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醉眼朦胧 即兴题佳句

第一节

此时已过正午，和珅凑在乾隆耳边笑着轻声说道：“主子，到了这会儿您肚子里大概该唱‘空城计’了吧？奴才已将酒菜备好，您看可以端上来了吧？”

和珅这一提醒不打紧，乾隆顿觉自己的肚腹早已空空如也，便笑着高声说道：“只顾忙着作画谈诗，倒把这茬给忘了。既然酒菜都已备好，那还等什么呀？赶紧端上来吧！”

“奴才遵命！”和珅笑着朝乾隆打个千儿，便一溜烟的去了。仅片刻功夫，和珅便带着一干人等，以山水、人物、花鸟、虫鱼等各色屏风，将“烟雨楼”东南角围成了一个两面凭窗、美轮美奂的宽敞雅间，再将一应酒菜摆满一张紫檀木圆桌，然后恭请乾隆就座。

这是乾隆第二次在这里用膳。也许是因为他生母住在这里的缘故吧，面对这满桌充满浓郁乡土气息的“禾帮船菜”，他非但不心生厌恶，反而倍感亲切。原来嘉兴虽然距离无锡仅三百里路程，却完全不受无锡“太湖船菜”的影响，以从乡村收来的最新鲜时令菜蔬、野菜竹笋、野生鱼虾、土鸡和野鸭为主要原料，精心烹制而成。做好之后不用盘碟，而是盛在大碗小盆里，看着虽然土气，但闻起来却清香怡人充满诱惑。再加上这里的人热情好客，总给人一种到家的感觉，这也是乾隆对这里情有独钟，历次南巡就属来此地最多的另一个主要原因。

由于这次游赏“烟雨楼”有纪晓岚几位御用文人伴驾，又出乎意料的适逢一场空濛烟雨，让蕴藏在乾隆胸中的诗情画意得到了尽情释放，自然龙心大悦。坐在宴席上，乾隆吃着大碗小盆里充满浓郁乡土气息的“禾帮船菜”，喝着选用上好糯米、优质麦曲、澄澈湖水，用古法酿制而成的绍兴二十年陈酿“状元红”酒，更是兴致勃发。虽说酒碗不大，可一连十来碗橙黄清亮，甘香醇厚的“状元红”下肚，却也有些醉眼朦胧、浑身发热，遂起身离开雅间，绕过中间的书案走出大厅来到走廊的窗前。窗外湿漉漉的凉风刮在脸颊身上，让他顿觉神清气爽，他摇着折扇边沿着走廊缓缓前行，边放眼向湖中观望。但见烟雨朦胧的岸上和湖中，就像披上了一领白色面纱，煞是好看。忽然他发现湖边的一排柳树下，一群白鹤正悠闲自在地游来游去，他望望岸边翠柳又望望水中白鹤，一副极其雅致的上联油然而生。只见他望了望身边的和珅等人，用手中折扇一指湖边那群白鹤，抑扬顿挫地念道——

“柳钓池边鹤；”

和珅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乾隆的目光，当他一听乾隆吟出这句上联，当即便情不自禁喝起彩来：“好联呐！好联！主子短短五字一副上联，就将水中白鹤与岸边垂柳极其生动地联系在了一起，而且一个‘钓’字何其了得？将岸边的垂柳比作一位渔翁，正在垂钓一群白鹤。似这样即景即兴、静中有动、虚实相兼，既高雅无比又精妙绝伦的撰联手法，奴才实在是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

纪晓岚与袁枚、刘墉以及钱陈群一家也都为乾隆皇帝这副颇为雅致的上联由衷赞叹，鼓掌喝彩。乾隆不禁得意地说道：“既然你们诸位都对这副上联那么喜欢，而且此联又纯属宽对，诸位何不即景即兴也来上一对，以助酒兴？”

和珅当然不肯放过这个讨好乾隆的大好时机。只见他笑着对乾隆说道：“主子，奴才忽然想到一副下联，就让奴才先来吧。主子您的上联是——

‘柳钓池边鹤；’奴才的下联是——

‘楼迎陆上龙。’奴才对得不好，还请主子您指教、斧正！”

和珅这副下联让乾隆听着非常舒服，当即赞了一个“好！”字。

钱陈群的重孙钱文澜风华正茂，总想借机展现自己的才华，见前面和管家已经对了一句，急忙走到乾隆身边躬身说道：“龙爷在上，晚生也有一联还请龙爷指教。龙爷您的上联是——”

