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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

作者:石岩 阅读:853 次更新:2022-10-03 举报

  周日,作家应邀前往挚友家做客,挚友再三挽留用膳,见作家默许了,挚友和妻子便双双出门采购。这时,他们上初三的儿子小东,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后面跟着他的表妹小茜小楠。两个小姑娘分別读初一初二。孩于们刚写完作业。到了客厅,三个孩子围着沙发,像预先谋划好了似的,赞美起看书的作家来。小东说:“大爷,您的作品,爸妈篇篇都让我拜读,还鼓励我要向您好好学习,将来不当一名大学者,也要当一位大作家。”小茜说:“大爷,大姨(小东的妈妈)说,您的稿费都够十辆‘保时捷’啊!”小楠说:“大爷可勤劳了,还坚持拿笔写作耶!”作家是普普通通的作家,所得的稿费至今仅够买一台国产实用的老年代步电动车而已,作家根本不用电脑写作,嫌那玩意儿对眼睛有害。作家会意地莞尔一笑,"坐,坐,可爱的小先生们,啥事儿?”小东认真地说:“很想听听您读初中时是怎样刻苦学习的,也好从中吸取营养。”“是啊!”“是啊!”小茜小楠秀气的杏眼里映着企求。“真为你们高兴!不过,非常惭愧……”作家感慨万分。“为啥?”三个孩子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巴也张的大大的,十分惊讶又十分不解。于是,作家给他(她)们讲起了那时的经历。由于记忆相当深刻,因此他讲得也是绘声绘色。

  初一上学期的时候,我与同班绰号叫大脑袋,胆小鬼两名同学是好朋友好伙伴。我们仨经常旷课——旷班主任的课最多,因为看见他心里总发毛。他在学习上绝对不严厉下功夫,其它则另当别论。旷了课没地方去,干脆到郊外看成熟的庄稼,摘艳丽的野花,捉蹦蹦跳跳的竹节虫,听麻雀无忧无虑地吱喳歌唱。上课要么趴桌子上睡大觉,要么净想课本以外的事儿,课余聚一起弹玻璃球,煽纸叠的片子……

  我们仨是“臭老九”的子孙,同学们谁都不愿意接触我们,老师也不管我们——他们害怕讨厌我们,家长更不过问我们的学习情况,因为他们就是“知识”太多了,才倒了大霉!好在我们的脑袋里也装不进去那些复复杂杂的事情,一天到晚光知道穷欢乐。

  我们的班主任叫什么名字嘛……忘了,也懒得去想。他整天穿着一件深蓝布料“中山装”,袖子和前襟成年累月油吃麻花的,还特意用灰土蹭得亮光光的,假充脏累何所惧的劳动者,假充苦大仇深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者,纯粹一个投机者。他的人中两边留着一排黑胡子,又粗又硬,毛乎乎的,从来不刮,修理得却很整齐。他原是本校闹得特凶的红卫兵,不少校领导和老师都吃过他的苦头,他们似乎都惧怕他。毕业做了“知青”,接受一年的再教育后,被当时驻校的“工宣队”队长——他的表叔通过关系召了回来,直接任命为教师。大脑袋和胆小鬼背地里称呼班主任“胡子”。我也这么称呼他,只在心里。

  胡子对待“成份不好”的学生横眉立目,界限分明,隔三差五就拿我们做反面教材,教育同学,发动同学胡批滥整。班级一开“声讨”会,我们仨回回齐刷刷地站在讲台前,低头认罪。胡子倒格外开恩,从没让我们写过什么检查,他也非常清楚,我们是写不出什么狗屁东西来。一次,工宣队长令所谓有问题的师生去市文化宫参加一个规模不小的批判会,我们几个自然是漏不了网的。站在队伍里,大脑袋倒挺胸抬头,全然满不在乎的样子,胆小鬼则耷拉着头,小脸红一阵儿又白一阵儿,傻乎乎的我却还觉得十分光荣,美滋滋的,事后我才品出滋味来。体无完肤是我们的家常便饭。

  胡子整起人来比他教书轻车熟路!

