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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负

作者:张朝金 阅读:921 次更新:2022-08-29 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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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  负

作者/张朝金(陕西)
作者创作照作者创作照

  我的家乡在大山深处,秦岭腹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前河涧村。“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是真实的写照。早先,无论是播种,还是收割,只能靠背篓背、扁担挑。背篓是父亲不离不弃的伙伴儿:下田种地背着它,上山砍柴背着它,上街赶集背着它,甚至走亲访友、行门入户,也都离不开它……

  父亲一生“身不离背,背不离身”,日日“空背篓出门,满背篓回家”。父亲的背篓,不仅有一家人的生计、吃穿用度和活路,还有孩子们的口福、学费和盼头。日子,全在这不起眼儿的背篓里。

  山里人离不开背篓:孩子降生有“儿背篓”,嫩竹细蔑混杂花花绿绿的布条编制而成,柔柔软软,斑斑斓斓,花色摇篮一般,孩子在背篓里长大;成人后有“喜背篓”,竹厚蔑宽,粗粗大大,结结实实,似生活的重担上肩,往往成为家传,相依相伴几十年。

  父亲的背篓也分三等三样——干重活有“糙背篓”,它篾粗肚大,结实耐用,用于打柴、运土、背石头;干轻活有“扎背篓”,它沿高口阔,极像“倒葫芦”,易盛能装,用于收庄稼、背粮食;还有一种特制背篓,叫“板背篓”,它用食指粗的毛竹编底,韧性极好的黄腊木或核桃木做沿而成,篓口四四方方,是背篓里的“载重机”,特别承重,方便背负笨重的东西,亦或为背肥猪专用工具……

  空背篓在肩,父亲似乎比较“享受”,如同披上了一层“铠甲”,既能防风,还能御寒;风雨交加时,举过头顶,倒扣头上,还能遮风挡雨;累了,顺手放置地上,躺椅一般,坐下来歇息片刻,眯一小会儿,或抽一袋旱烟,那一刻,也赛过神仙。

  重背篓上肩,父亲负重前行,劳苦自不待言。为减轻如山一样的负担,伸一伸压弯的腰背,父亲发明了“丁”字棒,名曰:“搭杵”。体力不支时,搭杵撑于背篓底端,用来缓气、歇肩或提起衣角揩揩汗,也能换来重负下的“舒坦”。

  “搭杵”,空背篓杵着,脚下稳当;重背篓杵着,肩上轻快;行走险路,更能护佑安全。俗话说:“搭杵、搭杵,一杵减负,再杵歇身”,妙用便在其中。搭杵方便实用,渐渐流行,山里人爱不释手。至今,仍然盛行。故有“篓不离背,杵不离篓”的谚语。

  自打我记事起,父亲天天背负着如山一般的东西回家,无论是冰天雪地,还是刮风下雨,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从不间断。

  春天,父亲背负的是“生计”。在我小的时候,父亲口中“春天的故事”,就是如何度过春荒。秋收的粮食吃完了,夏季的庄稼还是青苗,正所谓青黄不接,春荒的脚步也就临近了。妇女小孩逃荒要饭,就成了春天里一道让人心酸的“风景”。

  父母善于持家,常常“富日子穷过,穷日子苦过”,不得已绝不让娃们拉着棍棍讨饭去,总说:“讨饭,讨饭,让人看贱。”

  父亲为了填饱娃们的肚皮,穷尽他能够想到的一切法子:将已经腐烂了的红薯捏碎,用木艄盆盛水,反复漂泡,第一道漂出来的水,如同中药一般,慢慢变淡,直至无色无味;而后,将红薯渣倒在河滩青石板上晾晒,再用石窝子砸、石碾子碾、石磨子磨成粉,和着粮食一起吃,挨过了一次次春荒。

  “春雷一声响,万物见风长”,父亲抱着“靠山吃山”的希望,拼着命在山上讨生活。北山有条沟,名叫大沙沟,沟深约莫10来里地,沟内有五条沟峪,成五指状岔开,分别是鞍子沟、蔡阿沟、舒阿沟、王阿沟和后沟,是我们祖祖辈辈讨生活、度春荒的指望,也是全村人畜赖以生存的活命之地。

  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全村几百口子人,吃穿用度全靠沙沟了,就连畜生的草料、庄稼地里的肥料也得靠它。每到春荒揭不开锅的时候,乡亲们唯有进山捡地软、拔野菜、挖犬牙(一种草根,可以磨粉),这条沟算得上我们祖祖辈辈的“母亲沟”。

