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卫：美丽河，我的家

天微亮，曾旺爹就起了床。都说人上了年纪，睡眠就少了。

自从退休以后，曾旺爹就回了家乡。家靠近六合垸，每天早晚他都要绕六合垸走一遭。垸里的水汽很足，常常雾蒙蒙的。水田、水塘、大堤都在静默中。美丽河大堤似一条长龙伸向远方，而垸里这转角的地方就像长龙的大肚子，龙吃饱了，卧在这里休息一下。远处的麻布山虎视眈眈地盯着这里，好像随时准备战斗的雄狮。

美丽河这条巨龙到底在什么时候孕育，不清楚；但什么时候长成则可以肯定，上世纪七十年代。可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哟。

冬天，收割后的原野一片寂静。低矮、破旧的村庄，穿着破旧的村民穿梭其中，不时传出捉迷藏、玩游戏的孩童的稚嫩的笑声。很少看到鸡们的撒欢，狗更是稀有了。在自己肚子都难填饱的情形下，谁还会去养狗呢？再说家中也没有什么值钱的财产，养狗就成了奢侈的行为了，说不定哪天就被人偷吃了呢。村口的高音喇叭照例播着时事、唱着红歌。没事可干的农民们则再村场上闲散地坐着，只有几个养猪喂牛的老人才真正地有点事干：铡草，看着猪们哼哼唧唧，看着牛儿慢条斯理。那么多的劳动力就在与冬天、与饥饿的较劲中耗去了，多可惜呀。

夜晚，美丽河治理临时指挥部，一盏昏暗的马灯。烟雾缭绕，劣质烟的气味肆意地钻进在座的每个人的口鼻。工程指挥部里大家正热火朝天地争论着。曾旺作为指挥长，最后大手一挥：就这么定了，没有图纸，就一边建设一边画，难道还要等到那些坐在办公室吹着电风扇的老爷们先把图纸画好了再施工吗？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呀，共产党人就要敢抓敢干，为群众谋福利，摸着石头也要过河。此时的曾旺因为激动，双眼泛红，魁梧的身材在昏黄的灯光下晃荡。这盏马灯在原野上格外地引人入目。

冬天的美丽河干瘦枯黄，北风一吹发出呼呼地叫声，冷得有点瘆人，但在那个热情高于实际的年代，农村，最不缺的就是劳动力。美丽河下游十几公里的范围内，很快就聚集了上万的民工。看见过淮海战役支援前线的场景吗？历史常常就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肩挑手提，人潮汹涌，现代化的机械设备几乎看不见。沿河两边最多的是红旗，最不缺的是人。大自然在人定胜天的热情下温驯地趴着，仿佛一条温驯的小狗，又如一条伤痕累累的巨蟒。洞庭湖畔的土地极度肥沃，只需放一把火，烧干净杂草，然后撒上种子，到了秋天，就能收获满满，这一点前人已经证实。洞庭湖周边的一些土圩子就是明、清、民国时期一些有钱的财主自发围出来的。如今在这个“以粮为纲”，“纲举目张”的年代，还有什么比获得粮食更能吸引人的呢？看见过饥饿的动物捕猎食物的场景吗？狼群捕猎时，一旦狼被对手咬死、咬伤，同伴们立刻补上，不顾一切。饥饿的年代，为了获取食物，人有时也会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此时人们对粮食的渴望，就像干枯的柴禾，火花一闪就毕毕剥剥地燃烧起来。

洞庭湖俗称鱼米之乡，只要肯干，饥饿问题一定可以解决。寒风中，各公社的社员以大队为单位，有序地排列在河的两岸。招展的红旗，涌动的人潮，再加上高音喇叭的广播，这就是一个沸腾的海洋。淤泥地上提前散播的萝卜种子、白菜种子，绿油油地在风中招手，有些已经搬上了民工的餐桌。这立竿见影的效果胜过一切苍白的语言，还有大集体的优势：勇士队、铁娘子队、宣传队，工程进度飞一般的快，就像那京广铁路上的火车，呜的一声一长溜就出来了。此时河滩上的蓼子花也在风中招摇，展露出迷人的风姿。

热闹的冬天过去了，初春的时候，堤坝基本成形。美丽河第一次在冬天不再寂寞，美丽河第一次像过新年，美丽河第一次昂起胸膛——竣工的那天河两岸十多公里铳炮喧天，鞭炮炸出的烟尘覆盖了大半个天空。这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全县一下子增加了几万亩良田沃土，那得养活多少人啊！曾旺作为工程指挥长，那天县委书记亲自为他戴上了大红花，还有大堤上黑压压的授奖立功人员。那个激动哟，想想还是激动。

