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殇
河殇
李仡
引子
春天的一个下午,在S县城南郊通往县城的公路上,匆匆忙忙走来一高一矮两个年青人。
高个三十挂零,身着一件棕黑色夹克衫,右手提一只鼓鼓囊囊的黄色帆布包,中等身材,略微发胖。冷峻的圆盘脸,沉郁的大眼睛,浓重的眉毛,使他似乎有种难以接近的凌威。而此刻,他的神色又被困惑所笼罩。他把沾满尘土的包换到左手,活动了一下被勒麻的手指,象赶末班车似地急匆匆朝矗立在南郊的拦河大坝走去。
紧跟在他后边小个子,三十刚到,穿一件条绒米黄色上衣,右手拎一只同样的包。瘦削的身材,细眉淡眼,小巧的鼻子,白皙的瓜子脸,精干,灵巧,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睿智和聪慧。
高个叫田栋,某大学中文系讲师,矮个叫俞青,某省报记者。
他们是在北京办完公务后相跟着回家乡来看看的。他们要看看这山,这水,这淳扑得叫人想亲吻的土地,重温十年前曾做过的梦,辛酸的梦,痛苦的梦,绮丽的梦。
但这块大地在他们踏上的一瞬间,就使他们感到一种陌生的遥远,仿佛要拒绝他们回归似地,汽车在刚进入县界就抛了锚。幸亏有辆本县电厂的车经过,他们才趴上去,在不断被子从车尾翻卷起来的滚滚尘土的恩赐中,颠颠簸簸回到县城。刚到郊外,他们就下了车,跨过南郊的公路,朝圣一般走向屹立在西山脚下的那条灰蒙蒙的拦河大坝和护堤。
大坝和河堤在夕阳中静默着,它象一位威力无比的钢铁巨人,横躺在原先古老的河道里,将流向东南的紫川河拦腰切断,迫使它发出浪的太息,沿着西山脚转向新开的西南河道。
大坝后边,一块块浓绿的麦田绿得油亮,一座座楼房点缀其间,好似一座座乡间别墅。制药厂、纺织厂、制革厂在旧河道里如龙王爷留下的宫殿,为全县的黔首们吐着珠宝。
田栋和俞青一前一后站在大坝上眺望着大坝四周。他们的皮鞋沾满了来自华北平原和黄土高原的尘土。红艳艳的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映在青光凌凌的水面上。
新河道几经洪水冲击、搬运,早已拓宽加深,成为一条深深的沟壑,使西山脚的接官坪村成了“崖窑洞”:土窑洞都筑在山脚,一出门便是陡崖。一条长长的铁锁桥是他们联系外界的唯一通道。桥上的木板有的已经腐烂脱落,不知是哪个好心人绑了几根圆木,走在上边难免提心吊胆。有人走过来了,踏得木板“咔咔”作响,整个桥身都在微微颤动,仿佛那人踩着了它的中枢神经似地。
光秃秃的满是褐色、赭色粘土的山坡上断断续续挂着已然泛青的杨树林,被河水吞噬后幸存下来的几株老梨树也老来风骚,苍老的枝头上缀满了雪白的梨花。软软的春风吻过娇嫩的梨花,掠过空旷的河谷,撩起两人的长发,将河水的浊臭肆无忌惮地挤进他俩的鼻孔里。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河道。
河水污黑稠浊,上面泛着一层令人恶心的油花。河里的石头沙土也全成了深褐色。接近河道的水草大多死光了,有几棵不甘心死亡的也是硬挺着枯黄的身子,垂头丧气地打着蔫儿。原先栽在河边的柳树则一棵也没有了,只有那已沤得污黑的树桩无声地控拆着自私贪婪的人们。
田栋怏怏地收回目光,沮丧地坐在旅行包上,旅行包不平刚鸣地发出一声叹息,无可奈何地鼓向两边。
那条清澈、柔软,汨汨潺潺永远欢乐的小河呢?那给他们带来了欢乐、痛苦、惆怅、喜悦,那使他们恨得发指又爱得发狂的小河呢?那条永远流淌在他们心中与他们的热血融化在一起的小河呢?就这样隐慝了,消弭了,变质变色了,连影子也没有留下么?
河道依然,堤坝依然,小河呢?那魂牵梦萦、苦苦寻觅的小河呢?
“变化太大了。”田栋喃喃地说,“变得叫人都无法想象了:好的和糟的。”
“这几年来确实发展得够快了,这是我们那时所根本无法比拟的。”俞青从挎包里掏出一只相机感慨地说。
“可是这河呢?还有,这万人会战五个冬春垫起来的地里,竟叠起了多少私人建筑!如果他们在天有灵会作何感想呢?”田栋说。
“别扫兴讲师先生。”俞青把一个支架立在坝顶上看着他笑笑说,“任何事业,对于奋斗者来说,都是美在过程而非它的结果。结果是别人的,过程是自己的。人们可以凭借各种力量夺走我们的结果,但谁也没法剥夺我们为这个结果的诞生而进行的过程以及为之而付出的代价,我们的自豪也正在这里。”
“迂阔之论。”田栋撇撇嘴说。
“这事我见得多了。”俞青指了指一片片灰蓝的房屋说,“生活的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它常常走向奋斗者的反面。我们匆匆到这儿来不就是要回味一下那过程么?毕竟还有这条坚固的堤坝可再现那令我们昂奋的过程。来,让我们再留下一个充满色彩的回忆吧?”
田栋怅怅地站起来,他常常在这位老同学的扇动面前扮演一个服从者的角色。也许是职业素质上的差别吧,俞青的磨劲是很出名的。这和他的过去判若两人。
田栋站在护坡上,安在支架上自动相机的镜头象外星人的眼睛乌溜溜地盯着他,背景是他们曾经垫的河滩地。
俞青摆弄好相机后,敏捷地跑到他身边,刚摆好姿势即听到身后一声严厉的怒喝:
“照相也不长长眼睛,看把苗踩坏了不?”
他俩同时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瘦高个怒气冲冲的人站在他们身后,瞪着一双暴怒的眼睛。于此同时,相机“咔嚓”一声响了,照进了他俩的后脑和那人的半个额头。
他们看看脚下,原来是一小块菜地,一株刚栽上的西红柿苗在田栋脚下象喝醉一般倒向一边,再抬头看看对方,六只眼睛紧张地对视着,对方的眼睛由暴怒趋向平和,惊讶,继而惊喜地叫了起来:
“田栋,俞青,是你们俩?”
惊讶中夹着欠疚,向每人伸出一只手来。
“明成!”
“罗明成!”
六只手紧紧抓在一起,难解难分。岁月久隔了的思念,难以言喻的前嫌,眼前处境的尴尬,渴望沟通的宿愿,顷刻之间都被这散发着各自体温的手的语言融汇了,沟通了,化解了,每只手都微微颤动着,传递着感情的无声的微波,每一双成熟了的眼睛里闪烁着关切、友好及无声的内疚。
田栋首先理智地松开手,这才记起正“摆姿势”呢,一拍大腿说:“这可美了,我们的尊荣都不知成什么鬼样了。”
“怎么?你们还没照完?”罗明成问。
“还说呢?都是你这三亩自留地闹的。”俞青边检查胶卷边望着明成说。
田栋望望明成,三个人大笑起来。
“也好,”俞青指指相机说,“咱哥仨正好来一张。”
田栋看看大堤,摇了摇头郁郁地说:“我看算了吧。咱们在这儿照已毫无意义,咱们还是到东山上跟他们照一张吧!”
一句话使三个人都象被一声闷雷猛击了一下似地沉郁下来。俞青的双手微微颤动着,罗明成把脚下那株已然倒下的西红柿苗又狠狠踩了几脚,声音沙哑地说:
“我们,还都活着。”
俞青:“他们……都死了!”
田栋:“死,是容易的,活,却是很艰难的!”
明成;“可谁都不愿死。”
俞青:“尽管艰难,却也丰富多彩,可这十年,对他们却是一片空白。”
明成:“倒十年了?”
田栋:“是的,十年,整整十年了!”
“十年,十年了……”
三人喃喃自语着,便象石像般地沉默了。他们怅然地将目光投向东山山巅。
磕山的落日给浑圆的东山戴了一顶黄灿灿的帽子。那古堡下边阴森森的树林里隐隐露出一角白色的屋角,那里长眠着许多大地的精灵,其中便有十个为河,为那条汨汨流淌的紫川河而殇逝的英灵。
有个伟人说过,人的生命就是一个过程。而十年前……
十年前,这里有一个过程,一个极短暂、也极悲伧、极壮烈的过程……
一暴风骤雨从天降
暴风雨来临之前,一切都显得焦躁、骚动和不安。铅灰色的云层象听从一个不知名的神调动似的从四面八方涌来,互相碰撞、交织、扭曲、堆集,越来越厚,越来越黝黑,沉甸甸地向大地覆压下来。刮得起劲的风,暂时停止了聒噪,幸灾乐祸地看着刚栽上就被它刮得东倒西歪的小杨树。工棚后边两株硕大的古槐,杯着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傲姿,静穆地挺立着。刚脱掉尾巴的小青娃急惶惶地从石缝、水草里钻出来,没命地朝河两岸飞蹦。这小生命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拚命往高处蹦,工棚四周,路面、坝面上都落满了一个个移动的麻点。通往新坝基前沿的土路上撒满了石灰、河沙和星星点点的水泥粉以及被风翻卷出来的破碎的水泥袋。用木板钉起来又盖了两层油毡的工棚前面,洋镐、铁锹、撬棍、泥包,帆布垫肩、烂长把帆布手套,以及压断了的抬杠,横七竖八地扔了一地。
一切都惊惶失措,象面临着灭顶之灾。
只有那条尚未修到头的护堤,象一条无尾的巨龙紧贴着土崖躺在河岸边,以冷峻和沉默准备迎接山洪肆虐的冲击。
工棚东侧,挖土垫坝剩下的一个小土岗上,站着神色严峻的连长游大为、新任指导员罗明成和已被撤职了的指导员田栋。各排排长和队员们或蹲或坐在他们面前和石堆上。
游大为虎背熊腰,高大魁梧,全然不象刚过二十二岁生日的样子。水蛇腰使他的身体略微有些前倾,瘦长脸,招风耳,与他的身材极不相称。两块微凸的颧骨抬着一双大眼睛,前额上三道深深的抬头纹刻画着他有棱有角的个性。上身绷一件军的确良上衣,扣子由于搬石头掉得只剩下一颗了。腰里随随便便系了一根烂草绳。右脚趾的老大也不甘寂寞地在解放鞋里探头探脑。他的头剃得光光的,象一颗霜打过的冬瓜。一双蒲扇般的大手搭在烂草绳下方的腰际。大眼睛在阴沉沉的天幕下仍闪着凌凌光波。两条颀长的腿尽量跨向两边,竭力显出一种成竹在胸、叱咤风云的样子。但他分明地感觉到他脚下的土地在微微震颤,有种时刻可能坍塌、连他自己也陷进去的不安全感。他觉得他用拳头建立起来的连长的威信,在这关键时刻已是岌岌危殆了。他只有作出这种威严的架势来掩饰他已变得不那么自信,甚至有些脆弱的内心世界。他似乎有些求救似地看着比他矮半个头的田栋,又用一种征服者的审视的目光望着每个队员。
田栋似乎没有觉察到大为那复杂的目光,只是茫然地望着阴霾密布的天空,微黑的圆盘脸上显得异常的平静。理得短短的小平头,硬硬的头发茬子直指天空。他似乎不怕热,穿一身令人羡慕的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双肘已经磨破,打着两个圆圆的补丁。他似乎觉得自己的两个肩膀轻飘飘的,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心里却沉甸甸的,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似乎这沉重的天空,静穆的大地,这一堆堆的石头连同一百多名队员都变成了某种难以名状的威胁,要把他早已负荷沉重的心坎压扁、压碎,化为齑粉。
这威胁来自他自己,是他自己愿意承受这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因为他已无须再为全队的事劳神费心了。但他比大为更清楚,大为连长对专业队的实际领导在今天要难以挽回地划上句号了。而新任指战员罗明成怕还不如大为。作为全队核心的辛银旺部长又卧病在床。在此种关键时刻,专业队可谓群龙无首,散沙一盘,这将何以了得!
他看了看身材瘦长,脸型瘦长,甚至连眼睛也有些瘦长的罗明成一眼,想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怎么还不力挽狂澜呢?但他看看那紧绷着的脸和沉郁和神色,又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他不明白这位手段高强的罗明成何以竟如此三缄其口,表现出如此的沉着,也许是漠然?
四周很静,只有大坝后边的河水在受到某种威胁似地呜咽着。一窝黑色小蚂蚁在他们脚步下匆匆忙忙地挪着窝。两株野苜蓿挺着圆圆的叶子,焦渴地探向低垂的天空。
大为睖睁的目光象利剑一样一遍遍地扫视着每一个队员。他想用这种无声的威慑力迫使他们承认他的威势。
有人低下了头,有的将头扭向一边,没有人敢跟他这双大眼睛对视,就象没有人敢领教他的大拳头一样。
但他偏转头,猛然发现他的左侧,一块大红砂石上坐着的刁克正双手抱着的右膝,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望着他,肆无忌惮地迎接着咄咄逼人的目光,似乎他游大为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连长,而是哪个外星上的不明物体。
他有些愠怒,却也无可奈何。他知道刁克很恨他,但他带人抓他,那是在执行公务,谁叫你小子开小差呢?真他妈不分里外!
他默默地收回目光望着前面。他粗大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厚厚的嘴唇动了动:该说一说了。以往,这“战前动员”完全是田栋的事,而今天自己是责无旁贷了。因为罗明成死活不吭声,他只好自己去扯了。无论如何得叫大伙明白今天任务的艰巨,处境的艰难和意义的重大。
但他生来就是个讷于言敏于行的人,微阖着的双唇象两扇沉重的石磨难以启动。
“弟兄们。”他顿了顿,声调尽量放得亲切自然些,“今天的事情大伙都瞧见了。老天爷在跟咱们作对。千锤打锣,一锤定音,总来老子打总来娘,总来是个总来了。现在就这一锤子的买卖了。干好了,保住河堤,说明咱们不是孬种。干砸了,这辈子也就叫人骂定了。所以,因此,谁要是损害了咱们专业队的荣誉,在眼下这紧要关头拉稀屎屙软蛋,就别怪我游大为不客气!”
他几乎是大声吼着,嘴角挂着唾沫,右手象要压什么似地往下压了压。他感到在这一瞬间自己变得伶牙俐齿了。前边的话似乎不属于他,只这最后一句话才是他游大为的。
沉默,没有人对他的话作出反应。他盼望有人能象他第一次上任那样喊一声“呜啦”,但没有,连一点赞同的表情都没有。同样的话他已经讲了不下五次了,但谁也对他的安排无动于衷,都用沉默和敌视来对付他。
小巧玲珑、面皮白皙的通讯员俞青仰面躺在石垛上,一双聪慧的眼睛茫然望着翻江倒海的天空。他那洞察一切的思想似乎将这世上一一切都看穿了,看化了。他似乎对一切都不屑一顾,但一句话就能将最复杂的问题点破点透。他不经意地朝大为瞟了一眼,似乎在说,咋呼啥?没本事就找哥们商量商量。
刁克斜了斜眼睛,看着脚跟前石头上一只蠕蠕爬动的小蚂蚁,阴声怪气地说:“穷聒噪啥?有本事拉泡尿看看软硬,别老往哥们脚跟前胡爬。”
他长而胖的脸上一双永远细眯着的眼睛在眼皮下闪着得意的光,短而硬的小平头告诉对方:哥们谁也不怕!
“你说谁?”大为几步跨到他跟前,气咻咻地问。
“我说蚂蚁。”他指了指脚跟前的那个不识相的小生灵说。
“你能听见蚂蚁聒噪?”黑瘦干瘪的古三孩趁机问,一双马眼闪着促狎的光。
“能!”刁克说,“连虱子叫我都能听见。”
“声音啥样儿?”
“咔嚓!咔嚓!”
“哄”地一声,队员们大笑起来。游大为腾地涨红了脸,倏在举起了拳头。
刁克连忙举手招架,大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不打人不骂人,不损坏庄稼,不调戏妇女。要用文斗,不用武斗。”
田栋慌忙抓住大为就要落下去的拳头,盯住他暴怒的眼睛说:“克制,大为,我们说好了的。”
大为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咬了咬牙,象要憋回去什么似地使劲闭了闭眼睛,走回到土岗子上。
罗明成咳了几声,撇了撇嘴。
田栋敏觉地瞥了他一眼,他知道那怪诞的几声咳是什么意思。
你早已无权干涉专业队的事了,现在生活给予你的只有服从和认可,绝无越俎代庖的理由,凡事只有退避三舍,三缄其口,何况自己刚做过检查,刚受过处分。你没有理由,没有资格再管理这百十号人,没有!
游大为看看沉默不语的田栋说:“你说该怎么办?辛部长又病得很厉害……”
田栋连忙给他使眼色,游大为不解,直愣愣地望着他问:“你那是什么意思?干什么?”
这个笨蛋!田栋暗骂道,直心直肺直肠子,连个眼色都不懂。
他只好顺口悄声说:“先别提辛部长有病的事,先别让大家知道,就说他一会儿就来,要不怕引起混乱。另外,这事你该跟罗指导员商量商量。”
游大为如梦初醒,他这才记起指导员早已易人。便尽量拿出十二分的谦虚说:“明成,你看这队员们不听话,该怎么办?”
本来,刚愎自用的大为如果对谁如此客气,对方早该美得屁颠屁颠的了。但明成恨大为不把他放在眼里,跟一个坍了台的田栋亲亲热热,视他这个新指导员为草芥,便冷冷地说:“能怎么办呢?你看着安排就是了么。”
他心里说,你别神气,你的戏唱完了!
刁克本来因为游大为带人抓他而耿耿于怀,消极反抗,但他更鄙夷在他看来常怀鬼胎的罗明成,便一脚把蚂蚁踩死,骂道:“这小子,不是爬在石头上,就是钻到石头下,一会儿阴,一会儿阳。”
罗明成看了刁克一眼,涨红了脸,乌青着脸站到一边。大为悻悻地冲他嚷:“我安排还要你干什么?你是不是指导员?”他又转身对田栋说,“辛部长生病的事,我早对大伙说了。”
“你……”田栋气得说不出话来,“难怪队员们不听你的话,没有了压阵的了。”
大为还想对他说什么,田栋将脸扭向一边不理他。
五短身材,眉头紧锁,黑黪黪满脸络胡的杨刚正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地敲打着两块石头。冷漠、坚硬,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嘎嘎”的声音似乎在向全世界宣布,他只要能把石头击碎,世界上的一切他都能击碎。他僵直冷漠的眼睛紧盯着手中的石头,打碎一块,又拿起一块,打碎一块,又拿起一块……
吴浩洋盘腿坐在石头上,双手捧着一只破布鞋,将一张胖乎乎的圆脸凑近鞋口,认真研究着里边的泥土,不时抠挖出一块来。他拿起鞋在石头上磕了磕,又凑近眼前,鼓起腮帮使劲往里吹了一口,一股尘土扑出来迷住了他的双眼,他扔掉鞋揉了起来。
满脸稚气、鬼头鬼脑的时二狗看了吴浩洋一眼,诡谲地一笑,象只小猴子一样跑到游大为跟前行了个礼说:“报告连长,吴浩洋在您讲话的过程中抠挖鞋土,是对领导的公然蔑视应该坚决批斗,不能心慈手软。”
大为看了一眼吴浩洋就立刻收回了目光,他觉得那张软嫩的脸上充满着寒气,甚至杀气。他是领教过这个专业队最窝囊人的厉害的。他知道时二狗的鬼主意,便瞪起眼睛骂道:“爬你妈x一边去!
“哈依!”
时二狗又行了个军礼,滑稽地跑步而下。他的哥们古三孩、侯毛旦,象迎接凯旋的勇士一样起身迎接他。三人坐在石头上唱起了毛主席语录歌:
马列主义的道理,
千条万绪归根结底,
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造反有理!
一、二、三——四!
歌声嘹亮、高亢,有种杀气腾腾的韵味,古时侯三人摇头晃脑地唱着,不时瞟一眼脸色阴沉的大为,肆无忌惮地表达着他们强烈的反叛意识。
坐在石头上发呆的二河河听着,龇牙一笑,也咧着一张大大的河马嘴唱着只属于他一人却常常能给大家带来欢乐的歌:
你的脸脸白又白,
你的口口巧又巧,
你的奶奶小又小,
你的腿腿……
每个人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竭力表达着叛逆情绪,而这种情绪以其消极的、隐蔽的、冷嘲热讽和旁敲侧击的方式去表现的时候,就更能显示难以遏止的力量。
田栋的心颤栗了。他不能听任这种情绪潜滋暗长,象病毒似地侵袭整个群体的肌骨。因为这是非常时刻,关键时刻,一发千均的时刻。他不能听之任之,当一名旁观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作壁上观,忧馋畏讥,那是自私的表现。尽管他现在已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队员了,但他相信自己的号召力和左右局面的力量。在这种非常时期,自己绝不能顾虑太多。
他望着黑黝黝的带着潮气象发着汗的西凤山,望着开始变得焦躁不安的紫川河,望着静穆的大坝,阴沉的天空和形象各一、表情淡漠却隐含着某种期待的队员,散乱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他下意识地耸了耸肩膀,以热切和坦诚的目光望着队员,厚厚的嘴唇动了动……
风,又来了。
先在远处的河谷里低徊,吹得河岸呜呜作响。堤后的玉米地里,玉米象躲避扫射来的枪弹似地,带着恐怖的哗哗声纷纷弯腰低伏。工棚后边的一堆石灰“呼”地一下飞扬起来,纷纷扬扬地飘向空中,成为一片白茫茫的烟雾。路上散落的零零碎碎的破水泥袋、烂布条象得了某种神力,倏然就地翻滚起来。小青蛙惊慌地逃离地面钻进附近的石缝、草丛中,来不及逃走的就地伏下,一动不动,以静待动抗击风的冲击。
队员们纷纷背向南躲着风,用期待的目光望着田栋。
“弟兄们。”他用力说了一句,但舌头上象粘了一块粘土。他有好多话要说,这话豪迈、热烈、真挚,是他沉寂了多日的思想感情的凝聚物。这种急于想要表达的东西也许是太强烈了,反而变得艰涩和沉滞,成了负担。但此种沉郁的思想感情就更趋真挚纯洁而富有力度。
“弟兄们,”他又重复了一句,声音略微提高了几分,“命运把我们放在这样一个特殊环境中了。老天爷要跟我们作对。一旦护堤决口,这上万亩良田,一级战备公路和下游几个村里人的生命财产就要受到威胁,我们两年多的劳动就要化为泡影。全县人会战好几个冬春的劳动成果就要付诸东流。我们的车辆人流就要重新涉水而过。市民们就没菜吃,这里将会变得疮痍满目。父老乡亲们在看着我们,全县人民在看着我们。就看我们这群男子汉们怎么办了。保护大堤,保住大坝,我们义不容辞,责无旁贷。也许大家都还记得,五年前,就在大坝后边的这块地里,过去的河道里,洪水冲走了三辆汽车,其中有一辆是客车,冲走了四十多人,为救人而牺牲的烈士至今还埋在东山上。三年前,就在这里,为了取土垫地,一个年轻的炮手在排哑炮中被炸得血肉横飞。老县委书记拍着他的棺材象哭自己的儿子一样,泪如长河……”
他的头高高仰着,晶莹的眼睛里反射着天幕暗淡的光,一动不动,他仿佛看见他和他同学仍在这儿垫地,突然,河对岸一声沉闷的炮响,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象一个棕色的风筝腾飞于空中,又象一只沉重的布袋掉进河里,清澈的河水立刻变得血红血红……
没人作声,每个人都象一尊石像怔怔地呆望着他。
田栋看看大家,猛地提高嗓子说:“我们要保往大堤,保住良田,保住公路,保住几万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劳动果实。我们要让所有的人,让世世代代的人记住,我们这一百多条汉子,我们这一代青年是最优秀的青年,真正的男子汉。我们要让人们看到,我们不是虚伪的、奸滑的,不是浅薄无聊的,更不是可怜退缩的,我们是有脊梁的。弟兄们,真正的男子汉们,站起来!”
他的声音被他的激情推动着,激越洪亮,在昏暗无边的天幕下,静寞的工地上空回荡着。队员们心灵之弦被强烈地震憾了,“唰”地一下,蹲着的,坐着的,躺着的队员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田栋看看大为示意他下命令,但他沮丧地摇了摇头。
田栋心里异常沉重,看着大为这个样子,他觉得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没能在原则问题上扭转他粗暴的个性,终于使他失去了许多人,不过,现在想这些问题为时已晚,重要是如何将这一盘散沙聚拢起来。
他望着大家诚恳地说:“我现在跟大家一样,不过是个普通队员了,没有资格在弟兄们面前指手划脚的。我是个犯过错误的人,我有很多缺点,我本不配讲这些话的,如果我……”
“别说了。”一直在注视着他的刁克,大声打断了他的话,这样一个一度对他深怀怨怼的难玩儿却在此时表现了惊人的服从和理解,“我们听你的,你指挥吧,谁要他妈的是个孬种,先让洪水冲走他!”
“不。”田栋说,“家有五口,总有其主。我们有连长,有指导员,现在,大伙只有听从他们的安排。我们都是男子汉,我们有男子汉的胸怀和肚量。任何个人的恩怨是非先放一边,以后再说。在这种关键时刻,别再跟我们过去工作中的失误计较了。如果我们过去做过对不起弟兄们的事,那我就在这儿向各位道歉了:对不起了弟兄们。请大家原谅我们吧,也请大家象过去一样携起手来,好么?”
他用诚挚和期待的目光望着队员们。大家都默默地望着他,表达了对他所提建议的认可。
田栋回到队员中间,向大为点点头,示意他。大为看看他,咬了咬牙,眉头紧缩成一个醒目的“川”字。他大步走到路边,冲着队员们恶狠狠地喊了一嗓子:
“全连集合!”
这声音如同一声炸雷在队员们面前爆响。毕竟是连长,那气势很是慑人心魄。
队员们先是一怔,立即跑步走到他面前按固定队列站好,疑惑地看着他,以为他对田栋的越权行为不满,又要借他们来撒气,然而,大为此时却表现得极为出人意料。他有些沉重地说:“弟兄们,田栋的话大伙都听见了,我知道我游大为不是那种受大伙欢迎的人。我做过不少对不起大伙的事,但这种时候,咱们流血流汗造起的大坝……我不说了,我的心在疼哩。只要大伙象过去一样干,一样摽起劲来干,我游大为愿意为保护大坝第一个去死!去死!如果我死不了,洪水过后,你们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就是把我大为打死,我也绝不说一个不字。绝不让你们承担任何责任。我绝对不食言。我现在就对天发誓,有苍天作证,有大地作证,有大家作证!”
他咬牙切齿地吼着,一把扯掉上衣扔到脚下,赤裸着上身,背衬着乌云翻滚的天空,象一尊大卫雕像。他慢慢伸出右手,猛地朝中指上咬了一口,朝天空大地一甩,一股殷红的鲜血象一道红色的彩虹在空中划了一道猩红的弧线,又星星点点地落在地上。
队员们惊呆了,直愣愣地望着他们这位暴烈的连长,他们从困惑中渐渐被感动了,顷刻之间原谅了他过去的粗暴和本可原谅的自私。大家都期待着果决的行动。
罗明成有些胆怯而费解地看着他。他突然睁大眼睛冲罗明成吼道:“你他妈是死人?你还有嘴没有?你算不算指导员?你就屁也放上一声。”
罗明成陡地涨红了脸,但他不甘示弱地吼道:“你他妈的穷喊叫什么?你们都把话说完了,还让我说什么?怎么干谁不明白?话说得太多了……”
大为没等他说完便大吼一声:
“一排长!”
罗明成愣了一下,忙应道:“到!”
他还兼着一排长的职务。
“你带领你排负责物质材料的准备工作,不得有误。”
“是!”
罗明成答应一声归列。
“二排长。”
“到!”俞青出列。
“你们排负责石料、沙袋的运送,不能耽误。”
“是!”
他接着安排三排负责堤坝加固,还应及时报告水情变化。
布置完各排的的任务,他又让每排各抽出五个人组成突击队,以便下水排险。要求水性好,体格强,积极向上,以自愿为主。
他的话刚说完,就有一多半人报名,但他只挑选了刁克和吴浩洋等十五人,他自己自认队长。
田栋则到俞青排里归俞青领导。
全体队员排着整齐的队列,迈着雄键的步伐朝尚未竣工的大堤尽头走着。大家边走边在俞青起头下,唱着一支雄壮有力的歌:
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
劈荆斩棘奔向前方……
一道金黄的闪电刺破黑沉沉的天幕,照亮了这支服饰各一,不修边幅却雄壮勃勃的队伍。“咔嚓”一声惊雷,大地在微微发颤。
突然,大家发现,在远处大堤上,翻江倒海的天幕下,站着一个高瘦的人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
“辛部长。”
“对,就是辛部长。”
队员们惊喜地互望着说。
二根红苗正基干兵
这伙杂牌军大多为农家子弟,又都上过学,有别于洋知青而被称作回乡知青。他们曾经把这山城一隅,这寂寞的工地竟闹腾得沸沸扬扬,鸡犬不宁啊!
那是他们刚到接官坪工地头一年的冬天。一场厚厚的大雪将工地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封冻的紫川河,象老寿星一样须眉皆白的西凤山,一片银装素裹。从河中大坝南端蜿蜒向南延伸的护堤象一条玉砌的长龙,紧紧护着硬梆梆的河岸。用木板钉起来的工棚象一座立在旷野里的孤坟。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在这样冷寂的天气里,干什么最好?当然是埋人最好了。
这不,工棚前边,往对面村子里的土坡下,隐隐传来凄凄哀哀的嚎哭声和幸灾乐祸的笑声,给凛冽的空气增加着悲凉和冷酷。
是谁这样残忍之至拿别人的痛苦开玩笑?
