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用笔赶路的杨本芬(二)
杨本芬说:“讲句实在的,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挂了”。这些事情都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一旦开始写,我就有了冲动,想赶紧把它写出来,所以就有一种用笔赶路的念头。那些事情太多了,印象那么深,都嵌在我脑子里。一提起笔来,我就能够哗哗哗地写出来。对于我而言,写作也不是有什么必要、明确的使命,而是觉得这些人物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推动着我把他们写出来。”
杨本芬说:“到南昌来以后我有了自己的书房。坐到书房里看书有点享受,书房有一排书架,但也放不下太多书,大概五六百本吧!我喜欢读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韩少功的《马桥字典》。我还看了很多外国小说,比如《安娜·卡列尼娜》《烟》《三个火枪手》《百年孤独》《红与黑》等。写作的时候我会专心致志地写。一般我每天早上6点钟就醒了,在脑子里计划、总结一下今天要写什么事情,起来后就开始写。但是我写不了多久脚就会痛,要拿热水袋敷着。这个日子也是度日如年,不过在努力活着。杨本芬:八十岁,起笔回家。”
八十岁的杨本芬出版了人生中第一本书《秋园》。在这本巴掌大的砖红色小书里,她记录下母亲梁秋芳的一生。书中,杨本芬为母亲取名“秋园”,而自己化身文中长女“杨之骅”,秋园苦难堆叠的一生不断冲撞女儿的笔端和眼眶,是泥沙裹挟的河流,也是书写的燃料。母亲的生命在纸上落定,杨本芬收拢稿纸,接着讲述。这一回,她讲自己,讲乡人,讲那些温和细碎的日常,汇集在7月出版的短篇集《浮木》里。“作家”的身份是崭新的,但她叙事已久。
起初,她只是是用嘴,二十几岁的她跟小镇工作的同事们讲《聊斋》里的花妖狐鬼,外国小说里浪漫压抑的女人,爱恨别离,流言与传奇,满屋子热烈高亢的声音;接着用笔,六十岁在女儿家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孤独地爬梳稿纸,她对着回忆流泪;后来用指腹,八十岁学着高高翘起食指,对准平板屏幕一笔一划耕耘。脊梁一截截矮下去,书写的声音和速度逐渐衰弱,听故事的人却从一间屋子蔓延开去,又从四面八方拿着相机挤到跟前来。
杨本芬几乎不会拒绝任何采访。有客人的日子里,她早早地起床,把自己和屋子都收拾清爽,一身素色衣裳,端上备好的果盘,一刻不停地展示年代久远的绣布、相册和书房。坐在沙发上和陌生人们唠起家常,她笑声爽朗,话锋一转,又红着眼落进往日湍急的浪潮。凄怆是故事里无法被遮蔽的底色,她是讲述者、亲历者,用一支笔和时间顽固地对抗。傍晚送客时半个身子夹进门缝,探出头来反反复复道别,“我的故事说得好么,文章够写了么?”
60岁开始写作,杨本芬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一个两岁女孩的外婆。为帮二女儿章红照顾年幼的孩子,她从南昌来到南京,泡在三代同堂的家庭生活里,泡在女儿家满屋的书里。看完野夫的《江上的母亲》,她想起逝世的母亲,写作的念头一经点醒,再也无法平息,“如果没人记下一些事情,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被迅速抹去,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被岁月吹散。我真的来过这世界么?经历过的那些艰辛困苦什么都不算么?”
她在厨房写,青菜晾在篮子里,灶头炖着肉,抽油烟机轰鸣;在摇篮边写,外孙女在摇篮里睡得酣甜……写作过程持续两年,积攒八斤重稿纸。记忆源源不断地从脑海里涌出,鲜活,磅礴,笔端像厨房里被拧开的水龙头。作品完成后,女儿章红将故事以《妈妈的回忆录》为名发布在天涯论坛上,反响意外热烈。杨本芬一刻不停地回复读者留言,像一台通了电的机器。对于这些遥远而陌生的声音,她形容自己的心情,“不是感动,而是感激。”留言最密集的时候,杨本芬在电脑前忙到凌晨三点,“生怕怠慢了别人。”
《秋园》挂在网上的十七年间,出版邀约不断,沟通过后却总是不了了之,杨本芬对此并不觉得失望,甚至从没觉得她能变成一本书的作者。十七年过去,故事终于在纸上落定、延展。
杨本芬的书架。书被连续加印八次,总计销售近40000册。八字当头的年纪,杨本芬收获纷至沓来的图书奖项。有读者评价,“《秋园》好像女性视角的《活着》”、“一口气读完了。轻轻的一本,沉沉的一生。”鼓励和赞誉从四面八方涌来,沉寂二十多年的小屋也开始迎来送往,各地记者赶来采访。
杨本芬在书房阅读暮年的写作带来热闹,也带来孤独。关起门来,她依然是操劳的妻子和母亲,一个在周围同龄人中显得些许“特殊”的老人。这个位于南昌城郊结合部的小区里住满年岁各异的退休工人,多数“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杨本芬不会打牌,没上过麻将桌,不跳广场舞,家庭生活之外,填满时间的方式是刺绣、写作和阅读。
