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在漠谷河上
太阳照在漠谷河上
文/郭铁路
再次看到故乡漠谷河畔的太阳,是去年夏天的时候,距离上一次沐浴漠谷河畔的阳光,中间隔了二十五年。
漠谷河水依然向南,哗哗地诉说着漠谷河两岸的沧桑变幻,漠谷河流淌着它的故事,而我的故事在漠谷河流淌。
那是1993年的夏天,地里的麦子快搭镰了,村民们大都在估算着今年的收成,除过交公购粮外,自家还能剩多少麦子,人们都在为自己的小日子算计。吃过午饭,我跑到漠谷河畔耍水,顺便寻找一些能充饥的野果野菜,那个年代,我总是感觉饥饿。
阳光有些刺眼,鸟的鸣叫,分不清是饥饿的哀嚎还是在打饱嗝。一位穿红衣的女子,在河边洗衣服,那个时候的人们,生活大都拮据,一家人攒一大堆衣服,抽空拿到漠谷河去洗,漠谷河成了两岸人们的天然洗衣机。女孩看着面生,我正思摸着她是哪个村的,突然,她的一件衣服被水流卷走,她跳到河里去追衣服,脚下一滑躺在河水里狂呼乱喊,我跑过去,跳进河水里将她拉起来,其实河水并不深,当时她只是没有站稳。
平缓下来后,她对我说:“今天多亏你了,你救了我的命。”
“没事,为一件衣服,不划算。”
“这是我爸最喜欢穿的一件衣服,我叫王宁,羊圈村的,你呢?叫啥?哪个村的?”
“我叫郭甡,西胡村的。”
“我得叫我爸我妈提礼当去你家感谢你。”
“没事的,不用。”这时候我有点窘迫,她爸妈能买的起礼当,而我家却管待不起,我们家太穷了,穷到连一张待客吃饭用的桌子都没有。
“快收麦了,收完麦我去你村找你。”
“不用,我没事的时候基本天天都会来河边转转。”我不能说我来河边找吃的,在一个刚认识的女孩面前,说自己家连饭都吃不饱,那得要多大的勇气啊!尊严让我撒谎。
“那以后我来河边找你。”
从此,我们算是认识了。割麦、碾场、扬场、晾晒、装袋、入仓……一个夏忙很快就过去了,而我觉得这个夏忙很长,期间我每天都要来漠谷河边看看,期望王宁也会来河边,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失望没有浇灭我第二天的希望,来漠谷河边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课。
一个吹着微风的下午,我在漠谷河边来回的转悠着,一抬头,王宁正向河边走来,阳光洒在脸上,让她看起来有些圣洁,那步子迈地,像南海观音菩萨一样,从海面上漂来。
“你啥时候来的?”
“我天天在这里等你。”
“哄人,我不信。”虽然她嘴上否定,但是脸上却流露出喜悦的表情。
我和王宁坐在一片厚厚的茅草上,我们聊着这个累人的夏忙;聊着这几天看过的电视剧;聊着各自感觉好笑的事情……
我问王宁:“你这些天都在忙什么?”
“走了几家亲戚,待了几家客,基本上每天都要做饭,只有这个时候才能闲下来。”
“那我以后就这个时候在这里等你。”
“嗯”王宁回答的口气里带着些许恋意,虽然我们还不是恋人。
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多,我们的谈话轻松而愉快。我们依旧聊着家长;聊不着实际的理想;我给王宁朗诵从邻居家旧杂志上读到的诗歌,虽然有多处错误,王宁听的很认真,她两手托着下巴,扑闪着黑匍匐般的眼睛,诗都朗诵完了,她依然看着我。
我们在河边嬉戏、奔跑、欢叫;我们呼吸着被夕阳抚摸过野草散发的气息……我们给花草树木取名字。“快看,那两棵树长在一起了。”顺着王宁手指的方向,一棵同根生的双杈树矗立在阳光下,两根主杆挺拔向上,在树冠处又互相交织。
“这是两兄弟吧,他们面对面生长着。”王宁轻柔地说道。
“不对,他们应该是对恋人,他们背靠背地站着,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最大限度的呵护对方,也不会在风吹时头碰头。”我的胡诌,竟然让王宁相信了。
“那我们也这样坐着吧。”
我们坐在草地上,背靠着背,我有些紧张,身体有些僵硬,我的肩膀抵着王宁的背,而王宁却很放松,她的后脑勺搭在我的后脖子上,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直到沉默,天快黑时,各自回家。从那以后,我们每次见面,只要坐下,必须是背靠背,其实大部分时间是我在驮着她。
一个阴天的午后,我和王宁依然背靠背坐在草地上,可能是太沉迷了吧,有人走近竟然不觉。“王宁,你干啥呢?给回走。”王宁说了一声“老家伙来了,你快走。”“我走了你咋办?”“你别管,我不怕他。”王宁说的很轻松,听她的口气,来人一定是王宁的父亲,我边走边回头,生怕她父亲打她,然而,即使她父亲真的打她,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远远看见,王宁走在前面,她父亲跟在后面,看样子,她的父亲并没有打她的意思。那天晚上,我无法入睡,朦胧中,看见王宁的父亲拿一根竹棍抽打王宁,王宁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别打她,打我……”我扑过去护着王宁,让竹棍雨点般落在我的背上……突然两腿一抖,我醒了。