开春，所有的土地都种上了庄稼，整个美丽河两岸一片葱绿，到处可听见“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的美妙歌声。

眼看着满眼的希望一天天地变得越来越触手可及，就像一个美丽的气球越吹越大，此时六月底的一场大暴雨如期而至。山洪裹挟着泥沙，奔美丽河而来。洪水在咆哮，到了六合垸走不了了，我的路在哪呀？没办法只好互相推搡着，乱踢乱蹬着发脾气。新长的庄稼受不了了，发出救命的呼声。由于垸内修建的沟渠不完善，排渍不够，很快两岸垸内一片汪洋。大雨连续一个多星期才放晴，庄稼全浸泡在水中。大堤浸泡太久，加上土质疏松，一段一段地塌了，就像一个拉稀很久的壮汉，轰然倒下。河北边的垸子地势较高，情况好一点，南边的地势平坦，一片汪洋。祸不单行，七月外河水位高涨不退，南北的垸子彻底成了泽国，北边的大堤也在洪水的顶托和浸泡下，彻底坍塌，一切又回到从前。八百里洞庭此时显得无比地壮阔，美丽河也显得异常地丰满，大水涨呀涨呀一直涨到了麻布袋山下。

此时县革委会办公室里，充斥着一股压抑的氛围，不远处的洞庭湖，正表现出“波撼岳阳城”的气魄，远处的君山也愈加地细小……

夏季炽热的骄阳炽烤着大地，久浸的禾苗发出难闻的臭味，经过的列车到这里都自觉地关上了窗户。整个垸子寂静无声，烂泥地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军绿色的衬衫上爬满了泥点，脸上的胡渣东一块西一块地蔓延，整张脸除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还有的就是杂草里留下的高原红。汉子手上抓着一把稻禾似的东西，眼睛茫然地看着没有一个人的原野。我错了吗？作为工程指挥长的他，这几天天天在这里打转转：修美丽河大堤，围湖造田，可是看得见的好处呀；得到几万亩上等良田，还可根治血吸虫病害，何乐而不为呢？（伟人曾吟诗“华佗无奈小虫何”“万户萧索鬼唱歌”，可见血吸虫病害的危害性。）现在整个大垸水汪汪的一片，触目之处，除了水还是水。不对，还有一抹绿色，那就是莲叶——莲叶何田田的莲叶。

曾旺小时候也挨过饿，体会过饥饿的滋味，今天一个上午过去，饥饿再一次强烈地穿肠而过，人在明晃晃的太阳下一阵眩晕。我错了吗？他再次自问。看着百姓们的心血在黄汤浊水里一点一点蚀去，原本虚弱的身体更是难受。

抢险指挥部和灾民安置分江北和江南两大块。江北以麻布山为中心，江南以林冲路为中心。江北安置点沿麻布山一字长蛇阵摆开。此时的麻布山成了茫茫大水中的一座孤岛，三面临水，只有东面一小部分连着一些小山。灾民住在这倒也自在。麻布山山高林密，阴凉舒适，只有一点要注意：不能随便抽烟，烟火管制。此时江南指挥部的林冲路一片嘲杂，到处是灾民及抢险队员、抢险物资。指挥部的帐篷里热气逼人，尽管安装了电扇，仍然闷热难受。曾旺像一头打败了的老虎，不甘地嘶吼着，不停地扯着自己的头发。

人一旦走火入魔，就会做出不理智甚至疯狂的举动。围湖造田水淹田不正是人们过度迷信人定胜天的结果么？抢险救灾不正是人们在舔舐冲动狂妄的苦胆么？可那么多张口要吃的，又能怎么办呢？工程就在这种矛盾中拉拉扯扯地一直往前走着。

美丽河的上游修了一个著名的水库，叫金银山水库，灌溉农田，还供天岳市民饮用。美丽河上游如今靠着卖水都收获不小，真的收金入银呢。

小翠一家住在美丽河上游，金银山下。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村庄呀，夜来虫鸣阵阵，松涛伴奏。以前爷爷劳作之余吃完晚饭后，便去河里放地笼捞点小鱼小虾。烟斗的微火在夜色中闪亮着，跟天上的星斗凑趣。小翠跟在爷爷的身后快乐地哼着小曲，不时地问：

“爷爷，明天地笼里又会有什么呀？”

爷爷乐呵呵地笑问：“你想要什么呢？”

