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清:《母亲的灯》
母亲用过许多灯,我也和母亲一起用过许多灯。
上小学前,母亲用过一种叫油盏头的灯。那种灯有三件东西组成,一是补碗匠用铁搭补过的小碗或半只坏碗,二是劣质的食油,三是一根用棉纱搓捻成的灯芯(有时干脆用灯草作灯芯)。母亲为了省油,灯芯捻得很细,所以灯的火苗小如黄豆,勉强能亮眼睛。
我上学后,随着时代的进步,母亲用上了煤油灯。大概以前的煤油都是进口的,所以人们都称其为洋油,煤油灯也就被称为洋油灯或干脆叫洋灯。街上有洋油灯和穿灯芯的灯盖卖,父亲是生产队会计,家里有用空的墨水瓶,所以只要买一个灯盖,再用棉纱搓捻一根灯芯就可以自制一盏洋灯。
我读书后常常和母亲合用一盏灯,我做作业,母亲纺纱或做针线活。我做作业母亲纺纱时,灯就放在长凳上,长凳的一头是灯,一头是我伏在凳上用功。我不做作业时或作业做完后,母亲就把灯放在矮凳上或干脆放在地上;我做作业母亲做针线活时,灯便放在桌子上,灯离我近离母亲远。
母亲没有上过学,是个一字不识当扁担的文盲。母亲虽然不识字,但农村妇女的所有女工活她都拿得起。母亲说她是个张眼瞎,因此希望她的子女们都能识文断字,念书有出息。所以,她在灯光中看我认真写作业的样子,总是脸上写满笑意。
我在母亲旁做作业时,她就会把灯芯用拔针的镊子向起拔点,灯就亮了许多;我做完作业后,母亲再把灯芯向下拉些,灯就暗了许多。一开始,我不解地看着她拔拉灯芯,她笑笑说,我一个人用不着这么亮。后来我才明白,母亲是为了省油。后来有了玻璃罩子灯,母亲还保持着拉灯芯的习惯,不过不用镊子了,因为这种灯有简单的传动装置可以调节灯的亮度。母亲的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我的弟妹们开始上学。我们晚上做作业时,都伏在饭桌上合用一盏灯,而母亲则一个人用一盏调得不太亮的灯纺纱或做其他。她做针线活时,就凑在我们一起借我们的光。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灯每天总要亮到很晚。我做完作业或玩好后睡觉时,母亲的灯还亮着,呜呜的纺纱声或咝啦咝啦的纳鞋底声仿佛催眠曲,一直把我送入梦乡。我们那时候一家大小穿的衣服和睡的床单,大多是家织布缝制的。这些家织布,要经过很多工序,擀棉条、纺纱、浆纱、经纱、做箩管、做筒管、织布等等。这些工作,除了父亲能帮忙的外,都要靠母亲两只粗糙的手做出来。我们穿的鞋要母亲做,我们穿坏的衣服要母亲补。母亲白天要参加生产队劳动,这些活只能在雨天和晚上做。所以,灯也就成了母亲不可缺少的陪伴。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灯每天总是亮得很早。我们总是弄不明白,母亲的灯早上是什么时候亮起的。有时早上醒来,天还朦朦亮,房门外已经有了灯光,知道母亲已在忙碌;有时凌晨被尿憋醒时,窗外还是黑咕隆咚的,房门外母亲的灯就已经亮了;有时被第一声鸡啼吵醒后,发现母亲已端着灯向房门外走去。是啊,每天有多少活等着母亲去做。一家大小的衣服要洗,早饭要烧,猪食要准备,天亮后鸡鸭要喂,父亲起床后忙完自留地里的活要回来吃早饭,有时生队还要出早工,我们兄妹几个吃了早饭要上学。母亲如果不早早亮起她的灯,这么多活怎么来得及做呢。
随着我们兄妹几个一个个长大,母亲的灯在晚上亮得更晚、早上亮得更早了。我们去年还合身的衣服和鞋子今年就不能穿了,甚至上半年的下半年就嫌小了。再加上我们一个个像猴子一样活泼好动,衣服不是在树枝上拉条缝,就是在石头上磨个洞,一双新鞋穿不了多久,脚趾头就会穿帮而出。母亲在她的灯下缝补的时候有时也会牢骚满腹。但看到我们一个个穿着缝补浆洗得干净整齐的衣服去上学的时候,她的脸上又会露出笑容。
时间进入到七十年代,家里装上了电灯。父亲在堂屋里装了只60瓦的灯泡,一到晚上就照耀如同白日,我们兄妹几个高兴得每天都盼太阳早点下山。母亲的灯由昏暗变成了白亮,可她认为60瓦的灯太浪费,浪费电又浪费光,坚持要把60瓦的换成15瓦的。父亲说,15瓦的太暗,会影响孩子们学习。母亲说,以前的洋灯火他们不照做作业?但说归说,最后她还是同意把60瓦的换成45瓦的。
有了电灯后,父亲想把罩子灯扔掉,可母亲坚决不同意,理由是如果电灯出了故障怎么办,她把两只罩子灯藏在床底下。可我知道,母亲是因为和她的灯有了深厚的感情才这么说这么做的。哪知道,还真被母亲歪打正着言中了,装上电灯的开头几年,不是线路出故障就是农忙时避高峰而经常停电。每当这时,母亲总会从床底下拿出她以前的灯,边擦玻璃罩边不无自豪地说,你们看,还是我的灯有保障。
我们一个个成家立业离开了母亲,父亲刚到退休年龄也因病离世,抛下母亲一个人过。现在,母亲快八十了,好在身体还算硬朗。我傍晚去看她时,她有时坐在院子里休息,有时在屋里吃晚饭,可屋里却昏暗。我进门后边把日光灯打开边怪她为什么不开灯,她总是笑着说,还看得见。我知道她是为了省电,说,又不要你出电费,干吗这样节约?她却一脸正经地说,你们的钱就不是钱?
其实,母亲就是一盏灯,一盏世界上最明亮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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