早上随便扒了几口饭,拿一个馒头,带着负罪感朝漠谷河而去。望着南去的漠谷河水,我的心情极其复杂,不知道王宁昨天晚上是怎么过的,她父母有没有打她骂她?我现在急切想见到王宁,有很多话要对她说,那怕是一句虚假的安慰。我向着王宁的村庄走去,近了又返回,然后再靠近,往复数次……我是谁?我是她家的什么人?我以什么身份去她家?以什么理由?而我,只是一个穷乡村里最穷的那户人家里的辍学小伙子,连个正经营生也没有……贫穷会让人望而却步,贫穷会拉回人的勇气,贫穷会击垮一个人的精神支柱……我无力地躺倒在漠谷河畔的草丛,看天上的流云;听漠谷河水的流淌;鸟儿从上空飞过,去寻找一片闲适的树林。一片云要想和另一片云在一起,必须得借助风力;一滴水要想流向大海,得需有众多的水来推动自己;一只鸟要想让众多的鸟跟自己飞翔,必须先找到一个令众多鸟儿衣食无忧的树林……而我只是一个穷小伙,无依无靠,我注定只是红尘中的孤独过客,这条漠谷河畔,我只能一个人踟蹰,不应该有王宁的陪伴,人在无可奈何时,闭上眼睛,也算是一种应对吧。
我被王宁踢醒,我直直地看着她,想在她的脸上寻找答案,她没事人一样。
“昨天回去后你父母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应付他们。”
王宁看出了我的担忧,人在为某件事情担忧的时候,这件事情的发展却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坏,那该是多么的兴奋。可是,王宁接下来的话让我措手不及,她说:“我们订婚吧。”订婚,我从来没想过,我的家庭很穷很穷,一家人挤在几间破瓦房里,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再说了,订婚是要彩礼的,这对于我们家来说,是个梦想。我没有吭声,双手抱着膝盖支撑着下巴,我的脖子已无法撑起头颅,放在膝盖上,还得用双手辅助。当人在因某件事情而窘迫时,沉默是最好的回应。王宁拿出两张十元钱递给我,让我买些礼当明天去她家,她父母要见我,我不接钱,王宁把钱塞进我上衣口袋转身就走,背对着撂下一句话“明天去不去我家,你看着办。”
“明天去不去我家,你看着办。”这句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我该怎么办?去了,肯定是白跑,不去,王宁会恨我一辈子。
第二天,我还是提着礼当去了王宁家,她家看起来很富裕,三间双面流水大房、三间厦房、一间厨房、都是一砖到顶,这在当时的农村很少。院子打扫的很干净,刻意洒过水,这一切应该是王宁做的吧。王宁的父亲穿着我帮王宁从河里捞回的那件衣服,在椅子上坐的很正式,而我从一进她家门就没了底气。王宁父母的意思,她们只有王宁一个女儿,不能让王宁受委屈,让我家准备八千元彩礼,得另劈一院庄子,不能和家里人一起生活,得盖三间大房,外加一间厨房,陪嫁物品到时候另算……这等于说她的父母不同意我和王宁在一起。我硬着头皮吃完了饭,走时王宁送我,王宁整个一天都很兴奋,她边走边说:“不要被我父母吓住,你回去找个媒人,先把婚订下来,以后的事,我们共同想办法。”“嗯……”我回答的很是勉强。
回到家硬着头皮把这件事给父母说了,母亲只是不停地说,怎么要这么多,上哪里凑这么多钱啊!父亲一锅接一锅的抽旱烟,我们估算了一下,最少得三万元。
我们依然在河边见面、聊天、玩耍。我对着王宁郑重的地说:“我想去广东打工挣钱,尽快把我们的婚事订下来,这些钱不能全让父母东拼西凑的借,再说了,借的钱还是要我还的。”“那得打多长时间的工?”“一年吧。”一阵沉默后,王宁说她回家再跟父母商量商量,把彩礼钱降低点。我问王宁你爸是干什么的,王宁一脸自豪,头往上扬了扬,对着天空说:“我的父亲是一位医务工作者,做手术的,我的母亲是护士。”据我后来了解,王宁的父亲就是一个劁猪骟牛的,整天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她的母亲有时候会跟着缝合一下刀口。其实王宁不是他们两生的,他们生不出孩子,王宁是他们从扶风的一个镇医院偷出来的,他们视王宁如掌上明珠,什么事都由着王宁性子来,这是王宁自己告诉我的。
这天,没有等到王宁,却等来了她的父亲,王宁父亲铁青着脸,这是要闹事的节奏。“小伙,我把你家打听了一遍,你们家穷的精逑打炕边响,我们的条件你家根本达不到,没钱就没钱,戳弄我女子回家跟我们闹事,你趁早打你自己的主意,不要再来找我女子,王宁已经让我和她妈关起来了,你们再也不能见面了……”我的头嗡的一下,王宁父亲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我给你说话你听下了么?”“叔,你们不要为难王宁,说实话我也觉得我配不上王宁,我们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可是王宁她铁了心,你给我一年时间,我去广东打工,我们家尽最大努力争取达到你说的条件,一年之后如果我们还达不到条件,我自己都没脸见王宁,我们都是为王宁好,不要把她逼的太紧……”