土坡下面正开着热闹但不隆重的追悼会。
土坡的蒿柴上颤悠悠地挂着用水泥袋拼凑成的挽幛,上边用石灰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王大力吴军亮千古
挽幛下面有两座用土也不知是用雪堆起来的假坟。坟堆上各插着一支曲里拐弯的柴棍,柴棍上端挂着一串撕成细条状权作引幡的水泥袋纸,在飕飕潲来的寒风中哗哗飘拂着。下边的空地上站着几十个身穿棉衣棉裤的年轻人。他们每人腰里都系着一根崭新的武装带。神色表情各一,似乎有种胜利后的喜悦和担忧。而那表情清晰地证明,这“追悼会”纯乎是滑天下之大稽,冒天下之大不韪的。
刁克站在挽幛下边,一张冻得乌青的脸被沾着水泥袋粉的纸条拂来拂去。他一本正经地捧着一块不知从哪儿拣来的破纸,故作悲哀地宣布:“追悼会第二项,由王大力、吴军亮治丧委员会主任俞青同志致悼词,
请大家热烈欢迎。”
没有人响应,有人跺着脚,不知是嫌冷,还是在表态。站在人群后边的罗明成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田栋斜斜地靠在路边一株落尽叶子的柳树上凝眸远望,似乎这种活动与他无关。游大为一手卡在皮带上,一手紧紧攥成拳头,好象时刻准备跟人决斗。
俞青站在刁克身旁,挺了挺短小精悍的身子,扶了扶眼镜,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撕开的“海河牌”烟盒,双手捧在胸前,煞有介事地读了起来:
“王大力、吴军亮分别为本县庞坞村和吴家堡人氏。两人因工于阿谀逢迎、投机卖乖,同时混入革命队伍。王大力为公社团委书记,吴军亮为公社水利员。二人臭味相投,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大有同居一室缔结伉俪之势。在领导专业队期间,王、吴二人大肆玩弄法西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卑劣伎俩,用惨无人道的手段,残酷打击根红苗正、血气方刚的贫下中农后代,妄图扼杀革命事业接班人人于摇篮之中。其用心之险恶,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然而,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终于演完了他们人生最为卑劣的一幕,于一月二十日八时五十分同时升天。实现了他们不愿同生,但愿同死的宿愿,享年分别为三十和三十二岁。
王、吴二人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对于他们的死,我们是很悲痛的。谨以我和我个人以及全体队员的名义,向他们的死表示沉痛的哀悼和热烈的祝贺,并踏上一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他白皙的脸由于激动和寒冷有些绯红。他的眼睛里闪着由于发泄和卖弄后的亮光。他本来对主任的头衔不屑一顾,不愿搞这种无聊的恶作剧,但经不住刁克等人的游说,重要的是他也象大多数队员一样,对这俩人实在有着强烈的蔑视。而他作为通讯员和记工员,比别的队员更能受到太多的指责和发难。所以,他欣然同意,并即兴作了这篇狗屁不通却颇具才气的“悼词”。
时二狗眯了眯细小的眼睛大惊小怪地说:“我的老天爷,你怎么象念天书一样。”他凑到俞青跟前一看,吐着舌头说:“乖乖,一个字都没有。你是从哪儿出来的?真神哪!”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都凑前去翻来覆去看着那只空空如也的烟盒,对这位专业队的笔杆子是完全叹服了。大家纷纷议论着这件实在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刁克则没有忘记他的职责,他双手往下压了压,大声说:“弟兄们,战友们,别吵了,请我们的哭丧专家时二狗嚎哭。”
时二狗一听,毛茸茸的脸使劲拉了拉阴沉了下去,细眼睛朝刁克一翻,心里说,甚倒霉事都能轮着我!哭丧专家?谁封的?亏你小子想得出。叫我哭泣?你们好看着笑?门也没有!
他并非不想出风头表现表现自己,只是对刁克这种指派人的架势不满意。他也得拿捏一下架子吊吊他们的胃口,让他们请他,他才干。我时二狗也是有自尊的呀。于是,他佯装不高兴地说;“我一开始就哭过了,还让我哭泣?我又没包了!”
刁克:“刚才是代表个人,现在是代表组织,要有集体主义观念么!”
“现在没有,等有了再哭。”他转身欲走,被大家拉住了,队员们都说别人没那本事,只有时二狗才有,这事没有二狗根本办不成,只有二狗能为专业队壮出声威。
时二狗听着这好听的话,心里象吃了一罐子蜜。他掩饰不住地笑了,心里说:这还差不多嘛。
吴浩洋也趁机起哄说:“二狗,我陪你,你做大哭,我做二哭。”
二狗一看,居然还来了徒弟,便爽快地答应说:“好吧,咱们就让他俩当一回儿子吧。”
他拉了拉衣襟,闭住眼酝酿了一下情绪,睁开眼,又颐指气使地冲吴浩洋道:“把那条水泥袋铺到‘坟’跟前去!”
吴浩洋俯首听命地跑到地塄上拣起二狗所说的那条水泥袋,磕打尽沾在上面的雪,平平展展地铺到“坟”前。
时二狗这时才象一位专家似地面对着恭候的队员,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扯着嗓子长嚎了起来。
凄哀悲伧的哭声裹着祈冷的寒气在雪野里飘荡着。但号哭者微颤的嘴巴和微阖的双眼,都在炫耀着难以掩饰的得意和喜悦,而那一声声凄楚的呼唤完全是恶毒的诅咒:“我的大力娇娇啊,军亮儿!你们死得好利索呀,死得好干脆。你们两个狗日的不听话的儿啊。你们死了可叫你爸孤苦零丁的依靠谁啊?可你们死了这世界就平安了。你们还是快些死吧,快些死吧,越快越好,哦嗬嗬——”
队员们听着这不伦不类的干嚎,看着那不时冲他们扮个鬼脸的滑稽样儿,一齐拍手大笑起来,连地上的雪霰也仿佛受到了感染似地陡然蜂起,扬扬洒洒地扑向他们冰冷的脸颊……
这是一伙幽灵,一伙泼皮,一群混世魔王——工地附近的人都如是说。因为自打这伙年轻人来到这里后,他们地里的瓜、树上的果便失去了安全感,重要的是他们的闺女常常因为他们而哭鼻子——脸皮薄的当面哭,脸皮厚的当面骂。以致使通过工地的路上很少有女人胆敢涉足,她们即使进城也要绕道走。
但他们绝不是乌合之众,他们是有来历的、有组织的。他们的组织全称是“城关公社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专业队,”简称“专业队”。他们来自全公社各个自然村,大多为初、高中毕业的知识青年。基干民兵辖制,劳武结合:平日筑坝造地,定期进行军事训练。
由于这种半革命军人的特殊要求,他们都根红苗正出身好,属于“老子胎里就红,谁也不敢给哥们脸上抹黑”之类的革命事业接班人。但各生产队送来的大多是两个极端的人:令队长头痛的刺头儿和老实窝囊在村里没势力的。只有极少数是自愿到专业队到同龄人中寻找自我价值的人。因为他们既不愿在用锹镢钯子锄陶冶出来的勤劳却又自私愚昧的父辈们中消磨自己的青春,又找不到自己的出路,就自愿到谁也不愿意来的专业队每日啃三顿窝头,干服苦役一般的扛石头活,过一种由同龄人构成的既不热火更不潮天的生活。前者如游大为、刁克、侯毛旦;中间的如吴浩洋、时二狗、古三孩;后者如田栋、俞青、罗明成。只有两人例外:杨刚和二河河。杨刚因为是孤儿,到专业队不用自己开伙。二河河则是城关大队的硬头支书用来充数的一个白痴。这种为基干民兵长脸的事,只有城关大队才有本事做出来。
然而,专业队并非知青们的乐园。他们属于公社团委领导,团委书记王大力自认连长,水利员吴军亮任指导员。两人为了达到向上爬的目的,沆瀣一气,在专业队实行共产法西斯专政。他们采用强化劳动强度、延长劳动时间的办法变相惩罚队员。对拒不服从者采用饿饭、罚背石头、扣工分,甚至批斗来强化统治。两人常倒剪双臂,撑起牛一般的眼睛在工地上转来转去,不时大声呵斥着并没有过错的队员,俨然一副监工派头:他们对待队员绝不亚于对待劳改犯或四类分子。
他们的这种极为下劣的管理方法激起了这群本来就不好惹的知青们的愤怒,他们用各种计谋跟二人进行了形形色色的斗争——
故意迟到的大为面对王吴二人的发难,抓起一把石子一下捏成碎粉,轻蔑地说,不知你们的脑袋硬还是这块石头硬!田栋则郑重地对他们说,用队员们微薄的伙食费买酒喝属于贪污行为,每个队员都有检举坏人坏事的权利。而俞青则指着几张稿纸说,他已经收集好了他们的材料,准备在地革委部长视察时递上去,内容有贪污、行凶和调戏妇女等。吴浩洋把铁锹扔到河里压了一块石头,然后,大骂不知哪个龟儿子把他的锨偷去了,他没法和泥。这样,他就能使他和他负责的石工师傅好好休息一会。刁克则举起一块沉重的石头扔到放好泥浆的坝面上,给吴军亮熨烫得笔挺的军裤上溅了两腿黄乎乎的泥浆。时二狗和古三孩悄悄将他们的自行车闸皮拆下来扔掉,使他俩在回家途中收不住闸撞到树上碰得鼻青脸肿。游大为和刁克领着一伙馋嘴溜到王大力和吴军亮偷着喝酒的房东家里,风卷残云般地将他们的酒喝干,菜吃尽,还扬言要让俞青写一篇连长和指导员关怀队员,请他们喝酒、吃盘子和感人事迹。连与之尚好的罗明成也坚决指出,王大力曾讲过“修坝造地不顶事”的反动言论……
有人给他们的公文包里装满水泥,有人把水泵接处的铁丝松开使工地停了工。而他们在强迫水性好的侯毛旦下深水捞水泵时,侯毛旦双手一伸,声嘶力竭地连喊“救命”,潜入水底逃之夭夭。岸上的弟兄们异口同声地坚决证明,侯毛旦是王大力和吴军亮推到河里淹死的。要让他俩偿命……而这些行动后边总有两双眼睛在密切注视着们。这就是田栋和游大为。
起先,两人还吃套子拉硬屎,强挺着,但众怒式的一连串攻击,终于使他俩败下阵来。只丢了一句阿Q式的讹语:“你狗儿们给我等着吧”,便逃之夭夭了。于是,队员们在茫茫雪野中进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追悼会来欢送他们。
王、吴二人与其说是被赶走的,不如说是被气走的。这亘古未有、荒谬绝伦的追悼会就足以说明他们“气”段之高强。
当世界上没有真理,只有强权,支配与被支配者的力量过于悬殊之时,恶作剧也不失为一种较好的斗争方式。它往往能取得正面斗争所难以达到的良好的效果。
工地,瘫痪了。
队员们完全成了散兵游勇,象无头的苍蝇似地四处乱窜。但谁也不愿回村里去,因为不回去就没人敢扣工分,等于放假挣工分,也快过年了,他们要打听到村里放了假才会回去。现在,他们可以尽情地玩了,把压抑、劳累、呵斥、侮辱统统扔到紫川河里,一个个象挣脱羁绊的野马驹,撒着四蹄到处狂蹦。有人整天躺在被窝里象条冬眠的狗熊,整日惺忪乜斜;有的通宵打牌,形式上只是简单的吊主和拱猪。精明的多领几条窝头跟房东换菜吃,傻帽的到人家菜窖里偷红薯烤着吃,被主人抓住打上一顿。游大为、田栋等人绝不离开工地一步。他们明白王、吴二人的能量和跟他们作对的后果。只要他们不离开工地,不负逃跑的责任,就很难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们。因为上级规定,基干民兵不能私自逃走,否则按开小差论处,押送到劳改队跟四类分子一起劳改。
他们无所事事,每天都要到工地上瞎折腾去。
如果牌打腻了,觉睡足了,到工地摸一回“瞎瞎”也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
这种游戏正如哭丧一样当然离不开时二狗了。
刁克指着工棚后边的一棵柳树让他看清记住,然后用手帕蒙住他的眼睛,拦腰把他抱起转了几十圈后放下,让他去摸那棵树,摸着便算胜出。
时二狗被刁克转得晕头转向。他站定后,静下神来开始辨别柳树的方向。本来站在东边的吴浩洋在刁克的示意下站到他的西边,并佯装关心地说;“二狗,小心点,别绊倒。”
队员们兴高采烈地看着,不时给他出着馊主意。
时二狗知道他们的心眼不对,就朝他们说的相反方向把摸。他象一个刚学游泳的人一样,两只手不停地一左一右划着,双脚迈得很高,但也不时被石头块绊着,打一个趔趄。他艰难地辨别着方向,在无数馊主意中选择着有价值的信息。他听见拖拉机由远而近开来的声音,他知道那是公路方向,可吴浩洋是怎么回事呢?他正高一脚低一脚地瞎摸着,一辆满载石头的铁牛55在工地下边的坡道上打着滑,两条人字带在起劲地刨了两道深坑后,终于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从驾驶室里一个身穿工作服的女司机冲这伙瞎折腾的队员喊:“哎,来给推一下。”
大家都愣住了。刁克别有用心地问;“哎,叫谁哩?”
“叫你哩。”女司机毫不示弱,但立刻又扩大了处延,“还有,别的所有的人。”
不知是姑娘银铃般的声音和她甜美的微笑所形成的感召力,还是由于两条腿对八个车轮的极其难得的怜悯,总之,姑娘的一声召唤比王大力、吴军亮之流的命令管用多了,大家暂时放弃了快乐的折腾,纷纷朝拖拉机跑去。
时二狗也就坡下驴,趁机撕掉蒙在眼睛上的手帕一看,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已经走到堤边,再往前走几步就要掉进河槽里了。
这些个家伙,尽拿老子寻开心,以后绝不再听你们瞎摆布了。
他怀着五分钟即可忘记的承诺也向拖拉机跑去。
司机见大家都走到车后了,马上钻进驾驶室一踩油门,“突突突”一股黑烟冒出来,拖拉机在几十根柱子一般的胳膊推动下缓缓上了坡,停在石料场上。
女司机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冲队员们感激地笑笑,大家在她柔柔地目光注视下极不情愿地开始卸石料。
游大为搬了几块,沉着脸走到司机跟前,粗声大气地说;“以后别再往这儿拉了。工地上连头儿都没有了,我们干了还不是白干?你给记工?”
女司机愣了愣,很不高兴他这样发问,但仍笑着说;“我不知道停了工,我请了半个月假,今天才上班。”
游大为没等她解释完就走了。她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嘀咕道:“瞧那样,多凶呐!”
时二狗故作神秘地凑到大为跟前小声说;“她可是县委书记的姑姑,可别惹她。”
“姑姑?”大为瞪了他一眼,“奶奶我也不尿!”
她几乎天天往工地上送石料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只是她很爱笑,背地里都叫她笑笑。她谈不上漂亮,但很端庄、秀气,有种内涵式的美。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着柔和的光波。微黑的圆盘脸充满着稚气。发白的工作帽沿下很调皮地微露着几绺长长的流海。
据说,她原来是邮政局的话务员,一个小伙子在县委大院给她打电话说下流话,她骂他,给他当姑姑,正巧,靠边站的县委书记进来打电话,就从小伙子手里接过话筒,客气地问,你是谁?她以为还是那坏小子,就狠狠地大声说,我是你姑姑!我是你姑姑!老书记气了个半死,当即下令邮政局长让她停职检查,并到改河工地劳动改造。谁知,她居然会摆弄方向盘,公社农机站也正缺拖拉机手,于是,她便开上了拖拉机。
她很少跟队员们说话,一停下车就斜靠在驾驶室上静静地看着他们卸石料。有时,队员们跟她搭讪,甚至说一些出阁的话,她也从不应对,也不生气,只是文静地笑笑,常使挑衅者自觉无聊而尴尬地自动闭上那无聊地嘴。
吴浩洋照例翻出一团棉纱殷勤地给她擦拭着车:擦了玻璃又擦车门,甚至挡泥板。不知是激动还是费力,鼻子尖上都渗出了细汗。他专心地擦着,不时瞟一眼笑笑。
笑笑对他的殷勤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欢迎,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埋头干活的队员们居然对这种公然讨好姑娘的行径采取了宽容态度。那种对异性相触而导致的同性之间惯常的嫉妒也似乎消失了,大家对此视而不见。
古三孩将一块石头扔在石堆上,拍了拍帆布垫肩上的土,瞟了一眼吴浩洋,对侯毛旦说:“瞧那小子,多没出息!”
侯毛旦善解人意地说:“别这样说,你没听俞青说这是一种病么?一百多队员,少他一个人也误不了多少活。”
古三孩点点头不吱声。他觉得自己太小心眼了。是啊,你不是出于对他投机不干活的嫉妒,就是出于对他讨好姑娘的嫉妒。我古三孩可不是那种人。
刚开始大家对他这种举动很是看不起,自然有人公开嘲弄过他,但经俞青一解释,反而都很同情他。俞青说,书上讲这是一种病,叫“花痴”,大多为女性,男的极少见。就是对异性有一种难以控制的情感,有时甚至到不能自拔的地步。只有结婚才有可能缓解。
田栋和俞青抬起最后一块石头扔下去,关好车箱,跳下来,看着吴浩洋旁若无人地钻进驾驶室远去,感慨地说:“这人,怕是没治了。”
“是啊,他那样子谁肯嫁给他。”俞青也深有感触地说。
他们望着远去的拖拉机正议论着,忽然,公社通讯员骑着自行车来通知游大为和田栋到公社去开会。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怔住了。大为问通讯员有什么事,通讯员象怕被烫着似地边骑车往回走边连声说:“不知道。”
队员们都把目光凝聚到他们两人身上,关切,探问,猜测。谁心里都清楚,公社叫他们中间的两个头儿将意味着什么。
田栋看了一眼大为,深深为这个粗莽的同伴担忧。
他知道自己惹了祸,但这个祸不好惹又不得不惹。不惹,这种非人的奴隶一般的生活就要无休止地继续下去,但惹了,就要受到惩罚。劳改?挨斗?大不了如此,何况还不至于。因为,他们也不可能抓住他多少把柄。他担心的是大为。他知道他这种猛张飞似的个性在增强冲击力的同时,也最容易将自己的一切暴露给对方,包括最弱的弱点。而一旦要受到惩罚,那将是极其严厉的,因为没有退路。
想到这,俞青看着他说:“别去,让他们有本事到工地上来抓人。”
游大为拍了拍棉衣上的土,不以为然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怕什么!天底下没咱哥们不敢去的地方。走吧。”
田栋看看这条汉子刚勇的目光,顿时增加了一股无所畏惧的力量。他正了正头上的军帽,挺了挺胸,向队员们打了打招呼,怀着命运难测的心情和大为一起朝设在城北的城关公社走去。
大家望着他们赴汤蹈火的背影,议论着,叹息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驻地的村里。
从公社回来的路上,田栋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了。他觉得他就象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正等着大人回来责骂,可是,大人既没打他,也没给他带来他喜欢的玩具,而是给他带来一本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的极深奥的书。他很难相信辛部长给他说的话,他总以为这是一场骗局——如果是,那就是更大、更可怕的骗局。但他又不得不相信这一切全是真的。他有几分激动、神往,又有几分忧虑和沉重。他看着一路上昂首阔步、兴高采烈地打着口哨的大为,觉得这位老兄实在是高兴得太早了。他认为颇有势力的王大力和吴军亮是绝不会轻易放过大为的,尽管可以放他田栋。他甚至觉得他们正走向一条通往深渊的险地。但当他狐疑满腹地回到工地,辛部长召集全体队员宣布了公社革委会的决定后,他就完全相信了。
专业队本属于基干民兵,隶属武装部管理,原来的管理体制本身就是错误的。现在要理顺这种关系了,由刚被提拨的武装部长兼副主任的辛银旺直接领导。游大为被任命为连长,田栋被任命为指导员。实行连队建制,下设三个排,在民主选举的基础上,由连部任命各排排长及文职人员,包括通讯员、事务长,记工员和司号员等。
“我们就是要让同志们自己解放自己,自己管理自己,自己武装自己,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取消一切为我们所讨厌的行政干预,让我们中间最有威信、最有能力,为我们大家最欢迎的人来领导、组织我们,使专业队出现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机勃勃的崭新局面。同志们,青年朋友们,我辛银旺愿意成为你们中间的一员,成为你们真正的朋友,关心你们,支持你们,更重要的是理解你们。从今天起,我就把专业队完全交给你们了,我完全相信你们,相信你们没有一些胡指乱划的人过多的干涉,你们会比过去干得更好,取得更大的成功……”
大家都听得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得人心的话语,有人甚至眼睛里闪出了泪光。大家有怀疑、猜测到彻底相信了他的真诚和他所说的一切。每一个人都热血沸腾,心潮水澎湃,期待着跟着这个军人出身的部长和他们信任的连长指导员大干一场了。
游大为和田栋在感动和激动之后,更觉得肩上的担子顿时沉甸甸了。
三下车伊始百事难
田栋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一夜之间能成为专业队的指导员。如果此时专业队是一盘散沙的话,他和大为就是两粒大沙子,要他俩去凝聚别的所有沙子而成为一块结构缜密的磐石。
朝夕相处的弟兄,一旦要凌架于他们之上,不知这关系该怎么处?重要的是辛部长,他的顶头上司,真摸不着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在事后仔细回忆着第一次见到他的每一个细节,试图发现有别于王大力和吴军亮的真实的内心世界,但他越想对他的形象越模糊,就象隔着茫茫云雾去看远山,永远是一个朦胧的轮廓。
他和游大为是各怀忐忑走进城关公社革委会大院的。通讯员把他们带进一孔老式砖窑里,介绍给办公桌后边坐着的一个人,并且对他们说,他是新调来的革委副主任,武装部长。
他很客气地请他们坐下,示意通讯员退出后,很谦虚地自我介绍说,他叫辛银旺,从外县调来的,以后要跟他们合作共事了,请大家互相照应。
田栋静静地听着他敦厚亲切的声调,很惊异于造化竟如此奇妙:辛部长的头好象一出生就被什么魔力用力揉搓过似地特别长,眼睛、眉毛、鼻子甚至耳朵都似乎无力顾及左右的地盘,一齐向下搭拉着,尖而长的下巴将喉结遮挡得严严实实,似乎各自都无力支撑,时刻准备掉在地上。只是那双厚而长的眼皮左遮右拦的眼睛不时闪着凌凌光波。
他的谈话是亲切的,友好的,可人心的。他首先对他们的斗争表示理解,更能凉解。又不无夸张地赞扬了他们吃苦耐劳和见义勇为的革命精神。尤其对他们两人在队员中的感召力、影响力表示了由衷的赞赏。他不时打着手势,一个个跳荡悦耳的音符在他的五个指缝间流了出来。
田栋却听得一惊一诧。他觉得这人不是最好的人就是最坏的人。因为,他永远无法想象他们的行为会得到宽容和谅解。而游大为却若无其事地一支一支抽着辛部长递给他的海河牌香烟。
“我这个人一惯对青年人是非常信任的。”他看着他们慢条斯理地说,“培养青年,重用青年,青年的事让青年自己去干,这是我长期做青年工作行之有效的方法。领导者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对青年人不放心不信任,当一个可怜的保姆。我找你们来就是要向你们说明这点的,你们尽可放大胆地去干。专业队这一百多人以后就交给你们了。我已经报请公社批准了,游大为任连长,田栋任指导员。这是党和人民对你们的信任,也是对你们的考验。请你们不要辜负党和人民对你们的期望。”
最后的几句话铿锵有力,使人有种无庸置喙的力量。这几句既有压力又有动力的话,使他俩在惊诧激动之余,顿时产生了某种神圣感,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每人握住武装部长伸出来的一只瘦长却强有力的手。
那很有气度的手力和耐人寻味的话语,使田栋觉得他有种说不上什么的内力和魄力。这种非常人能发现的东西绝非王大为、吴军亮之流可比,他很难咂摸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一想到自己将要成为这一百多人的头儿,田栋感到肩头沉甸甸地,象搁了两盘沉重的石磨。他这时才感到自己成熟了,长大了,需要去正视人生了,需要去为某种信念、事业,一种既抽象又具体的东西去拚搏,去奉献自己了。
以往的事尽可扔到紫川河里去,因为那是连自己都鄙夷不屑的肖小行为。而现在必须以一个有身份、有头脑的真正的男子汉的形象重新站在队员们面前了,昨天的他和今天的他绝不能重复。
荣誉、地位,这些东西美好的一面就是能强化人的自我修养,提高人的品格和尊严。当然,这要看给予什么样的人。只有给予品德高尚、修养崇高的人,才具有这种力量。而一旦给予一个庸俗小人,恶棍无赖,就只能横行霸道,为虎作伥,将一瓶坏水变成一桶毒液。
田栋自然属于前者。作为一名钳工的儿子,他有着良好的家庭和学校教育。他从善良、坦诚、梗直的工人父亲身上第一学会的就是怎样律己和怎样爱人。善良却粗暴的母亲更多地教导他的则是怎样谴责自己和宽容他人。当兵年年被评为标兵的哥哥更以无声的男子汉的形象树立在他的脑海里,使他常常反思自己:我是父亲的儿子么?我是哥哥的弟弟么?而他唯一的妹妹,又以女性特有的善良和温柔,对父母的尊敬和对哥哥的关怀,又使他平添了一份温暖和幸福。他常常严格甚至有些苛刻地要求自己:要在父母面前做一个好儿子,要在哥哥面前做一个好弟弟,要在妹妹面前做一个好哥哥……他常常千方百计地为之而奉献、而奋斗。
读高中时,他的老师是北大中文系肄业的右派。他是怀着好奇的、猜疑的心情听他的课的。但他很快发现这右派有着某种非同世俗的良好的气质、品格和思想。这种东西不知不觉中影响了他,使他不得不怀疑这右派是否属于冒牌性质。否则只能理解为右派就是有着非同寻常气质和思想的人。他无法推翻政治界定对他形成的影响。他只以为右派之所以有这种超尘拔俗的思想,完全得益于他们所受到的古中外那些文学作品的影响,是那些优秀作家伟大的人格才使他们这样的。于是,他放弃了一贯对化学的偏爱,发誓高中毕业后一定要上大学中文系。虽然大学并不考试,实行的是推荐制度,但他坚信只要自己好好努力,一定会成功的。
怀着这种强烈的愿望,他高中毕业第一天——仅仅离春节只有二十几天了,他还是怀揣毕业证回队里报到。
第二天他就脱掉学生装,换上父亲穿罢的一身破旧的劳动布服,将头理成短短的小平头,挑起茅粪桶跟着社员们到城里挨家挨户去掏茅粪。常常因为碰见同班吃国供的同学而产生瞬间的难堪。有时,竟因怕同学认出来而躲在厕所里不敢走。而对方如果是女同学,那就更叫他难受。但他很快战胜了自己的虚荣心。他觉得为了信念一个人必须作出更多的牺牲。
他坚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尽管他没有做过一天农活,但他相信他能做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就很快掌握了耕耙锄割种等各种农活。即使象拉辗那样令庄稼汉们都望而生畏的农活,他都咬着牙,弓着腰,淌着汗,紧跟着两匹壮骡拉着的耧,拉着沉重的石辗,在上百亩的地里一圈一圈地坚持着轧了下来。
两年,两年,他咬着牙鼓励自己,只要能坚持两年就会有出路的,大有作为就是要苦干,实干。他知道自己对知识的把握程度,相信只要生活给机会,他就一定能把握准。单凭考试他绝不发怵,但考试已经贬到不如一担茅粪值钱。他看过电影《决裂》,招生干部举起一个青年抡大锤的手,指着手掌上的老茧大声说:“这就是资格,这就是资格!”,那只手象一面红旗,又象一支路标一样屹立在他心中,指引着他的人生之路。农学院的学生,包括女生在内,首先都要学会劁猪骟牛。马尾巴的功能只被嘲弄,春苗出土迎朝阳……
他学会了锄地时换手,三锄搂好一株玉米,学会了扬场、割麦、间谷苗,习惯跟人们开一些粗野的玩笑,看男女社员在刚耕过的地里摔交。习惯于将刚抓过粪土的手在草上随便抹两把就抓起一条刚送到地里来的窝头,香甜地咬上一口……
他终于凭他的善良、诚实和苦干赢得了村里人的交口称赞。他的双手起皮打泡,淌血流黄水,终于结成了厚厚的硬茧,他的声誉完全超出了全村回乡的所有同龄人。
两年够了,他相信他也有了资格,命运的奇迹即将诞生。
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失望得非常彻底:当队委会、贫管会、团支部把推荐上大学、中专和当工人的名额公布之后,连他姓田的一撇一点都没有。而都是支书,队长、贫协以及与之关系密切的子弟。
田栋面对那些成功者、得意者,那些一向对他很羡慕,现在反而使他很嫉羡的人保持了他必须保持的沉默。他清醒地意识到,在这块土地上,他是永远不会有所作为了。父亲是工人,而他自己是农民。工厂不要工人当农民的子弟,农村又因为他是工人的子弟,一个外来户,在村里没有任何势力。只是赞美他,但什么也不会给予他。
生活有时并不厚爱为它付出的人,而有时则恰恰相反。
再如此拚上五年、十年、二十年又能怎样呢?两毛五的分红,面朝黄土背朝天永远无法抬头的生活……
他打了一个寒噤!
