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玩痛苦
把玩痛苦
世事如潮,大抵是计划总被风尘吹散,期待常随流水成空。当命运的浪头携着铺天盖地的痛苦席卷而来,在心湖里掀起浊浪排空的波澜,搅得日月失色、天地倾颓时,你会如何自处?是用微笑粉饰裂痕,将泪滴咽成沉默的珍珠;还是对着苍穹嘶吼,任情绪如野火燎原;亦或在死寂中蜷缩,让心炉燃尽最后一丝温度,化作灰烬?
八十年代初的盛夏,高考预考的筛网落下时,我所在的中学百余名应届生中,仅有六人涉过独木桥,获得正式高考的入场券—— 我曾是那幸运的六分之一。然而命运的罗盘急转,当蝉鸣刺穿七月的燥热,六人中唯独我成了被骄阳晒裂的禾苗,在录取榜单之外枯坐成孤影。
落榜的重量如泰山压顶,让我在悠长的夏日里抬不起头。我躲进老屋的阴影,拒绝推开斑驳的木门,连亲友的叩访也化作惊鸟的振翅声。若不得不走出家门,便将旧帽檐压得低过眉骨,脸色沉得像暴雨前的云层。镇上的人渐渐给我起了个绰号:“冷面侠客”,那语气里藏着好奇与疏离,却不知我胸中蓄满的苦水,早已在某个不经意的风动时,便会掀起翻江倒海的痛。
1988 年的八月,梧桐叶还未染上秋霜,父亲却在病床上辗转八个月后永远阖上了眼,年仅 59 岁。恰是 “破屋更遭连夜雨,漏船又遇打头风”,旧伤未愈,新痛已如冰锥刺骨。家中经营的酒厂早已负债累累,酒缸里倒映着摇摇欲坠的屋檐;相恋多年的女友在此时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酒厂褪色的招牌下。那些日子像一场浸在寒潭里的梦,所有的不幸如同藤蔓,在我猝不及防时缠紧了咽喉。
生命中两次撕心裂肺的恸哭,都刻在时光的碑上:一次是高考落榜的炎夏,一次是父亲下葬的凉秋。当我最需要一棵大树遮风挡雨时,那棵为我撑了半生天空的树却轰然倒下,泥土的腥气混着泪水,呛得我喘不过气。世上所有的安慰都成了隔靴搔痒,心灵的伤口汩汩淌血,在每个雨送黄昏的时刻,孤灯将影子拉得细长,无数细密的虫豸在心底啃噬,疼得人窒息。
直到某夜,我抓起笔,像抓住溺水时的浮木。笔尖划过稿纸的沙沙声,成了唯一的解药。我写高考落榜时躲在柴房里啃食的冷馒头,写父亲住院时床头渐冷的中药香,写酒厂倒闭前夜漏雨的青瓦,写女友离去时踩碎的夕阳…… 写着写着,竟生出一种奇妙的抽离感:仿佛握笔的是一个 “我”,而被书写的那个 “我” 正站在时光对岸,将痛苦摊开来细看。
那些曾经锥心的画面,在笔下渐渐有了轮廓:高考的失意化作试卷上未干的墨迹,父亲的离去凝成药罐里沉淀的苦涩,情爱的消逝成了酒厂遗址上摇曳的野草。我开始像把玩一件古物般,摩挲着痛苦的纹理,从最初的泣血倾诉,到后来的剖解分析—— 原来痛苦的内核里,藏着被泪水洗亮的光。当我在文字里将它们一一陈列,竟从那些褶皱里看见了欢愉的星子,从裂缝中渗出了温暖的阳光。
或许这便是文字的魔法,它让伤口成为笔尖的墨,让苦难酿成纸上的酒。后来,这些带着泪痕的文字陆续见诸报端,甚至得了奖。为了铭记那段被灰色浸染的岁月,我始终用“冷侠” 作笔名 —— 冷的是曾经冰封的过往,侠的是文字渡我出苦海的勇气。
如今再看,痛苦从不是需要躲避的洪水,而是可以捧在手心凝视的琥珀。当我们学会在文字里拆解它、描摹它、玩味它,那些曾以为会将人溺毙的苦涩,终会在笔尖流转间,化作照亮前路的星光。
2014 年 2 月 1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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