“我呀，想要一条大鳝鱼，好剔了刺炒着吃，还想要一条清水鳜炖汤喝。”小翠眨巴着宝石般的眼睛向往地说。

“那还不简单，明天包你有。”夜晚就在爷孙的对话中遛过。邻家一个俊俏男孩也偷偷地跟着爷爷学放地笼，可再怎么努力就是没有这样的收成。有一次忍不住问他老人家，爷爷咬着烟嘴只笑不说。问急了，冒出一句“除非你做了我孙女婿。”羞得小翠小拳不停地打着爷爷的粗手臂。日子就在这种惬意中一点一点往前走。但金银山水库建成后，这种惬意便戛然而止。没水了，小鱼小虾自然就少了。

流向下游的水少了，下游的裁弯取直也就可行了。唯一的威胁来自于广袤的洞庭，当外河水涌来时，那是要有一个大盆盛着的呀。

如今，白马水库静静地卧在六合垸内，南来的一脉山水温驯地流进水库，形成一个宝盆，像一面镜子，照着荣城这一座新建的小城。没有山，只有田地只有河湖，一派平原水乡的盛景。夕阳中，曾旺爹又沿着水库边的公路在遛达。

水库管理员老王头看见了：“曾爹，人家都喜欢到那广场上去跳舞，打太极，您倒好，跑这水库边遛弯来了，也不怕蚊子咬。”

“人老了就喜欢清静，就喜欢到这来走走。”

曾旺爹古铜色的脸庞在夕阳的映照下有一层金色的光芒，灰白色的头发泛着银色的光，略显佝偻的身躯仍有当年指挥长的余风。其时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清醒的反思着，风风雨雨地走过来，治水、围湖，跟着洞庭湖斗了半辈子，有的是酸甜苦辣，到底图的什么呢？到底值不值呢？

要整治这些垸子，三合垸、美丽垸是老垸子，好办些；杨柳垸作行洪垸，拨拉过去了；六合垸这样一个几万亩大的垸子，又是新围的，难呢。倒了几次大堤，浸了几次垸子后，大家都在寻找最好的解决办法。这一次曾旺没有冲动，而是请来县里的水利工作人员，认真测量，仔细勘察：白马水库的建设规划出来了，垸里的沟渠建设方案出来了。县里最新分配的十台拖拉机浩浩荡荡地开进来了。有了机械，工程进展快了很多。拖拉机还可以推土，压路，一举多用。工地还拉来了电线，通上了电，安上了电排，排水的问题解决了。入夜，美丽河工地亮如白昼，简易的工棚里时不时传出爽朗的笑声。只是有一大奇观应该是湖区特有的：冬天了，仍有许多蚊子，咬人的蚊子让人烦不胜烦，强烈的白炽灯下一大群蚊子，抱团飞舞，发出嗡嗡声。“湖区蚊子大如牛，咬上一口掉块肉。湖区蚊子抱团飞，黑压压里一大堆。湖区蚊子蛮讨嫌，看上一眼心里厌。”工棚里工友们甩老k的劲头很快将蚊虫的鸣叫比了下去。

夜风呼呼，河湾里几点渔火闪烁着，那是曾旺安排的几个常年在洞庭湖上飘的渔民，趁着夜晚为大家捞几网鱼打打牙祭改善生活。“月落乌啼霜满天，江风渔火对愁眠。”此处有江风，有渔火，却没有愁绪。天冷了，鱼儿也怕冷，沉到背风的深水潭里去了。这些“水上飘”对鱼儿比对自己的婆娘还熟悉。那年月，渔民都上岸了，洞庭湖的鱼比现在多多了，“水上飘”中的弯爷（下文专门写有此人）更是个中高手。每天晚上都要弄上好几斤鱼虾，那可是大家下饭的好菜。尤其那新鲜的小虾，细嫩嫩的，不要油，炒热了，加点盐就可以吃一大碗饭，还有那种哈巴鱼，肉肉的，憨憨的，可以连骨头一块嚼着吃下，真的是美味。这种生活，在垸子里生活的老一辈渔场人，如今回忆那段生活仍回味无穷，感叹曾旺体恤民工。

经过几个冬春的奋战，最难的两个垸：美丽垸、六合垸，修起了两座水库，建起了完整的沟渠电排系统，沟渠纵横，美丽如棋盘了。以前的那些工棚稍加改造，就成了垸内第一批居民的生活用房了。