‘柳钓池边鹤；’晚生的下联是——

‘云吞岭上松。’念完向乾隆鞠了一躬，然后退在一边看乾隆如何评价。”

乾隆一挥折扇笑着赞道：“好一句‘云吞岭上松’，既大气磅礴，又极富想象力，的确是个好苗子啊！”

杏儿正在一边儿琢磨呢，听了钱文澜的对句，又听了皇上的夸奖顿时急了，这一急还真让她急出一副下联来。只见她转身瞟一眼钱文澜，然后对纪晓岚说道：“先生，杏儿也有一联请您给点评一下。主子爷的上联是——

‘柳钓池边鹤；’奴婢的下联是——

‘莺啼雾里花。’”念完，一双美目期待地看着纪晓岚。

纪晓岚听完笑笑说道：“你与钱文澜对得一样好，就是往下不能比这个再好了。不然的话，咱们这些人就只好向龙爷写辞呈，提前告老还乡了呀！”纪晓岚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钱陈群笑着说道：“纪先生高抬文澜了呀。以老朽看，无论在遣词用字上，还是整体意境上，杏儿姑娘的对句都要比文澜的好。首先说文澜句中的‘吞’字，虽然显得大气磅礴，却给人一种突兀的感觉，不如杏儿对句中的‘啼’字来得委婉，把个黄莺儿衬托得像个多愁善感的女人一样，这小丫头真的不简单。另外，在这两句下联中，杏儿首字是以动物对植物，尾字是以植物对动物，可谓既工整又优雅，堪称佳作；而文澜下联首字却是以天象对植物，就显得差了些许。”

乾隆哈哈一笑，高声说道：“好男儿从小就应该养成一种气吞山河的英雄气概，否则将来怎么报效朝廷呐？爷我就喜欢文澜的对句！各位接着再来！”

袁枚在旁边一个窗口说道：“龙爷这副上联看起来是副宽对，但真正能对得工整的句子却也十分有限，属下也来凑合一句。”属下的下联是——

‘舟耕浪底田。’对得不好，还请龙爷见谅。”

乾隆笑着赞道：“有意境，有韵味，对得不错。哪位接着再来？”

刘墉欠身说道：“属下以天上鹰也来凑个热闹。”属下的下联是——

‘鹰窥画里梅。’”刘墉的对句一经出口便博了个满堂彩。

掌声中袁枚赞道：“刘兄这副下联既工整贴切又耐人寻味，实在是难得。”

纪晓岚刚准备接口说话，却被和珅打断。只听他笑着说道：“老纪，还有钱老父子没有对呐，你着哪门子急呀？”

“你呀，不看到我老纪出洋相，你是绝不会善罢休的。真服了你了！”

“你这样说话不就太见外了吗？我这也是在替你老纪着想呐。你想想看，像你这样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马上就要主持编撰《四库全书》的主儿，你好意思在这儿跟别人抢风头吗？那多跌份儿啊，你说是不是？好了，我也不跟你在这儿扯闲篇儿了。钱老先生，现在轮着你们父子了，不知您俩哪位先来呀？”

第二节

钱陈群和儿子对望一眼，笑着说道：“还是老朽先来吧。老朽就以‘峰回路转’的成语来应对。老朽的下联是——

‘峰回路上君。’对得不好，还请龙爷及各位多多赐教。”钱陈群的对句博得了在场诸位一致的称赞。

乾隆赞道：“到底‘生姜还是老的辣！’轻轻巧巧一句成语，被钱老运用到了极致，不但动中有静，虚实相兼，而且与上联契合得天衣无缝，堪称佳作！”

钱陈群的儿子钱语如见父亲运用成语巧妙过关，而且还博得一致称赞，让他刚才还皱着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只见他对乾隆深鞠一躬，笑着说道：“龙爷，在下受父亲对句的启发也思得一联，如有欠妥之处，还请龙爷及各位指教、斧正。在下的下联是——

‘鳌添锦上花。’”

乾隆笑着问袁枚：“老袁呐，你对语如先生这副下联怎么看？”