没过几天,我便去广东打工。在工厂上班以后,我们有了书信往来,彼此倾诉思念,王宁一再安慰我,不行就回来,她能震的住父母。在一次查暂住证时,我因没有办暂住证而被拉到韶关石场,一进去就是三个多月,我和王宁的通信中断。等从韶关放出来,厂方已将我开除,连厂门都不让进,更别说取信件了。我不知道的是,王宁在家里因收不到我的信而和家里大闹,要来广东找我,而我从老乡处得知父母双双病倒,借了点钱寄给父母,已达不到王宁父母的条件,只能用有缘无分来安慰自己,既然无法给爱你的人幸福,那就放手,让她去寻找自己应该有的幸福。不写信,不打听,就让这一段恋情在心底深深的埋葬……
彩云追月彩云飞
明月多情空泣悲
非是彩云无恋意
只因风急阻良媒
这是我当年为我和王宁作的一首不是诗的诗,时间在流水线上流淌,我来广东已快三年了。突然有一天,家里来了老乡,正好是王宁一个村的,他说村里有个叫王宁的,托他寻找一个叫郭甡的人,我是借别人身份证进的厂,老乡并不知道我就是郭甡。埋葬在心底的爱,是不会死亡的,只要有一线拨动,便会萌芽。从老乡口里得知,王宁要结婚了,其他信息,他没有说,他只是不停替王宁诅咒一个叫郭甡的人,那晚,我独自一人喝醉了,是为王宁要结婚而庆贺吗?还是为我自己无能而悲伤?一切都说不清楚,那瓶酒里有酸涩苦闷悲伤压抑……
我寻故乡少年事,故乡笑我不少年。在羊圈村南边的一个村庄,我找到了王宁的家,本来只是去看一眼,好能知道她大概过的怎么样,没想到和他撞了个对面,“王宁……”刚下喊她的名,泪流了下来,“你……你……”王宁别过脸去擦着眼泪。“屋……里坐……”那个坐字,明显被哽咽压住了大半。她家很简陋,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在进门时,她的腿一瘸一瘸地。“你的腿……”“唉……”王宁长长的叹了口气,“那一年,我收不到你的回信,跟家里闹着要去找你,父母把我锁了起来,说实话,我也不想远离他们,毕竟我是他们养大的,又很疼爱我,可是后来……后来他们要给我找个婆家,我不答应,他们就一直关着我,那个时候,我多么的想看到你,我想听听你是怎么说怎么想的,我知道你不回来,肯定是遇到难处了,我也听说你父母都病了,花了很多钱,你肯定压力很大,没关系,我不在乎你有钱没钱,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可是你怎么就没有一点音讯……”“我……”“后来我答应他们和那家个人订婚,他们放我出来,一出来我就变卦,说如果让我订婚我就跳崖去死,趁他们迟疑时我跑出家门,一直朝沟边跑,父母在后面边追边喊,说什么事都依我,也许是关的太久了,我想多在外面停留,跑到崖畔,一株并蒂而开的蒲公英吸引了我,我伸手去摘,不小心滑下崖去……等我出院了,那家人再也没有提订婚的事,再后来,我瘸了,没有像样的人家肯要我了,现在这个男人是一个老实疙瘩,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没办法,只有他不嫌弃我……”“他对你好吗?你们的孩子呢?”“他……我们结婚第三年,他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孩子去浙江打工了。”“他……怎么能这样对你?”“这不怪他,我有错在先,其实……孩子……不是他的,我嫁过来后,老是想自己很亏,不让他碰我,警告过他,如果用强,我就去死,没过多久,他家养的母猪发情,嚎叫拱圈,吵的人不得安宁,邻居说沟边有一户人家养有种猪,我就赶着猪去配种,没想到……没想到那个老流氓把我……那个时候他在西安打工,我托人捎话喊他回来,他回来很高兴。对我很好,我没敢给他说那事。”“那他后来怎么就不回来?”“孩子……孩子越长越不像他,再老实的人,也能感觉到。你这些年过的好吗?”“我……还是一个人……”“找一个吧,这都是我们的命,我早就看透了。”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王宁家,来到漠谷河畔,漠谷河明显苍老了,河床比当年宽了许多,那棵背靠背而生的树早已不在。看着漠谷河水,看着两岸的景色,突然感觉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和王宁背靠背坐在原来的地方,沐浴着1993年的阳光。
上一篇: 自选十首 作者/迪哲伟贤
下一篇: 月光与鱼
评论[0条]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