  一天,胡子留了一道作业题,根据题目,画一辆简易“吊车”。

  我前桌的大脑袋回头一脸的好奇,笑嘻嘻地说:“嘿嘿,真逗人,从来没有过往作业本上画画。”接着,他骨碌碌地转起了眼珠子,我好纳闷儿。突然,他兴冲冲地回过身去,写了两张纸条,捏成团,扔给我和胆小鬼:放学比赛画吊车。

  下午放学了,我们仨没有像往日那样,挎上轻飘飘的帆布破书包,如同冲出牢狱一般,鸟儿似的就把胡子、教室、学校甩得无影无踪,而是先帮值日生清扫完卫生,乐呵呵地打发走他们,然后才集中到一张课桌旁,开始认认真真地打起草稿来。

  “吊车”画得是五花八门呐:正面的,侧面的,履带式的,轱轳式的,电动的……有窗有门有风扇有暖风……跟真家伙一样!真是奇了怪了,我第一次感觉到文化课还是蛮有意思的嘛。

  大脑袋更是异想天开,画了辆能在铁道上行驶的巨大吊车,臂杆长长的。

  我与胆小鬼一起嘲笑他:“胡闹!”“不对!”

  大脑袋马上红了脸儿,指着我和胆小鬼的草稿不服气说:“还笑话咱呢,你俩不也画成大坦克形的、大轮船形的吗?”

  “电影见过,”“画报登过”。我俩的脸不红不白地瞎掰。

  大脑袋固执已见:“将来肯定有这种吊车,咱就这么画,胡子看不懂的话,加文字说明。”他一吐舌头,朝教室门斜了一眼。

  胆小鬼怯生生地低声说:”那往作业本上这么画,胡子不批评俺们啊?”说完,他直盯教室门口。

  “肯定不会,说不定能改变态度,表杨咱们,从此不再受气啦……”大脑袋得意洋洋的。

  怪不得他那阵儿大眼球子直转,原来为了这个。

  表扬,那么新鲜啊!就因为家长顶着不见天日的帽子,老师向来不表扬我们,相反净遭受他们大多数人的语言攻击、表情攻击,还有极个别人的肢体攻击,有时莫名其妙的,成了过街老鼠!为了能得到一句表扬,曾几何时我们仨把压岁钱挤出来,一毛两毛的票子,壹分,贰分,伍分的钢镚儿凑了十几块巨款,装进一个大大的牛皮信封里,牙一咬交给班主任,说是马路上捡的,伪装拾金不昧,但是一个月过去了,班主任屁大动静也没有,我们都怀疑他是不揣进自己兜里了?为了能得到一句表扬,我们仨又在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里,发现一辆疾驰的大解放不小心压碎了井盖,一通耳语:我和胆小鬼看守现场,大脑袋呼哧带喘地跑到派出所报告,警察叔叔来了直夸奖我们。可到现在,不见学校大张旗鼓地歌颂我们的功德。瞧瞧小美人,小柳条,小喇叭,小辣椒(我给我们班女生偷起的外号),不就是根红苗壮么,不就是批起我们来个个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毫不心慈手软么,好像她们家世世代代都受我们家剥削压迫似的,胡子就常常表扬她们,也分外关照她们,一个个趾高气扬的,从不拿正眼看我们。如果这回要受到表扬,嘿!那在这群大大小小的狗蹦子面前,头高高地抬,胸直直地挺,我解恨地想着。

  “能吗?”问这话的时候,我又激动又紧张,心都蹦到嗓子眼儿了。

  “俺猜不能,还是往作业本上正常画吧。”胆小鬼摇着头,泼着凉水。

  “这证明咱们脱胎换骨了,有上进心了,拿老师当回事儿了……好好画,瞧好吧!”大脑袋拍拍自己的草稿,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反正我是被迷惑住了。于是,我们仨提起笔,端端正正地坐好,照着自己的草稿,在自己的作业本上,工工整整完成了“作品”

  回家的路上,温暖的太阳已经快到西天边了,我们几个手拉手,说说笑笑,每个人如大山一般重的包袱仿佛甩掉了,轻轻松松的。

  可是,交完作业本第二天上班主任的课时,胡子怒气冲冲地跨进教室,一手攥着三张纸。老天爷!那不是我们仨的精心杰作嘛,他为何给撕下来了?我全身立即被不祥之兆笼罩住了,那种殷切的希望顷刻化为乌有。

  胡子撸胳挽袖,根本不问青红皂白,大步流星过来抓头拧耳依次把我们仨揪到讲台前,喝令低头,又要开“斗争”会了。其实胡子手指一下或者晃脑示意,我们都会乖乖地走到讲台前,面向同学们立正站齐,我们已经习惯了,已经不在乎了。教室里鸦雀无声,全班同学既不知所以然又大气不出地望着我们。