袁枚欠身答道：“回龙爷话。属下以为，语如先生将‘烟雨楼’下闻名遐迩的景观‘钓鳌矶’和成语‘锦上添花’巧妙地揉合在一起，组成一副下联，既吉祥如意又顺理成章，可谓匠心独运。这副下联不但首字和尾字与上联形成工对，而且之间的衔接犹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堪称珠联璧合之作。美中不足之处——语如先生下联的最后一字‘花’，与杏儿下联的最后一字重合。当然，瑕不掩瑜。”袁枚的点评赢得了一片掌声。

乾隆笑着对纪晓岚说道：“老纪呀，爷看你今儿个可是有点儿悬呐！爷我细数了一下，景区内所有可用之词几乎已被掏空，不知你会如何应对呀？”

望着默默无语只顾抽烟的纪晓岚，和珅别提有多开心了。只见他哈着腰，喜笑颜开地斜瞅着纪晓岚揶揄道：“老纪，你这会儿心里是不是特恨我？咱得把话说清楚，这可不是我和珅有意和你过不去，是你平日里眼高于顶、目空一切的臭德行，自个儿把自个儿逼到了这份儿上。当然，你还有一口铁齿铜牙，还可以为自个儿诡辩一番，但拿不出一副像样的下联，即便你能说出个大天儿来，那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老纪呀，别磨蹭了，龙爷可还等着你的下联呢！”

纪晓岚将一口烟喷在和珅脸上，笑着反问道：“你说谁磨蹭呐？就凭你这‘井底之蛙’就能把我老纪给难住了？真是笑话！对！我老纪就用这个成语，再加上我烟袋的‘烟’字来应对。你可听好了啊！”我老纪的下联是——

‘烟熏井底蛙。’”然后笑着问和珅：“和二，‘熏蛙’你吃过没有？”

和珅听后并不生气，依然嬉笑着说道：“老纪，论斗嘴我和某的确不如你，我认输总行了吧？可龙爷那么高雅的出句摆在那里，在座诸位那么精彩的对句也摆在那里，你就用这么一副骂人、挖苦人的下联来应付，这恐怕不行吧？即便你纪晓岚再有能耐，再目空一切，总不该连龙爷和在场诸位都不放在眼里吧？”

纪晓岚听和珅这么一说，当时便吓了一跳，不敢再游戏下去。遂笑着说道：“和二啊，与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你真以为我老纪对不出来？杏儿，去里面书案上，帮先生把上面那副字拿来，递给和管家看看。”

杏儿答应一声便跑了进去，很快将一张折叠的宣纸递到和珅手里。和珅在众人的目光下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副下联——

“风书水上文。”不禁愣在了那里。

乾隆诧异地问道：“你这是啥时间写的？”

“回龙爷话，就在您念出上联之后。”

“难道你就这么自信，没人能想出这副下联？”

纪晓岚知道，刚才和珅挑拨离间的话已经让乾隆和在场诸位感到不快，如果不及时设法补救，会惹大麻烦的。于是笑着答道：“那是因为龙爷出的上联格调太高，在场诸位又都绞尽脑汁地想对得工整、贴切一些，便不会往这方面去联想。属下这么写只是有些投机取巧，却并非目空一切。还请龙爷明鉴。”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纪晓岚这么一说，乾隆的脸色立时由阴转晴、有了笑容。只见他一挥折扇对袁枚说道：“老袁呐，你对老纪这副下联怎么看？”

袁枚见乾隆相问便如实答道：“回龙爷话。属下以为老纪这副下联从面儿上看，应稍逊于前面几副下联，但他将清风拂过水面漾起的波纹比作‘风儿书写的文章’，却是既生动形象又贴切自然，堪称神来之笔。如果没有非凡而又丰富的想象力，则是难以企及的。像纪晓岚这样，化平淡为神奇一如信手拈来般的属对方法和能力，让人叹为观止。”袁枚的点评受到了一致称赞，就连和珅也不得不连连点头，表示认可。

谁知就在他们说笑之时，忽然发现不远处烟雨朦胧的湖面上有一叶扁舟，扁舟上一位渔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正坐在船头悠闲地垂钓。见此情景，乾隆不禁兴致勃发，刚想乘兴吟上几句，不料却被窗外楼下一位老者的声音打断。只听这位老者用当地官话高声朝上面问道：“喂，楼上的才子们，你们那位能就眼前湖面上的景象用十个‘一’字作一首七言四句诗，今日中午的酒席钱就全免了；如果作不出来，还请晚上再吃一席了走。不知诸位意下如何呀？”