于是他怀着痛苦和惆怅的心情来到因伙食低劣,生活艰苦,名声欠佳,单调、枯燥,人人望而生畏的专业队。在这里他遇到了跟他同一个大队的游大为和他的同学俞青。打架大王游大为很快成为专业队的首领,他也很快成为大为身后摇鹅毛扇的人物。俞青则因为他无与伦比的笔杆子,很快当上了通讯员兼记工员。这样,他们三人便自然而然成为专业队的“三巨头”。而精明的辛银旺采用“以夷制夷”的高明策略将他们推上了全队实际上的最高领导岗位,而自己则当上了极具权威却又无所事事的太上皇。
田栋很明白这一点,他非常钦佩辛部长的管理才能。但他信任你,这就够了。士为知己者死。一个男子汉只要是信任,高尚的信任,你就没有理由不去赴汤蹈火。
然而,生活并不总会给人以坦途,生活的桌面常常会被岁月的锥子扎得坑坑洼洼,使你常常不得不去书写生活歪歪扭扭的文字,甚至将生活的纸捅破,将墨水洇到纸的背面去。
如果当初,由于他们共同的对手王大力和吴军亮才使田栋和大家抱成一团,成为摇鹅毛扇子的人物,那么,现在,他分明地感觉到他和队员以及和大为之间出现了明显的不协调和隔阂。这并非由于他的品格,而是由于他所处的位置。
第二年,当温馨的春风抚红了太阳的脸,滤清了紫川河的水,裉去了西凤山沉重的铠甲,岸上摇摇曳曳的杨树也多了几分妩媚,泛青的草儿也象个顽皮的孩子伸展开娇嫩的四肢在山坡上迎接着春风亲吻的时候,重新组建后的专业队便浩浩荡荡开进了大坝工地。
从主坝南端延伸出来的护堤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向南延伸着。新河道已被河水拉得很深。河底离上边的土岸高处足有三四十米,低处也有一二十米。护堤的根基扎在河底下边有三米多深扎起来,后边空处用湿土渗透作为护坡。
队员们以排为单位按照分工,有的搬石头,有的和沙灰,有的打夯,有的勾缝,有的抽水做护坡。柴油机冒着黑烟从河里往护坡上抽水。扁软的纤维水管象一条不时换气的蓝蛇,一鼓鼓地吐着清冽的河水。推好的虚土被水浸透,便渐渐溻硬实了。
大工们“咣咣”地砸打着石头,在手锤起落间,迸溅起一颗颗微弱的火星。他们是社办企业石工队的,大多是来自山东和河南陕西等地的流窜。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不时跟不听话的队员们嬉吵着。从东山上刚冒出头的太阳将红灿灿的光均匀地涂抹在工地的每个角落,每个队员身上。汨汨的河水也象赶热闹似地发出了欢快的和鸣。
田栋和大为站在高高的土岸上,俯瞰着忙忙碌碌的队员们,朝日将他们长长的影子映在岸下边的护堤上。 大为洗得发白的军装在阳光映照下有些绯红,左肩上挂破的一绺布条在微风中微微抖动。他那鹰鹫一般的眼睛扫视着大堤上的每个活物,竭力搜索着胆敢怠惰的队员,并及时给予严惩,象牧羊人面对着羊群似地,抓一块泥巴扔到对方的后脑勺上。
田栋却不自在地搓着手,仿佛手里长出了虫子似地。那身厚实的褪了色的工作服也好象套在身上的一件笨重的铠甲,使他有种毛刺刺的骚挠感。他盯着大为微黑的棱角分明的左脸,再一次商量道:“不行!我们不能老在这儿站着,象个监工。”
“要干你干去,我绝不干。你混进去干活,连长、指导员的位置往哪儿去体现?再说,辛部长让我们自己去决定,我就这样决定了。”大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掉头注视着工地。
田栋觉得对朝夕相处,同甘苦的兄弟,即使你如何得意,也应相互照应,而不能一夜之间就凌架于他们之上,把他们变成自己手下的奴隶。但大为坚决认为领导就是领导,群众就是群众,领导就得管理群众,或者就是专门来拾掇人的,而群众就是要叫人来拾掇的,你不拾掇他,他就看不起你。你不看那“群”字,不就是人赶着羊么?你从今天起就是放羊的,他们从今天起就是被你放的羊,明白么?
别看他文化不高,歪理还一套一套的。
真没办法,田栋斜睨着他嘴角迸起的一棱硬肉,刚硬、冷僻、固执、任性,你就是把鬼头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说一句软话,更别说让他改变自己的意志了。田栋分明地觉得自己和大为之间已有了一把无形的铁铲在挖沟壑了。
他们常常因为一些具体的细小的事情而产生龃龉,而他总是常让着他。这不仅因为因小事争吵太少男子汉的度量,而且让队员看见连长指导员内讧影响他们共同的威信进而影响全队的工作。然而,一让再让,他和大为同队员之间的距离就增大了。因为他俩之间纠葛的焦点是能否再保持一个普通队员的本色问题。
不,不能一味和他妥协,否则以后就别想再工作了。即使现在,田栋觉得他和整个集体之间联系的钩已脱开了,开始变成了一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孤家寡人了。
这是一个领导者的大忌。
他咽了一口唾液,尽量使自己的口气和缓一些说:“位置归位置,指示归指示,但我们的位置并不能说明我们就要脱离这个群体,不是这伙队员中的一员,指示并没有限制我们的独立思考和独立行动。我们根本没有必要站在这儿象地主的管家一样去监视他们,要相信绝大多数队员的人格和自尊。我们不能重走王大力和吴军亮的老路。我觉得我们最需要征服的是人心,要让他们服而不是让他们畏!”
“什么?你把我和王大力搁一堆了?”大为显然生气了,盯着他以高八度的声调说,“我是粗了一点,但我生来就这样,这是我的个性,我想我还没有象王大力那样坏到骨子里流脓的地步。我之所以能在专业队站住脚,征服别人,就是因为我的强硬,而不是别的什么,谁要征服什么人心,谁就征服去,别来拉虎驾车,赶鸡下河!”
田栋知道根本无法说服他,便眨眨眼笑着说:“不错,你说的也许对,谁都无法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不过,生活常常会教训那些固执的人。”
大为:“我倒很想让生活教训我一下看看到底谁硬。”
他说着傲然回头盯着工地上慢慢腾腾挑着水桶往河里走的扬刚。
几名队员诧异地直起腰看着他俩。田栋把溢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不愿让队员看到指导员和连长闹不和。
他无法说服大为,倒不是他没有理,不善辞令,而是大为就那么一个人,任谁也改变不了他,除非让他头上撞个大包,甚至头破血流,一败涂地。但自己至少不能屈从他。无论作为一个男子汉也罢,一个指导员也罢,应该有点责任心,荣誉感,价值感和奉献精神。否则,此生岂不白活?不过令他费解的是,以往大为对他是言听计从,而现在却瓜葛满腹。莫非以往是共同利益的连蒂,现在却是权力的瓜分?或是认识层次有别?
他困惑地摇了摇头。
做什么呢?他看看一个个在他面前按分工忙碌的队员,忽然感到了自己的多余,干什么都插不上手。一丝自责的鞭梢轻轻抽打着他的心扉:上级给了你带头的权力,指挥的权力,但谁也没有给你休息的权力 ,剥削他人劳动的权力。没有!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一个刚学会农活的回乡知青,一名平常的队员。明天一旦给你权力的人剥夺了你的权力,你就可能在队员面前不如从前的你,不如这里的任何一名队员,包括二河河那样的白痴。尽管你无法改变别人,但你至少可以改变自己。
他没有抬头看,他知道头顶上正横着一双硬梆梆的象黑色陨石一样的眼睛,时刻准备掉下来砸在每个队员头上,因为它的主人强硬而大度,不记后,更不会嫉妒他。
他使他很放心,即使跟他唇枪舌战,面红耳赤,大为也不会嫉恨他,更不会暗地里使绊子撂倒他。他好就好在光明磊落。
侯毛旦正用一把圆头锹吭吭吃吃地和着一堆混凝土。一张生就的老人脸憋得通红。距离很大的两只眼睛,大嘴巴,嘴角向下耷拉着,面色黑黄,眉头微锁,门牙微凸,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儿,其实他还不到十七岁。
田栋走到他跟前伸出手说:“来,让我来两下。”
侯毛旦象怕被抢走似地,倏然把锹把捯到左手客气地说:“指导员,你歇着吧,我没问题,拳挂子是累不着的。”
田栋尬尴地缩回手,怔住了。那客气地“指导员”三字象一把巨铲在他和侯毛旦之间攉开了一道深深的沟壑,他感到他已和队员们垒起一了道厚障壁了,不拆掉,将何以开展工作?这固然由于权力给了他小小的特权,更重要的是权力无形中就拉开了少数人与多数人之间的距离。昨天还称兄道弟,今天一纸任命就足可使你成为孤家寡人。这自然因为权力需要而且也必须居高临下。但他不愿这样做,他更希望权力分担给他的事业成为大家的事业,而与之商量着共同做。这并不意味着就此放弃他的领导地位。
侯毛旦年龄不大,却以拳挂子自居,自称跟拳师关老七学过五年武当拳。虽说谁也没见过,但队员们都惧他三分,连他的冷若冷霜、沉默寡言也看作是拳手刚硬个性的表现,真人不露相么!
田栋冲他笑笑,慢慢踱到河堤前面,那里十几名石工正忙着垒石头。大堤象一条冬眠过来刚出洞的蛇,徐徐向前蜿蜒。陕西来的杜师傅用手锤敲打着石头,冲几个队员骂骂咧咧:“快沙沙(些此),日伢老尼的,啁不好好干。”
古三孩在上边筛石灰,滚滚的灰尘不时飘过来,呛得他不时打着嚏喷,他又冲三孩嚷嚷:“你狗日的,庙院里筛灰哩,喷死伢伢(爷爷)了。”
古三孩抹了抹脸上的灰说:“我是给你箩白面哩,你是逃难来的,没吃过白面,好叫你尝点白面味。”
这大概触动了他的痛处,气得嘟囔着:“伢熊子(你孙子),伢熊子!”
他不知是陕西哪儿的人,好象与通常的陕西话不大一样,你、爷不分,一律称作“伢”。
筛石灰是件苦差使,不是老实啃吃苦的人是绝不会干的。
田栋很了解三孩,这是个非常踏实肯干的青年。他走到他跟前说:“累了吧?来,让我干一会儿。”
“不不,”三孩拄着锹不放手说,“我不累,我筛吧,快别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田栋愣住了,他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些揶揄和讽刺,但那双眼睛是坦诚的,友善的,毫无鄙夷他的任何意思。
然而,最后一句话却深深地刺痛了他。他转身抓起石灰堆上扔着的一把镐头,走到河里已挖掉沙土,露出河底干泥的逼水坝根基前,挥舞着镐头使劲刨了起来。一块块青灰色的干泥纷纷飞起来,迸在他脸上、额上,鼻梁上、耳朵里,落进他嘴里。他脑海里一片苍白,仿佛失去了一切记忆,虚无,茫然。他只是一个劲地用力,用力。仿佛坚硬的河底埋着祖先留给他的金银财宝,有着无限的诱惑力。从河底渗透出来的泥水,和着干泥飞溅了他一身。每刨一镐,他都得紧闭双眼,紧抿双唇。额上冒出的汗水将脸上的泥点冲成条条道道。红背心象袼褙一样紧贴在他的后背上,一片濡湿。脚跟前的坑在加深、加宽、加长……
周围的队员们放下手中的活,用诧异的目光望着他。他感到了那目光的惊疑和猜测,也顿觉自己的失态。他忙扔下镐头,坐在身后一块溜光圆滑的青石上,掏出手帕就着汗水揩尽脸上的泥点,嘘了一口长气,仿佛有股憋屈的令人抑郁的气体冲出喉咙。他似乎有些惬意,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
他起身想到前边看看,忽见刁克沿着河岸边的小路朝工地走来,迷迷登登乜乜斜斜,一步三晃,姗姗来迟。
他仿佛永远睡不醒,干活,吃饭,走路都仿佛在睡梦中,永远是副无精打采的颓丧模样,而脸上身上的肉却越集越厚,以至使一双本来还不算小的眼睛被四周的肌肉包围得只剩下两道细细的缝儿。他似乎对什么也没有兴趣,又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出个洋相,说些怪话是全部的业余生活。他早晨从不按时上工,直到快吃饭时,才缓缓悠悠爬起来,姗姗挪向工地,为之,他常能受到王大力和吴军亮的责罚。但他凭他独有的冷漠和无动于衷,以及比坝基还厚的脸皮,终于使所有的暴跳如雷都丧失了信心,不得不跟他达成某种默契和妥协,容忍他的迟到和偷懒。
这位公然与队员们憎恨的头儿们作对的主儿,自然能受到大家的欢迎,也成为大为的得力干将。游、田二人上任后,他依然故我,使踏实肯干的队员腹诽心谤,但不敢多言。不过,侯毛旦还是当着田栋的面,瞥了一眼躺在坝顶上的刁克,不硬不软地说:“鞭打快牛。”显然是对他们对刁克的放任表示了不满。后来,不知是谁给他起了个外号:吃时到。暗中在队员们中间流传着。这事被刁克知道后,站在大坝上象个泼妇似地扯着嗓子骂了半天,虽然无法揪出那促侠鬼,但也无人敢再叫。
田栋好几次都想找他谈谈,向他指出,这样长期下去是不合适的,但又碍于大为的情面,使他欲言又止:他不愿与这位主观独断的连长再争执了。然而,容忍,还要指导员干什么?
刁克慢慢腾腾蹲在河中间的踏脚石上,捧起清凉的河水开始洗脸。白衬衫挺括的衣领磨蹭着圆滚滚的脖子,白而胖的面庞,发达的胸肌使他很象一头北极熊。许多人停下手中的活儿抹着额上的汗水,看着河中心旁若无人的刁克……
妒嫉?嫉羡?鄙夷?憎恨?不平?对领导的不满?对自己的怜悯?各种各样的目光传播着各种复杂而微妙的信息……
不能任其自流了,否则,将会破坏良好的群众意识。
跟他谈,当面谈!
田栋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下河堤,站到河岸边。
刁克掏出手帕擦了擦脸,站起身,慢慢腾腾踩着脚踏石过了河。他佯装没看见他,偏转头跟他擦肩而过。就在这一瞬间,田栋叫住了他。
他转过身象不认识似地打量着田栋,好象在识别胆敢叫他名字的人是不是有着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孔。
他有严重的近视,但从没戴过眼镜,常用这个近距离的方式看人,久之,便形成一种习惯:不管需要不需要,即使是他最熟悉的人,在最晴朗的天气里站在他面前,他也要眯起眼睛认真打量半天。
在不熟悉的人看来,他这样盯人无疑是对人的不尊重,乃至挑衅,但在专业队例外。一来因为大家见怪不怪了,二来,大家都以粗犷为美,不讲究什么无聊的尊重不尊重。
田栋虽然对自己的人格象生命一样的爱护,但他更懂得克制和宽容。
他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咽了一口唾沫。他感到和刁克谈话是件最吃力的事。他尽力斟酌着词句,用平静的口吻说:“刁克,我看你是不是早起一会儿?天天如此恐怕队员们会有意见的,那样,咱们不都显得太被动了么?你说呢?”
依然细眯着眼睛,只是昂着头起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仿佛要在天上寻找答案,厚厚的双唇闭得紧紧地。
不屑?不愿?不敢?不能?
田栋有些愠怒,但他相信耐心对任何顽固的堡垒都具力量。他尽力笑笑说:“我们是一个集体,集体是由个体组成的。但个体必须服从集体。试想,如果大家都象你一样天天迟到,我们还怎样维持这个集体的存在?我不想用制度卡人,更不愿意为自己的弟兄扣帽子,但你总得有点集体意识吧?”
从天上沿左侧划了一个圆弧,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土地,脸色毫无变化,眼睛微阖着,一双翻毛皮鞋虎视眈眈地踩着脚下的卵石。
“希望你明天能按时起床,不要叫大家对你有看法,我们都是高中生,我想,我们的自尊心,我们的觉悟理应更高一点……”
从地下颇有几分吃力地缓缓抬起头看着右侧的几块巨石,仿佛想靠在上边休息一会儿,眼睛也乜斜起来,似睁非睁。
“你怎么能用这种态度听我说话?你怎么和王大力、吴军亮时一样一点也不改过?你还有点做人的良知没有?人,尤其是一个男子汉,就应该时时事事处处叫看得出你是个值得肯定的人,而不是那么庸俗、无聊和懒惰,可你呢?你……”
田栋终于火了。他不能允许任何一个人破坏连队良好的环境和昂扬的情绪,包括他自己。刁克的懒惰,尤其是这种无动于衷的冷漠更使他愤怒。因为他觉得还不如被他骂一顿,甚至打一顿好受。
但刁克自有对付上级、对付错误的办法,他对田栋的暴跳如雷不动声色,甚至还轻蔑地笑了笑。
田栋的脸色有些发青,他必须将这个刺头的气焰打下去,否则,他就辞职。
如此下去他这个指导员还如何当!
他正待发作,大为突然站在面前,以一个调停人、劝架者的口气说:“算了,算了,都是自己弟兄,何必呢?都少说几句吧!”
田栋诧异地看着他:这哪是个连长的口气呀,分明是把他俩当作两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为了谁输了一个烟盒三角吵了起来,要让他这个大人来调解——他将他这个指导员放在什么位置上了。
田栋望着大为那故作大人不和小孩计较的模样,郑重地说:“不是多说和少说的问题,说与不说的问题,而是怎样去坚决制止和严肃处理的问题。既然我们是一个集体,就必须有集体的原则和纪律,对于任何有损于集体关系和利益的人和事,都不能姑息。我想,在这个问题上,你连长,我,指导员,责无旁贷。”
游大为看着这个在他看来很是有些懵懂和固执的同乡感到好笑:“什么集体了,个体了,原则了,纪律了,什么玩艺!当头儿就是要在管好别人的同时能给自己的哥们好处。连这点义气都没有还算什么男子汉?迟到一会又怎么了?没把他们都打得扒在地上就算哥们大气!他们还敢不服?说三道四?屁!”他似乎觉得他的话有些过头,又诠释般地说,“当然,也许你说得对,可胳膊肘总得朝里拐,总不能理外不分吧?刁克也是咱们弯子里的人了,何必那么生分呢?”
田栋惊讶地看了大为一眼,那一眼看得好深好深,象看着一个陌路人。他绝没想到这话出自一个管着一百多人的连长之口,但他不得不想到大为还是从前的大为。那个草头王,他一点都不变,而连长的权力更强化了他的大为意识。这无疑使他难以开展工作。因为,谁要是能将大为改变过来,除非能将地球逆转。重要的是他正处于一个至高无上的改造人的位置,他要做什么,你是无力改变的。但必须向他讲清楚,说明他这样无视原则是有害的。
他顿了顿,沉郁地说;“不错,人都是感情动物,应有远近里外之分。但我们这儿是集体,我们是这个集体的领导。感情我们也只能在生活中,在个人交往中去投入,而在原则上不能作丝毫的让步。如果我们带头破坏我们自己制定的原则,姑息一个人,就可能失去所有的人,我们在这个位置上将无法再存在下去。”
“失去人?”大为不屑地大笑着说,“在这块地盘上,我相信还不会有哪个龟儿子敢不听我的。别替嫁不出去的寡妇操汉子的心了,有我在,我看哪个敢不尿我!”
田栋:“你这样做将队伍要带得还不如王大力的!”
大为:“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我只让你记住一句话:别跟自己弟兄过不去。”
大为大声说完,挥一挥拳头,大步流星地走了。
刁克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转身边走边不软不硬地说:“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人心!”
田栋望着刁克宽厚的背影,一种难以遏止的愤怒充塞其间。大为无疑强化了他和刁克之间的矛盾。他不明白作为一名连长为何如此崇尚哥们意气。但他知道,跟大为这样的人共事是需要时间的,需要磨和的,他只能用感情和智慧使大为至少部分地放弃他的江湖习性。更何况专业队这些阳气能冲平西凤山的队员们若无大为这样的好汉弹压是绝难存在下去的。这也是辛部长为何要让大为当连长的重要原因。单凭这一点你就得原谅他所有的缺点。这也正是辛银旺的高明之处。
他正要转过身去挖逼水坝根基,忽听一声断喝从头顶上传来:
“还不快你妈屄点儿,看老子不把你日塌了。”
大为站在坝顶上一手叉腰大声喝骂着,一手抓起一把泥浆顺手一甩,泥浆象一只蝙蝠带着风声落在正挑着水桶往河里走的杨刚后脑上。溅在右耳上的小块泥巴粘乎乎地掉下来沾在他的胸脯上。
满脸腮胡,外表很冷峻的杨刚,居然毫无反应,仍然以原来的步履不慌不忙地垂着头往河里走,他甚至都没有抬起手拨拉一下脑耳上残余的泥浆。表情冷漠、平静,没有愤怒,似乎连悲哀都没有。两只空桶分别在他的前后吱吱咕咕地响着。似乎在替他鸣不平。但他连头都没有回一下,都未看看队员们怪异和鄙夷的目光以及凌辱他的人脸上那有几分得意的神色。
他似乎已经死了,呈现在人世的纯乎是一具会移动的躯壳,一个飘忽的幽灵。他几乎从未说过一句话,冷漠、沉默、呆滞,对别人对他任何赞美、同情、鄙夷、嘲弄、侮辱、打击,全都无动于衷。
这可真是个令人费解的人。窝囊得也的确太过分了,连自身最起码的一点人格都保护不了,实在连个妇人都不如。
田栋心里很别扭:既同情他,又鄙视他。过去很同情他,现在反而有些鄙视他了。但他天性里就有种同情弱者的优良品德,而现在他又不能再跟大为翻脸了,他实在不能再去纠正他的的这种霸道习性了。
他抓起镐头,回头看了看,见大为正若无其事地往身旁的一棵小树上抹着手上的泥。田栋心里疑窦顿生:大为为何要欺负杨刚呢?他可是一条汉子,从来不欺负弱者,他的对手往往都是些比他强的人,可现在为什么要对一个弱得不能再弱的人却要如此恶劣呢?或许是为了杀鸡给猴看,借此抖抖他的威风而对别的队员形成某种威慑?他从前可是常常表扬杨刚的实干的呀。
田栋困惑地摇摇头。
他刨了一会根基,早饭来了。
三个送饭的每人挑一桶玉米面糊糊和一箩筐窝窝头。手里的小竹篮里有一小底用白萝卜焯的生菜。他们将担子放在石坝上边的路畔里,掏出手帕揩着额上渗出的汗珠。矮矮矬矬,长得象瘦猴一样的时二狗一手拄着扁担,恶作剧般地冲下边干活的人高喊:“喂,是牛的就来吃料,是猪就来吃食,不是牛不是猪的就啥也甭吃了!”
也许是队员们早已习惯了这活宝的戏谑,“牛们”和“猪们”谁也没有哞哞和哼哼,他们放下手中的工具,到河里洗了手,顺便抹了一把脸,慢慢腾腾地往上走。
尽管大家都饥肠辘辘,但并未对及时送来的饭菜表现出多少热情来。因为谁也不想去吃,但又不得不去应付空空荡荡的肠胃发出的强烈抗议。
一日三餐全是千篇一律的窝窝条加玉面糊糊,连最廉价菜都没有。所以,偶尔焯一点仿佛上天恩赐来白萝卜丝,也成了人人喝求的嘉肴。这也成了炊事员们的特权,可以看人下菜碟。
饭菜是按排来分送的,连长和指导员可以随便在各排就餐。
窝窝头和面糊糊管够,焯菜却是定量的:每人一筷子。
队员们边敲着碗筷,边盯着炊事员手中的筷子,生怕轮到自己时少夹上一口。
刚到十六岁,却世故又幼稚的时二狗,一张瘦脸激动得通红,右额上一颗黑痣微微颤动着。他很乐意扮演这样一个角色,用一点小小的权力吊大家的胃口,每夹一筷子都要看看来者的脸型,而在用力的程度,筷子伸长的幅度和深度上有所区别。
杨刚神情痴呆地将碗伸到他跟前,他看都没看就随随便便搛了一筷子扔到碗里——光那有气无力、拖拖踏踏的脚声,他就知道来者是专业队最无能、最窝囊的人。
杨刚呆板的眼睛里毫无怒意。他早已习惯了任何轻蔑和侮辱。他刚洗去泥巴的头湿漉漉的。他取了一条窝头,慢慢腾腾地挪到远处的一块石头上蹲下,背对着所有的队员,一口口地嚼着干硬的窝头。边吃边望着公路和田野,好象在痴痴地回忆着什么,连后边的争吵声都没把他的头扭回来。
刁克手里端着饭碗盯着得意洋洋的二狗悻悻地说:“哥们,看人下菜碟,良心不坏呀。我刁克就活该比别人少吃不成?”
“哎,哥们别生气,有话好说。”时二狗没注意到是刁克,慌忙笑脸陪话。他自有一套以柔克刚的本领,边给往碗里添边不软不硬地说,“心急不耐老,口急吃不得老豆腐。再给你添点儿,瞧这菜丝多长,营养多丰富,来,下一个。”
刁克看看自己比别人多出一丁点儿的菜便不吱声了。他知道这菜是无法多给的。有人要多给点,就有人要少吃甚至吃不上。哪个弟兄是喝凉水长大的!所以,他尽管不大满意,也只好走开,众怒难犯么。
轮到大为和田栋打菜时,时二狗用尽力气给他们狠狠搛了一筷子,尽管数量上同是一筷子,但实际上却比别人多出将近一倍。田栋对这个公然讨好的鬼头当着众人的面他只好一笑了之:他不愿让这幼稚的精明当众曝光,使这个刚涉世的孩子难堪。更何况这也算不得什么特权。不过,这份便宜他并未独吞,他走到杨刚跟前往他碗里扒了一些。杨刚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飘过一丝感激,但又很快木然地垂下头去,继续他不紧不慢的咀嚼着。
田栋笑了笑,怕他难堪,就坐到石堆上,边吃边和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大为看看自己碗里比别人多出的菜并不买时二狗的帐,他用筷子敲了一下二狗的头说:“你小子,该往嘴巴上贴张封条了,成天瞎咧咧!”
时二狗肚子一缩,象拨浪鼓似地摇着头说:“我说哥们,有话好说,可别跟脑袋过不去。拢共才这么一颗,敲坏了丈母娘来找你的麻烦,可别怪哥们不仗义。”
“哄”地一声大家都笑了,有人呛了嗓子,白萝卜丝从鼻孔里钻了出来,快活的空气弥漫在乍暖还寒的工地上空。每架被石头、水泥和石灰折磨了一个早上的机器,在享受窝头抚慰的同时,也从这个活宝身获得了一点可怜的精神享受。这使满脸稚气的时二狗在队员心目中的地位,绝不亚于俞青、罗明成这样的排级干部。
然而,这点快乐很快被一股股随着飕飕的南风飘来的石灰末所打破——古三孩仍在南边的石灰堆里灰头灰脑地筛着灰。
这老实孩子专门负责筛灰。他筛好的灰一下全被三排拉去和了一大堆泥,一天都怕用不完,一排要用却没有了,他只得趁大家吃饭时筛好,不然就要误工了。他连饭都顾不上吃,拚命筛着,汗水和着石灰将一张干瘦的脸冲得花花离离的。他全然不知他的辛苦触犯了众怒。
队员们有的背过身去,有的骂骂咧咧。游大为刚吃到嘴里的一口菜,突然鼻子一痒,双肩一耸,嘴一张,一个响嚏将象小虫子似地两条菜丝连鼻涕倏然喷出来,又反馈到饭碗里。于是,一阵大笑从几欲喷饭的嘴里迸出来掠过饭堂上空。
这很难说是友好的笑声把大为的脸憋得象猪肝一样,鼻翼随着双肩的起落大幅度地翕动着,一双牛一样的眼睛燃着怒焰。他将手中的饭碗往地上一墩,恶煞煞地喊了一声:“三孩,你过来!”
古三孩愣了愣,以为连长叫他吃饭,自己也觉得筛得差不多了,就拍打着身上的灰,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一看大为的脸色不对劲,但又不知哪儿做错了:不吃饭干活还能有错?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大为就忽地站起来骂道:“筛!筛!筛你妈的赤尻哩!你不看大家都吃饭么?”
边骂边飞起一脚,把他踢得跌坐在地上,他刚想爬起来,右肩上又重重挨了一拳,他身子一趔趄,双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大为看着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一点也不同情,反而讥讽道:“屄汤尿水的就会嚎,好汉眼里迸火星,松囊子眼里尿水多。”
大家实在看不下去了,但谁也不敢吭声,田栋想出面制止,但他知道说了也没用,他不能再跟他吵架了,尤其在这种场合。不过,背转大伙,他是绝对不会让他这样的,但现在他的确不能。
只有侯毛旦睁着一双老人眼不冷的不热地说:“好汉不打圪蹴蹴,欺负松囊子算球甚本事哩。”
大为回头锉了他一眼,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来。他自知理亏,但在这里他必须通过践踏别人的尊严来维护他的存在和尊严。但在专业队,只有四个人他是不敢轻易去触动的:俞青、田栋、罗明成和侯毛旦。前三人因为他们正直有才气,有威信,而对侯毛旦则是畏惧他的拳头。同样以拳头取胜,他的拳头是蛮力,而对方的拳头可是有科技含量的,他显然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没有发作,能软能硬是好汉么。
这时,辛部长倒剪双臂从小路上走了上来,他看着眼前的情景吃惊地说;“这是怎么了?大家怎么都不吃饭了?你为什么哭?”
队员们面面相觑,都不吱声,好象这才记起该吃饭似地埋头啃着窝头。古三孩不敢告状,但他加大了哀哭的分贝,用不平则鸣的哭声向专业队的最高统治者展示着他个性的全部。
游大为似乎有些内疚,躲闪着部长探询的目光。侯毛旦见大家都不吭声,就冲部长说;“怎么了,三孩让连长打了。就因为不吃饭加班干活,扑过来的石灰呛着了他。”
“对,”时二狗也来帮腔,“饭搞循环运动,从嘴里进去,从鼻子里出来。”
辛部长很生气,颀长的脸上涌动着怒意。尽管他支持大为,利用大为来替自己镇住这伙桀骜不驯的的孽障们,但他不能让队员们看出他是在姑息他,纵容他这样蛮不讲理。他要让队员们看出他是公正的、大度的,关心和爱护他们的。他冲正在对时二狗和侯毛旦发火的大为说:“批评同志也要注意方法,分清是非,看是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怎么能动辄拳脚相加呢?爱护我们的阶级兄弟是我们每个干部的神圣职责,绝不能把他们推到敌人那边去,大为同志,作为一名连长更要有更深刻、更清醒的认识,你说是吧?”