  山南水北为阳,大沙沟正好处在最阳的纬度上。一场春雨过后,鲜嫩的野菜,便最先从阳坡坡上拱出来了,荠荠菜、马齿苋、灰灰菜、苦菜……,棵棵嫩绿,羡人得很。

  清晨,父亲背着空背篓出门;傍晚,背着满满一背篓野菜回家。母亲知道每一苗野菜都是父亲辛劳和汗水换来的,十分珍惜,像爱惜每一粒粮食一样,一片一叶也舍不得浪费,一颗一颗摘好洗净,分类食用。

  妈妈理家是一把好手,总能把不好吃的东西做成美味,把苦日子过成好光景。对于水芹菜、灰灰菜、鱼腥草等比较鲜嫩的野菜,妈妈用开水一淖,拌点“杂面”,上屉一蒸,或是捏成菜团子,嚼起来很筋道,吃起来苦中带甜,野菜在妈妈手中也能变成一道道美味;而像车前子、马齿苋、荠荠菜和苦菜等粗纤维的野菜,妈妈该腌的腌、该泡的泡、该晒干的晒干,以备急需。父亲一次次背回的野菜,经妈妈精心烹制,不仅滋味独特,更让孩子们填饱了肚子,度过了春荒。直至今天,我仍然十分怀念妈妈做的野菜团子呢!

  夏天,父亲背负的是“希望”。夏天到了,“一声惊雷谷雨到,一场夏雨芒种来”,大自然竞相奉献着满满的希望:一片片麦田抽穗、扬花、灌浆、变黄,随风而起的麦浪,飘着好闻的麦香。布谷鸟好似在提醒人们,不停地叫着“算黄算割,算黄算割”(当地农民描绘布谷鸟鸣叫的声音),挨饿的日子就快熬到头了。

  父亲笃信“人勤地不懒”的古训。他除了开镰磨刀,备战“龙口夺食”外,还不知疲倦地打秧草、背秧草、铡秧草、沤秧草,为麦收后的秋种做准备。上工时间,父亲打的秧草交队里,期望多分一点口粮(那时候靠工分分粮);工余时间,打的秧草背回自留地,铡成小节,埋入地里沤草肥,期望秋收有个好收成。

  “良宝,歇歇吧,不要命啦!”乡亲们逢人便劝父亲。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嘛,咱不亏它,它不亏咱啊!”父亲憨憨一笑回应道。

  夏收,学校放忙假,帮助队里抢收小麦。我打3岁起(上幼儿园的年龄)就跟着父亲收麦,从拿着杆子轰鸟(不让鸟儿吃麦)、拾麦穗、抱麦、割麦到跟着父亲背麦……我12岁左右,刚上初中的时候,父亲也给我编了一个小背篓。我正在长身体,父亲编的背篓总要大一号。收麦的时候,父亲背着大背篓,我背着不太合体的小背篓,背篓底抵在我的小腿肚儿上,一步一“哐当”,走一路磕一路,一趟下来,小腿肚儿青一块紫一块的。父亲心疼,一把把小背篓从我背上拽了下来,说:

  “算了,我娃长大了再挣工分吧! ”

  我不忍父亲一个人受苦,咬着牙硬撑着,紧跟父亲的脚步。父亲背大捆,我背小捆,从几里甚至十几里的上河、下河、东岭、沙沟往回背,一趟下来我就散架了。父亲见我狼狈的样子,抿嘴笑笑说:“不好好读书,叫你天天背背篓。”

  “龙口夺食”,是从“龙王爷”嘴里抢粮食,抢收不及,“龙王爷”一场雨水,就会把一年的收成毁在地里。父亲毫不惜力,人家背一捆,他背两捆,人家跑一趟,他跑两趟。一天下来,他要跑二十多趟,往返八十多里地,他挣的工分总是全村第一。晚上回来,父亲卸了背篓,脱下草鞋,脚后跟因负重奔跑,震裂的口子“北瓜花似的”(肌肉被震裂),血丝糊拉的。母亲含泪嗔怪说:

  “不要命啦?一家人还指望你哩!”

  “没啥,烛泪滴滴就好啦!”父亲抚慰道。

  随后,点燃一支蜡烛,用烛泪(蜡油)往裂口儿上滴。滴一下,呲牙唏嘘一声,双手攥拳,捏得“叭叭”地响,脸皱成了老南瓜。“大,疼吗?”我问,他却若无其事地咧嘴笑笑。待烧死神经了,父亲轻松地拍拍手说:“好了,没事了,明天又能干活了。”当时,父亲还算年轻,特能扛苦,把苦不当一回事,常常自豪地说:“苦点算啥,我的背篓里背负着一家人的口粮和希望哩!”