乾隆一听乐了：“想不到嘉兴此地就连船菜师傅也有如此文人情怀、诗人雅兴，难怪这里才子辈出代代不绝。只是不知这位老者是谁？你们中间又有哪位能够如他所说，应景写出这首含有十个‘一’字的七言四句诗来？”

钱陈群上前一步笑着答道：“龙爷，这位老者是老朽的一位老相识，今年八十有五，姓贺名春声，康熙年间就在这湖上做船菜，手艺极好，有‘南湖船菜第一人’的美誉。据说从康熙年间开始到现在，已历三朝六十四年，至今无人能够写出一首像样的含有十个‘一’字七言诗来。按照这位老哥的说法，他这么做旨在激励天下想‘独占鳌头’的学子们发奋读书，万不可恃才傲物固步自封，而并非存心要难为人。以往他所遇到的应该都是些普通的文人雅士，写不出这么高难度的诗来也在情理之中。今日就不同了，有这几位当朝大学士在，还愁写不出这首诗来？”

“说的也是，几位当朝一品二品的大学士如果连这样一首诗都写不出来，传出去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乾隆说完，将目光首先落在和珅脸上，见和珅尴尬地摇摇头，他不禁暗自一笑，又将目光投向刘墉，见刘墉也摇了摇头，乾隆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在稍微停顿一下之后，他望着袁枚和纪晓岚说道：“论文才在我大清朝，你们俩素有‘南袁北纪’之称，袁枚你先说，这首诗你能不能写出来？”

袁枚搜肠刮肚想了一会儿，然后一脸窘迫对乾隆说道：“龙爷，请恕在下愚钝，一时还想不出来。”

乾隆此时还真有些撒急了，他有些忐忑地问纪晓岚：“老纪你呢？该不会也和他们一样吧？”

纪晓岚见乾隆一脸担心的样子，不由笑着说道：“龙爷，不就是一首诗嘛，有啥好担心的？”说完转过身子，面对窗外空濛的湖面抑扬顿挫朗声吟道：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位艄公一钓钩；

一放一收一喜悦，一人独占一湖秋。”

诸位待他吟罢仔细一数，不多不少正好十个‘一’字。乾隆不禁赞道：“好诗啊！好诗！不仅合辙押韵朗朗上口，而且韵味十足，真不愧我大清朝‘第一才子’之称谓！楼下的船菜老师傅，您老听后感觉如何呀？”

第三节

只听楼下那位老者高声说道：“好诗的确是好诗，只可惜您手下这位‘第一才子’是位盲人，看不到一年四季之变化。又或者说，他启蒙时先生只教过他怎样写秋天的诗，却没有教过他如何写春天的诗，白白把‘天下第一才子’的名号给糟践了。真是可惜了啦！”

和珅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只见他瞥了一眼纪晓岚，笑着对乾隆说道：“主子，奴才以为楼下这位老师傅的话虽然有些挖苦人，但却十分有理。今儿明明还是春天的最后一天，这个老纪偏偏要自作聪明，愣把诗的最后一句吟成‘一人独占一湖秋’，这不是明摆着没事儿找事儿，给主子您丢脸嘛！另外，他这首诗第四句中一个‘占’字也显得特别生硬，一点儿也不优雅，得让他即刻修改过来！”

乾隆听了船菜师傅与和珅的话，心中很是不快。遂冷着脸说道：“老纪，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像你这么聪明之人，怎么会犯如此低级之错误呐？”

纪晓岚有些尴尬地笑笑说道：“龙爷您批评的是。属下当时脑子里只想着如何摆弄那十个‘一’字，看到湖中的‘一叶扁舟’，马上就联想到‘一钓钩’，紧接着脱口便吟了出来，等到最后为了押韵，才不得不将错就错顺口吟出了‘一湖秋’。这的确是属下的过错，思虑不周，属下马上改正。但对于和二所说尾句那个‘占’字特别生硬，属下不敢苟同。宋代吴潜《水调歌头·题烟雨楼》词云：‘有客抱幽独，高立万人头。东湖千顷烟雨，占断几春秋？’和二你说说，出自诗人吴潜笔下的这个‘占’字生不生硬？又硬在哪里？”