他尽量把口吻放得委婉些,不至于使这个二百五跳起来,但还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得出队员们的反应良好。但大为好象不认识似地看他一眼,随即猛地转地过身,给了他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背影。
辛部长脸上掠过一丝愠色,但他见队员们看着他,立刻恢复了常态,大度地一笑。他不能在他的下属面前表现出任何狭隘和粗暴。但他觉得似乎又当着大家的面伤了大为的自尊,好象为了某种心理上的平衡,又回头对已停止啜泣啃着冷窝头的古三孩说:“你多干活是对的,但也要看时间场合。大伙都在吃饭,你不要让大伙难受么?石灰为啥赶不上?说明你并没有多准备些。”
带着某种报复似地满足已开始对部长感恩戴德的古三孩一听这话,停止了咀嚼,怨怒地白了他一眼,委屈地低下了头。
侯毛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时二狗咽了一口窝头,看了毛旦一眼,低声嘟哝道:“新(辛)部长还不如旧部长。”
他俩是三孩的哥们,当然要为他鸣不平了。
声音尽管很低,但还是让辛部长听见了,他怒冲冲地盯着二狗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说……”时二狗自知说歪了嘴,脸都吓白了。但他看看垫肩转口说,“我是说,我的垫肩太旧了,想换个新的。”
刁克憋不住“嘿嘿”笑了,其他队员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辛部长的涵养立刻弱了下去,他的脸色发青,但他还是克制了自己,大声说:“干活!干活!,吃完饭都干活去。”
队员们带着不服和有些嘲弄的神情懒洋洋地走向各自的岗位。于是,沉寂了片刻的工地又热闹了起来。
辛部长认真盯了一眼扛着铁锨朝堤上走的时二狗一眼,心里说,等着吧,小子,我要让你对我的侮辱付出代价。
一排长罗明成望着部长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他拿了一把铁锨来到时二狗调灰的地方,一声不响地帮他和泥,不时瞟一眼蹲在岸边闷头抽烟的辛部长,又看看哭丧着脸的时二狗,故作神秘地说:“二狗,你可闯下大祸了。”
时二狗胆怯地说:“我,我是说着玩的。”
“说着玩?”明成冷笑着说,“你这叫侮辱人格,渺视上级。渺视上级就是渺视党,渺视党就是反革命,要坐牢的。”
时二狗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尽管他有时对明成的用心有所怀疑,但今天这件事他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明成常在他触了楣头的时候帮助他,除此,谁来管他呢?他毕竟还小,那自作聪明式的狡猾世故一下没了,可怜兮兮地说:“罗大哥,就请你在部长面前多说几句好话,骂上一通也行,就说我没心没肺连肝也没。千万别把我打成反革命,我倒没啥,可我是老生子,跌一跤我娘梦中都能怕醒。罗大哥,求你了……”
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眼巴巴地看着慈眉善目的罗明成。
征服一个人竟如此容易,生活常常给他提供这种绝妙的机会,可惜很少有人能利用它。
罗明成笑了,他长长的水蛇腰弓弓地俯对着二狗,好象时刻都能居高临下地给每一个人以温情和帮助。他向时二狗保证,这件事包在他身上了,保他没事。自己哥们还能袖手旁观?只是要他以后说话注意点。
时二狗聆听着这位排长兄长般的教诲,鸡啄米般地点着头,提起铁锨撮土去了。
古三孩筛了一堆石灰,拄着锨把望着西凤山发呆。他的一双金鱼眼睛鼓得更大了,黑而瘦的干脸仿佛又缩小了一圈。他见罗明成朝他走来,以为排长要训斥他,便胆怯地看了他一眼,又负罪地低下头去。
罗明成看着他象看着一个受了伤毫无反抗力的猎物。他爱护这猎物,只是想利用它,但绝不想吃掉它。人生的猎物最可爱的时候,你最能得到他(她)的时候,就是在其受了伤的时候。而世俗的庸人们不是趁此时抚慰之,而往往是趁火打劫,再踏上一只脚。这除了能表现自己的残忍、冷酷和愚蠢外,其实你什么也得不到。
罗明成走到古三孩跟前,抚着他干瘪的、仿佛一掌就能拍碎的后背,安抚他不要悲伤:风物长宜放眼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欺侮人的人是绝没好下场的。受了气甭怕,团结就是力量。好汉怕的棍棒多,咱哥们好歹是一排之长,能看着自己的弟兄受人欺负?别怕。辛部长那儿有我包圆。不过,我是正排长,要注意身分的。这些话千万不能说给任何人,有人问起,你就说是布置明天的筛灰任务。别把这些小事记在心上,要保重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直说的古三孩泪花蛋子直掉,抽噎着说:“罗大哥,我三孩一辈子都忘不了你。”
罗明成拍拍他的肩膀关切地说:“干活去吧。注意休息。”
辛部长巡查着工地,密切注意着每个挂号人物的行踪。他发现刁克将拉水泥的平车给了吴浩洋佯装去方便,但去了半点钟都没有回来。他早就注意到这个懒惰成性的“吃时到”了。只是没找出什么岔子来,也碍于大为的包庇。这回他可是跑不了了。
他把田栋、俞青和罗明成叫来,示意他们跟他来。
跨过汨汨流淌的紫川河,拐过对岸的一个小山包,在一个阳坡地坡面上,刁克呈大字舒坦地仰躺着。暖融融的阳光在他肥得有些臃肿的脸上跳荡着。他的眼睛细眯着,一双肥厚的手握着身子左右散发着暖意的土块。周围袅袅升腾着暖洋洋的地气,给他心广体胖的躯体里增加着无限的慵懒和惬意。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已经到来的威胁,无聊地鼓起腮帮子一口一口地朝空中吹着气。
“刁克。你就这样躺着拉屎么?”部长的一声断喝将他从得意的王国里拽了回来。他睁大眼睛,见三个人已站在他面前。他惊异地却无所谓地站起来,茫然地看看天空,又瞅瞅地面,好象才丢了一件祖传珍宝。
辛部长对他的轻蔑态度很是恼火。他的一张奇特的长脸仿佛更长了。他的眼睛里喷射着能熔化一切的火焰。他的嘴角溢着白沫,严厉斥责他的懒惰,他的狡猾,他的欺诈行为以及对错误顽固坚持的态度。末了,罚他将河里的一堆石头扛到堤上去,否则,将要交到公社放在四类分子里参加劳改。
刁克瞅着地面,似乎在专心听着,心里却大骂他是“驴脸”,让他下一辈子变成一头叫驴。但等到权力机构走了以后,他却有点后怕了,要是真送到四类分子堆里去劳改,不但丢了八辈子人,而且以后绝没有任何机会走出黄土地,因为政治审查决定着一切。他无可奈何地蹭到那堆足可以使他下软蛋的石头跟前,龇牙咧嘴地搬起第一块石头。
队员们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笑。指导员和排长们在土坝上听部长讲着什么,不时用监视的目光瞟他几眼。
笑!笑!笑你娘的赤脚!看着老子挨斥你们到讨了便宜?当官的有一个算东西的没有?除了指手划脚指派他,还有啥本事?我在这儿受死受活,让你们去说风凉话?你们下来试试,这石头是好扛的么?硬梆梆的往肉里扣,沉得连油都快憋出来了。谁都想来收拾我,邪上我了不是?
他是越想越气,越气越恨,他看着土岸上那几个神气活现的统治者,心中萌发了一种想报复一下的念头。
搬了十几趟,已累得热汗涔涔,他见队员们都纷纷瞅着搁在堤坝上的那只闹钟,估摸快到下工时间了。忽然,一个怪念头紧紧攫住了他,挣不掉,解不脱,神使鬼差。他猛地将石头扔下,歇斯底里地指着对面山上狂喊:“快看!野兔!野兔!,抓野兔啦!弟兄们,抓住野兔能改善生活,吃炖兔肉了。”
他边喊边挥着两手朝山上跑去。
一年都见不到肉腥的队员们,一听见能吃到兔肉,什么纪律的严肃,处理的恐惧,辛部长的长脸的游大为的拳头,全忘到爪哇国去了。他们纷纷扔掉手中的工具,跟着刁克朝河对岸的山上跑去。好多人由于涉水过河将鞋子都淌湿了。他们纷纷涌向鬼影子都没有的山洼里,跟着煞有介事地狂呼乱喊的刁克满山里瞎窜。工地上立刻变得寂静异常。师傅们放下手中的锤子,悠闲地抽起了烟。游大为和田栋面面相觑。排长们都看着大为,大为此时没有了往常的坦然,脸色很难看。这个不争气的弟兄,这下可叫他无话可说了,他要是再迁就他,那就狗屎不如了。这小子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了。你还能保他到何时?
辛部长紧抿双唇,耷拉着的眼皮由于愠怒而撑高了。他挥着修长的右手对身边的司号员说:“下工!下工!吹收工号。”
嘀嘀哒哒的号声宣布了了个充满困惑和感伤的上午的结束。谁也没有收获的快乐,包括企图创造快乐的刁克本人。每个人都惆怅满腹地往回走着,当头的太阳越照越亮,越照越暖。
时二狗挑着饭担子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他早已忘记了他闯的祸,用狡黠的眼睛望望在他前头走的那些在他看来傻到极点的傻帽。又回头看看空荡荡的工地,诡谲地一笑,放下担子,走到路旁,拨开一丛水草,露出一只罐头瓶子,里面装着一小撮两筷子焯白萝卜菜。
那是他在送饭时趁别人不注意偷偷藏到里边的。他很贪食,但专业队低劣的伙食使他受不了,就主动报名送饭,这样,每天就可以赚到两筷子菜,中午即能压在窝头底下躲到一边偷偷就着吃了。
他警觉地看了看四周,象得了一根金条似地赶紧放进饭筐里,用笼布苫住,挑起担子一扭一扭地朝村里走去。盛玉面糊糊的饭桶左右直晃,咣咣当当地响着。
工地上田栋还没有走,他在各处转着收拾队员们遗落的东西。
他有个习惯,每当下了工,总要在工地上各处搜寻一番,将那些粗心的队员们丢在工地上的公物私物拣起来,锁进工棚里。这些东西虽说不值多少钱,但离开它们就无法干活。
不大功夫,他已拣到两只长把帆布手套,一件肘上破了一个洞的黄的卡上衣,一根钢钎,两把洋镐,一条垫裙。他把这些东西放在路边的石堆上,又沿着堤边小路下去,想看看前边那座逼水坝后边还有什么遗失的东西。
他走下坡面刚要往前走,突然象被谁使了定身法似地怔住了。惊讶、疑惑、狂乱、恐惧紧紧攫住了他,使他艰于呼吸,不敢迈步,只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逼水坝后边:
杨刚正长跪在逼水坝后边一块硕大的石头旁,高举双拳对着那块石头使劲砸着。他的背微微弓着,低垂着头,褪了色的灰布上衣,灰暗,寒瘆。左腮上黑黪黪的络腮胡微微震颤着,咬肌绽起一道棱,下嘴唇深深陷进上嘴唇里,嘴线狠狠撇向两侧,眼睛里闪着残忍、冷酷的光,死盯着面前的石头,仿佛那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敌人。他的两只青紫色的拳头一交一替地落在八磅大锤也砸不开的石头上,每一拳下去,石头上都留下殷红的血迹。忽然,他用两只带着血的拳头从左右两侧砸着自己的头,一下,两下,三下……
田栋象见到鬼似地,一扭身落荒而逃……
四
队员们住在工地对面离工地不足半里的叶家村。村子坐东朝西,青砖窑房掩映在绿荫丛中,是成郊比较殷实的大村。
田栋他们住在村子南面两孔破烂的石窑里,由于近来风传闹地震,队长怕万一出事担不起责任,就让他们搬进村口一家与村名同姓人家的屋里。所以,这天下午,他们就提前下工搬家。
专业队的家最好搬:铺盖一卷,光棍一条。
他们认真打扫了窑洞和院落,田栋和大为等干部还向房东道了谢,就各人夹起铺盖象一群逃难者一样向村北走去。
二河河趿拉着一双破胶鞋走在最后。他腋下夹着裸露着棉花的破铺盖,吸溜着鼻涕,边走边哼哼唧唧地唱着:
割一割莜麦,
直一直腰,
瞭见那二妹子
往山沟沟里跑。
…………
声音尖细,象用铁片刮着玻璃,刺人又撩人。令人惊奇的是这傻得冒气的白痴居然有一副尖嗓子。
吴洋似乎对一切带荤的东西都感兴趣,他放慢脚步,有所期待地问:
“到山沟沟里干啥?”
“干啥?干你妈!”
二河河一横眼骂了一句,吮吸了一下欲掉未掉的鼻涕不唱了。吴浩洋也不敢回骂,把铺盖往紧夹了夹,前边走了。
这白痴别的本事没有,但在骂人和唱下流歌方面却特别开窍,全体队员谁也不及他,自然谁也不敢惹他:急了敢跟人玩命的。
田栋回过头对二河河连哄带吓唬说:“二河河,到了房东家可千万别唱。要不人家就把咱们赶到河滩里去睡觉,让辛主任知道,非把你们打成反革命不可,送到四类分子那里去劳改。”
二河河果然被吓住了,鸡啄米似地点着头说:“晓得,晓得,晓得晓得。”
村口一株硕大的古槐后边有座四合院。砖套顶土坯墙,花街门。正面有一排四孔窑洞。两孔是砖窑,住着房东一家,另外两孔是砖接口土窑洞,原来放些柴草杂物,现在已打扫得干净净,是让他们住的。靠北有一间简陋的一搭顶土坯房,窑里腾出来的东西都放在里边去了。院畔里有两棵梨树,一架葡萄。
大为、田栋、俞青、罗明成和杨刚、二河河住一孔;刁克、吴浩洋和古三孩、时二狗、侯毛旦住一孔。
本来,干部们是单独住在一起的,但因为杨刚和二河河没人要,又无法给他们单独找住处,只好让他俩住进来。虽然大为啧有烦言,却也无可奈何,干部嘛!
杨刚由于性情冷僻,谁也不搭理,是个“活死人”,二河河则因为太脏。不过,他有个好处,从不睡炕,嫌炕不得劲。所以,当大家都抢占炕角时,他却悠闲地拿着捆铺盖的草绳子到打麦场上捆麦秸去了。
由于一铺炕只能住五个人,所以,加上杨刚便得去掉一个人,只好让三排长到别处和队员们住在一起。
窑洞刚粉刷不久,雪白雪白的。炕墙上贴着很旧的《红灯记》、《红色娘子军》剧照。窑洞正面贴着毛主席像,两边是毛体诗联:
红雨随心翻作浪
青山着意化为桥
灶窝里放着一口大水缸,灶台上有两个锅窝;里边的小些,盖一块高梁杆做的箅子,外边的大些,安一口大铁锅,大概是煮猪食用的。那是那种现在极少见的无耳圆锅,非常结实。一般情况下是不拔锅的,因为仅剩外围不足一公分的铁箍要拔起来是很费事的。黑得发亮的锅沿显出老态龙钟的样子。
没有人愿意跟大为去争炕角,等他铺好,大家才纷纷解开自己的铺盖。杨刚故意迟到一步,他低着头谁也不看,却用眼睛的余光瞥着放铺盖的干部们。
他不敢跟大为挨着,怕他用膝盖顶他,更怕他睡糊了给他一拳。虽说其他人不至借胡梦打他,但也从骨子里鄙视他。他觉得田栋还算亲切些。他见罗明成、俞青、田栋依次排后来,这才嘘了一口气,将自己还有八成新的被褥放在后炕梢上,然后,出去抓起倚在街门楼后边的一把扫帚,认真打扫起院子来。
他的手外侧受伤处贴着两片纸,洇着紫红色的血渍。他的表情呆板,两眼发滞,灵魂仿佛干化了,失却了,只是肉体还残留于世,受着上帝的惩罚。他甘愿住最低劣的房屋,吃最粗劣的饭菜,干最重的活儿,承受形形色色的侮辱和打击。
他在进行着自我惩罚和自我劳改。
田栋铺好自己的被褥,顺便连杨刚的也铺好。他走出门见杨刚扫院子,冲他赞同的笑笑,要给房东留个好印象,必须有几个象杨刚这样的好青年。
但杨刚似乎对他不屑一顾。用冷漠的目光直愣愣地盯了他一眼,继续埋头扫地。
田栋在专业队有个习惯:每住到一家,一定要将房东家的挑水、劈柴和扫地等琐事全包了下来,所以,凡是跟田栋住的人都能受到房东的赞美,自然也常常能落点口身之惠,诸如喝碗米汤,吃点咸菜,睡条热炕等。
田栋摘下挂在屋檐下的柳木扁担到村中的井台上挑了一担水。软软的柳木扁担,在他宽厚的肩膀上颤悠悠地晃动着,清凌凌的水倒映着蓝天白云。他很有节奏地迈着步子,心中有种劳动的愉悦和奉献的快感。他愿意用自己的劳动和汗水去装点生活,拥抱生活,使这个世界多几分美好,少一点丑恶。而生活也或多或少地表示了诸多的爱的回报。他是个口碑颇好的人,重要的是他行动本身也在部分地影响着他的队员们。这又使他有种存在的自豪和想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的涌动。艰苦枯燥的生活、寻常无奇却又错综复杂的矛盾,并未使他感到沮丧和痛苦,相反,他常常感到有种被磨砺的伟大。他愿意在艰难的生活环境中强化自己也深化自己。
神秘莫测的杨刚,粗暴的大为,慵懒顽劣的刁克……尽可先放到一边去,现在顶要紧的是如何跟新房东处好关系。尤其这里干部过于集中,他们和房东的关系将直接影响到整个专业队的声誉。
听队长给他们带点自诩的神情介绍说,这家姓叶,两个儿子,大儿子分开另过,二儿子当兵去了,现在家里只有两位老人和一个姑娘,条件好,人性好,所以,特意让他们干部来住。
姑娘?田栋望着上下晃悠的水桶笑了,这可是件尤物。一个姑娘常常能使阳气勃勃的男子汉的群里点出火来。
他不知那姑娘啥样儿,要是丑得胜过无盐或凶得象母夜叉就好了,那样就能少惹得麻烦,也能减轻他这个指导员的工作量。
他这样想着已来到叶家院里。杨刚已扫完院子,有的队员到村里找别的队员去了,没去的四人一组摊开了扑克牌。葡萄架下边,一个身板硬朗的老人正用破鞋帮揳着镢头,见他挑着水,感谢地说:“缸里有水,你们干一天活太累,就别挑了。”边说边冲屋里喊,“佳佳,打帘子。”
田栋刚说了一句“不累”,只见竹帘一掀,一个身穿红色上衣的姑娘走了出来,冲他嫣然一笑,打起门帘。
是你?他的心一跳,差点脱口而出。
他也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两个字:是你?
但谁也没吱声,只是眼睛里有种似乎是久违了的相识。他真想说句调皮话: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可是,他没有说——不能,不敢,或不愿。
他把水挑进屋里。后炕梢上,一个老太太正戴着老花镜绱一双黑灯芯绒布鞋。
她停下活计,抬着头望着他笑着,一个劲夸奖他,说他们都是好后生,又挑水,又扫院。
田栋一句话都好象没听清楚。他将水倒进水缸里,缸不大,还有半缸水,一担水倒进去刚满。
他不敢迎接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急急惶惶在她高举着的双臂下出了门,将扁担重挂在屋檐下,把水桶扣在门口用砖支起的一块石板上,走出街门,站在围墙外边,目光掠过下边的几株梨树,望着沉寂的工地,思绪回到了半月前……
那天上午工间休息,队员们都懒洋洋地或蹲或坐躺在路旁的石头上,海阔天空地胡扯,肆无忌惮地讲着一些无遮无拦的话。这时,从通往县城公路的岔道道口走来一个身穿红衣绿裤的姑娘,手里捧着一面大镜子,反射着太阳刺目的亮光。
工地上的这条路是后面的磨盘里通往城里的一条捷径,平日少有人走,这种颇富诱惑力的人就更少了。少见多怪,所以,每个队员身上那种长期被封闭和压抑的野性,立刻被全部唤起,大家都停止了聒噪,将赤裸裸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射向她的每个部位,每个人都表现出一种疯狂的侵略者的模样,都从心底里伸出一只渴望的手想把她抓住。
由于走得急,由于那一双双古怪的、渴求的令她惊悸的眼睛的注视,她姣好的面庞上泛起一层红晕。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小巧的鼻翼翕动着,发出微微娇喘。她微低着头,黑嘟嘟的眼睛紧盯着地面,想尽快离开这令人发窘的鬼地方。
刁克斜躺在一块大石头上细眯着眼睛似乎就根本没注意到她,但当她走到自己跟前时,一个鲤打挺站在她面前,惊讶而友好地问:“哟,去城里来?买了好大一面镜子。是上礼的吧?劳驾,让咱们照照咱们的脸吧。”
一口一个咱们,显得很亲热,连脸都“咱们”到一块儿了。
大家都说刁克是那种不好色的男人,因为,他每遇到一个姑娘,不逗得哭了或是骂上去是不会罢休的。
他把脖子向前一伸,就着她手中的镜子,翻翻眼睛,摸摸头发,煞有介事地照着镜子,聚精会神地研究起自己的尊容来。
她涨红了脸,双手捧着镜子站着,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哭也不成,笑也不得。丰盈如满月的脸上满是困惑和羞涩。她微微偏着头,紧抿着双唇,似乎在期待着一种解脱的契机。刁克似乎还嫌不够,他干脆从她手中接过镜子,蹲在一块石头上,冲忍俊不禁的队员们喊:“弟兄们,都来照一照吧,看能打几分。”
没人响应他这种无聊的号召。他们绝不愿象刁克一样将脸皮剥了活着,自然,他们有时还真羡慕刁克,但绝无他的这种肆无忌惮的行为。
刁克见无人响应,便自顾自地对着镜子作着种种怪相,摇头晃脑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看看,又瘦了一圈不是?看把人寒瘆的,又劳身又劳心,吃得不好,灰哨哨的,连个说笑的人也没有。孤苦伶仃芭蕉根,两眼望穿天和地,字字血,声声泪,难唤起爱的情意意……”
他别有用心地信口胡唚,引得队员们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她终于忍不住了,伸手去拿,却不敢硬要,声音颤颤地说:“给我吧,人家给同学上礼,再耽误一会儿就赶不上了。”
谁知这句话却勾起了他的坏心眼。他抬起头嘻皮笑脸地说:“哟,那敢情好。别怕,不是你出阁就行。到时候咱哥们送你一个顶好的,保证比你这个又大又亮堂。”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几步走到大为跟前说,“你也不管管他,他……”
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大为是个头儿。
“嗐!”大为光头一晃,无所谓地说,“都是男子汉,你看着办吧!谁没个发骚的时候,他那个劲过去就没事了。”
她愣愣地盯着大为,终于明白,在这儿是找不到真理的,只有靠自己了。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走到刁克跟前,沉着脸伸出手悻悻地说:“给我!”
刁克佯装给她,等她伸手来接,他又倏然缩了回去,她不接了,却又亮到她跟前,如此三番,最后,刁克见她伸出手,以为真接,就递了过去。她以为又是戏弄她,就没接,刁克却松了手。镜子就在他俩的真空地带噗地落在脚下的石头上,“啪”地一声打得粉碎。
她一看地上的碎镜片,眼睛里“唰”地涌出了泪水,终于愤怒地骂道:“强盗!土匪!拦路打劫,不要脸……”
刁克见镜子碎了,颇觉过分,很是愧疚,但一见她骂上了,邪劲又上来了,他怪声怪气地说:“不要了,不要了,早就不想要了,卖脸了,卖脸了,一毛钱一斤,你要几斤?”
田栋一看闹得不象话,忙站起来责备道:“刁克,别闹了。”
刁克自知把事情闹大了,需要有人来圆场,忙就坡下驴,躲到一边去了。田栋对那抽噎着的姑娘说:“对不起,你先到那边那块石头上坐一会儿,我们负责赔偿。”
她抬起头,用泪水盈盈的眼睛望着他,不相信地抿了抿嘴。
田栋真诚地望着她,恳切地说:“请放心好了,我是指导员。”
说着,他掏遍全身上下,却只掏出七毛钱——这是他劳累一天的全部收入。大家身上的零花钱很少有超过一块钱的。
于是,他号召大家捐款,你一毛,他两毛,很快便凑够了两块五——一面镜子的钱。
他问她镜子是不是值这么多钱,她不肯说,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怨幽未消。
田栋告诉她,不是给她钱,给了也误事了。是让队员骑车到城里给她买一块同样的镜子,钱要是不够怕白跑一趟。她这才告诉他的确是两块五。
田栋叫来时二狗,把镜框子和钱给了他,让他骑车很快照原样买一块。
时二狗走后,休息时间过了,大家都默默走向自己的岗位,那份对异性的兴致早已荡然无存,每个人都觉得刁克也太过分了,好象他的过错都有自己的一份似的,所以才都愿意自动捐款以弥补这种过错。
刁克扛着一块石头扔到杜师傅跟前,杜师傅用手锤敲打石头冲刁克说:“慢沙沙(些些),你狗儿地咮(就)是个倒灶鬼,撩猫逗狗的。”
刁克拉了拉衣襟,一声不吭地蹭着鞋底走了。
要在平日,刁克早就跳起来了,但他这时却沉默以对,对陕西化子的责难表示了无限的宽容和认可。
那姑娘似乎也平静了,一个人坐在地塄边背对着工地,静静地望着远处公路上的车辆、人流。
一会儿,时二狗一手扶把,一手抱着一面镜子气喘嘘嘘地来了。他走到田栋跟前自夸地说:“指导员,怎么样?瞧这镜子多好,多亮!我的速度多快!”
“好好,”田栋笑了,他知道这小子最爱听表扬,就说,“咱们二狗办事最爽利了。”
田栋拿着镜子走到她跟前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代表那个队员向你道歉,请你原谅他。你看,他早已后悔了。”
她没有去看,默默地接过镜子,一句话没说,扭过身,急急地迈着碎步走了,连时二狗在她后面大声喊让她把她的镜框子带上,她都不理会。气得时二狗低声骂道:“这娘儿们,不识抬举!”
他把那个空镜框子举起来,把头伸进去又缩回来,缩回来又伸进去,嘴里说:“让咱也照照吧,看咱照得多实在,人都能照进去。”
没有人对他的滑稽表扬作出任何反应,谁都笑不起来,都觉得沉甸甸的有种莫名的惆怅。
时二狗也自觉无聊,扔下镜框子干活去了。
这件事自然使刁克对田栋很是感激,卖力干了几天,但很快又故态复萌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她,以为她是城里或北面哪个村里的,谁能想到他居然能住到她家里来。
以后可怎么处好关系呢?尤其是刁克,真是冤家路窄,要让刁克道歉是比登天还难的。
吃罢晚饭,田栋从羊圈饭厅出来,看见杨刚象个孤魂野鬼似地一个人坐在下边饲养室的屋顶上望着西凤山发呆。夕阳的余辉给他灰黯的脸上镀了一层金,整个地象一座生了锈的铜像。
看着他,田栋心里沉甸甸的,仿佛是他自己使这个本也应该活蹦乱跳的同龄人成为这个样子的。他不能让任何一名队员掉队,要让每个队员都感到集体的温暖和可爱。
跟他谈谈和么?当然,谁叫你是指导员呢?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使命。
他恨不得一个早上就将这种枯燥、单调、死水一般的生活来个逆转,但他常常觉得力不从心。
他有时感到自己很有力量,很了不起,能叱咤风云,踌躇满志;有时又觉得自己非常渺小,软弱,不堪一击!
他向好多人打听杨刚的历史,但谁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是从外县来的,是个孤儿,自愿来专业队的,因为没人给他做饭。这从他偶尔说出的一半句话中可听出不是本地口音。他又向辛部长打听,他似乎有些吃惊,但很快用责备的口气说,他作为一个指导员天天相处还不知道,我新来乍到怎么能知道?花名册上只有姓名、成分和政治面貌。
这使他很失望,但他一定要打开这个闷葫芦,套用一句京剧台词:一定要撬开他的嘴。
他把自己的碗筷交给同行的俞青带回,自己拐到饲养室的窑顶上,走到那尊木乃伊跟前。
杨刚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木木地看了他一眼,依旧茫无日的地盯着远处。他似乎无论对谁,不管是关怀他的人还是欺负他的人都只有一副面孔:木然。
田栋笑了笑,装作无意中溜到这儿的样子,蹲到他跟前。
他知道这是一次极为困难的谈话,他很难搬开沉重地压在他心扉上的那块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压碎他的石头。他拐弯抹角地试图从吃饭、干活、天气,从山路上磨磨蹭蹭往下走的牛群,歪歪斜斜缠绕在西凤山上那条羊肠小道等枝节问题上谈起,渐渐触及他感兴趣的问题。然而,杨刚一律用“嗯”来作答,那声音完全象从蜗牛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仿佛三天没喝过水,干涩嘶哑。他似乎有以不变应万变的特出本领,准备了十万个“嗯”来回答有关对他的一切询问,这无疑在告诉他:
你别问了,问了也白搭。
“老家在哪儿?”田栋仍不屈不挠地问。
他回答了一个县名,那是本省北部的一个县,离这儿很远的。
“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有人,全死了。”
田栋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个沉默的人的经历一定不寻常,便费力地斟酌着词句:“那……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们都是怎么去世的?”
他发现杨刚青紫的双唇动了动,木然的脸上似乎现出愤慨、憎恨、悲伤交织的复杂表情,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但倏然又仍回到呆板、木然和冷漠之中……
沉默……
田栋他那倏忽一闪的表情上似乎看见了他神秘的隐衷。他想起俞青对他说过的,杨刚是个奇特的人,他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社会是一位严酷、苛刻的雕塑家,而杨刚是属于被雕歪了的那种,正如对岸那株本该长得挺直的树,却因为头上凸起一块硕大的悬岩而成为弓形弯了下来。
一开始,田栋对俞青的话还将信将疑,但他想起他在逼水坝后边窥见的一幕,以及这令人费解的一闪,他又觉得他可能的确是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可他又何以要这样……
田栋困惑地啧了啧嘴说:“我不想打听你的私事,但我作为一个指导员不能看着你这样生活,你应该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象大多数青年一样去说去笑去骂去打。唯唯喏喏,忍气吞声,连自己的人格和尊严都保护不了,怎么做人?能跟我说说这是为什么吗?”