  秋天,父亲背负的是“口粮”。秋收时节,地里庄稼熟了,生产队收到哪里,就分到哪里,经常是白天收,晚上点灯分粮食。母亲小脚进不了山,我们年幼出不上力,父亲带着哥哥姐姐进山背粮食。丰收了,父亲比谁都高兴,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一趟又一趟往回背。

  山里秋季多种玉米,玉米棒子比较沉,一平背篓有一百多斤。父亲的背篓总是装得满满的,还死劲往瓷实里墩墩,再用大一点的玉米棒子,一圈儿一圈儿往上插,背篓口插成一个尖尖的玉米“金字塔”。“金字塔”高高耸起,远远看去,金灿灿、黄澄澄的,好像背了一座金山回来。虽然,压弯了父亲的腰背,他却高兴得不得了,逢人便艰难地抬起头,笑呵呵地说:“丰收了,娃们不会饿肚子咧!”

  傍晚,母亲打着灯笼,领着我和弟弟去大沙沟口接父亲。接到父亲,他总是幸福的样子,喜滋滋地从怀里掏出从自己口里省下来的干粮馍馍,分给我和弟弟,自己却不住地舔着手心或包裹中残留的馍渣渣。看到我们狼吞虎咽地吃馍馍,他又是高兴、又是心酸。当我们不小心把馍渣渣掉到地上的时候,他既不谩骂、也不埋怨,把背篓住到土台台上,蹲下身子,伸出食指在自己口中嘬一下,在地上的馍渣渣上沾一下,再放回自己的嘴里舔一舔,反反复复,直到地上的馍渣渣沾干净了,才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

  “娃啊,不能糟蹋粮食,糟蹋粮食是要造孽的!”

  秋天,大山奉献了无以计数的果实,八月炸、五灵子、野葡萄等。父亲爱孩子,每日回来背篓总是满满的,不仅有粮有菜,有柴有草,还有娃们最爱吃的野味儿,从青绿到紫红,从苦涩到酸甜,父亲让我们品尝了无数人间味道,也品尝到父亲对儿女深沉地爱。

  冬天,父亲背负的是“暖阳”。过日子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柴被列在首位,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父亲深谙此理,常怀忧患,把“无米下锅,无柴起炊”当做头等大事,心心念念,时时刻刻记挂在心。

  寒冬来临,除了“农业学大寨”以外,庄稼地里的活计慢慢少了。特别是大雪封山的日子,辛苦了一年的乡亲们,家家安门闭户,在家“窝冬”。

  父亲为了给家人一个暖冬,天天进山寻柴火(生火做饭、冬天取暖都离不开它),即便是大雪封山,路面暗冰瓷冷冷的,一步三滑,父亲依然穿上草鞋,打着裹腿,冒雪进山。一次,父亲不慎滚坡,摔得遍体鳞伤,仍然一瘸一跛地背回了满背篓柴火。后院里,柴火堆积如山,一摞一摞码得整整齐齐,俨然一堵柴墙,父亲看着高兴,心里美美的。有人损损地问起:“寻恁多柴火,能吃呀?”

  父亲嘿嘿一笑,回说:“有柴火,日子才会红火嘛!”

  那时候,兴时看家:一看院子里的柴火,柴火不缺,说明这家人勤快,有备无患,不会受冻;二看柜子里的粮食,粮柜不空,说明这家人会过日子,不会挨饿。家里手头紧巴时,父亲还会背一背篓柴火,去集市上卖了,换点儿零花钱 ,打一些油盐酱醋啥的。

  “一四七上洛峪”,是当地农村逢集的日子。三天一集,活泛一点儿的,东街买进,西街卖出,倒腾一点儿差价钱,花几个镚子儿,给娃买几颗水果糖。人家娃噱着好闻的水果糖,在我们面前显摆,我和弟弟馋得要死,口水咕噜咕噜地往肚里咽。父亲不耻倒进倒出,说:“不劳而获,咱不爱”,心里却总想补偿补偿对娃的“亏欠”。

  秦岭被誉为“父亲山”,是动植物的宝库。冬天里,少有人涉足深山,核桃、松子或榛子之类的干果瓜熟蒂落。收工了,父亲逆向而行,进入深山,给娃们寻一些野干果之类的稀罕物。每次接到父亲,我们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和喜悦,虽比不上水果糖的甜美,却别有一番滋味。小时候,我们的口服和幸福全在父亲的背篓里。

  背篓,陪伴父亲的一生,从日升到日落,从春夏到秋冬,从年少到终老……,始终在父亲不算厚实的背上趴着。父亲用背篓背粮食、背柴火,背野菜、背草料,背光景、背岁月……,背负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儿女沉甸甸的爱。

  【作者简介】张朝金,笔名今朝,“文学之乡”商洛人。中华作家网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库一级会员作家,中国作家网认证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天津散文研究会会员。从事文字工作和文学创作三十余年,在军地省(军)以上刊物、知名微刊发表作品300多篇,30多篇获奖。并有作品入围《中国好文章》,荣获全国原创文学大赛一等奖,全国诗词散文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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