  胡子边展示着三件“作品”,边发起高烧来,惊心动魄的:“……这是什么?是资产阶级的大毒草,是在为资本家,一小撮反动学术权威摇旗呐喊,歌功颂德。这几条狗崽子是什么?是牛鬼蛇神,还有助纣为虐扇阴风点鬼火的地、富、反、坏、右熏陶出来的毒苗”他把“作品”全部重重地拍到讲桌上,继续惊心动魄地发高烧:“他们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俊的丑的,都臭味相投。他们群魔乱舞,狼狈为奸,好事不干坏事做绝,复辟之险恶居心天理昭然。他们十恶不赦,死不悔改,罪该万死……”

  胡子发觉大脑袋歪着大脑袋,不停地翻白眼,好似藐视的神态,他抓起教鞭,对准大脑袋的屁股蛋子运足了气——捅!气急败坏地说:“肯定是你这王八羔子出的馊主意,数你的画最花花。”大脑袋呲牙咧嘴一副痛苦万分相。胡子竟然若无其事,他咬牙切齿地道:“反动出身的狗崽子,胆敢戏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红色教师,让你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胡子居然认为我们在戏弄他,借十万个胆也不敢那!真是可笑啊!跟平时开诸如此类的会一样,胆小鬼鼻涕一把眼泪一串的——委委屈屈地哭泣,同学们笑都笑不出来了。我深埋着头,麻木再麻木。胡子看了看手表,便把我们仨押出教室,每人一脚踹进他的办公室,命令老老实实地写份深刻的检查,他才回教室上课。次日下午的自习课,我们仨垂头丧气地又站在了讲台前。在作检查前,胡子把我绝顶羞辱了一顿,因为我把检讨书写成了“捡草书”。等我们逐个装模作样地念完了所谓深刻的检查书后,小美人,小柳条,小喇叭,小辣椒……郑重其事地轮番上阵,端着发言稿,这通口若悬河口诛笔伐啊!反倒又让她们解恨了。在“战火”熄灭的当天,我和胆小鬼都不理睬大脑袋了。

  隔日,家长知道了这件事,也知道了我们所“享受的待遇”。他们震惊了,流泪了,同时也清醒了,至于谁告诉的,我们的家长守口如瓶。在“曙光”到来后,家长才公开了秘密,是我们班一名同学的家长,设法联系到了他们,偷偷儿……他是由于义愤,由于保护,也可以说由于同情。当时,家长们联合起来找到校领导,好说歹说才使我们在下学期的开学——转学的转学,转班级的转班级,脱离了苦海。当然要挑选最好的班主任——不怕邪的班主任。没有人敢告胡子,告了也白搭,说不定会惹火烧身。

  家长开始重视我们的文化课了。每天在简陋的家里吃完晚饭,必须给我们补习功课。刚一开始补习功课之前,家长先训导:“以后日子好过了,想不想报复那个班主任?”“剁了他!”“想不想有出息?”“谁不想啊!”“没有文化基础,根本谈不上有文化,一定不能有出息,连做人都成问题……等你真正出息了那一天,你就报复了那个“渣滓”,你自然而然就彻底解气解恨了……”说完便给我们补拉下的功课,从小学开始,一直补到家长认为满意为止。

  第二年“拨乱反正”,胡子被隔离审查了,出来以后他到一家公共浴室打工去了,他仍旧留着一排黑胡子,仍旧那身服装,仍旧油吃麻花的,仍旧亮光光的,整天装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抑郁相,旧日的风采永不见了。

  后来,大脑袋和胆小鬼都考上了大学哩。如今,大脑袋在一家大型国企当董事长,胆小鬼在他手下一个重要部门任经理,他俩儿我得叫大名了。他们的事业如日中天。我们每年都要聚几次,聚一回醉一回。

  作家讲完了,孩子们也从他的故事中走了出来。小东说:“A老师像胡子,对待成绩次,调皮捣蛋……的同学。”小楠说:“B老师也像胡子,对待不请客送礼,不溜须拍马,不发红包……的同学。”小茜说:“C老师更像胡子,对待……”三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群情激愤。作家目瞪口呆。

  “尊敬的作家,亲爱的小先生们,咱们换个气氛。”女主人笑语柔婉地过来说。俩口子早已回来了,已经在餐厅摆好了一桌酒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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