沉默……
然而,田栋那越抿越紧的嘴唇和一道迸起的咬肌上看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不过,他仍然木然地对待他一切真诚的询问。
他终于火了,他相信他是有感化力的。他把自己比作一滴渗透力极强的水,具有强大的柔力。但他此时失败了。他看着那一张硬涩、冷漠,毫无生气的黑黪黪的面孔,象面对着一个顽固的囚犯。他大声说;“你倒是说呀!一个男子汉,有个性更应该有刚性。超常更应超前,换一种活法,你就能争取到更多的人,可你……”
“别说了!别说了!”,他忽然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粗声大气地说;“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谢谢你,但你别想改变我,这个世上谁也改变不了我,改变不了。”
他简直是在怒吼,眼睛血红,挥舞着双拳。
田栋吓了一跳。他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大的嗓门,竟然也会发火,竟然也讲出这样的话来!
他的眼睛一亮,一种突然发现使他欣喜起来。他更加佩服了俞青那个书呆子洞察烛微的眼睛。
沉默并不意味着愚味和软弱,有时则恰恰相反。沉默是个性和思想的两极:有的人沉默是因为没有思想,也谈不上什么个性,而有的人沉默是因为太有思想,太有个性了。这种思想和个性升华了凝固了化作一滴极有能量的铀。而一旦被引爆,不是征服一切,便是毁灭一切。
具有这样的思想和个性的人,是很难有人能改变得了的。
想到这儿,田栋抓住杨刚那双微微肿胀的粗重的黑手真诚地说;“好了,我不问你了。我不了解你,但我理解你。”
杨刚呆滞的眼睛突然一亮,倏然罩上一层晶莹的泪花,双手微微发颤。
田栋松开他的手,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不想毫无指望地开掘他灵魂的矿藏了,只希望帮他做点事。
杨刚犹豫片刻,又决然说,他想一个人住。
田栋抓抓后脑勺很是为难:他已不止一次地考虑过杨刚和二河河的住处问题了,但一直无能为力,因为除非混杂在一起,哪个房东也不想要这一个痴子,一个傻子。
杨刚见他为难,说他可以住房东家放杂物的那个小房子,田栋便答应可以帮他去问问房东。
队员们三三两两地在村子里转悠,找别的队员去玩。田栋回到叶家院里,见边屋里还有几个人在打牌,另一间屋里传来勺子刮锅底的声音,院子里有股猪食的香味儿。他知道那是房东家在熬猪食。
他没有回屋,径直走到北边那间放杂物的小屋门口,隔着木板间的空隙朝里望:门后边是一个小炉灶,连着一盘小土炕,炕上扔着镰刀、草帽、破麻袋,发红的南瓜,捆麦子的勾勾绳,一盘架广播线的铁丝,几只踢倒牛破布鞋,一小捆大概准备用来抹袼褙的破布条。麦秸泥抹过的墙上钉着几只木楔子,上面挂着两串红辣椒,一挂红皮蒜。
将杂物移到灶台上,火炕上睡三个人都没问题。可炉灶想必是在天热时要做饭的,那就不可能住人了。他扭身见砖窑门口靠墙处有一盘炉子,用木椽和油毡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用来遮风避雨。
房东大概嫌小房子离住处远,取东西不方便,才又搭了这么一个简易炉灶。这样,就为他开口提共了可能。
那么,问谁呢?那老头么?尽管对他很和蔼,但他总感觉那双眼睛里有种瘆人的东西,不言自峻,有种很难接近的距离感。老太太看来是不管事的,问那个“佳佳”吗?那看起来也是个吃闲饭的主儿。
他觉得这事不大好说,又没多少理由,但他回过头见杨刚正站在街门外,用忧郁的目光望着他时,他又觉得这口还必须开。
就问那个“佳佳”吧。
比较起来她还算个熟人,再说,他救过她的驾,尽管那是工作需要,但谁能说没有一点人情在里面?俞青说女人找男人好办事,反之亦然,书上说这叫异性效应。他认为他是胡扯,不过,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指导员,帮帮忙。”
他回过头见她正倚在门边,看着他微笑。她的声音甜润、脆亮,有种春天的气息。
真是运来黄土变金。礼尚往来,古人云,来而不往非礼也。要想产出,首先得投入。
田栋大喜过望地随着她走进屋里,问:“什么事?”
她朝灶台上呶呶嘴说:“拔锅。”
屋里弥漫着腾腾热气。墙上吴琼花潇洒的舞姿似乎也因湿气而皱缩了不少。地上放着两大盆猪食,冒着热气,是用秕谷、烂菜叶和劣质马铃薯羼煮的。灶台上那无耳大锅里有一小底准备洗锅的水,正吱吱地响着。后窑底放着二河河的麦秸。
她给了他两块抹布。他垫在手中,抠住狭窄的锅箍,用力将锅拔起放在地上。
她感激地冲他笑笑,用一把高粱穗做的刷子,蹲在地上低头刷锅。田栋很拘谨地望着炉堂里发红的灰烬,欲言又止。
她以为他不理解为何要拔锅,就小声告诉他,拔起锅是要让凉炕洞子,不然,晚上太热。
田栋一听心里象迸出一团焰火,突地一亮,他定定地望着她,象望着一位天使:她有一颗多么善良的心。她并不因为工地上那件难堪的事而怨恨他们。她应该恨才对,至少应该恨那个使她掉眼泪的刁克。他就躺在她家的炕头上,打了她给同学上礼的镜子。可她居然考虑得这么周到。
“佳……”他脱口而出,但立刻又住了口:这是人家的乳名,怎么能随便叫呢?
他涨红了脸,忙改口问:“你,叫什么?”
她听他说了一半停下了,愣了愣,见他又问,就一字一顿地说:“叶、沛、佳。”
他向她讲明原委,谎称有名队员患神经衰弱,怕打呼噜,睡不着,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而那间放杂物的屋子是比较安静的。
“那儿还能住人?”她惊讶地抬头望着他,不解地说。
她这才明白他在那间屋子门口窥探什么了。她见他在那儿鬼鬼祟祟的,还以为要偷东西呢,她心里说,偷去吧,别的没有,不成双的破鞋到有几只,只要你乐意穿。可他居然还要住人!
田栋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在找借口不让住,就幽幽地说:“能,不过,你别怕,他睡觉很老实,保证打不坏你家的炕洞子。睡不着,说不定还能逮几只老鼠呢。肯定强似一只懒猫。”
她被他逗乐了,忙刷完锅,将脏水舀进泔水桶里,抹干锅,回她屋里拿来钥匙,打开那间“杂货铺”。
屋里有股淡淡的潮味,并夹杂着杂物所发出的古怪气息。
沛佳系好围裙,头上盖了一块花羊肚毛巾,动手收拾屋子。田栋也来帮忙,她忙摆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你忙你的去吧。”
边说边斜睨着炕上的几只破鞋。
粗心的男子汉没有弄懂这种暗示,以为她是客气,反而更加忙活开了,一双手象搂庄稼一样,一把把搂起搁在灶台上。
沛佳趁他不注意,赶快把破鞋塞进炉窝里:她是多么不愿让他看见她家这些最不值钱、最丑陋、最叫人寒瘆的东西呀!
瞧你,死心眼儿!也不看看人家的眼色!专瞅人家穿过的破鞋,想穿了是怎么着?崴了你的脚!
她心里“咒”他,嘴里却问:“让谁住呀?”
他告诉她,就是那个打扫院子的队员。
她惊讶地望着他,不相信地说:“他还神经衰弱?象个凶神。”
“不,”田栋纠正她说,“他是最善良的人。”但他心里说,也许是最危险、最凶恶的人,谁知道呢?
她又问那个叫什么河的干嘛要束一捆麦秸?
他说,他是嫌炕热,打地铺睡。
“神经病!”她撇撇嘴说。
也许比神经病更神经病,他心里说,但他不想诋毁他的队员,就意味深长地说:“别以为他是个白痴,他的歌唱得可好了。”
“什么歌?”她把一把镰刀挂在墙上问。
田栋看看她,说:“革命歌曲。”他心里说,等着吧,总有一天他会在这儿唱起来的,只要你有勇气听。
不知不觉中杂物都腾开了,炕上腾出了足够两人住的地方。沛佳又用笤帚仔细扫了一遍,倒了三簸箕土。田栋看着她肩上落着的尘土说:“谢谢你了!”
“谢谢值多少钱?”她调皮地反问,眼睛闪着聪慧的光。
田栋一怔,眼睛一眨说:“阳光、空气值多少钱,它就值多少。”
她眼睛一亮,瞧他有一张多巧的嘴。但她不会当面赞美他,只把头上顶的毛巾拉下来,走到门口抖着土说:“好了,搬家吧!”
杨刚早就站在街门外,不时朝这里瞟一眼,看着指导员和房东姑娘为他忙碌,久涸了的心田象浇了一股活水,一种久违了的友爱的情愫,象一只不安分的兔子一样撞击着他的心扉。他想说,他想喊,他想抓住他的手大声赞美他:指导员,你真好!但他什么也没说,呆板、阴沉的脸,甚至连点笑意都没有,他似乎从来就没有笑神经,他只能用行动表达他感情,他望着满身灰尘的田栋讷讷地说:“就让、就让二河河跟我一块住吧!”
夜,象一只巨大的黑色蝙蝠笼罩了叶家庄。村里人有早睡的习惯,队员们也不例外。劳累了一天的疲乏的身子要经过一整夜酣睡才能恢复过来,以便第二天能再次从事笨重的强体力劳动。整个村子静得象一座古堡,温柔的月光象好几股清泉,透过窗棂静静地泻在散发着微热的土炕上。
后炕梢上,杨刚空出的位置补上了高大魁梧的三排长。他似乎怕冷,蜷曲成一团,象只硕大的团鱼。俞青直挺挺地躺着,双臂下垂,呈“立正”姿势,连睡觉都显出文静、规矩的样子。罗明成侧身而卧,弯弯地象只大虾。墙壁上反射着月亮淡淡的光晕。
田栋没有睡着,他怔怔地望着屋顶上模模胡胡的石灰抹过的戗木。他觉得自己是个被无数生活迷团困扰的人。杨刚本来是个谜,这无可厚非,他也不愿破这个谜,但直肠直肺的大为怎么也给了他那么多使他困惑难解的谜呢?
安顿好杨刚和二河河后,他约大为到村外散步。
几天来,他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他好好谈谈,问他为什么要那样欺负一个弱者,而无原则地庇护刁克这样的人。他不能听任他在专业队当一个山大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用无聊庸俗的哥们意气去维持一个连长的位置。否则,他会因无法跟他合作而辞去指导员的职务。他绝不会跟着他去扮演一个可怜又可恶的角色。他跟连长应该是目标一致,利害相关,同心同德,而不是你东我西,离心离德。尽管他发现在工地争论后,大为收敛多了,他没有再公开打过杨刚,刁克也不太肆无忌惮地迟到了,但他不能一味容忍他用拳脚来管理队员。无论是作为朋友的田栋也好,还是作为指导员的田栋也罢。
两人谁也没说话,默默地走在麦田的地埂上,青青的麦苗溶进融融的月光,在徐徐而来的夜风中轻轻摇曳着,象鸣奏着一支和谐的乐曲。
“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打杨刚?”田栋站住问。
“手痒!”大为仰望夜空,很无所谓。
“手痒?”他哭笑不得,悻悻地说,“手痒干嘛不去打辛部长?打侯毛旦?打我田栋?偏要去打一个最可怜的人?你忘了好汉不打圪蹴蹴么?”
“这不明摆着?”大为拍拍他的肩膀,边往前走边说,“好汉就是在表现欺负软弱的人用来吓唬那些一般的人。不是说要杀鸡给猴看么?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柿子专拣软的捏,井绳常在细处断,这是古人说了一万遍的。一边是棉花,一边是钢刀,你的手再硬敢去碰那刀子么?”
“你他妈的这是哪一门子歪理,有你这种理么!”
田栋无可奈何地骂他。十个正说的,说不过一个邪说的,谁也无法跟游大为论理。但田栋可以骂他,不过在人面前他却得维护他,服从他,否则他会跟你玩命的。但在人后,他有时尚能变得大度和宽容。难怪有队员说,人多时,指导员听连长的;人少时,连长听指导员的。这话自然有一定的道理,毕竟是自己兄弟嘛。
他骂过后,严肃地告诉他,如果再这样下去,他这个指导员是干不成了。因为他的任务是作思想工作的,连长一个巴掌,他半个月的工作都做不过来。他不能在队员面前驳他的面子,但又要工作,所以,只好辞职,让他另请高明。
大为这才看出问题的严重性,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便瞪起眼对他说:“你想辞职?没门!除非我游大为也辞职。”
“那你必须答应我,不再无缘无故地打人了。”
“好好,我答应,我全答应!不再给你惹麻烦,还不行么?”
这家伙,这个时候你就是让他死一会,他都行。不过,对他这种指天划地的承诺,你绝不要有任何兑现的指望。因为,倘若他再犯戒,你若责问他,他马上会矢口否认,并撑起牛一样的眼睛说你是胡扯。
即便是这点毫无价值的承诺,那也只有田栋这样的人才能享有。
田栋太了解他了,对他的承诺只能表示齿冷:“你别发假誓了,那你说为什么要打杨刚?手痒之说完全是胡扯。”
他发现大为惊异地一怔,那一怔使他觉得他可能有什么隐情。这直肠子一下子不直了,他避开话题说:“车走车道,马走马道,我看你是吃的河水管得宽了吧?”
“嫌管得宽我就辞职。”他大声说。
“你敢!”
他们已经走得很远,快走到麦田的尽头了。田栋看看前边黑沉沉的深沟说:“往回返吧,你这个山大王,还想往哪儿走?”
大为笑笑:“到那条深沟里把你暗算了,咱们就不用吵了。”
他俩回到叶家大院,队员们都已睡了。田栋瞥了一眼翻身面朝窗台躺着的大为,很惊异于他欺侮了别人,连任何一点愧疚和懊悔都没有,仍是那样自鸣得意,趾高气扬,仿佛是刚从战场上凯旋的英雄。而队员们见了他一个个都敛声屏息,象见了魔鬼一般。真不知大家为何要怕他。
其实,大为根本没有睡着。他见田栋醒着,怕又问自己什么,才翻身装睡的。这几天,他有时睡的并不踏实,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
打杨刚,为什么打,他是既清楚,又不完全清楚。不过,反正得打,那是辛部长的指令。他是民兵连长,他得执行命令。
自然,部长并没蠢到让他去直接打一个队员的地步。那是一天吃罢午饭,他和部长两人往宿舍走的时候,部长大谈一个干部应该如何了解人,做人的工作。他指着远处的杨刚举例说,比如象杨刚这样脾气古怪的人,不是最善良无能的人,就是最凶恶阴险的人,你要能把这种人认识了,才算真有本事,才算学会了了解人。你倒可以试探试探。不过,这是我们干部的内部事务,是万不能让群众知道的。
认识认识他?这太好办了。我大为别的本事没有,试人软硬的本事还是可以的。别的没有,拳头还有两颗。但他不是无赖,同情弱者,专与强者为敌是他的个性。好汉不打圪蹴蹴么。但他这人生的信条往往是靠不住的,有时,又是专打圪蹴蹴。只不过,打圪蹴蹴,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要杀鸡给猴看——让那些并非圪蹴蹴的人见了他同样发怵,觉得他敢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他们。他的威风实际上就是这样抖出来的。其实,他并不敢用拳头对付所有的软硬不吃的人。他甚至有时候还甘愿扮演一个服从的角色,比如在辛部长面前。尽管他从不愿听话和顺从,但他明白,该听话顺从的还得听话和顺从。他并非纯乎是别人认为的那种没心没肺的人,而是有主见的人。
他用极简单的办法“认识”了杨刚一下,原来是稀松软蛋一个。甚至软得令他不可思议,他用好几块泥巴试图逗出他的火来,但令他很失望:那小子始终无动于衷。不过,他从不少队员惊讶甚至有几分畏惧的神色上觉得此举收到了使他很意外的效果。
他把他“认识”的结果汇报给辛部长,渴望得到赞美,部长却批评他不应该那样粗暴地对待队员,但他从那不一般的神色和和蔼的口气中觉得部长对他实际上是肯定的。
他不知部长为何要这样。
对这种委婉的批评他并不恼火。只是因三孩当着那么多队员的面指责他,他有些受不了,但他不能当面发作。因为他是公社副主任,武装部长,腰里别着盒子枪。他不能让他在面子上过不去。只是事后,他与部长作了一次长谈。部长的态度是诚恳的,脸色是生动的,说的话是有分寸的。他并不生动的叙述却在他眼前展开一幅多么诱人的图景:身背线拐,腰挎工具夹,脚踏铁爬杆,悠然地登在一根高高的电线杆上,或是肩扛测量仪去主宰全公社每条河道的命运:当线务员,水利员。商品粮,固定工资,这些对农家子弟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似乎招手即至。而这一切,就看你游大为自己怎么做了。
暗淡的灯光下,他打量着部长那张长得有些过分的脸,他从来没有象那晚那样觉得那张脸居然那么可爱。他在一夜之间明白了人生中的许多道理,明白了自己的浅薄和幼稚,更明白了权力的威力和能量。
是啊,你刚强,厉害,谁也惹不起,你能打败所有的人,这又能怎样呢?它丝毫改变不了你的命运,仍然要象父亲,象父亲的父亲那样在土里扒食,而投靠权力,掌握权力,利用权力,就能彻底改变你的命运,甚至改变别人的命运。而这,首先得学会服从,服从少数人,打击多数人。
他是大车游的儿子,行三。他的两个哥哥,一个是大队主任,造反起家,捉拿捆绑,无人敢惹。一个在部队上当连长。七辈贫农,响当当的红色家庭。他自小就是村里的孩子王,打骂欺人无人能敌。只小学教师都让他气走了三个。读到四年级,面对着天天找他哭诉的老师,无可奈何的父亲只得让他退学。于是,他是正中下怀,一下象脱了笼头的小马驹,满村撒野。父亲不让他给贫下中农丢脸(他是贫协主任),就让他去跟车,于是,他学会了一套赶车的本领,十三岁就能赶四匹马拉的大车了。
渐渐地,他在马车上长大了,他的脑袋瓜里装满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些东西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征服的伟大。
他不明白,那一匹匹看起来桀骜不驯的马,何以那般听父亲的话。父亲手中的鞭子简直就是一根神奇的魔棒:马儿随着他的鞭梢所向,前进,后退,转弯,套辕,站定,比指挥他娘都灵。后来,他在父亲驯儿马时才明白:父亲是马的征服者,马的上帝。那种征服居然那般残忍、冷酷,淌着汗,流着泪,滴着血!
大车上坐着两个彪形大汉,一个拉车匣,一个做副手。辕套里是那匹第一次套上笼头即被勒上牙花子的儿马。父亲威风凛凛地坐在辕轩上,手持短鞭,可着劲狠抽着狂跳着的儿马,一手紧紧拽着口绳。细长的牛皮鞭子象一条毒蛇,伸卷着身子,狠狠地在那尚未发育成熟的尻部、背部啄着,每啄一口,都会揪起一绺毛,留下一道痕,渗出一缕血……儿马疯狂地挣扎着,喘着、跳着、踹着,将大车震得剧烈摇晃,套绳绷得死紧,闸住的车轮原地滑动,路上擦出两道黑黑的车辙。许久,儿马耗尽了力气,嘴里吐着热气,淌着血,大汗淋漓,浑身筛糠似地发抖,高昂的脑袋终于低垂了下来,象死了一般。
如此三番,经过这样多次折磨之后,振鬣嘶鸣,不可一世的儿马便服服帖帖象绵羊一般了。
他不只一次地看过这种场面。一开始他还同情它。但父亲说这东西同情不得,它是烈性子,吃硬不吃软。你要不打败它,它就会放野车,尥蹶子,甚至到险要的地方,一头将你撞到沟崖里要了你的命。
他明白了,不仅明白了马,也明白了人:人也是极低劣的动物,你只有去践踏、打击他们,压抑他们,他们见了你才能规规矩矩,服服帖帖。你硬他就软,你强他就弱。
你拥有体魄、胆量和拳头,这就是你的资本。
他很快以霹雳行动使全村的孩子成为他的臣民,连大小伙子都惧他三分。他的势力甚至扩充到邻近的几个村子。长大了,他虽然不那么太蛮横了,但在村里觉得活得憋脚,想到外面闯世界,队长也正好想打发走这个刺头,摘掉一顶愁帽子,于是,他便来到专业队。他名声加个头再加拳头,在这里便轻而易举地成了草头王。而连长的权力就更强化了他这种征服或者说就是压服的力量。
这一点他得感谢辛部长,他不仅给了他收拾他人的权力,还可能给他彻底跃龙门的契机。
那晚临走,辛部长紧紧握住他的手,那双手柔软而有力度,暗中传递着信任和沟通,还有某种来自上级的威慑力,还顺手住他上衣口袋里塞了一盒足可显示身分的海河牌香烟。
这样的特殊待遇,他游大为能不为他去卖命吗?
谁心中能没有二两三钱秘密呢?那秘密多半是不可告人的,告诉了你就象裸着身子过街市,固然光明磊落,却也无地自容。人与动物的区别,岂不就在于人更懂得掩饰?
你固然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自己的哥们,但我能将些告诉你么?告诉了你,你还能这样跟我并肩抵肘,同床异梦么?
不……
大为缩了缩身子,用被头盖住半个脑袋。
月光仍那么皎洁,静静地照着沉睡了的世界。它似乎永远没有痛苦,没有忧伤,连隐秘都没有,永远是那么柔和,婉丽,既不亮得刺目,也不暗得沉郁。
生活,尤如月亮该有多好!
田栋迷迷登登睡了一会儿,忽然被隔壁一阵喊叫声惊醒,时二狗尖细的嗓门格外响亮:
“抓住它!抓住它!”
有贼!
他下意识地捅了捅身边的大为,急喊了一声:“快起!”就迅速穿好裤子跳下炕。
大为等人也迅速穿好衣服跟了出来。
皎洁的月光涂抹着院子里的一切,花栏街门紧闭着,连个鬼影子也没有。正诧异间,隔壁的屋门“吱呀”一响开了,吴浩洋端着一盏油灯走了出来,边走边回着冲屋里喊:
“快!快点儿!”
田栋正待问,只见时二狗敞着怀,手里拎着个什么东西,喜滋滋地跑到他俩跟前立正道:“报告连长指导员,我逮了一只老鼠!”
说着,他举起右手让他们看:两个指头捏着一只米老鼠的尾巴。小老鼠惊惶失措地在他手里挣扎着,时刻准备返上来咬他一口。他不断地抖动着手,使这位垂死者报复的企图难以实现。
田栋哭笑不得地咧了咧嘴:他们折腾了半天就是为了逮这只倒霉的小老鼠!游大为则瞪了他一眼,倏然举起手,但好象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把手又放了下来,却又似乎不甘心地掰了一个响指。
时二狗根本没有注意到两位“连座”的举止,他神气活现地从吴浩洋手里接过已被风吹息了的油灯,拧开灯口,住米老鼠身上浇了些煤油。那小家伙好象不愿接受这能源部的馈赠,使劲抖着身子,油星子花花点点地溅在他的衣襟上,飞到他的脸上。他一边抖着手,一边喊着要火柴。吴浩洋赶紧递过火柴盒。二狗将老鼠放在地上,用脚踩住尾巴。老鼠借助大地的力量,一挣一挣往前窜,试图逃脱被活活火葬的命运。但事实证明挣扎纯粹是跟自己的尻部过不去的时候,它便缩成一团,坐以待毙。
这时,两屋里的队员都走了出来,睡眼惺忪地在时二狗身前身后围了一圈,看着这有几分残忍的游戏。连小屋里的杨刚和二河河也走了出来,站在队员们后边看。赖汉刁克此时一点都不懒了,他比别人表现得更加兴致勃勃,不时指手划脚地给惯于恶作剧的时二狗出着馊主意。
火柴冒了一股蓝烟在时二狗手里划着了,黄黄的火苗在他的手里抖动着。米老鼠紧缩在他的脚跟前,吓得浑身发抖。他将火苗往老鼠身上一按,“喷”地一声,老鼠浑身着了火,他同时一抬脚,米老鼠凄厉地“吱吱”叫着,象一团飞速滚动的火球,在队员们脚底下飞速乱窜。
惊惶失措的折腾了一阵,又沉寂了半天的队员们立刻兴奋了起来,他们一个个拍着手,跺着脚,嘴里“嗷嗷”叫着,连寂清的空气也被他们搅乱了,吵热了。
在单调、枯燥,乏味得叫人发疯的生活里,看着一个弱小而令人憎恶的生命在烈火下挣扎、哀鸣,徐徐消逝,也不失一种残忍的快乐。在胡说八道谈女人,唱下流歌,打牌,这些千篇一律的精神生活之外,半夜里睡梦中醒来烧老鼠,也可算是一种新颖有趣的精神活动,以此显示人的存在和青春的活力。那热情,那兴趣,绝不亚于一个摇头晃脑、歇斯底里的歌星嗲声嗲气的演唱所带来的“艺术”效果。
时二狗以一个节目主持人的成功而兴奋异常,他跟着那位痛苦的、甘愿为事业献身的表演者可院乱窜。他晃着头,拍着手,跺着脚,象一匹小兽一样“嗷嗷”乱叫,似乎在为他那殉演者呐喊助威。
而大为和田栋对此没有多少兴趣。大为觉得这些小玩艺小打小闹没多大油性,远不如收拾人来劲,甩甩手回屋去了。田栋起初似乎也有点兴奋,但他担心房东讨厌,就低声对时二狗说:“吵低点儿,人家在睡觉。”
二狗一愣,停住脚,眼珠一转狡猾地说:“人家指谁?”
这小子!田栋被这句话莫名其妙地弄红了脸,幸亏月光下没人看得见,便沉着地说:“人家,就是指房东一家。”
这时房东家的窗帘悄悄拉开一道缝,叶沛佳将前额贴在玻璃上朝外望。她母亲在被窝里责备她;“人家小子孩瞎折腾,你瞅啥?快睡吧,女子孩不要管小子孩的事。”
沛佳望着那团火,那伙人,神往地说:“瞧他们,多热闹呀!”
田栋好象听见说话声,往这儿看了一眼。火光映照下,她看见了他发亮的双眸,吓得她脖子一缩,忙用窗帘遮住,心怦怦跳起来。一会儿,又不甘心地移开窗帘,但见队员们已然散去,干净的院落中间有黑黑的一个小点儿,是那只烧焦了的殉演者。月光如水,重新静静地撒满了院落。
她拉好窗帘重新躺下,但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和烦闷。
夜,又重归沉寂。哪里传来几声叫驴的“咴咴”嘶鸣,更增添了夜的幽静。
五
刁克这几天很少迟到早退,干活也颇卖力,这使田栋很是诧异。
其实,这种转变仅仅是游大为的一句话:“哥们,照护住点儿,不要栽到茬口上。”
刁克并非白痴,他知道他的无赖、懒散,必须有人庇护,这庇护者就是大为。他谁都可以不尿,但必须服从大为。否则,他绝对没好日子过的。
他穿着高筒雨靴,在河道里有气无力地淘挖着河沙,不时抬头瞅一眼在土岸上的大为,多么盼望连长哥们发点慈悲,让他去“方便”一下,好叫他舒展一下筋骨。但大为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一双鹰鹫一般的眼睛盯着一个个移动的活物,唯恐有谁偷懒或溜走。
刁克失望地收回目光,又挖了几锹。他见田栋摆弄着柴油机往护堤上抽水,脸上粘着油污,汗水又将污垢冲得花花离离。他看着田栋,撇撇嘴,心底掠过一丝冷笑:瞧那傻冒儿,给官不会做,有福不会享,却硬要与民为伍,岂不熊到家?官就是官,民就是民,你不骑到他脖子里拉屎撒尿,他还瞧不起你呢。要是我绝不干这劳改的活儿。倒剪双臂,叼一颗烟,谁不好好干就给他个脖儿拐!哼,瞧我们大为哥们,那才是好样的。
他一万个瞧不起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他并不因为田栋上次未对他采取强硬措施而感激他,反而觉得他孱弱无能,连个工地劳动纪律都维持不了,还算个屁指导员!他只所以这样顺顺溜溜地干,除了大为外,还因为上次他扇动队员逃离工地,气得辛部长脸色铁青。虽然没有整治他,但他知道部长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得提防着点,不敢再叫他抓住什么把柄。因为大为已经跟他谈过话,说部长准备把他交到公社,是他保了他,但不能再让他胡来了,要是再不规规矩矩,那他就离倒霉不远了。
他当然知道事情的深浅了,只好暂且夹起尾巴做人了。
他松散的肌肉这么一使劲,浑身都骨软筋麻。他很想找个机会休息一下,但一时又找不到借口。正这么盘算着,忽然,河道里跑来一个身穿黑夹袄的老人,边跑边喊:
“抓小偷啦!快抓小偷啦!”
他抬起头,见河对岸西凤山的羊肠小道上,一个年轻人腋下夹着一只破包袱,象只兔子一样在山上狂奔着,矫健、轻巧,使人觉得他是个惯穿林跨涧的野人。
刁克想都没想,扔下铁锹,发一声喊,撒腿就追。队员们纷纷扔掉手中的工具,呐喊着,狂奔着,紧跟着刁克朝山上追去。
每个人都表现得急切、亢奋,恨不得将吃奶的劲都使上来,这倒不仅仅因为同仇敌忾的正义和豪迈,还有一种群起而哄的快感。
大为、田栋、俞青等人也随后跟了上去。
然而,西凤山上除了东挂一块,西簇一丛的杨树、槐树林,鬼影也没一个。
“报告指导员,目标消失,请指示。”时二狗站在一株杨树下见田栋走过来,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说。
田栋早已见怪不怪了,也煞有介事地挥了挥手说:“继续搜索。”
于是,队员们各处搜寻,虚张声势地乱喊:
“我看见你了,赶快出来!”
