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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用笔赶路的杨本芬(三)

作者:潘梦迪 阅读:552 次更新:2022-07-10 举报

         杨本芬刺绣作品活着为了讲述杨本芬为《浮木》第一章取名“家”,亲人先后离开,留下她做记录的人,这些人终于在书里“相聚”。八十岁成为作家,杨本芬与人讲故事却可以追溯到半个多世纪以前。29岁时,她开始在铜鼓县城的运输公司上班,日常最爱做的事便是到处找书,想尽办法换回家读——绣鞋垫、给袜子镶底,杀鸡招待客人……甚至在家务间隙伏在案头抄书,读得很“贪婪”,文字爬进脑海,她用自己的方式记忆和讲述。
         在没有电视可看的年代里,入了夜,杨本芬的小房间便热闹起来,同事邻里聚在一起听她说起那些古老传奇的故事——《七侠五义》、《聊斋》、《镜花缘》、《红岩》,还有她最爱的《安娜·卡列尼娜》……章红是听众间的固定班底,端一张小板凳,把身体贴紧,喜欢把下巴倚在妈妈膝盖上,“听什么都很入迷”。

         杨本芬的书架杨本芬的阅读习惯也一直延续至今,关注多年的作家出了新书,她读完觉得失望,不加掩饰地批评,“结构是断裂的,怎么会写成这样。”在公众号上读文章,不管写得好坏,只要底下有“打赏”通道,她总要点进去花上一些钱,因为“无论什么年头,写字总是不容易的。”被她讲述的人,也是渴望被倾听的。早在读书时章红就采访过外婆秋园,没有录音笔,她带了小本子,到老家找一间小屋,托着腮听外婆讲述往事。外婆声音柔和、思路清晰,章红听得入神,没有立即记录,老人便停下讲述,张大眼睛问,“你怎么不记了?”那次的采访,章红没有看得很重要,回想起外婆当时的反应,她至今仍感到遗憾,“我觉得她是渴望讲述的,她渴望自己的生命被看到。”
          章红历历在目的是外婆秋园穿着浅灰色立领偏襟棉布褂子,一手举起蒲扇略挡住太阳,一双裹了又放开的脚“咚咚咚”走在乡村土路上,带她们去走人家,每到一户就饮上一杯豆子芝麻茶,茶里有盐,炒过的芝麻喷香。晚年的秋园坐在女儿、外孙女家里看《天龙八部》和台湾浪漫小说,把故事讲给孩子们听,一边讲述一边感慨,“好好看咯,好好看咯。”离世前一年,身体日渐衰败的她在家中招待后辈,告别时,拉着外孙女的手站在屋前晒坪上,手指向不远处的山崖,“你要是早来一个月就好了,杜鹃花开得可好看了。”这个画面定格在章红心里,“外婆88岁,依然为我看不到杜鹃花而感到遗憾。”
         直到《秋园》发布在天涯论坛后,她的生命终于被千万人阅读。故事挂在论坛上的十七年间,章红收到四面八方的网友留言,其中一位说自己也想记录父亲口述的往事,无奈父亲叙述的内容细碎零散,他把握不住其中的脉络和层次。读到这个帖子,他仿佛回到听父亲讲述过往的场景里,“一样的水漫过来,一样的苦味弥散着。”
        《秋园》出版后,章红设法找到这位读者,对方却告诉她,父亲罹患阿尔茨海默症,如今连孩子的名字都叫不出。这件事带给章红冲击,“人们一直在丧失,记录和书写便是人类抵抗遗忘、抵抗丧失的方式,因为故事不经讲述就是不存在的。”一位读者留言说起自己妈妈的写作,“她最近也在写点什么……世上并不只有名人的巨流河或无愁河,每个人都有河,都可以写,都能被看见。”
         “妈妈平凡如草芥,早已湮没于大地,只是我再也没有想到,借助于我粗陋的笔墨,她的生平竟得以复活。”杨本芬在《浮木》的序言中这样写道,“而最令我欣慰的是这样的声音:看来我也要去听外婆的故事,否则就要来不及了。”“用笔赶路”的杨本芬唯一忧心的是,“没有其他毛病,就是这个膝盖痛把我打败了。”
        她的膝盖已经疼了三年多。前年做了微创,疼痛却加剧,再不敢轻易动刀。常年贴着膏药,阵痛来袭,常常需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下楼也成了难事。杨本芬偶尔在和女儿们的通话里委屈地哭,可有些事情却还是要拖着疼痛的身体去完成。比如写作,比如照顾年长七岁的老伴。