“我不管他是哪个朝代，也不管他有多大名气，反正现在还是春天，你的诗中就不该有‘秋’字出现。你不嫌丢人，龙爷与诸位还嫌丢人呢！既然你已答应了要改，那么前面诗中已经用过的字、词，诸如‘钩’啊、‘舟’啊、‘人’啊、‘蓑笠’啊、‘艄公’啊什么的，就不要再重复使用了，得来点儿新鲜的。另外那个‘占’字也不准再用，你就抓紧时间修改吧！”

乾隆见纪晓岚已经吟出了这首带有十个“一”字的七言诗，尽管季节不对，但心中的担忧已经解除，所以对和珅的有意刁难并不放在心上，而且还觉得挺有趣儿。于是故意对和珅说道：“和二啊，你这不是存心要老纪的好看嘛！”

“那倒未必，龙爷。属下这锅烟已经抽完，只要您让和二为属下再点上一锅，等属下美美抽上两口儿之后，保证就能按照他的要求再吟出一首能让您与楼下那位老师傅都满意的诗来！”纪晓岚边往窗台外面磕烟灰便笑着对乾隆说道。

对于这两位你来我往的斗嘴，不仅在场诸位乐于观看，乾隆听着也很开心。见和珅想要拒绝，便笑着说道：“和二啊，他老纪辛苦点儿给诸位吟首诗，你委屈点儿给他点锅烟，这不挺公平的一件事儿嘛。干嘛要拒绝呢？”

“奴才遵命！”和珅朝乾隆打个千儿，然后走过来为纪晓岚点烟。等点燃后他阴笑着低声说道：“抽吧！抽吧！不过你可得悠着点儿啊！千万别把自个儿抽死了，龙爷和在场诸位可都还等着听你吟‘诗’（尸）呐！”

纪晓岚也不与他计较，抽了几口新点的烟之后，顿觉神清气爽。他再次放眼向湖中望去，见一双紫燕交叉着从湖面上抄水掠过，不禁笑着问乾隆：“龙爷您看见刚从湖面掠过的那双紫燕了吧？”接着就听他朗声吟道：

“一竿一棹橹一根，一户渔家一燕身。

一颤一提一摆尾，一翁独钓一湖春。”

乾隆听后将折扇使劲儿一击左掌，大声赞道：“好一句‘一翁独钓一湖春。’这首诗不但避开了刚才那首诗中所有的字词，而且吟得比前面那首更有韵味儿！尤其是第三句‘一颤一提一摆尾’，简直把垂钓者在鱼儿上钩之后，往上提竿时的情景以及切身感受描绘得淋漓尽致，想不为你叫好都难呐！而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老纪现场捕捉景物并信手拈来，既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又自然贴切如画图一般，堪称佳作！爷我现在就想与你再干上三大碗呐！”说完后接着又冲着楼下大声问道：“喂，楼下的贺师傅，您老对这首诗还满意吧？”

“太满意了！太满意了！”却听贺师傅在楼上的大厅门口激动地答道，“这可是我老汉这辈子遇到过最有才的人啦！我得好好看看，看他究竟长啥样？”

纪晓岚听后连忙迎了过去。但见出现在雅间门口的贺师傅，长得比在场所有人都要高，而且背不驼、耳不聋，面色红润、两眼有神，吐字清晰。纪晓岚与他两双手握在一起，竟然被他握得生疼，不由脱口叫道：“老人家您轻一点儿好不好？晚辈的手都快被您捏断了呀！”

贺师傅听得哈哈大笑，连忙把手松开。爽朗地说道：“对不起呀，我老汉一激动，就忘了你的手是握笔杆子的，不能和我这糙手相比。由此我想起一个笑话。前年也是春上，一名押镖的镖师喝醉了酒在我的船上耍横，说要和我们比武，如果我们输了，这二十两银子酒钱就免了；如果他输了，他就出双倍的酒钱。若论比武那我老汉是必输无疑，于是我就提出和他比手劲儿，就以这种‘拉手’的方式，和他相持了近半个时辰，最后他甘拜下风交银子走人。刚才你吟出了带有十个‘一’字的七言诗，中午你们那二十两银子的酒钱就免了，现在我上楼来是想和你说另外一件事。我这里有一套永康才女吴绛雪的《四季回文诗》条幅，据说这《四季回文诗》从写成到现在已有百年，而我老汉在这南湖‘钓鳌矶’做船菜也有七十年之久。据我所知，凡来这里读书的学子和在我船上喝酒的文人墨客，只要谈起诗词，除一人之外，无不对吴绛雪的《四季回文诗》赞赏有加，而这人就是我们嘉兴的秀才。他认为，吴绛雪的《四季回文诗》虽然写得非常好，至今无人能望其项背。但也存在两大缺憾——