“再不出来就开枪了!”
但小偷就象会地遁术的土行孙,逃得无影无踪了。
本来是带有几分恐怖热闹的游戏,一时凉了场,大家一个个显得很沮丧。
忽然,时二狗指着左侧的一条深沟喊:“在那儿呐,快看,弟兄们!”
大家跟着二狗追下沟底。小偷惊恐地象只被围困的小松鼠,手脚并用地从对面的土崖上往上爬。一块块土块在他的手脚间哗哗啦啦往下掉。沟底扔着那只偷来的包袱。
队员们纷纷跟着往上爬,但爬不到两三米,一个个都掉了下来,他们仰头望着手抓蒿柴棍,已无法再上的小偷,惊异于他何以有如此大的附着力。
刁克让身怀绝技的侯毛旦上,毛旦看了看那陡直的土崖,摇了摇头。
刁克鄙夷地斜了他一眼,脱掉外套,顺着小偷踩过的痕迹,手脚并用往上爬。他不大的眼睛瞅着索索发抖的小偷,恨不得一把将他扯下来撕碎。
他虽然懒惰、散漫,但绝不小偷小摸。他一向痛恨这种损人利己的家伙。他觉得他一定能把他扯下来揍扁。他小心翼翼地挪着脚,踩在一块硬土上。但他的分量也实在太重了,那块还算硬实的土块不堪重负地咧嘴一歪,他便象一头笨熊似地掉了下来,将发暄的地结结实实砸了一个坑。
本来被义愤激怒了队员们,看着仰天跌坐在地上的“吃时到”,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起来。连在半崖上命运倒悬的小偷也咧了咧嘴。
“笑笑,你们就会穷笑!有本事你们把他抓起来!”他气急败坏地吵着,又冲小偷喊,“哎,快下来,要不逮住你,剥了你的皮!”
小偷大概真是害怕被剥了皮,使劲拽住光秃秃、时刻可能被连根拔起的蒿柴,下不敢下来,上又上不去,眼睛里闪着恐怖和哀求的光。
正僵持中,忽然,沟口上方,小偷的头顶上方,出现了古三孩、吴浩洋等几个队员,他们每人手里抓着土块,发疯般朝小偷打了下来,一块块土坷垃夹着黄尘落在他的头上、背上、肚脖子里。他再也承受不住这突然袭击,手一松,抱住头,连滚带跳地掉了下来。刚落地,就被队员们一拥而上摁住了。
刁克要报朝天之仇,气悻悻地挤到跟前倏然挥起拳头,但就是刚要落在那张菜色脸上的一瞬间又蔫蔫地落下了——他下意识地觉得 背后有一双威严的眼睛正盯着他的后脑勺。他回过头,果然看见大为倒剪双臂冷冷地盯着他,象座铜像。
他不敢先动手。大为是头儿,无论哪一次集体行动:为队员出气去打外村的无赖,还是奉命抓到一个坏分子,都必须先扭到头儿跟前,让他发落行事。而大为的发落通常都是率先无声的行动。
这是规矩,谁也不敢躐越,包括傲慢不羁的刁克。
刁克看了一眼大为,浮眼一眯,干笑了两声,狐假虎威地冲扭着小偷的队员喊:“你们瞎磨蹭什么,还不赶快交给连长!”
他把交给二字叫得很响,好象要送给他家一件什么祖传宝物似地。
队员们不满地斜视着他,将小偷扭到严阵以待的大为面前。
大为双手叉腰,半寸长的短发一根根栽在硬梆梆的头皮上,鹰鹫一般的目光罩住吓得双腿发抖的小偷。他足足盯了他半分钟,猛地一抬手,“啪”地一记耳光打在小偷发黄的脸上,脸立刻出现了几个红红的手印。
早已按捺不住的队员们只等着这一下,他们象听到进军号令一样,一涌而上,拳打脚踢。可怜的小偷立刻被裹进愤怒的人圈里,凄惶地哀求着,但丝毫也不能减弱拳头的数量和质量。每个队员都拚命往进挤,想给他几拳,包括古三孩、吴浩洋这样最善良的人。这除了践踏弱势心理支配下的打便宜外,更重要的是义愤,是这个群体所固有的正义的力量。这力量很大程度上来自我们这个古老乡村民族的审美道德和审美情趣:我们可以容忍赌的,可以容忍嫖的,但绝不能容忍偷的。赌和嫖固然也是令人齿冷的,但至少是打者挨者双自愿,谈不上占有和欺骗,对他人的危害不大。而偷,却是不劳而获,是占有、掠夺和侵犯。因而也没有任何可以宽恕的理由。
这种美好的观念,自打挣出娘胎之后,讶讶学语之时,就潜移默化、耳濡目染、融会于心了:一个人无论活到何种田地,可以赊欠,可以乞讨,可以央求,但绝不能偷!偷,是世界上最可耻的事。偷的人是世界上最可耻的人。
有了这种思想意识和思维习惯,他们出手就格外的狠!
小偷一会儿被推到东,一会儿被推到西。飞扬的尘土夹杂着小偷“大哥”,“小老弟”的苦苦哀求,连二河河都在一旁拍着手大叫助威。
大为双手叉腰,高抬双眉,望着疯狂的部下,象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他的嘴线很深的嘴角抿出两道残忍的冷笑。
俞青在一旁看着这场面,脸上露出极复杂的表情,他冲发愣的田栋呶呶嘴,示意他看看赃物。田栋如梦初醒,他拣起那只被队员们踩了好几趟的包袱,打开一看,只见里边竟只有一件打着补丁的破劳动布裤子,一身半新旧军的确良上衣和一双只有八成新的军用胶鞋。
他吃了一惊,忙对发疯的队员们大声制止道:
“别打了!”
当队员们对小偷同仇敌忾、惩之以拳脚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没有去。他就是杨刚。
他孑然坐在河滩里一块硕大的青石上,呆滞的眼睛望着西凤山,一动不动。他自己仿佛与石头粘在一起,也变成了一块石头。从外表看,他好象麻木了,死亡了,但他内心却异常地活跃,有时甚至能掀起滔天巨浪,迸发出焚毁一切的烈火。他常常做恶梦,梦见有一群狗咬他,撕扯他,掏出了他的心肝五脏。更多的时候则是梦见手中拿着一把锋利的刀,这刀常常向一个人的心窝里戳去,那人胸中便血流如注。那血不是红色的,而是青绿色的。他不明白一个人的血怎么是青绿色的。也许是他作恶太多了,血都发了霉?或许是父亲的暗示,让他为他报仇——父亲临走前大口大口地吐着绿水。
也许这是命运所使?或许就是他顽固不化,甘与共产党为敌?总之,作为阎锡山省府南大门巡长的父亲,率部下打完了最后一颗子弹,被解放军俘虏了。为什么不起义呢?为什么不打开大门迎接那更有生气、更有力量、更值得为之奉献的新生力量呢?当国民党的工具和奴才与当共产党的工具和奴才又有什么两样?什么“党”,什么“义”,横竖还不都是为自己?叛徒?对背叛者一方固然可憎,但对归顺者一方却是可爱百倍的。如果那颗朽而不老的脑袋不至于冥顽不灵,死命顽抗,何至于坐牢、管制,还差点被拉出去枪毙!如果能反戈一击,背叛了国民党,现在还不是共产党的政府大员?谁敢把泥巴扔在县委书记儿子的头上!
我不怪你,父亲。真的!谁也不长前后眼,谁也不是料事如神的诸葛亮。怪只怪命运,怪命运的捉弄,生活的不公。你死得不明不白。那根房梁上的绳子,那挥舞的皮鞭,那恶狠狠的人们,都要榨出你从未见过的枪来。家里被刨得到处都是坑,连墙上的泥都被铲去了。特务的样子是无须说的:头戴鸭舌帽,嘴叼恒大烟,双目冒着凶光;有着长长的下巴和撇向两边的奸诈的嘴线。而你竟怎么长得那么象特务呢?你的下巴更长,嘴线更深。可辛银旺的下巴比你的还长,嘴线比你的还深,他怎么不是特务,却用双手揪着你的头发,一脚一脚地踢着你的腿!
如果你不是父亲,我就砸你一石头,因为,你是特务!如果你不是特务,我就砸辛银旺一石头,因为,你是父亲!可你既是特务又是父亲。
我对你毫无办法,只能躲避你,象躲避一个十恶不赦的瘟神。我尽管看出了你的眼睛里悲哀的眼泪,痛苦的神情,但我咋能了解你,进而理解你呢?如果母亲活着就好了,可她刚生下我就去世了。无亲无故,谁来开导我?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大口大口在吐着绿水。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离开这个世界前的最后一分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抓住我的手,眼睛里闪着浑浊的泪花望着我,青紫的双唇颤动着,粗大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你一句话都没讲出来,在急剧的喘息中阖上了双眼,嘴角淌着绿色的汁液……
我,没有哭。
在父老乡亲们把你掩埋后,我一个人面对着只属于你的那堆黄土,那荒寥寂森的坟场,哭了,大哭了一场,但没有声音!
回来的路上,我碰见了辛银旺,他问了我一句:“杨刚,到我家来吃饭吧。”
我没理他,毒毒地盯了他足有半分钟,回到空荡荡地四堵墙里。
这时,牛大妈悄悄告诉我,我妈妈并没有死,而是在生下我的第二年跟一个山东流窜跑了,她忍受不了被管制和批斗。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村里没有她的坟墓却是真的。
我记得我曾经向你问起过这个问题,你吞吞吐吐地说是在平整土地的时候被推掉了。但村里的人都向我证明:村里根本就没有妈妈的坟墓。当时,我也只能莫名其妙,现在,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母亲的确没有死。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恨我母亲,但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我必须,也只有去找她。
吴二叔帮我卖掉所有的家产,我便到了山东,但人海茫茫,我到哪里去找我根本不认识的母亲呢?
这个世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必须也应该让别人跟着你我去搭进去点什么了,他们也应该付出点代价了。这别人当然就是指使人把你毒打致死的辛银旺。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他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假想父亲就在他面前,听他细细讲他的经历,讲他这几年的痛苦、辛酸和一切。他常常这样呆坐着,但他的思想却一刻也没有停止活动,他一千遍一万遍地向不存在的人诉说着谁也不知道的心曲。
在齐鲁大地流浪两年后,他回到家乡,然而,辛银旺却从村中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去了,只知道他当了公社革委副主任后,调到外地去了,但不知调到哪里了。杨刚在失望中继续寻找。流浪到本省中部山区一个仅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兜里的钱也花光了,他无法继续流浪,就在村里住了下来。
村里人少地多,种不过来,所以,对无家室拖累的劳力非常欢迎,他没办任何手续就在村里落了户。
村风淳朴,村民们对他的身世表现了极大的关切和同情。因而,他孤儿不孤,反而更深切地爱上了那贫瘠而热情的小山村。但长期的压抑使他形成了沉默、孤癖、固执的个性,很难与人沟通。
这样过了几年,他寻找仇人报仇的念头也渐渐淡漠了。他甚至把这件事都快给忘了,而村里的老人都张罗着要给他娶媳妇了。
不久,他被派到县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专业队。县队解散后,他也不想回去,因为这样可以适应他的单身生活;不用做饭,要求到城关公社专业队去,但队里不愿白出一个劳动力。最后,他把户口又迁到城关公社的一个小村里,因为,城关公社专业队为常年办的专业队。
在这里他一下发现了他早已淡忘了的仇人辛银旺。
真是冤家路窄!
在与他目光相触的一刹那,他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在灶房院里的队伍中,他站在第三排,透过前边的几颗人头之间的空隙,呆呆地望着那手舞足蹈的人:他衰老得很快,本来就很长的脸显得更长了,瘪瘪的嘴飞快地翕动着。那双曾经给他的父亲带来致命创伤的手青筋暴突,只是那双眼睛里还偶尔闪着隐隐凶光……
他呆呆地盯着那颗上下滚动的喉结,真想扑上去掐死他,但他没有。长期的痛苦和不幸使他比别人多了几分理智。他已经二十多岁了,再也不是几年前那个动辄拚命的毛孩子了。他既要报仇,更要保护自己,他是杨家唯一的一条根,他不愿与他同死,他必须让对方死去,而自己活下来。
他在寻找机会。
有一次,他试图在辛银旺常坐着的石桥边撬起两块石头,下边垫上几颗鹅卵石,让他失脚从桥上掉下去。还有一次,他将他的自行车上的闸皮全撬下来扔进河里。但辛银旺骑车向来慢,加上骑车技术高,又经过几年的严格军训,只是将他吓了一跳:下跛收不住闸,敏捷地径直从后尾架上跳下来,只摔断了自行车的前叉。
他的阴谋一项都没得逞!
他发现辛银旺其实早就认出了他,但佯装不认识,形同陌路。但他敏锐地感觉到:连长莫名其妙地欺侮他,除了要借他这个软蛋抖抖威风外,是辛银旺指使的。
这件事虽然没有得到印证,但他坚信如此,因为近来游大为不再欺侮他,有时,还表现出一点关切的样子,这种莫名的前倨后恭,并未使他觉得刚愎自用的大为在忏悔,而是在执行某种指令,目的只有一个:试探他的软硬。
不过,无论大为是受人指使,还是蓄意如此,他都不怨恨他,他极平静地抹去甩在他头上的泥巴,象抹去一缕蛛丝。
这并非象人们说的那样软弱和可欺,而是因为他的压抑太深了,痛苦太多了,仇恨太大了,他已不愿计较这小的压抑、小的痛苦和小的怨恨了。小恨服从大恨,小爱服从大爱。由于不屑那小的恨和小的爱,往往为他人所误解,把这种恨的切入骨髓,爱的博大精深,误认为是怯弱,进而蔑视和欺凌。殊不知,这更是一种更深沉更高层次上的爱与恨,只是这种出离的情感压得太重了,埋得太深了,积得太多了,浓缩了,升华了,凝固成一克足以摧毁一切的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剧烈爆炸,震惊那些精明的蠢人。
人,是多么渴望沟通,又是多么难以沟通呀!
但杨刚并不渴望谁来和他沟通,认识他,了解他,同情他,他是刚强的。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呆坐在石头上,回头望了一眼叶家庄,心里狠狠地说:辛银旺,我一定要杀了你!
田栋反复端详着手里的那几件破衣烂衫,很不明白一个贪婪的小偷居然能对这些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贪婪起来。误偷?神经错乱?还是贫不择物?他不由对他产生了几分同情,不过,用不着他去制止,小偷已“昏死”过去了。田栋吓了一跳,他将包袱扔到地上,忙和俞青拨开队员前去察看。小偷大概有二十六、七岁,个头很高,脸上显出菜色,上身穿件褪了色的黑斜纹袄,下身是白粗布裤,脚穿一双破解放鞋。双目紧闭,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苦主老人一迭声地埋怨队员:“这可咋办?这可咋好?俺只想让你们截住他,把东西要下就算了,几件破衣服虽不值钱,可也是身上少不了的,哪曾想你们都闹出人命来了。这可咋好……”
田栋用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呼吸正常,脉搏跳动也正常,才知他是装死的。
他没有把这事说穿,他理解小偷——他要是不装死,真有可能被活活打死!
他不动声色地指挥大家把小偷抬起往下走。同时,对大为说:“大为,准备坐牢吧。”
“跟坏人坏事作斗争坐什么牢?打得还太轻!”大为并不买帐。
小偷直挺挺地躺在河道里,摇晃、吓唬都弄不活他。狡猾的大为一抬手招来几名队员:“来,弟兄们,扔到河里让他重返人间。”
几个响应者脱掉鞋袜,绾起裤腿儿,七手八脚将小偷抬到河中心,刚放进去一只脚,他就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挣脱拽他的队员,几步就跳到岸边,只湿了一只鞋。
队员们看着这滑稽的家伙哈哈大笑,都说他骗了大家,几个手发痒的人呲牙咧嘴又要揍他,大为冲他们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大家都干活去。”
他料他也不会再跑了,便让田栋去处理,自己带着余兴未消的队员们上了工地。
河滩里只剩下田栋、小偷和失主三个人。
小偷凄哀地看着挟着破包袱的老人,眼睛里噙满了悔恨的泪水。他颤动着嘴唇说:“老人家,我、我一时昏了头,对不起您,我向您陪礼了。我不是人,我是畜牲……”
说着就要下跪。
“别别!”老人慌了神,忙拽住他回头对田栋求情道:“放了他吧,这后生也好可怜,俺不追究还不成么?”
“不成!”田栋果断地说,“无论如何他犯了法,必须交给公家去处理。”
田栋嘴里虽这么说,但他心里又何尝不愿放了他呢?他倘若不是出于无奈,想必是不会去偷这破衣烂衫的。但他已犯了法,他不能对他表现出任何姑息和宽容。
他叫来侯毛旦,让他帮忙去送,以防他半路上把他打倒逃走。
越接近城里,那小偷越恐惧,嘴唇象发冷似地打着颤,两腿索索发抖。田栋看出他有再次逃走的念头,便威胁道:“你老实点儿,我的这位兄弟可是关老七的关门弟子,你别想再跑!”
小偷怔了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流着眼泪央求说:“二位兄弟,放了我吧!放了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们的恩情。只要我还有个出头之日,我一定衔草来报。我这是走投无路呐。我是个不孝子,我爸重病在床,我连身寿衣都给他老人家做不起呀!我就一时昏了头,想到富裕点的有老人的人家拿点儿。我猜想这老人家一定有现成的,撬开门拿起唯一的一只包袱就走,哪曾想只是几件破衣烂衫。我缺德,我不是人!我不该在老人身上打坏主意。可我的老父临终,我却不能给他老人家身上穿一件新衣服!我这男子汉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你们想打我,就把我再打一顿,可一定得放了我。我怕游街,一游街就会气死病危的父亲。我刚订婚,我的未婚妻也一定会跟我吹灯的。我只会落个竹篮打水两头空,全完了。放了我,放了我吧,求求你们了……”
他哭泣着,央求着,凄惨、哀怨和悔恨的声音撞击着田栋的心扉。他多么想扶起他,唤一声:兄弟,别难过,我们大家来帮助你。可是……
小偷似乎为了证明他不是在撒谎,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布票,怨嗟地说:“瞧,这是我们全家人的布票,可没有钱,还不等于是废纸,发这破纸有什么用?有他妈的什么用呀!
他手一扬,将布票撒向空中,飘飘扬扬地洒了一地。
侯毛旦也动了恻隐之心,他抬眼看着田栋,用眼睛问:怎么办?田栋看着他坚决地摇了摇头。侯毛旦明白了:自己的责任是将小偷安全送到公检法而不是别的。
于是他冲那倒霉蛋厉声说:“别嚎了!嚎顶屁用!这年头穷的也不只是你一家。倒霉幸运都硬气点,哭天抹地,算他妈什么男子汉。还是乖乖起来快点走吧。”
“好哇,你们这伙专业队的泼皮无赖!”小偷一把抹去眼泪,挺身站起骂道,“你们送我吧,打我吧,杀了我吧!你们这些狗日的,婊子养的!一点良心也没有!反正老子也没指望了,老子不怕!随你们把我送到阎王地府,下油锅,上刀山,不就是要人命么!”
他挥舞着双臂嘶声骂着,眼睛里闪着绝望的凶光。
田栋和毛旦怕他失去理智,一人扭着他的一只胳膊押着往城里走。小偷也不再挣扎,只是一个劲地跺着脚大骂。惊呆了的老人战战兢兢地跟在后边,一迭声地说:“可怜见的,可怜见的。这可咋好?这可咋好?”
六
暖洋洋的春阳静静地铺满了一座安静清洁的农家小院,沐浴着已然发青的两棵梨树,轻抚着猪圈里一口懒惰成性的大黑猪和猪圈门口打土窝窝的几只老母鸡,把三孔青灰色的砖窑涂抹得蓝瓦瓦的,又不放心地溜进屋里,以满足其强烈的窥探欲。
春阳的亲吻并未使辛银旺有任何快慰。他倏然睁开眼,怵惕地环顾四周,将眼睛闭了闭又重新睁开。他的脸似乎因一夜恶梦不断在惊恐和痉挛之后又增长了不少。尖尖长长的下巴艰难地搁在雪白的被头上,眼睛里有种沉思和抑郁的光。他用手抹了抹胸口,似乎这样一摸就能使他怦怦狂跳的心安静下来。
今年以来他常常做恶梦,梦见一个他无法看清面目的人朝他大口大口地吐着绿水。那绿水似乎匿着无数钢针和二氧化硫,扎得他钻心,熏得他恶心。他常常在惶恐的梦魇中惊醒,以至使他整天都感到疲倦、郁闷。
天已近正午,但他仍没要起床的意思,只是慵懒地望着屋顶发呆。
砖窑的墙壁粉得雪白,窑底正中贴着毛主席像,两边是一副毛体诗联:
红雨随心翻作浪
青山着意化为桥
两边窑壁上贴着两张样板戏剧照:左边是《沙家浜》,右边是《红色娘子军》。
诺大的一盘炕上只孤零零地躺着他一人。前炕里有一条炕桌,窗台上摆着《毛泽东选集》四卷和《批林批孔文件汇编》等政治书籍。另有两本小说《沸腾的群山》和《激战无名川》。后窑底的三面墙上倚老卖老地斜靠着从二战中退下来的德造七九步枪,黑乌乌的象一根根用了很久的烧火棍。主席像下边的枪架上摆着仅有的两支半制动,擦得油光铮亮,显出一种后起之秀的傲态。灶火旯旮里放着两只装梨的筐子,里边装满了教练弹。灶台的壁橱里有一大一小两只木盒,里边装着七九子弹。灶台上没锅,两个灶洞上分别盖着两只用高梁杆做的箅子。
门后边挂着一个鸡毛掸子,那是主人怕梦魇压身而挂上的。据说鸡毛掸子相当于道士的拂尘,有镇鬼的作用。门后边的墙上赫然挂着一只带枪套的五四式手枪。
一切陈设都简扑而充满着火药味。
他环顾了一遍屋里的武器,懒散地将双臂搁在被子上。他真想永远这样躺下去。
由于他高明的“以夷制夷”法,使他不必为专业队的事操心,所以,他一般不吃早饭,一直要睡到半上午,才起来冲两颗鸡蛋,然后到工地转转。然而,这种平静很快由于杨刚的出现而被打破了。
杨如斋的儿子来了!
他终于找上门来了!
这一出现对他来说不蒂是个青天霹雳!
起初,他并没有认出是杨如斋的儿子,将近九年,他早已忘了那孩子的模样了。只是那些天不知是梦见还看见,只觉得有个什么人用一双呆滞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他,闪着两道阴森森的光,死死罩住他的眼睛,躲也躲不掉。有时,好象在梦中他拔出手枪朝那双眼睛开枪,非但打不灭,反而更亮了,两束光如两根直刺他的心窝,常常使他从梦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他不知一个人的眼睛为何竟能发出这样的光。他听说过激光,但不知那玩艺是什么,但他相信那就是激光。他相信那双眼睛属于跟他有重要关系的人。他把所有他认识的人都想了一遍,一个都不象。但他相信这眼睛就在近处,他能够找出来,于是,他将全体队员集中在伙房院里,挨个审视。
明亮的、黯淡的、直爽的、含蓄的,游移的,凝聚的……一个都不是他要寻找的那双眼睛。最后,他发现在最后一排末尾站着的一名队员低垂着头。这使他很生气,觉得 一个扛着枪的专业队员不应该有这种精神面貌,就严厉地命令他抬起头来。
对方似乎有些不情愿地缓缓将头抬起。
一双呆滞、失神的眼睛躲躲闪闪地看着前边队员的后脑勺。
“看着我!”他严厉地说。
对方的头往左右晃了晃,似乎在作着某种选择。蓦地,似乎是决然地瞠目而视。一双痴呆的眼睛忽然闪着咄咄逼人的凌凌光波,直与他的眼睛对撞而来,似乎迸出了令他心悸的火花,一下子照亮了对方的真面目:
杨如斋的儿子——杨刚!
他终于找上门来了,他长大了。
他打了一个寒噤,旋即又咬了咬牙。
我辛银旺绝不是吃素的的,你想报仇吗?
他坚信杨刚是那种阴险、冷癖、乖张而凶狠的报仇者。这种人是什么心狠手辣的事都能做出来的。尽管他表面上从来不动声色,有时甚至还以窝囊软弱著称。
于是,他指使大为投石问路地欺侮他,他要看看杨如斋的儿子到底有没有他老子那根骨头。
“问”的结果便很快分晓:稀松软蛋一个!
听着大为的汇报,他不易觉察地笑了:这个世上还没有他真正的对手呢!刚骨铮铮、解放军的大炮都没轰倒的杨如斋都在他的面前淹淹死去,何况这个怯懦自卑的毛头小子!
不过,他不是那种动辄抖威风、跟别人过不去的人——只要别人不损害他的利益,他倒是很乐意助人的。他不仅没让大为再去试探,反而嘱咐他多关心这个性情孤癖的人:“我们就是要让每个人都感受到我们这个大集体的温暖嘛。”
看得出大为对他的古怪指令莫名其妙。他告诉他,要管好人,就要了解人,发现他们的内心世界,而对那种难以了解的人,这样做是一种最简单、最行之有效的办法。这是为了便于他以后好好工作。不过,这事不可多做,而且,要加倍补偿,否则,就会弄巧成拙。
大为将信将疑,但对他很是感激地走了。
一个鲁莽的民兵连长怎能理解一个公社革委副主任典型的权力心态呢?
他是这个世界的强者,强就强在他最大度又最狭隘,最高尚又最卑鄙,最伟大又最渺小:凡是无损他个人利益和自我尊严的,他都表现得非常大度和宽容;凡是能损及他任何一点个人利益和尊严的,他又表现得极其狭隘和残忍。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当他以为杨刚可能对他构成威胁时,他可以指使大为肆无忌惮地欺侮他;当他以为这种威胁不复存在时,他又是那样大度和宽容,连那双阴冷的眼睛也发出慈祥的光了。
是的,这个世上没有我的对手!
他不无得意地想。
但是这分得意并没有排除他对自己过去行为的反思。正因为有了这种总结和反思,才使他有一个鲁莽灭裂的民兵连长成长为今天颇有手腕、城府很深的公社革委副主任。
他本来也是贫穷困苦的农家子弟,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的土地的子民,但他偏偏不爱这块苦得随时都可能埋葬人的土地,也看不起他的先人。他比常人有更多的支配欲,但这种一无所有的值得赞美的出身却使他难有出头之日,但他相信生活是由无数时机组成的,只不过轮到每个人头上的概率极少而已。重要的是要学会准备和等待。他终于等到了一个一无所有者向部分所有者和曾经所有者索取和践踏的机会。他选择了“曾经所有者”杨如斋。
他认为满足支配欲,亦即获得权力的实质就是踢开、践踏和铲除。用许多人失败的眼泪和痛苦的心垒成你上升的台阶,用别人凄哀的哭声为你的进步伴奏。
于是,他一把揪住早已被革命的铁拳砸死了的死狗杨如斋,将村人过去的私议作为实有,说他私藏枪支企图暴动。在公社造反团的支持下把他打得皮开肉绽,目的是逼他承认有这件事,然后他就可据此邀功,说他挖出了一个暗藏的阶级敌人。但那老东西死而不化,拒不承认,而且使他付出了灵魂和财产的代价——不知是谁放了一把火,把他的家产烧得净光,还差点把他也烧死。
他至今弄不清楚是谁放的火。有人说是杨如斋跑到山东的老婆,有的说是他随妻到了山东的女儿为父报仇。但他带人追查了一个月都毫无结果。这使他常常被报复者的心理威压所折磨,经常处于一种莫名的不安和恐惧之中。
他本不是个凶残的人,他并不打算打死他,只是做做样子,达到他能被那些一朝登天者的承认和扶持的目的就行了。可那老东西死硬顽固又不禁打,几天过来便一命呜呼了。
不过,他的目的也随即达到了,而且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
他很快便当上了半脱产干部,又组织人拔了几次社员自留地里的西瓜秧,游斗了几个坏分子,便堂而皇之地吃上了商品粮,一跃而成为革委副主任。但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那里淳朴的民风,富有正义感的乡亲绝不会叫他安宁。于是,他托关系调到这个远离家乡数百里的紫川县,继任城关公社革委副主任。因缺武装部长,他又当过兵,就由他来兼任。
这是个比他的家乡更大的县城,在这里他看到了权力的形形色色,五花八门。
由此他鄙夷自己的过去:单凭一时之勇是干不成大事的。那是莽夫,是匹夫之勇。勇猛无比的张飞不是死在两个小裁缝手中么?弓硬了弦迸了,就是这个理。一个真正在权力宝座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人,在学会制造矛盾、利用矛盾,牺牲他人的同时,还必须学会装扮自己和隐慝自己。明火执仗永远不是一个攫取权力者应有的风度。倒是古之儒将“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更值得效法。
他在这城市的一隅反思着,演习着,期待着新的机会。因为,有时机会是自己创造的——把一个一盘散沙的专业队收拾得令上司刮目,不就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么?不过,罪过感又常常困扰着他,使他的灵魂倍受煎熬。他是农家子弟,对因果报应深信不疑。他认为将他发配来领导一群敢把天捅个窟窿的专业队员本身就是一种报应。只不过,凭他的机敏和果断才扭转了局面,否则,自己恐怕比王大力和吴军亮之流还要惨。
唉,幼稚呀,幼稚!
他望着门后边那把探头探脑的鸡毛掸子,发出一声低微的叹息。
他迷茫的目光移到对面墙上挂着的手枪,他的眼睛突地一亮。那鲜红的枪缨象一团燃烧的火,烧沸了他全身的血液。打击者的快乐,征服者的自豪,昔日叱咤风云的威武又涌上心头:它是权力、威力和征服的象征。我有五四手枪,有一百多荷枪实弹的忠于我的战士,怕什么?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试看天下谁能敌!
他猛地坐起身,边穿衣服边冲屋外喊:
“明成!”
