那一朵一枞的，无尽的遗留美；那可怜劲，清雅得很，如香绣羽旗袍襟边的一字扣，又似翠中的一丝翡，最是难得。

        突然，眼前一朵粉，更是欲放的姿态，诱人歇步花前。时至秋未，竟还有未谢的春红；那含苞的朵，不免让人想起: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不相见。

         夜雨打过的山茶花，也开得正欢。 雨后的清新，让瓣白得更亮，蕊黄更鲜，叶绿得更爽；含在叶尖的是露珠还是雨滴，剔透青涩。 一只蜂飞来，沾花吮粉后满足地离去。

         辟隅处，一片黄花，阵阵冷香凝秋水，风中自顾；白菊更雅，清瘦影，细霜枝，斜倚戚草；紫菊浅淡，蕊黄小，根蒂弱，幽染斜阳。

        连不起眼的虫叶，也別有洞天。 大大小小的洞点或不规则形状，在将黄未黄的叶掌中布局。这秋虫的作品，各有不同:  松毛虫，专门吃松树的叶子；毛毛虫咬一口，身子一伸一缩，又咬一口，洞的分布，就是它爬行的轨迹；叶虫来回摇晃身体，变成一片树叶，“伪造”被咬过的痕迹，迷惑敌人；蜗牛爬过的地方，会留下白色闪亮的印迹，证明它来了；然后再咬几个不规则的洞，证明它真的来过；还有切叶蜂，只切叶不吃叶，还切标准的圆弧形。

        虫洞里泻下的阳光，被筛子一样滤过，射进阴湿的林，在山地上形成一个个的椭圆，躲躲闪闪。

       秋果，更是秋的成熟美。

       不仅赏果，还有拾果、尝果。拾的是乐趣，尝的是新鲜。

       每逢十月，秋给人们送来酸枣和板栗。山坡上提袋拾果的人，钻进林子、沟渠、枣树栗子树下，在落叶丛中翻捡，捡到一颗好果，开心得像拾了宝贝似的。

       秋鸟，很少飞下枝头。但它们会聒噪地争论，喋喋不休；或从这一枝飞向那一枝，清脆地问好，或干脆一家人窝在温暖的巢里相互取暖，用早已备好的口粮过冬。

        瑟瑟秋水旁，烟柳悠悠。

        远树、疏林、秋山，未落的斜阳。

       山下，有白墙青瓦人家，菜园子高高的植物长着穗，是麦还是玉米？ 大片的芋头叶常被人识作荷叶，去寻不见的菡萏.；小青椒藏在椒叶间，等一只摘鲜的手。连挂在土墙上的蒜头和晒在屋前一簸箕的萝卜皮，都充满了秋阳，还有什么比秋的收获更令人感动？

      秋风破后，繁华落尽，寂寞成歌，成四时绝唱；万物四季，来年逢春，人无来世，四季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