一）她将‘春’‘夏’‘秋’‘冬’四字分别带入了四首诗中，违背了‘诗贵含蓄’的前人古训。

二）《四季回文诗》没有着重突出‘春之花’‘夏之日’‘秋之月’‘冬之雪’的四季特征，而是将‘春’‘夏’‘秋’‘冬’四字带入诗中来加以区别，给这四首脍炙人口的回文诗减色不少。

这是发生在五十年前的事情，这名秀才临走时没有留下姓名，却留下了他亲笔书写的吴绛雪的‘春’‘夏’‘秋’‘冬’四条幅和一句话。他请我对所有来我船上喝酒的文人墨客提出，一是以十个‘一’字作一首七言四句诗；二是以吴绛雪的《四季回文诗》为例，作一首既符合‘诗贵含蓄’的前提，又着重突出‘春花’‘夏日’‘秋月’‘冬雪’的《四季回文诗》。如果谁能做到，就把他亲笔所书的吴绛雪的‘春’‘夏’‘秋’‘冬’四条幅赠送于他。我上楼来找你正是为了此事。老汉我今年八十有五，在世时日已经不多，想在临走之前替那位朋友了却他的心愿，听说你是‘天下第一才子’，这才过来找你。却不知你是不是真能写出这样的诗来？”言语之中充满了期待。

第四节

“贺师傅真乃高义之人。”纪晓岚激动地说道，“关于吴绛雪的《四季回文诗》，晚辈读书之时在先生的书房里也曾认真拜读过，看法与委托您的那位前辈基本相同，但却从来没有想过要‘照葫芦画瓢’也写上几首。既然今日有缘相遇，贺师傅为完成朋友心愿又向晚辈提了出来，晚辈就绝没有推辞的道理。请容晚辈先将吴绛雪的回文诗在桌面上写出来，以供诸位参照品评。”说完快步回到大厅中央的书案前，贺师傅与乾隆等人也都跟了过来。他将书案上的字画整理好交给和珅，然后在猛抽几口烟之后提笔舔墨挥毫写道：

吴绛雪 四季回文诗

莺啼岸柳弄春晴，柳弄春晴夜月明。

明月夜晴春弄柳，晴春弄柳岸啼莺。（春）

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

长日夏凉风动水，凉风动水碧莲香。（夏）

秋江楚雁宿沙洲，雁宿沙洲浅水流。

流水浅洲沙宿雁，洲沙宿雁楚江秋。（秋）

红炉透炭炙寒风，炭炙寒风御隆冬。

冬隆御风寒炙炭，风寒炙炭透炉红。（冬）

纪晓岚四季回文诗

飞花岸柳伴莺归，柳伴莺归早燕催。

催燕早归莺伴柳，归莺伴柳岸花飞。（春）

凉亭绿扇舞荷香，扇舞荷香日梦长。

长梦日香荷舞扇，香荷舞扇绿亭凉。（夏）

幽幽冷月静滩洲，月静滩洲宿雁鸥。

鸥雁宿洲滩静月，洲滩静月冷幽幽。（秋）

东山晓雪映梅红，雪映梅红正酒浓。

浓酒正红梅映雪，红梅映雪晓山东。（冬）

写完之后笑着说道：“贺师傅，晚辈交卷了。匆忙之间难免有欠妥之处，好在有龙爷和诸位方家在场，可以当面斧正，绝不至留下任何遗憾。”

乾隆用折扇一指袁枚，笑着说道：“老袁呐，你与老纪素有‘南袁北纪’之称，在这里你最有发言权。说说你对老纪这春、夏、秋、冬四首回文诗怎么看？该怎么讲就怎么讲，不要因为同僚面子而有所顾忌。”