“在,辛部长。”
罗明成在屋外应道。声音有种很难言喻的嗲味。他手里捧着一沓写好的材料,早已恭候多进:走开吧,怕部长唤时他不在而生气,敲门吧又不敢,因为部长吩咐过,他休息时不许任何人来打搅。他只好象个忠实的仆人似地在门口恭候。
辛部长穿好衣服,叠好被褥,正要开门,但门壁上挂的镜子里看见风纪扣没扣好,忙扣紧,又照了照,这才开了门。
罗明成弓着水蛇腰进来,将材料递给他,顺手端起地上的痰盂往外走。
辛部长看着材料对他说:“放着吧,我一会儿倒。”但没有任何准备动手的意思。
罗明成心里骂道:真他妈象口懒猪!一睡睡到上午,还得我给倒痰盂。有点部长的样子么?知道你是想把我当奴仆使,但他嘴里却说:“这点小事还敢劳驾您?”
本来俞青的才能完全在明成之上,但辛部长对他不放心——他太傲,太直,很难使他按照自己的意图去写。因此,只让他写一些通讯报道和宣传鼓动的材料,向上级的汇报材料,他一般都是让明成写的。罗明成尽管文才不及俞青,但他完全能按自己的意图去写,甚至能揣摩出他的意图来,这比才能重要得多。
他见题目是《西凤山上飘红旗 专业队员鏖战急》,“鏖”字他不认得,但他自有办法。他对罗明成说:“这个字笔画太多,太不大众化了。大干快上么,就要讲究个速度问题。咱们向上级汇报的材料,更应该讲究效率。这个问题以后要引起注意。还有,这‘飘红旗也是个重要问题,人常说红旗飘,怎能说飘红旗呢?红旗可是个重要问题,是个政治问题,这个问题的发现很重要、很及时,不然就要出现更大的政治问题。多亏这问题是我发现的问题,否则,就可能有人怀疑到你本人的问题,明白这个问题么?”
他用食指敲打着那个“鏖”字,似乎每一画都隐慝着无数重大的问题,他用眼睛斜睨着罗明成,似乎罗本人也成了个问题。
这是没文化的权力对付有文化的下属的一个极能使他们敛声屏气的有效办法。这方法足以使那些自傲的家伙们赧然自汗,诚惶诚恐,夹起尾巴做人!
他认为,一个领导者不怕你无知,就怕你无胆无智,尤其对待下属,智勇的实质就是要善于、巧于发现和挑出他们身上的问题,甚至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这样,就可先发制人,既显示了自己的权威,又掩饰了自己的无知,可谓一石双鸟。这一“杀手锏”久而久之便成了他的口头禅。
自然,并非所有的人都吃这一套,比如俞青,所以,他的妙笔就只有去对石头去表达了,而罗明成的可爱恰恰就在这里:他毕恭毕敬地站着洗耳恭听,脸上没有丝毫的恼怒和怨嗟:良好的适应性修养使他能在任何场面下都不形于色而从容不迫。
“您说得很对。”罗明成顺口说,“对于这几个问题我一定当作一个重要问题来考虑,并坚决改正,请您看看下边的问题吧。”
这老东西真他妈够邪的,食指一敲,嘴巴一歪,无知便成了有知,真理便成了廖误,真是伴君如伴虎,伺候君王不到头!
罗明成冲他的长脸斜了一眼,心里骂道。
辛部长见他很乖,就又竭力赞美他文笔老练,才思敏捷,很象回事儿。罗明成则非常及时地笑笑,以示感激。
“不过,”他指了指最后一页说,“这结尾还有点问题。只讲了咱们怎么干的问题,怎么行呢?结尾要大大表表决心才对。一定要用上‘一定’,‘必须’‘坚决’‘保证’等类字眼,不然,就会怀疑咱们对革命半途而废。这可是个对革命事业的态度问题、感情问题。”
他混迹官场不长,但深谙为政之艺术:恩威并用,软硬兼施是对下施政之核心。只知宽容安抚,一味放纵是庸人、废物;刻薄寡恩、睚眦必报的是蠢才、莽匹。
他没费吹灰之力就将一塌糊涂的专业队弄得井井有条,就可见他手段之高强。
他见罗明成弓着臣服的背往外走,忽然叫住他,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说:“那两人这些天表现怎样?”
他指的是刁克和时二狗。他虽然权力下放,让专业队员自己管理自己,但并不意味着说放弃了管理,这就必须有一个替他传达信息的人,有一个眼线。
罗明成自然当之无愧了。
罗明成不易觉察地笑了笑。他有双洞察力极强的眼睛,非常了解部长的个性,对一惯与他消极对抗的刁克和常常怪话连篇、对他夹枪带棒的时二狗非常愤怒,他想整整这两个胆敢冒犯他的小子,但又由于他们圆滑老练,使他难以抓住他们的把柄而无计可施。这自然得靠罗明成了——也当然是他所求之不得的。
“那两人嘛,”明成顿顿,字斟句酌地说,“我当天就把时二狗狠狠训了一顿,向他指出问题的严重性、危害性和危险性。我反复对他讲,辛部长是咱们德高望重的上级,没有他,咱们专业队还不是无头的苍蝇?这样的好领导你不尊重他还尊重谁?哪能象对待王大力那样?他很害怕,诚恳地承认了错误,我的排里出现了这样的事情,我是有责任的,我也绝不会宽恕他。以后,还要让他作出深刻的检查来。至于刁克么,人家在别的排里,我可就鞭长莫及了。”
他趁机搡了俞青一把——刁克在俞青排里。
这火自然点的很及时,辛部长脸一拉,悻悻地说;“这个俞青也太不象话了,对什么事情都不闻不问,目中无人。”
他对刁克都无可奈何,俞青一介书生又能怎样呢?这点,他其实更清楚,他真正要指责他的倒是后者-管不了你为什么不经常向我汇报?跟我商量商量。
他看看罗明成说:“虽说这样,我也得让他们知道我不是只会尿清的。这不是个小问题。如果不给他们点青果子吃,以后还不屙在头上着尿涮?”
他的胸脯起伏了一下,吐了一口浊气。他对这两小子耿耿于怀,倒不是仅仅因为他的尊严,重要的是有一必有二,开了这个头,以后就难以控制了。让大为去对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大为与刁克是哥们,时二狗又有侯毛旦撑腰。而让他们作一份检查,批评一通,在专业队毫无用处,根本起不到对全体队员的警戒和震慑作用。
这伙愣头青们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要整就要把他们整蔫,绝不能心慈手软。要让他们见你就象老鼠见了猫,非把他们的花岗岩脑袋变成面屎脑不可。
他倒剪双臂,在砖墁地上急急地踱来踱去,不时瞟一眼冷静地注视着他的罗明成,仿佛罗明成就是时二狗和刁克。
他很欣赏罗明成的精明和智慧,常让他给自己出主意,但他从不开口向他讨教,而是让他意会,讨好他,主动向他献计献策。
罗明成嘴线很长的嘴角微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他知道自己在部长心中的位置,但绝不惹他生气,只是想熬煎他一下,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和分量。他看看部长那似乎仍在增长的脸,知道再不争取主动就会自引其咎了,他便故作诡秘地掉头看看窗外,在辛部长踱到他跟前又准备返回去的时候,忙凑到他跟前附耳低语起来……
部长把一只大号耳朵对着罗明成的嘴巴,随着他的轻风软语,颀长的脸绽成了一朵黑牡丹,一张阔嘴情不自禁地嘻开来,莫测高深的眼睛也成了两道缝儿。
罗明成偷觑着部长生动的表情是多么得意啊:在当权者的心里台阶上,他又一次迅速上了几级。
这是他的思想能量,也是他的品格。
他信奉的是如何通过技巧和手段去获取别人所难以获得的东西。他象一只能忍能让,能伸能屈的红色里带:吃小亏占大便宜是他的人生信条;小不忍则乱大谋是他的行为规范。他从来鄙视游大为那样的人。他以为拳头只属于匹夫,是最没有力量的,那是弱者穷途末路时的极端表现!真的强者都是动用心计的。制造矛盾、利用矛盾,在矛盾的漩窝中周旋,让别人在矛盾中互相碰撞,相互抵消,自己即可坐收渔人之利。尤其要善于牺牲无辜,让那些本来是你对手的朋友,通过你隐藏的活动而使之成为对手的敌人,对你却感恩戴德,因为你为之解决了一个并不存在的问题。在这点上,他认为草鸡比公鸡更聪明:草鸡对自家的公鸡不满意时,就会将别的公鸡勾引过来,挑唆它们互相格斗,自己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拍翅膀喝彩。他小时候就常常玩公鸡打架的游戏:将两只势均力敌的公鸡用玉米粒儿引逗到一块儿,嘴里喊着:“草鸡草鸡嗾——嗾,公鸡公鸡斗——斗!”周围的草鸡“呱呱呱”一叫,两只公鸡便拚命打斗起来。
这种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极为成熟世故的心态,完全得益于他那当大队会计的父亲。
父亲有着农村知识分子的精明和强干,他算计着钱物的同时也算计着人生。这从大队干部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他都能雄踞财神高位而可见一斑。
他将这种巧于算计、工于机变的人生算术,在儿子刚懂事就一条条、一件件地教给他。他从来瞧不起别的家长:他们只要求孩子不学坏而学“好”就行,却不懂得如何教孩子学精,学巧。而他则能更多地教儿子学精学巧。他教儿子如何在老师进教室的时候擦本不该自己擦的黑板;在老师倒垃圾的时候,怎样接过他(她)手中的铁簸箕……而平时在同学当中又教他如何哄弄得那些笨蛋和蠢货们多干,自己则尽可能多休息一会儿……
父亲的淳淳教诲加上他颇高的智力商数,罗明成在由困惑到战战兢兢的实践中,终于轻而易举地在各种环境下都能游刃有余,收到别人花几十倍的代价都得不到的效果。
如果仅仅如此,充其量只能算耍了点小聪明,但他的老子更高人一筹的是及早树立他的成人意识,使他的思想提前脱离幼稚的窠臼而超前进入社会。
父亲不只一次地给他讲“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因果关系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朴素的辨证法——当人在罹难中万不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因为此一时,彼一时,那些受难者一旦难刑已过,就可能否极泰来而飞黄腾达,那时候,他们就会报答或报复,你愿意接受报答呢,还是愿意接受报复?
父亲在循循善诱的教诲中,不只一次地给他讲杀人沟叫化子的故事——一个叫化子生了病,要饭来到一个村里,挨门向人央求给他点拌汤。人们怕他死在自己家门口,一律不给。只有一个很善良的张姓老头看他可怜,不但给他做得吃了可口的饭,还给他拔罐子、放血、送鬼,救了他的命。叫化子临走,把他全家的人每人盯住看了五分钟,磕了三个响头走了。
三年后,张家父子跟村里人到吉州贩枣,走到杀人沟,被一伙土匪掳上山,其他人的钱都被抢走,人被杀死,只他父子平安归家还得了十根金条。
原来,那叫化子当了土匪头子。
父亲说,这个道理书上叫“同情效应”:人遭了难,你帮了他,自己并没受多少损失,对他却是恩重如山,他一旦得势,报答你的将是你当初给他的千倍万倍。父亲极瞧不起一般的人,父亲说书上把这些人叫做“群氓”。因为他目光如豆,都信奉“就树斫疙节”,“墙倒众人推”的庸人小人哲学。
这些丝丝缕缕、点点滴滴的耳濡目染,使小明成成熟得很早,象个小大人。很有见地,很会做事,他能轻而易举地使强者喜欢他,弱者钦佩他,交口称誉,八面玲珑。绝不象别的孩子要么胆小怯懦,可怜兮兮;要么蛮横无理,横行霸道。
古之成大器者,多为少年老成之人!
当他读了“韩信与漂母”的故事后,愈发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
此种从小就养成的良好素质使他对待生活常常是得心应手,游忍有余。
来到专业队后,他轻而易举地当上了排长。不过,人不得全,车不得圆。一个最最善于保护自己的人是缺少魅力的——他还是没能当上第一把手。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是他的败绩,恰恰相反,他并不愿意当那个出头的椽子,而甘愿当一个中上游的角色,这样更有利于周旋,平衡各种人际关系。
辛部长听着他的绵囊妙计,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想从他脸上发现一点诡谲的诓诈来,但他失望了:罗明成瘦长的脸因为虔诚和坦然而几乎可与自己的脸相媲美了。
他并非没有考虑过用政治这个魔术师去征服或去威吓人。他本人即是政治恫吓的产物。但这伙小青年,别看他们马马虎虎,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一副天塌下来都毫不在乎的模样,可他们有文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不敢与敏感的政治背道而驰,你很难抓住他们的什么把柄。尤其他们根红苗正,“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后代,在他们面前,政治不是手中的面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放心吧,辛部长。”罗明成看出了他的疑窦,将他看完的材料卷起来塞进口袋里说,“没有不鸣叫的蝉。只不过他们在您面前不得不装正经罢了。在您背后,在他们那个小世界里,就是个真正的自由世界了,哪能都那么规矩。重要的是如何去发现您说是吧?”
辛部长对他信任地点了点头,他觉得罗明成就象他脑子里一根很敏感的神经:他还没有想的,明成已替他想到了;他还没说的,明成已替他说出来了。
罗明成是值得信任的队员。
辛部长就让他在自己屋里修改材料,罗明成也乐得这样做,因为在部长的不断售意下修改,可以减少麻烦,不至于问题四伏,令他难以招架。
修改完又誊抄了一遍,部长让他送到公社去,半路上他碰见田栋和侯毛旦。他问他们进城干什么,田栋说是押送小偷,并把经过给他说了一遍,还说要向部长汇报。
“汇报?”他撇撇嘴说,“这点事还用汇报么?”
田栋一怔,认真地说:“事先没有请示,事后也不汇报会恐怕不妥吧?何况这事也不能算小事。”
罗明成明智地笑了笑说;“当然,下级服从上级么。部长正好在,你去吧。”
侯毛旦回工地去,田栋径直走到叶家庄。来到门口,他忽然想起连队工作总结还没给部长交,就踅到叶家院的宿舍。刚走到门口,他就惊讶地站住了:那是一幅他从未见过的在他看来最生动、最美丽最叫人没齿难忘的图画——
一个姑娘坐在院子中间的一只小杌子上,左手托腮,微仰着头望着天空。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黑油油的,闪着亮亮的光泽。白皙的手指间隙微露着红润的脸颊,一只白净的耳廓在黑发中欲露微露,柔轫光洁的下巴在手掌下翘翘伸托,细长的眉梢,亮亮的眸子奕奕闪亮……黑发、红衣、蓝裤,三色对比鲜明,浓艳艳的阳光在她周身上下跃抚着,增加着强烈的对比度……
她是叶沛佳。
田栋不觉看呆了。一向持重沉郁的性情里忽然象被注入了一团火,一泓碧水。长这么大还没有哪个姑娘构成的图画能使他如此惊讶过。
一幅美妙绝伦的静态淑女图。
一座静静的春阳遍洒的农家小院里,一个静静的姑娘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想着心事……任何一点粗鄙的行为、龌龊的灵魂都会被这纯净的画图之水洗涤得干干净净。
对真正的美,你只能崇敬和欣赏,绝不能有任何非分的企觊和妄想。
田栋实在不想破坏这美妙的氛围,但他又不能不回去,何况这种美如果没人知道,也是莫大的悲哀。他想让她知道他发现了并且很欣赏这幅由她为主体构成的图画。
于是,他轻轻咳了一声,她转过头见是他,莫名其妙地红了脸,嘴巴动了动,但没发出声来——她仍沉浸在她美妙的遐想之中,以至还不能迅速反应过来。
他听说过少女怀春的事,但他从来没见过。沛佳这个样子是不是就是“怀春”呢?
他一时也不知该跟她说什么。跟她开个小小玩笑么?当然。幽默和玩笑是人生的润滑剂,它能打破隔膜,达到沟通和默契。何况自己本为倜傥俊才,何必要装出个腐儒酸态呢?
“少年心事如浮云。”他走近她微笑着问,“想什么呢?”
她的脸红了,却灵机一动,眨巴着眼反问道:“你说呢?”
“看见什么自然就会想什么,”他居心叵测地说,“想天上的白云吧?”
她紧张地一怔,随即笑了:“当然,不然望着天干什么。”
“不过,”他看着她诡秘地说,“望白云是手段,不是目的。”
“目的是什么?”
“白云里站着位白马王子!”
他说着差点笑出声来。
“哟,你真坏!真坏!”她一下醒悟过来,笑骂他,“你胡说,胡说。”
“好好,我胡说,我就是胡说。”田栋连连拱手,“小厮在此陪礼了,小女房东。”
“谁是女房东啊。”她不满地说。
“你使我想起一支歌。”
“什么歌?”她疑惑地问。
“女房东查铺。”
“尽瞎诌!那叫《老房东查铺》。”
“瞧我这记性,瞧我这记性。”田栋佯装恍然大悟地说,“这脑袋瓜是不好使了。”
他有急事,也不敢再和她“幽”下去了,连忙象个道士一样将手向鼻子前边一举,回屋拿起材料向部长汇报去了。
叶沛佳象被施了定身法似地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她费解地思忖着刚才田栋说的话,忽然自顾自的笑了:这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人居然如此幽默,而且,他竟然能看出一个人内心世界,揣摩到别人的灵魂深处去,善解人意又能愉情于人,这需要有多大的聪明睿智和洞察力呀……
啊,该死!他怎么能……
她为他窥见了自己心底的秘密而“咒”他,可她内心又是多么盼望这种窥探呀。因为他窥探给她带来了愉快和欢乐,尽管她为他设置的两个安全而舒服的圈套而使她有某种败北的怨嗟。
封闭是为了防犯,如果对方心地善良,善解人意,你从那里得到的只是理解、慰藉和保护,你是非常乐意让其窥探,甚至于完全敞开把自己亮出来的。因为,我们封闭的恰恰是痛苦和不幸,是可能给自己带来灾难和非议而产生的恐惧。否则,你是非常乐意将自己的一切非分的欲望和企图、乃至罪恶都愿意赤裸裸的亮出来的。
这还真让这家伙说对了。瞧他能的!
沛佳双手托腮继续凝眸远望着湛蓝的天空和一朵朵悠悠飘过的白云,想着田栋鬼头鬼脑的话,又兀自笑了。
可是,哪能光想什么白马王子呢?男人们最坏,本来是他们想女的,还愣说是人家女的想他们!美的你们。让鬼想你们去吧!
不知从哪天起,她非常喜欢一个人这样静静地坐着,似乎在想着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想;心里似乎很惬意、怡洽,却又似乎惘然若失,好象是喜不自胜,旋即又又嗒然沮懊……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了。
她是太平静了,也太寂寞了。平静容易使人孤独,而寂寞又容易使人幻想。
父亲扛着犁、吆着牛耕地去了,母亲给坐月子的姐姐熬米汤去了。两个哥哥又不在家。她是家里的小幺妹,生活过得平静而寂寞,幸福而孤独。她的全部工作就是喂十几只鸡和猪圈里那口哼哼唧唧的大黑猪,顺便帮母亲做做饭,洗洗衣服。
这样单调乏味的生活对一个有着一颗不安分之心的高中生来说,是不能容忍的。但溺爱的父母不让她下田去:怕把她累坏,更怕她和野小子野姑娘混在一起而放野。任性的她难耐寂寞,拗着性子干了几天农活,但腰酸腿痛脖子歪,她看着镜子里罩上一层黑皮的面颊,手上带血的水泡,终于败下阵来,重新回到安静的小院里过平静而孤独的生活。
这并不意味着生产队就轻易会放弃对一个社员的领导权,而是由于这里地处城郊,人多地少,没副业,地又不够种,以致有时社员们闹着向队长要活干。这样,队长就默认非全劳力不上工,为他不落实男女同工同酬政策找到一条借口,在僧多粥少的集体,不干活,也算是对社会主义的某种热爱了。
叶沛佳无疑是最热爱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一位。她就象一朵开在温室里的一朵鲜花一样,在贫瘠而温暖的土地上寂寞地开放着。但她无时无刻不在渴望被人认识,被人发现,被人培植和欣赏。学校生活所给予她的理想、追求和对美好未来的展示,常常象飞蝶般地翩翩飞入她渴望升腾的脑海里。然而,这些都是抽象的、朦胧的,不确定和虚无飘渺的。当这些腾腾欲飞的东西附着在现实这块贫瘠、困顿、灾难频仍的土地上时,便荡然无存了,留给她的只有沮丧和难言的悲哀。而这时,又常常有另一种美好的情愫来代替它,这就是为她所拥有却尚未获得的爱。
这爱常常附着在她家院墙上方的天空中时而飘过来的白云里。
那一朵朵白云经常载着一个令她心驰神往的白马王子。他有着高尚的人格,英俊的容貌,明亮的眼睛,潇洒的风度和超人的才华。他善良而多情,诚实而勇敢,既豪迈大度又心细如发。他从云中飘下来,俯下身,捧起她的一只手吻一吻,柔声说,沛佳,我爱你。然后,挥手招来一片白云,载着她和他,飞呀,飞呀,一直飞到那遥远的地方。那里有翠绿的山,碧绿的水,嫩绿的草地,葱绿的树和雪白的羊群……
她常常被自己美丽的想象而臊得脸红,又独自发出幸福的微笑。
这美好的想象多了,就使她对现实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排斥心里。她觉得自己生活周围的小伙子一个个都是那么粗鲁、愚蠢、丑陋和冷漠。她从没将自己缠绵绯恻的爱附着在她所能看见的任何一个活人身上。而她对爱又是那么强烈,这当然是极痛苦的,当这种痛苦又难以言喻的时候,就会愈加痛苦。
专业队员的到来打破了这座小院惯常的宁静,也打乱了她正常而平静的生活。
她没有忘记她在工地上所受到的捉弄,她以冷漠和憎恶的态度对待这伙痞虫。但她渐渐发现,他们并非象人们想象和传说的那么坏。他们粗犷而善良,顽劣而正直,磊落豪爽,刚正不阿;既玩世不恭又愤世嫉俗。消沉时万炮轰不动,奋起时烈焰冲天烧……他们是些非常非常复杂的人。
尤其是田栋,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在她飘忽不定的心灵一隅渐渐凸显出来,使她莫名惊诧地认为那朵白云就要飘下来了。但理智告诉她:她只觉得他是一个好人,一个还算优秀的男青年。她和他仅仅是由于几件非办不可的事联系起来的,这是一种表层的、没有任何内在力量的联系,绝非是爱情。然而——
他真好!
这三个由衷地赞美他的字,她不知从心里说过多少遍:在他制止住刁克的胡闹给她赔了镜子的时候,她“说”过;在他挑着一担水给她家倒进缸里的时候 ,她“说”过;在他为两个谁都瞧不起、谁都想侮辱的队员找住处时,她“说”过;在他半夜里不让队员们高声乱叫影响她家人休息的时候,她“说”过;在他夜里阻止时二狗和刁克等人随地小便时,她“说”过;在他为病中的杨刚打饭、煎药时,她也“说”过……
他是以高尚的品格占据她心灵一隅的。
她也是高尚的,因而,她更崇尚高尚。自然,她的审美尺度也是以高尚为美的。
田栋无疑是高尚的,她从心底里尊敬他、钦佩他,但他的脸远不如“他”的白净;他的眼睛远不如“他”的明亮;他的知识远如“他”的渊博;他的感情远不如“他”的热烈、细腻……
总之,他绝不是白云中的那个“他”!
然而,也许是太孤单、太寂寞了,也许是现实使她无法作出更多的选择,她莫名其妙地想和他多说上几句话,看到他的形象,听到他的声音,一天没见到他,总好象缺少点什么似的。见到别的队员而见不到他,就莫名地想到他怕是出了什么意外。
有一次,田栋去参加一个会议,连续三天不在,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惶恐,竟拐弯抹角地去问游大为。大为说了田栋的去向后说:“没事儿,大老爷儿们一个,丢不了,跑不了,也没人抢,割碎了零卖也不值三块钱。”
几句话窘得她红了脸,虽然没心没肺的游大为没有发现这问话后边潜藏着的东西,她却发现了自己行动中的非理智性。可她又无法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找到借口,只是一千遍地问着自己: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她无法否认这是对他的好感,而好感是爱之基础。但她尚无法断定这是否就是爱。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讨厌平庸,渴望超尘拔俗、与众不同。她非常明白,她之所以鄙夷周围的异性,并非他们都不好,而是他们一个个都那么平庸,他们身上的一切都不会使她留下多少印象。她渴望她所爱的人能使她永远记住点什么。他们中有不少人可以说什么都差不多,优点还都不少,而平庸的真正内涵就是什么都差不多,但什么也都不怎么样,没有那点是特异的,超常的。只要在某一点上特别突出,即使在其他方面一无是处也值得去爱,值得去为之牺牲。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完整即是平庸!
她渴望奇迹出现,有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站在她面前。
田栋出现了。她觉得他有点与众不同,尽管不太明显,但她还是感觉他与别的队员不一样。他是一个好人,但并不是所有的好都值得去爱。他与众不同,但到底哪点不同,她又说不大清楚。总之,她非常想看到他,接近他。
然而,一见到他,她又表现出异常的冷漠和隔膜,那分关切和祈盼早跑到爪哇国去了。不知是自尊心敏感的自卫,还是以冷饰热,用相反的一极去表现另一极?
她看见他,心里说,他一定会跟我打招呼的,说不定还会叫住她,跟她说会儿话,开个她很愿意接受的玩笑。可他常常一本正经、旁若无人地从她侧面走过,正眼都不瞅她一眼,使她溜到嘴边的话都不得不硬硬地咽下去,心里骂道:冷血动物,但愿你晚上做个恶梦。
尽管她知道这不是他的过错,但她又对他莫名地产生一种憎恨的心理。
爱又常常伴随着恨——当真诚的爱无法表达,或表达了而未被对方接受之时,就可能转化为恨。这往往是最炽烈之爱的反面表示。尤其是前者,一点暗示,某种启迪,而粗心的男子汉常因未曾察觉而使幸福的爱情失之交臂。
姑娘的爱是炽热的,然而又是含蓄隐蔽和敏感的。她们很少有人愿意把自己的爱大大方方地亮给对方,而要求对方首先示爱,然后,自己再以加倍的爱去回报。把拥有众多的追求者作为自豪的资本,而成为一生最幸福的回忆——深沉的永远记在心里;浅薄的永远挂在嘴上。
叶沛佳就象高悬在树梢上的一颗熟透了红苹果,上面盖着几片浓郁叶子,只有当轻风拂来,才偶尔微露一下她鲜红的颜色。她渴望被人认识,被人欣赏,因而,她有时也想竭力推开树叶,亮出她固有的色彩。当然,她并不想随便亮给什么人,她是高尚的,善良而美丽的,自然也是珍贵的。
瞧这家伙多坏,他竟然敢把你的心掏出来亮晒到太阳底下。
她站在大门口,一个人想着直想笑。
想白马王子,想了又怎样?你还想窈窕淑女呢!瞧你那样,土里八几的,还配什么白马王子。你要自认为是白马王子,你就来吧。主动点儿,热情点儿,大方点儿,文明点儿,温柔点儿——五个一点懂不懂?当然,这是通用的,作为一个优秀的男子汉还应该再多一点儿:幽默一点儿。六个一点儿,明白么?你这傻瓜!
她好象从心里昭示他,看他有没有当白马王子的勇气。
瞧他做了多少事呀,这难道都是该他做的么?
她看看院墙边码得整整齐齐的玉米秸,拍的笔挺的菜地畦,垛得方方正正的玉米芯,忽然觉得自己也该给他做点什么才好,不然岂不太不近人情了么?礼尚往来,常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她这样对自己解释,这解释显然是天衣无缝的。
做什么呢?她想了想,出门做工的,无家无舍,实在没什么可做的,不过,洗衣服可是他们最头痛的事儿。
对,那就洗衣服吧。反正水不用自个挑。
主意打定她跑到东屋,在他单薄的褥子底下翻了翻,见一条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裤展展地压在褥子底下。只有一件半新旧衬衫和一双尼仑袜子还脏一些。她把袜子照旧压好,只拿出来衬衫。
美得你!臭袜子还想让我洗?没门!
她心里嘀咕着,好象田栋就在她面前站着似的。
她到屋里舀了一盆温水,坐在当院细心地洗了起来。温吞的水轻抚着她白皙的双手。她轻轻地搓洗着那件并不十分脏的衬衫,心里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他看见他干净的衬衫会怎么说呢?他保准会惊讶地说,莫非是嫦娥下凡,西施转生?他当然知道这是她干的。他会惊喜地看着她,柔柔地说一声,你真好!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是你干的?还要让他说声好?他会想些什么呢?会不会想到是爱上他了呢?还有别的队员,他们,他们的眼睛,嘴巴,嘴巴,眼睛……
天呐,我这是在干什么!
她神经质地跳起来,跑到队员屋里一阵乱翻,将他们所有的衣服都翻出来。不管是什么:上衣、裤子、袜子、帽子;也不管是谁的,包括她最讨厌的刁克的和最脏的二河河的。她泡了满满一大盆,提了一桶水,发癫般地洗了起来……
等田栋从辛部长办公室返回来的时候,铁丝上已挂满了黄白蓝三色衣物,淋淋漓漓地滴着水,象进了估衣店。
向辛部长汇报后,部长让他写成书面材料。他本来是可以在辛部长办公室写的,但他竟神使鬼差地说要到宿舍去写,仿佛还没有闻够那臭袜子烂鞋气似的。
其实,他心里非常明白,那里有个美丽、聪明、善良的姑娘,这就够了,难道还需要有什么样别的理由么?还要为自己找一条什么别的理由么?当然 ,“借口”还是要找的——实际情况汇报材料,但那只是说给别人的。
跟她说些什么呢?总不能一见面就说你愿意嫁给我、给我当老婆么?你愿意跟我生孩子么?