         杨本芬在阳台刺绣写的频率不如以前了,但只要回忆上涌,她还是会拿起平板,坐在阳台上那张熟悉的小桌旁,或半躺在书房的小沙发打字,兴奋时一下能写出四个故事。杨本芬感到困惑,明明这些年记忆力衰退得明显,前些日子才看的书便忘记名字,大部分内容也流水无痕,理不出思路,半世纪前的画面、言语却实在清晰。她能清楚地报出在运输公司做调度员时处理过的数据——成都到长沙198公里,成都到南昌210公里……书里的人多已断了联络,不知生死,说起来却像刚刚在楼下打过照面,“李娭毑(《浮木》中提到的一个角色)你晓得吧,看过吧,”坐在餐桌边谈起旧时的乡人,杨本芬放下筷子,半仰头,表情忿忿,“你说这些人怎么会这个样子咯!”
          在家庭里忍耐和照料的历史远比写作悠久。早年间为了照顾两个弟弟,杨本芬到十四岁才正式上学,最潦倒的时候从父亲的手里接过木棍,和邻家孩子沿路乞讨;二十岁流落异乡,遇见丈夫——旧官吏家的女儿和地主家的儿子,两个年轻人带着各自刺眼的阶级成分,见过几面便定下终身;抱着继续工作读书的念头,婚后却很快成为母亲,照顾三个儿女,不到五点起来蒸饭,十多年中频繁换着工作,却从未摆脱灶头锅尾的琐碎;到了晚年也难得清闲,日夜看护患有糖尿病和阿尔茨海默的老伴,忍住膝盖的疼痛在屋内“跋涉”——移动时,一只手要托紧丈夫手肘,另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背,再借一根杵在前面的拐杖开道,五条“腿”靠在一起缓慢地挪。
          而在其他时候,杨本芬总是觉得丈夫离自己好远。相伴六十一年,她形容他,“是个好人,老实得不得了,对外人极好,对小孩极好,却不晓得心疼我。”记忆里少有亲密的时刻,早年间在南京过马路,她主动过去牵老伴的手,却被甩开,丈夫嘴里蹦出四个字,“各走各的。”别人称呼她“小杨子”,丈夫有一连串简单的音节可以用来代替名字,“诶”、“喂”……如果有孩子在场,这个问题便得到解决,他会转向儿女,在他们名字后面加上一个“姆妈”的后缀,“去找你姆妈。”杨本芬回忆,有一次她在房间里听到他这样说,从房间里走出来,气恼地回应道,“你姆妈来了。”丈夫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这一幕让她觉得“蛮好笑”。
        所有的不满也只抵达这一声“蛮好笑”,“我模样不错,能说会写,手脚麻利,也聪明,为什么不值得他珍惜,不值得他爱呢?”杨本芬坐在书房的小沙发上,眼睛里有凄怆的颜色。尝试交流也只是“对牛弹琴”,她感到困惑,但从来没有想过离开,谈话的时候会中途离开,“去看爷爷睡得好么。”
         在丈夫那里,杨本芬觉得自己仿佛是没有名字的人,但有件事让她印象深刻。前些年丈夫的言语和书写功能衰退得厉害,有人拿出白纸来让他写家人的名字,他写不出儿女叫什么,只会写“杨本芬”,不停写,直到黑色的字迹爬满一页纸。妈妈的困惑也让章红感到困惑,她自觉有一个接近完美的父亲,“砍柴劈柴,种地种菜,赚钱养家,从无外遇,也不打骂孩子。”朋友听完描述,夸她的父亲是“那个时代的完美好男人”。章红更加迷惘了,“但我妈妈不幸福,他不能满足我妈妈的情感需求和精神需求。”
          这些家庭生活的细节都被杨本芬写进自己的第三本书,涂涂为这本书取名《我本芬芳》,书籍预定明年夏天出版。身边有人提出质疑,说家庭里的故事是私密的,何必要写下来让旁人知道,杨本芬却觉得只要是真切的生活,便没什么好掩藏。团圆和美满是真的,苦难和委屈也是真的,她从没想过逃,也不肯放弃写,“我就是要写出来,管他的,就是要写!”

         杨本芬用平板写作,对于杨本芬而言,写作从来不是“出走”的征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是挂在嘴边的话,她习惯付出,擅长忍耐,走过烟火灶台的一生,到了暮年,只是手上多出一支笔来,几页纸完成后,原本的生活照旧。曾经被一位记者问到“有没有想过人生会有另外的可能”,她的回答是“没得选”——当年身上带了三块钱,只够到江西,去不了更远,后来被下放农村,只能通过婚姻“挽救”生活.......(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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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用笔赶路的杨本芬 匿名 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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