夜更加深沉了，堤上的灯亮起来了，排成一排，连成一线，沿河堤伸向天际，美丽河仿如天上的街市。一切看似美丽宁静和谐。

谁曾想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美丽河大堤又一次经受了外河水的严峻考验，已是水利局领导的曾旺，心心念念牵挂着他曾经付出巨大心血的大堤。烈日当空，外河的水一天一天看涨，毫不同于暴雨后的内河涨水，外河涨的水，清旺旺的，清得连在堤边遛达的哈巴鱼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样的抗洪抢险让人有点奇怪，又不见下雨，骄阳似火，大家却在大堤上奋勇争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又在搞什么建设呢。外河的水已经高过垸里房屋的高度了，得赶快撤离人员，曾旺想。此时的指挥部正有条不紊地撤离民众，周边的学校正好安置。抢险的大型机械已开上了大堤。此刻的大堤如同一条天津大麻花，在水中扭曲着。河堤拐弯处承受着河水与湖水的双重压力，人走上去都好像有点晃荡。“水上漂”弯爷见多识广，就住在附近，见此情景，马上向指挥部报告，重点监控这段大堤。烈日下，这一段“麻花”最终经受不住压力，油煎一样扭曲了起来。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一道水柱，一道烟尘冲天而起。

“决堤了！”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把大家吓得都跳了起来。河堤拐角处堤坝正以可见的速度浸入水中，汹涌的洪水朝垸内奔袭而来。人们傻眼了，指挥部凄厉的警报声瞬间传遍整个大堤。很快指挥部的专业救援队员及机械到了。“共产党员跟我上”的响亮口号在翻腾的洪水中让人感觉到了它的实诚分量。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奋战，缺口合龙了，抢险队中一名队员英勇负伤，他就是弯爷。曾有一段时间，共产党员不如普通群众的议论就像原野上的野草越烧越旺。关键时刻共产党员的奋不顾身顿时让人眼前一亮。突击队员下去休息，轮到各单位的抢险人员上了。这时市电视台的拍摄组过来了。一名在树下躺了一下午的某单位工作人员，见此场景一下从同事的手上抢过一个沙包，扛在肩上，勇敢地朝缺口处冲去，摄像机恰到好处地给他来了一个特写。当天晚上的电视新闻里就出现了他的光辉形象，只是因为他的衣着太过整洁干净，让人怀疑是哪个单位的领导，结果就闹出了这样一个笑话，也当是紧张的抗洪生活的一个调剂吧。

人与自然的关系应是融洽的，不能只是一味的索取。人的欲求必须得到控制，不然大自然的报复也是很可怕的：地震、海啸、洪水等，人类在大自然面前吃尽了苦头。

生于斯长于斯的曾旺伤透了脑筋。虽说他现在不具体管这事了，但毕竟以前管过这事，现在还抓着水利呢，家也在这旁边呢。不管，别人会戳脊梁骨；不管，自己的良心过不去呢。入夜的美丽河和六合垸像一个聚宝盆，璀璨晶莹。既然洞庭湖这个盆子必须足够大才能盛下老天降下的雨水，那么把六合垸圈起来就不是一个明智之举。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就会隔几年来一次抗洪抢险，劳民伤财，得不偿失，用什么办法解决这一问题呢？荷塘！对，就是荷塘，第一年溃垸时的情景再次历历在目。荷塘可以涵养水源，可以栽种莲藕，可以放养鱼苗，那种“鱼戏莲叶间”的情景倒也有诗情画意。既然斗不过大自然，为什么不退而求其次呢？自以为是、急功近利、狂妄自大的毛病，人类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啊！曾旺也渐渐地生出了感慨。这不禁让人想起鲁迅先生将人类前行的历史比作煤炭的形成，真是精辟极了。

五月初夏，端午前后，风和日丽。湿地公园的六合垸举行了一次盛大的荷花节，吸引了众多的游人。

游人三三两两，穿梭在荷塘间，荷花、人脸交相辉映，构成一幅绝美的画面，还有一些游人垂钓于莲塘间，又展现出“鱼跃莲塘间”的画面。突然，一道“抓鱼比赛开始了”的声音传来，大家忍不住朝那个方向涌去。

“欢迎大家参加抓鱼比赛，参与者卖鱼优惠。”一个年轻人像是塘主拿着大喇叭在兴奋地大声地召唤着。许多年轻人跃跃欲试，纷纷报名。池塘边瞬间围上了许多人。大家比比划划，一边助威，一边提醒抓鱼的人，热闹非凡。荷花节成了抓鱼节，真佩服塘主的脑洞。

夜幕降临，美丽河两岸终于沉静下来，不远处呼啸而过的高速列车偶尔打破它的沉静。美丽河终于惬意地融于天地之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