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衡宁:《望眼欲穿》
人不到某个时刻,你永远无法预知,有一天自己将会承受些什么。就像这个周一早晨,你请了假,要去继续打听社区养老服务日间照料中心和托老所的事,刚要出门,75岁的母亲又在一叠声地叫你:“丫头!快来帮忙!你爸又拉了!”掀开被子,果然看见父亲正不知所措地躺在床上,床单上一摊难闻的黄色液体,床边是被他撕烂的纸尿裤……
每次给父亲穿上纸尿裤,都像是一场战斗。任你怎么和他讲道理,他就是听不懂,他每次都会愤怒地大喊大叫,用尽全力撕扯纸尿裤,还要把垫在身下的塑料布也狠狠扔到地上,仿佛一个承受着太多挫败、无助、羞愧和委屈的男人,在拼命捍卫最后一点尊严。而他抗争的结果,毫无悬念。
5年前,在经历一次走失3天才被找回的黑暗时光后,父亲被确诊为阿兹海默症患者,即俗称的“老年痴呆症”。5年来,你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健忘到几乎全部失忆,直至饿了不知道吃饭,冷了不知道穿衣,大小便失禁,丧失了语言表达能力,不认识家人……那个病前温和的老工程师,曾经的活力和魂魄,好像已从他衰老的身体里消失殆尽。
你扶父亲坐到轮椅上。父亲今天看上去很乖,白发蓬乱的母亲在一口口地给他喂饭。父亲吃得很慢,一边吃,一边又开启了他每天要问几十次的话题:“家里还有粮食吗?”听到有,他放心地吃几口,不一会儿忘了,又问。
你端过一小盆大米放在他面前,父亲果然安心了很多。你心痛地看着面前这个眼神茫然、空洞的老男人,看着这个以前除了感冒,似乎从来不会生病的家里顶梁柱。养育你长大这些年,他在无数的日子里忙碌、奔波:工作,接送你去幼儿园,灯下辅导你功课;你婚后每次回家,他总是买好了你爱吃的鱼虾……那个疼你爱你的父亲,到底去哪儿了?世上最远的距离莫过于:你蹲在他的面前,他却眼光四处找你,问:“丫头呢?”
照顾父亲这样的病人,是要花很多心力的。除了认知障碍,近一年,父亲又相继出现幻觉、焦虑、抑郁:夜里不睡,嚷嚷着找他的包,要去上班,你拿出日历,耐心告诉他放假了,好不容易才能哄他安静睡去;藏在枕头下的钱不见了,他就怀疑是被母亲偷走,你要多备几个同样塞得鼓鼓的钱包,好随时拿给他看……
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了5年,你的头上已有了白发。每晚,老公都会给你打来电话,告诉你孩子作业做完已经睡了,听你宣泄一下负面的情绪,还不忘在微信里给你发来几个轻松的段子。这个细心的男人,是怕你抑郁。这几年,他也付出很多,每周总有两天,他要过来换你值班,给父亲洗澡,给母亲买来她爱吃的食物。
其实最苦的还是母亲。她本可以像其他健康老人那样遛遛公园,做做健身操,享受自己的晚年生活,可因为父亲抗拒保姆,因此,白天你上班后,年老的母亲不得不独自承担起照料失智失能老伴的重担。
日复一日的煎熬和心痛,在烦累到极点时,你也曾多次狠下心来,对母亲说,还是把父亲送去养老院吧。
开始几次,母亲只是落泪,沉默。那于你真是一种无言的谴责。父亲虽然早已经不认识你了,但有时还会指着你悄悄对母亲说:“这个孩子很面善。”你握着他的手时,他会流露出满足的神情;你在家里忙碌时,他的目光也会追随你的身影……
再后来,母亲心疼你,也担心自己若累垮了会毁掉你的生活,还是同意了。于是,你开始考察养老院:公办养老院难进,而条件好些的民营养老院,费用高昂,又不是普通工薪族可以承担的。看着养老院里那些孤独枯坐的老人,你最终还是心软——你怎么忍心、怎么放心,把一个已经不会表达、大小便失禁、不知饥饱冷暖的亲人,交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让他在那里孤独等死?这个连3岁智力都没有,依然吃饭时常常问母亲“丫头吃了吗”、“家里有粮食吗”、担心饿着你的父亲,他若某一刻清醒,会不会觉得被家人遗弃而痛不欲生?
自从前些日子母亲因糖尿病晕倒住院,给父亲找家托老所,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这几年,全国各地社区养老服务事业得到空前发展。曙光就在眼前,但距离照临到更多人的生活,总还有个不短的过程。你常住的小区附近的社区,至今还没有托老所和社区养老日间照料中心。你给几位家里也有失能老人的好友逐个打过电话,结果,他们无一例外,都和你一样,不堪重负,对社区托老所和社区养老日间照料中心,望眼欲穿。
母亲心疼你,以前给父亲擦身子、弄屎弄尿的事情,从来不让你靠前,如今她身体大不如从前了,这类事你就成了主力,就这样,母亲也会累得气喘吁吁。昨天晚上,母亲又忧心忡忡地对你说:“丫头,我怕熬不到咱们社区建托老所,先要被你爸折腾死了。我要是死了,你爸可怎么办呢?”
灯光下,你假装没看到她眼里的泪光,假装没看到她蓬乱的白发和疲累的脸,环抱着母亲单薄的肩膀,你嬉皮笑脸:“不会的,妈,政府这么重视养老服务,等咱们社区有了可以托老的地方,我早上把二老送去,爸去小班,那里有服务人员照料他;你呢,去大班,唱唱歌,聊聊天。下班了我再把二老接回家,就像当年你们把我送去幼儿园一样。”
<后记>尽管让人绝望,但失能却是几乎每个人都要经历的阶段,或轻或重,或长或短。据报载,截至目前,我国失能老人已近4000万。
当一个人除了呼吸和咽食,几乎一切都得依赖别人时,将如何保有生之尊严?能依赖的又该是谁?作为养老保障中最难解决却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失能老人的养老,需要更多的制度保障与公共善意,需要社会各方的共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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