傍晚纳凉的人围坐在绿荫沉沉的香樟树旁,她也曾走进人群,乘凉读书,周围的目光却会让她觉得坐立难安,“他们就那么盯着你。”书翻得越来越艰难,两次之后她退回书房,“不想搞得自己很有文化的样子。”周围的一些人并不知道她出了书,一些人知道,但全然不感兴趣,也有人会突然凑到她跟前,叫她“大作家”,尽管对方并没有读过她的书。
杨本芬在家中写作。对于“作家”的身份,杨本芬始终感到怀疑,“我只写了一本书,怎么能说自己是作家呢?”这个问题也在母女和友人之间反复讨论。女儿章红认为,“当你有表达的冲动,说出你想说的话,用真诚触动到别人,写作就开始了。”在出版人涂涂眼中,“她不仅仅是女儿和母亲,她用写作直面了自己的人生,直面了家国的历史,直面了命运的无解。”
无论是不是“作家”,杨本芬的写作仍在延续——《秋园》出版后,为了更便捷地书写和回复留言,她学着打字,用一个月时间熟悉平板电脑。在想要动笔的时候,她从厨房、卧室、琐碎的家庭生活里抽身而出,在阳光笼罩的小桌边坐下,楼前几株豫樟生得高大,她面朝窗坐,“用笔赶路”。
第二本书《浮木》正式出版,这是《秋园》的补足和延续,回归杨本芬自己的故事,也记录她记忆深处形形色色的乡人。“这一生,如同水中浮木般随波逐流,挣扎求生。“《浮木》封面的句子是对秋园母女的真实写照。在那个远去的年代,“动荡感”、“漂流感”贯穿她们的一生。
命运就这样由一副摇摇晃晃的卦象颠覆。多年后,他们的女儿杨本芬在书里写,“过吊桥时,年轻的秋园牵着子恒(长子),迈着轻捷的步子走了过去。从前的生活,也远远留在吊桥那边。”此后,秋园在陌生的土地先后诞下五个孩子,夭折三个。漫长的岁月里她挨饿,受苦,被批斗,被欺凌,46岁丈夫逝世,无奈之下,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改嫁到湖北,20年后第二任丈夫故去,她回到湖南旧居度过晚年。被儿子们守着,被屋子前后的枫树与香樟守着,直至89岁终老。
梁秋芳旧照“颠沛流离”同样刻进杨本芬的一生。那是1960年,杨本芬的父亲在饥饿中不安地死去,走时肚子圆滚滚的,“像个阔佬”。丈夫离世,在最需要子女们帮助“挣工分”的时刻,秋园把快小学毕业的杨本芬拉到身前,让她去考学校,“家里有我撑着。”杨本芬始终怀着读书的热望,但身为长女,她知道一旦走了,担子全压在妈妈一个人肩上。她带着矛盾的心情去考岳阳工业学校,将近30个人参加考试,只她一人考上。
在学校里,她勤学善思,成绩优异,“一张纸片子都要捡起来看”,书读到最后一年,学校因故停办,师生四散。她独自跑到江西铜鼓,在建筑队干活,工友们见她是学生模样,说起不远处有个半工半读的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杨本芬的心思又被点亮,抱着行囊到江西共大求学,学制一年。她盼望尽快赚钱养家,在城市扎根,毕业前夕却因家庭成分被下放回农村。流离奔徙中,学业始终是一场空梦。婚后要照顾三个孩子,她又错过成为中学老师的机会。
在章红的记忆中,母亲对“大学”始终有根深的执念。高考制度尚未恢复,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等你们长大了,要读大学。”当时的江西宜春的铜鼓县城,“连老师都不大知道大学这回事。”长女章南第一年参加高考,差三分上本科线。家里的男人们觉得女孩子读中专是不错的选择,只有杨本芬一个劲坚持复读,老师来劝,“出了窑的砖定型了,再复读一年,也未必能取得更好的成绩。”杨本芬听后气冲冲地对女儿们说,“我就不信,一个人才16岁,怎么就定型了。”在母亲的坚持下,章南复读,一年后考入南昌一所重点工科院校,毕业后成为一名高校教师。
二女儿章红自称“小镇做题家”,是学校里有名的尖子生,1986年考入南京大学,完成了母亲和外婆未竟的“大学梦”。为筹措女儿上学的资金,杨本芬与丈夫在院子里养猪——从汽车运输公司扛来淘汰的旧车厢板,屋顶盖海绵瓦,竹蔸一剖两边,绑在板子上当作食槽,到高考成绩揭晓,两只小猪长到八十斤,换来的钱给女儿带去南京。为生活所迫的处境,她从小就在体味。她和母亲一般,如浮木漂泊,如野草柔韧。
《浮木》开篇,杨本芬讲述故去的亲人们,第一位是早夭的小弟杨锐,“漆黑的头发长齐后脖子,黑珍珠般的眼睛……特别爱笑。”弟弟模样胖手胖脚,却“来得很不是时候”。那正是饥荒的年代,一家六口挤在破败的屋子里为粮食发愁,杨锐出生不久患上肺炎,咳嗽到第十九天,在姐姐怀里拱了拱身子,断了鼻息。“弟弟在我怀里走的时候一岁,我十二岁;现在我八十一岁了,弟弟还是一岁。”而在当时,她没有流泪,只为他摆脱饥饿感到解脱,“无须体会饥饿等于活埋的滋味”,日后生活有了余裕,却越发感到锥心刺骨的疼痛......(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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