袁枚恭敬答道：“属下遵命。其实在场诸位都知道，回文诗也叫‘回环诗’。它是古诗特有的一种，使用词序回环往复的修辞方法，文体上称之为‘回文体’。唐朝上官仪说，‘诗有八对’，其七曰‘回文对’，‘情新因意得，意得逐情新。’用的就是这种措词之法，读来回环往复，绵延不尽，给人以荡气回肠，意兴盎然的美感享受。回文诗是一门对作者文化素养要求极高的学问，对于诗中的遣词用字以及用韵都十分严苛，所以创作难度极高。属下年少时曾拜读过才女吴绛雪的《四季回文诗》，也曾想尝试写一首全新的《四季回文诗》，可惜不尽人意。对于老纪这四首回文诗，属下以为他写得非常好。理由有三——

一）他遵循了‘诗贵含蓄’的前人古训，写春，诗中只有春景春情、却没有春字，夏、秋、冬亦如此。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二）他遵循了‘春花’‘夏日’‘秋月’‘冬雪’之四季特征，诗中四季分明，没有一丝矫揉造作。

三）诗中遣词合理，用字讲究，结构严谨，读来回环往复琅琅上口，给人以既清新高雅、通俗易懂又贴近生活的感觉，堪称佳作。”

乾隆听后笑着问道：“贺师傅，您老对纪先生的这几首诗作可还满意？”

贺师傅显得很激动，他一把拉着纪晓岚的手摇着说道：“写得好！写得好！老汉我在这‘钓鳌矶’上苦苦等了五十年，总算没有辜负那位秀才所托。为了表达我对您几位的谢意，下午的酒席我亲自下厨，再为你们做几个我的拿手好菜，顺便再把那回文诗的条幅转交给您。您几位先聊着，我马上就去准备！”

纪晓岚刚打算说几句客气话，却被钱陈群的重孙钱文澜打断。只见他走过来躬身抱拳对纪晓岚说道：“纪先生，您的才华果然盖世无双，令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学生想投在您的门下拜您为师，恳请先生收留。”

钱文澜的请求有些出乎纪晓岚的意料，只见他想了一想然后笑着说道：“实在对不起啊小兄弟，不是我不肯收你，只是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要收学生弟子。这样吧，看在你祖爷爷钱陈群老先生的面子上，我出一上联你对一下联，如果你能对得合我心意，我就破例收下你；否则，就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龙爷和你家人以及诸位长辈都在，我的出句虽然不会太难，也没有任何的限制，但仍须当心。为了公正起见，我会把我的心中所想提前告知你祖爷爷。你看这样可好？”

钱文澜信心满满：“就依先生的，请先生出联。”

纪晓岚向窗外的远空看了一眼，提笔在一张纸上写道：

“黄鹂四五声声声荡漾池边柳；”写完将笔递在他手里笑着说道：“小兄弟请。”然后转身附在钱陈群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钱文澜看后得意地抬头瞅了杏儿一眼，抿嘴一笑，然后将笔在砚池里舔了几下，挥毫写出一副下联——

“红杏三千朵朵朵缠绵路上人。请先生赐教。”

纪晓岚看后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对他说道：“小兄弟，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呀！其实你挺有才华的，这副下联作为工对，你对得非常好，无论遣词用字还是意境营造都非常讲究。只可惜你太注重表层的华丽，却忽视了我对你的提醒。刚才我曾对你祖爷爷说过，我的上联完全是针对你中午吃剩的半碗米饭而出；而你为了显示你即景即兴的撰联属对能力，在看了杏儿一眼之后，想也不想便一挥而就，白白错失了我留给你的这次机会。我要告诉你的是，对于像你这个年龄段的学子来讲，你这副下联明显有些轻薄，不够庄重；还有你中午吃剩的半碗米饭，也让我多少有些失望。你仔细想想，一个曾经读过‘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诗句的学子，却不知怜惜粮食，若是将来做了官，能成为一个好官吗？”

“先生教训的是，”钱文澜满脸通红地说道，“学生的确如先生所说，只想着争强好胜，显示自己的才华却忽视了深层次的东西，而且也不知道爱惜粮食，学生知错了。根据先生提示，学生重新应对如下——

‘金谷三千粒 粒粒怜惜地里农。’请先生赐教！”在场诸位包括乾隆在内，看过之后均对钱文澜的机敏与文采交口称赞，为他鼓掌。

纪晓岚笑笑说道：“不错，孺子可教。不过这次机会已失不可逆转，等下一次吧。如果我俩有缘，就还有见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