那该有多俗气,多粗鄙!那样的爱,怕一万个就会有一万个失败的。
爱,更应该讲究艺术。
当然,现在还是别那么想入非非,因为,真正的爱是心与心的沟通和碰撞,剃头挑子一头热是毫无意义的。但她给他的印象是那么深——不仅因为她文静的沉思:沉思是因为娴熟而有思想,更因为她的眼泪和她对刁克这类顽主的宽容:宽容是因为她的善良和大度。而眼泪则代表温柔。
他惊讶地望着这一切,陡然产生了一种渴望对她奉献点什么的感觉,因为她在为他和他的队员们做着永远会被男子汉们记住的事情。对他,他倒一点都不惊讶,因为,他已为她家做了不少感情投入,而投入就要产出,这一点他完全自信。但为这伙胡说八道、随地小便、唱下流歌的主儿们如此卖力就不能不叫人感动了。可自以为能洞察秋毫的田栋哪里明白一个姑娘微妙的内心世界呢?
叶沛佳早就知道他鬼头鬼脑地进来了,但她佯装没看见他,继续一晃晃地搓洗着最后一件衣服,长长的黑发一飘一飘地不时遮挡着她的脸颊。
田栋走近她,将手里的稿纸拍了拍说;“我原来一直以为雷锋是男的,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是女的。”
“雷锋?我可没那么高尚。”她抬起湿漉漉的手撩了撩额前的头发说,“我是怕你们的衣服脏了我家的屋子。”
好厉害。原来她并不只会微笑和啜泣,不过,他非常清楚她是在“报复”,报复他刚才对她的“胡说”。
论斗嘴你可斗不过我。他想。他笑笑说:“我们一定会满足你爱干净的好品格的。”
她把衣服拧干,朝铝盆呶呶嘴,他忙把稿纸装进口袋里,将盆子端起倒进街门外边的排水沟里,回来将盆搁在放水桶的石板上,看着往铁丝上晾衣服的沛佳说:“你可小心小偷来把我们队员的宝贝都偷走。”
“宝贝?”她惊讶地笑了,“就这些?破衣烂衫?别逗了,哪个傻瓜会要这些东西!”
“真的会有人偷的。”他严肃地说,“我刚才就是去送小偷的。他偷的东西比这些宝贝还破还烂。“
“真的?”她有些惊讶,“头前工地上吵得沸反盈天,原来就是抓小偷呀?”
“对,抓住一个偷东西的小偷。”
“嗬,真好玩。”她觉得那真是件有趣的事。
“是的,好玩。”田栋嘘了一口气沉思般地说,“这对我们来说的确很好玩。有种践踏同类的快感,可对他呢?逃跑装死乞求都无用,等待他的将是一种可怕的惩罚。”
她惊讶地望着他疑惑地问:“你同情他?”
“可以怎么说。”田栋郁郁地说,“他是为病危的父亲偷寿衣的。他穷得没钱置办寿衣。可他偷来的只是几件破衣服——这个世上能有几件好衣服呢?而且,他还有一个未婚妻,这下全完了。”
她惊讶地微张着嘴,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同时也看见了他的善良和正直。因为,衡量一个人是否高尚,完全可以从对弱者和不幸者的态度上看出来。
“那你干嘛还要送他?放走不就得了?”她有几他天真地说。
“放走?好我的小姐。”他为她的纯真而感到好笑,“无论怎么样,他都犯了法,法律是无情的。我把他送去向所长求情:罚他做工、劳改,哪怕多关上几天,千万别让游街。所长将我好一顿斥,说我丧失了阶级立场,对阶级敌人心慈手软,不配当机干民兵,还扬言要向公社通报,唉,真没办法。”
沛佳听他说“好我的小姐时”脸色变得绯红。心里说,谁是你的小姐呀。美的你!你咋不说,好我的娘子呐?贼胆包天!也不看人家乐意不乐意呢。尽管她怨嗟满腹,但非常希望他这样说,她不知这是为什么。后边的话她压根就没听进去,只想着这句话,并不断骂他贼胆包天,想着她这样骂他的时候他的狼狈相,不禁格格笑了起来。
“笑什么?”田栋以为她不相信,指天划地地说,“这都是真的,我一点也不骗你,绝不是编故事。”
他不敢和她再说笑下去了,赶紧回屋去写他的汇报材料去了。
沛佳把目光投在搭衣服的铁丝上,她忽然觉得有件衬衫还没涮净,就取下来搁在盆里,将桶里剩下的水倒进去,轻轻涮洗着。
洗了半天,盆里的水都没什么变化,当她确信完全干净后,才又展展地搭在铁丝上。她又看着旁边的另一种白衬衫,觉得很是碍眼。忽然,她神经质地用手指在地上沾了点尘土抹在那件衬衫的下摆上……
七
袅袅的蓝烟在紫川河对岸的一个小山凹里飘悠悠地浮向空中,一根手指粗细的小木棍上缠绕着一节细蛇般的艾腰插在一个隆起的小土堆上。土堆旁直挺挺地跪着三个人:古三孩、时二狗、侯毛旦。
时二狗不时瞄一眼俨然肃态的侯毛旦,满是稚气的脸上显出一点老练模样儿,仿佛一天长大了十来岁。古三孩直愣愣地盯着艾腰,似乎那里住着一位不确定的神灵。侯毛旦则起身拿了一只上面印有“为人民服务”的喝水缸子,到河里舀了半缸子水,端到小土堆跟前,看看自己的右手中指犹豫了一下,使劲一咬,一股血冒出来,一滴滴滴进缸子里。古三孩惊讶地看着他也照样咬破手指,将血滴入缸子里。时二狗看着吓得吐了吐舌头。他见三孩和毛旦盯着他,下意识地舔了舔手指,讪讪地说:“我、我看有两个人的也就够了,我一定……”
侯毛旦盯了他一眼,吓得他缩了缩脖子,不敢往下说了,古三孩看看侯毛旦举起自己的手指自豪地诘道:“你还算个男子汉么?看咱大哥,看你!快点吧。你要是不干,咱就散伙,再叫大为把你揍得稀烂。”
时二狗一听,吓得变了脸色,忙噙住手指轻轻咬了一口,痛得他龇牙裂嘴。他忙连手蘸进茶缸里涮尽血,又抽出来吹了几口,用手绢缠住,瞟了古、侯一眼。
侯毛旦双手高举缸子,让他们两人也各拿起一只缸子,三人一起跪在地上,对天萌誓。
侯毛旦一脸虔诚,他比古三孩大五个月,比时二狗大三个月,是当然的大哥。一种保护弱小的责任感、使命感和拳师固有的侠义心肠,在别人看来颇有些滑稽的结拜仪式,他却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将缸子里有着他们三人鲜血的水分别倒进古三孩和时二狗端着的茶缸里一些,微闭双眼,默默地对天祷祝。和他十六岁的年龄极不相称的一张老气横秋的脸上满是兄长的情谊和头领的尊严。
默祷完毕,他睁眼看了看两个同样严然肃态的手足,清了清嗓子,抬头仰望着山坡上空蔚蓝的天空,用一种颇似深沉的声调发誓:“苍天在上。我等侯毛旦、古三孩、时二狗三人,命运差不多,年龄同年岁,脾气相投。在这革命的大好形势下,虽说是姓不同,可就是愿意同生死,共患难,你帮我,我帮你,三个人算是一个人,不管谁倒灶幸运,走到哪里都要互相帮助。现在,我们三人以革命的名义宣誓:我们三人不愿同生——
古、时:“但愿同死!”
侯毛旦:“有难同当。”
时三狗:“有福同享。”
古三孩怔住了,一张干瘦的脸憋得通红。他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时二狗触了他一下,似乎一下触得他灵感顿生,急声大气地喊:“谁也不尿!”
“好,现在就让我们举杯。”侯毛旦举起缸子与他们两人的缸子“咣当”一碰厉声喝道:“谁要背叛——”
古、时:“天打五雷轰!”
机灵的时二狗趁机补了一句:“我们俩都听大哥的,谁要另走道儿,天地不容。”
“干!”
“干!”
“干!”
三人同时站起身,面对东方,端起缸子一饮而尽。淡红色的水珠在他们微颤的嘴角上莹莹发亮。三人谁也没再说话,望着远处静穆的青岚山,每双眼睛里都闪着坚定、自信和不可战胜的光,象三尊青石雕像。
生活真是太复杂、太奇妙了。
这三个专业队最小的毛孩子“桃园三结义”,除了他们的年龄特点,性格特征以及所处的地位外,很大原因取决于他们不寻常的姓。
一个姓古,一个姓时,一个姓侯。那些捉狭鬼们一见他仨在一起,就叫他们“古时侯(候)”。你也古时侯,他也古时侯,时间一长,本为谑称,却成了他们三人共同的大号,以至连长排长派活总要有意无意将他们哥仨派到一起,并简称“古时侯”:
“古时侯,你们拉沙子去。”大为常这样给他们派活,因为拉沙一般需要三个人。
他们本来来自三个不同的大队,彼此并不认识,见了面谁也不搭理谁。刚来队时,时二狗甚至还因为一点小事跟古三孩打过一架。但这种众口一词的谑语象一种胶着力极强的粘合剂硬是将他们捏合在一起了。
他们有意无意地互相帮助,互相关心。时二狗调皮聪明,却很善良怯弱,古三孩又老实厚道,两人常受人欺侮,但只要和侯毛旦在一起干活,就没人敢惹他们了。“拳挂子”侯毛旦象大哥一样保护着他俩。无形中成为他们的领袖。时二狗弄来咸菜,总要和侯毛旦、古三孩分着吃;古三孩偷来红薯烧熟,也忘不了给侯毛旦和时二狗送去。一来二去,他们就成了专业队中的“三人帮”,只差举行某种仪式了。
尽管如此,古时二人也常受人欺侮。尤其是刁克等,常以欺侮弱者为能事。柿子专拣软的捏。刁克常当众侮辱三孩,以示自己是强者。
一次工间休息,队员们都坐在石头上瞎扯,刁克见古三孩无聊地团着脚跟前的泥土,他忽然灵机一动,朝他招招手说;“三孩,你过来。”
三孩直愣愣地走到他跟前问:“什么事?”
刁克诡谲地笑问:“你会下棋么?”
他疑惑地说:“不会呀。”
刁克乜斜着一双刁眼说;“你不会,你爸可会。那天,他还跟我下过一盘,我俩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下得难解难分。一会儿,你爸‘象’我,一会儿我是(士)你爸……”
大家先是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时二狗虽和古三孩要好,但虽无恶意,也从众为快,夹在大伙中间笑着。不过,他看着非常难过的三孩,迅即收敛了笑容,用忿忿的目光盯了刁克一眼。而此后不久,他却触了比三孩更大的一个霉头。
时二狗自小就爱玩弹弓,弹法极准。来到专业队后还是弓不离手。他似乎患有儿童好动后遗症。只要手中没活,他就掏出弹弓来瞎打一通。有鸟打鸟,没鸟时见着什么就打什么。他常用弹弓打来麻雀烧着吃,瘦小的脸越吃越胖。
有一回,他负责和泥。这活虽说累人,但和好一堆,就可休息一会儿。他刚和了一半,古三孩就推着一辆铁兜平车拉泥来了。他亲热地叫着“三孩哥”,说他早饭没吃饱,力气不够,马上和不好,可那边又催着要。古三孩只好放下车,操起铁钯帮他。两人很快将泥和好,古三孩拉着泥浆走后,他又吹着口哨,拿着弹弓这儿瞅瞅,那儿瞄瞄。他蓦地发现岔道口的那个小土堆上有只麻雀。他瞄了瞄,“嗖”地一弹弓打去,石子从麻雀身上又飞迸出去,不知去向了。
原来那不是麻雀,而是一块褐色的小石头!
他恼火地上好石子,准备再打一弹弓,只见辛部长光着头从岔道里上来,气急败坏地责问是谁在打弹弓。
原来,石子迸出去将他的黄军帽打得掉在下边的水坑里了。
时二狗也吓慌了,趁部长不注意,将弹弓悄悄掖到衣襟里。不料,在一旁筛土沙的刁克却表现得特有正义感,他指着时二狗说:“除了二狗这把弓,还能有谁?”
辛部长大怒,没收了他的弹弓,还让他停工作检查。时二狗哭丧着脸自认晦气,还趟进半腰深的水里将头儿的帽子捞出来,到河里洗净,回去写了三天,愣是写出一千二百五十一个字的检查,才算了事。
本来,这事也就算了,他很善良,不懂得记恨谁,连刁克别有用心的揭发,他也视为是见义勇为,“跟坏人坏事作斗争”。但他一没事,双手就痒得很,常用双手比划着瞄这瞄那。他想用队里的坏里带做只弹弓,但又怕犯了破坏集体财产的错误,实在憋不住了,就只好去偷。
他知道弹弓在部长办公室的墙上挂着,白天锁门,夜里关门,他都进不去,只好伺部长晚饭后到外边散步时动手,因为这时部长从不锁门。
这天晚饭后,他藏在部长办公室后边的大槐树后边窥视着。他见部长倒剪双臂悠闲地踱着方步出去后,就象只米老鼠一样溜进屋里。他刚把弹弓摘下来,就听见部长和大为说着话返了回来,吓得他“噌”地钻进床底下,大气不敢出。
部长和连长谈着工作上的事,反来复去说个没完,时二狗在床下可遭了大罪:他被尿憋得脸通红,恨不得把这两个鬼头打翻在地。他趁他们在桌子上查文件的功夫,“噌”地一下从床底下钻出来,撒腿就跑,把部长吓得脸色煞白,急声岔气地喊:
“有人!有坏人!快抓住他!抓住他!”
大为大步冲出去象抓小鸡似地将他抓住,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打。吓得他连连讨饶。大为把他拖回办公室审问。他不敢撒谎,只好交出弹弓。部长和大为一看是为了这事,哭笑不得。气得游大为又朝他屁股上踹了几脚。
时二狗从此恨透了大为,但又没有力量报复,只是连长从他跟前走过后,冲着他的背影龇牙咧嘴。
侵不上官(瓜)搂蔓子。他把此怨怒放到了刁克身上:如果这“刁小三”不告密,何至使他接受大为亲切的摩顶之抚。但他对刁克同样无可奈何。
于是,时二狗和古三孩便寻求侯毛旦的保护。但侯毛旦管了几次,顽主们都说关他屁事,吃饱了撑的,都是一个队的弟兄,他也不能怎样。虽说时、古称他大哥,但别人不承认,名不正则言不顺,言没顺则事不成。要想名正言顺,必须让大家都承认他三人的确是手足弟兄,于是,一场“桃园三结义”也就势在必行了。
物以类居,人以群分。生存的力量,常以群体的力量来显示。古时侯三人在“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思想支配下,很快便显示出他们难遏止的力量。
先是时二狗为他们的侯大哥大造舆论。只要有点说话的机会,他就宣扬他们是结拜弟兄,侯大哥如何是关老七的关门弟子:“别看他年纪不大,武功可没得说。甘罗小不小?十二岁就当宰相呢。真人不露相,露相没真人。我们侯大哥别看蔫儿八几的,那功夫硬着呢。他才是真正的真人呢。连我都学了不老少呢。不信,我给你们露一手。”
他边说边比划开了:“这叫金鸡独立。”“这叫黑虎掏心。”“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呢——鬼吹灯!见过么?专抠人的眼睛。”
大家对他这套表演并不欣赏,那笨拙的、毫无功夫的程式,只能增加他的滑稽感。但对侯毛旦却不能不服着点,当然,真正让他们认识侯毛旦的,还是一次“实战演习”。
古三孩在“毛著园地”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的时候,因为挡住了对方的视线,而被一个比他高大得多的无赖打了一顿。他回来告诉了哥俩,二人决定为他出气。但一直没有机会。
正巧,有一回,那无赖从工地路过,被古三孩认出来了。时二狗有恃无恐地站在路中间挡住他的去路。他双手叉腰,偏着头问:“我说哥们,打了人不哼不哈就走了,天下没那么便宜的事吧?”
那人看看跟他站在一起的古三孩明白了。他挥着有六个手指的右手骂道:“谁的裤裆烂了,露出你这么个小秃头。干嘛?找碴子是怎么的?”
“对,老子就是要找你算帐。”
时二狗有意要在大家面前显示自己的实力,所以,蓄意挑衅。他看了看队员们激赏的目光,挥拳就打,古三孩也举拳相帮。
六指儿根本就没把这俩毛孩子放在眼里,他一抬脚就把二狗踢倒,正待摁住打,不料,却被三孩死死抱住后腰。他正要往开挣,时二狗扑上来朝他腿上踢了几脚,又挥拳相打,他趁势抓住他的手腕子扯到跟前,用另一只手揪住他的头发正要打,在石堆上仰面躺着的侯毛旦厉声喝道:“住手!你到哪儿发疯来了?有种的你过来。”
六指一看,又是个小个子,只是摸不着他的年龄。古、时二人也想叫大哥露一手,就放开他。六指儿气昂昂地攥紧拳头逼近侯毛旦。毛旦头枕双手,伸一腿,屈一腿,蔑视地看着他。等他走到他双腿跟前时,他出其不意地将伸着的腿一勾,屈着的腿一登,六指儿就象一口布袋似地被踢了好几米远倒在地上。他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挥着拳头又冲了上去。侯毛旦将手从头下腾出来,屈起一条腿,仍一动不动地躺着。六指儿挥拳劈面朝他打了下来,毛旦趁势抓住他的手腕子猛地一拉,屈起的腿同时登了出去,六指儿一个嘴啃泥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引得队员们哈哈大笑。六指儿抹了一把嘴上的呢,爬起来还想打。在一旁看着的罗明成说:“我看你还是算了吧!我们这位兄弟是关老七的徒弟。”
六指儿一听,脸都吓白了,连忙向侯毛旦赔不是,被他象老子训儿子一般狠狠训了一顿,全是做人的革命道理。
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没真人。这件事使大家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一贯被人欺侮的时二狗和古三孩也借机进行“战略反攻”了。
他们不敢公开跟大为作对,但他可以报刁克的“告密”之仇。他们见刁克慢腾腾地朝工地上蹭,就站在坝顶上齐声高喊:
“一——二——”
“吃时到!”
“一——二”
“吃时到!”
刁克一看是他俩,佯装没听见,自顾自地往工地上走:能软能硬是好汉么。
可他俩还不肯放过他,把他堵在路上:“哥们,求你一件事。”
时二狗双手叉腰象个鼓上蚤。
“好说,好说。”刁克煞有介事点着头,“只要哥们能办到。”
“托你的面子,给我这位兄弟把他的弹弓给找回来。”古三孩用威胁的目光望着他说。
“这……”刁克看看他俩,不推不应地说,“试试看吧,不过,咱哥们活得个什么劲儿,你哥俩还不知道?我怕是没那么大的面子。”
他俩相视一笑就放过他了。他们也知道刁克绝不是好惹的,自然不会听他们的摆布去为他们找什么弹弓了。这样做只是向他示威,说明我们哥们也绝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叫他日后记着点儿,别再拿咱们出涮。
时二狗很是得意。你看连头儿都不尿的刁克见了我们都可怜兮兮的,谁还敢惹我们?他忽然悟到,这世界上原来就是谁不厉害就要受人欺侮,谁厉害就要欺侮人。从前不厉害受人欺,现在厉害了,你不就要设法去欺侮人么?不欺负人岂不白厉害一回?刁克?不敢。大为?更不敢!吴浩洋?跟咱不赖,自家哥们不行。那就剩下杨刚还能欺负一下,连长好久不欺负他了,我何不去试试?
这么想着,他见杨刚担着水桶到河里挑水,就悄悄拣起一块石子打在他的后背上,忙装着看天上。
杨刚回头看看,见身后坝上有很多队员,他也弄不清是谁干的。即使知道,他也不会怎么样。他仍低着头往下走。
时二狗看着可怜的杨刚和似乎对他很欣赏地望着他笑的队员,扬扬得意地吹起了口哨。不料,他的后脑勺上重重地挨了一拳。他还没反应过来,屁股上又挨了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他挣扎着回过头刚骂了半句:“你他妈……”就怔住了:大哥侯毛旦怒气冲冲地双手叉腰站在他面前厉声骂道:“你这个坏种!你还配当我的弟弟么?一个好汉,好男儿,就要打强扶弱,绝不能欺负老实人。先有武德,才能有武功。功夫没学三天,你倒想当武林败类。你你,你真……”
侯毛旦气得说不出话来。
时二狗吓傻了,他从没见过大哥发过这么大的火,也没听他讲过啥武德。这么一说,他似乎明白了,忙可怜几几地央求道:“大哥,你别生气。我二狗是条狗,不是人,是小狗。我再也不使坏了,你就绕我这一回吧,我绝不敢忘记我的誓言,更不敢忘记大哥的大恩大德。我,我听大哥发落……”
侯毛旦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位老弟。他只好原谅他,但必须向杨刚道歉。
时二狗只好不大情愿地向杨刚道歉,竭力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加上对自己酣畅淋漓的诅咒倒感动得杨刚直愣愣地望着他。这个从来都是被人欺负,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好话、麻木得象石头一般的人,眼睛里涌出了感激的泪水。
行动是最好的证明。此后,他们哥仨努力维护自己的形象,仗义执言,勇敢地干预生活,主持公道,使大家渐渐看出了他们的份量,认识到他们才是真正的强者。自然,他们对领导工作的失误也也大胆地提出自己的看法。比如,让后勤定期公布帐目,头儿们也应参加劳动等。
刁克见他们竟敢跟头儿们作对,也不记前嫌,渐渐加入了他们的联盟。
这使部长和连长很是头痛。辛部长多次催促罗明成尽快发现点什么……
明成则回答不可操之过急。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古时侯的一举一动,并借读法家材料的机会,每天都把重要内容悄悄记在贴身带着的一个绿皮笔记本里。
有一次,俞青指着坐在宿舍窑背上埋头看书并不时往本子上写着什么的罗明成对田栋说:“那本子上写的恐怕不只是读书心得或阿拉伯数字吧?”
“什么意思?”田栋费解地望着他问。
“阶级斗争新动向。”
“别胡乱猜测。”田栋责备道,“疑神疑鬼!”
“送你一句格言吧。”俞青眨着眼睛说。
“你能有什么至理名言。”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算什么格言。”田栋没好气地说。
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常以己推人,以为一块的几个弟兄,绝不会在暗中相互攻讦的。他以为他还是了解明成的,尽管他有时阴阳怪气,在部长面前缠来绕去,但不是那种中伤他人的小人。尤其在没有形成事实之前,即使是自己的同窗、最要好的朋友也不可妄说。他不允许干部与干部、干部与队员之间互相猜忌,互为羁绊。因为这种无聊的内耗除了引起队伍的混乱,降低干部的威信,毫无益处。
“好吧,不相信拉倒。”俞青扶了扶眼镜说,“不过,你得防着点。今晚我回去一下,明天可能要迟来一会,我那个排你安排一下。”
田栋:“你回去吧,早点走,我去安排。”
俞青:“不,吃了晚饭再走。我喜欢夜行。”
田栋知道他的脾气,笑笑:“你呀……”
明天晚上新团员夜战,抢挖逼水坝,干部们自然得身先士卒,文弱书生俞青怕弱不胜寒,想回去找件衣服。
吃过晚饭,他跟大为讲了一声,又给副排长交代了明天的工作,就上路了。
黑蓝的天幕上点缀着无数莹莹发亮的星星。四周的山峰象醉卧的黑龙,蜷曲委蛇,黑森森地倚托着天幕。 一级战备公路象一条灰色的巨蟒朦胧地伸向灯火辉映的城里。
工地离城里仅有五里之遥,密集的街灯将城市上边的天空映照得亮亮的,勾勒出城市楼堂屋舍的轮廓。
俞青缓缓移动着心事重重的脚步。朦胧的天空,朦胧的路面,前面朦胧,身后朦胧,他自己似乎也朦胧了起来,与这静静的大自然融为一体。他想起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那淡雅朦胧的氛围,那短暂解脱的快慰,“自由人”的喜悦,天地间只有无垠的自然和孤独的自由人。没有了烦恼,没有了痛苦,由大自然陪伴着你,甚至连孤独都没有了。
淡淡的喜悦,是因为朦胧;淡淡的忧愁,也是因为朦胧。喜悦,是因为超脱,却又有这黑幽的天空与山的重压;忧愁,是由于压抑,却又有旷野的浩淼和夜空的广袤。喜悦和忧愁,忧愁和喜悦,剪不断,理还乱,云是拂去还复来……
夜行的景致,夜行的思绪,夜行的人……
他真想就这么永远缓缓地走下去,品味这大自然黑色的美,象品着一杯浓浓的茶,淡淡的酒,茫茫的人生……
他不知自己为何有这种说不清的情绪,为何总跟别人不一样,在别人看来,有些行为是极其怪诞的,比如夜行……
照理说,一个养尊处优的人是无痛苦和忧虑可言的,而他却常常忧心忡忡。
远处灯火辉煌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家?他是既盼回家,又怕回家。在工地,他极想回家,回到父母、妹妹身边;回到家,却又极想离开。
找衣服是目的,回家看看更是一个不能讲出的重要目的。
也许是因为幸福,因为爱?爱之过分是否也是一种痛苦呢?
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全家四口人。父亲在小学教书,母亲虽说是家庭妇女,却知书识礼,善良开朗。妹妹正读高中,年年成绩优异。完全可谓书香门弟之家。
他自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父亲藏书数箧,使他自小就认识了无数志士仁人忧国忧民的情怀,高洁峻岸的灵魂。父亲的善良,母亲的忠厚,更使他耳濡目染,兼有双亲之优。再加上他天然质璞的聪慧、机敏,使他高洁中微含自负,超俗中颇为蔑俗;坚强而脆弱,潇洒而压抑。内涵越来越丰富,思想越来越深沉,感情越来越脆弱。忧国忧民却无从图报,怜弱惜贫却无力救拔;壮怀欲凌云,手无缚鸡之力;雄心试冲天,脚无蹴鞠之功。常自对月喟叹,潸然落泪。
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没有人理解他的痛苦,更没有人解脱他的痛苦。
他常常独自站在山头上,呆呆地望着天空、远山、碧水。有时,各种思想纷至沓来,前途了,理想了,祖国的命运了,民族的振兴了,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遨游回旋;有时,什么思想也没有,只是茫然地望着、望着……有时竟能望出眼泪来。
他落落寡欢,被大家视为杨刚第二。只有同窗好友田栋还能与他推心置腹。不过,他的才气,他的人品,都是令大家钦佩的。但大家对他也是敬而远之。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而知我者寥寥,不知我者遍地。
他的痛苦是抽象的,永远说不清的。自然,也永远不能得到别人的了解、理解,哪怕是谅解。田栋虽说知我,但也不赞成他成为屈原第二——与其从大处忧起,还不如从小处做起。
他知道老同学是站在现实的土地上说话的。他佩服他的豁达大度,随遇而安,游刃有余地应付生活,乐己也乐人。但他办不到,他觉得生活中更多的是粗鄙的人生,自私的灵魂和庸俗的小人。
他盼望生活中每个人都高雅、善良、诚实和正直,但这只有书本上才有。所以,他期待的是未来,怀念的是过去,对现实,他似乎只有愤怒。
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没有知我。他象一颗埋得很深的钻石,只有离他最近的人才能真正了解他的价值。
这人,居然是他的妹妹俞倩。
没有人知道他们兄妹俩的秘密,包括他们的父母。
俞倩有跟他完全相同的生活环境,只是女孩子随和,不象他那样固执、冷峻。
妹妹的聪明绝不亚于他,且活泼调皮。
记得妹妹刚上小学一年级,一天,她兴冲冲地背着书包回来,说她学会画画了,要给哥哥画像。她煞有介事地将他拉着坐在椅子上,让他坐得端端正正,做出各种表情来。他远远地坐在凳子上,打开画夹一本正经地画着。画好后,却不让大家看,说是要保存。俞青疑惑地强夺过来,一看,乐了:上边正儿八经地画着位倒拿钯子的猪八戒!原来,老师只教了她们画这位三不象的。
全家人被逗得哈哈大笑。母亲却生气了,她指着画说:“瞧你画得多好。把你哥哥画成这样,他是你哥么?那你以后就叫他哥好了。”
俞倩红了脸,冲他扮一个鬼脸跑了。末了,妹妹用一体小人书换来小男同学的一颗红五星给他别在军帽上,算是一点补偿。
妹妹渐渐长大了,书也读得多了。她可以和他一起讨论读书心得、交流思想了。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个丑陋而善良的加西莫多,那个顽强跟狼搏斗的淘金人,常常把他们感动得落下泪来。一个个高洁美丽的灵魂淘冶着他们高尚的情操。他们比别人懂得的更多的是爱,是美。他们爱他们的父母,爱他们的学校,爱他们的街坊。兄妹比着往回拿奖状。
他长大了,妹妹也长大了。她善良、美丽、高雅,象一株亭亭玉立的水仙。俞倩上了高中后,他就近插队,来到城关公社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专业队。
他本可以不来。凭他的才学,完全可以在父亲所在的学校当代教,但他出人意料地决然来到这令人胆寒的服苦役般地工地……
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由于他的妹妹俞倩!
妹妹很崇拜他,无微不至地关心着他,他也给予妹妹以很多人生、知识和情感上的帮助,兄妹之谊本无可厚非。这甚至使母亲都不平则鸣了:她刮着妹妹的鼻子说:“偏心眼儿,哥哥重要,还是妈妈重要?”
自小就被娇惯的妹妹自然要狡辩了:“正因为妈妈重要,可妈妈又很爱哥哥,而您每天都忙大事,顾不过来,所以,我替妈妈来关心哥哥,不也就等于关心妈妈了吗?”
然而,天真、纯洁、调皮、活泼的妹妹不见了。她似乎是一夜之间就长大的,大的叫他有些陌生。那个头扎蝴蝶结,歪着脑袋给他画猪八戒像的小姑娘荡然无存了,代之而的是个温柔、善良、美丽、高雅,多情而腼腆的少女。自然,那纯真无邪的兄妹之情,也在无形中裹了一层理智的僵衣,很多思想都不能用语言表达了,然而,妹妹对他的关心与日俱增。
随着年龄的增长,俞青开始在心中描摹那个“她”了。然而,他无论如何想象也想象不出她的样子。有一天,不知在睡梦中,还是在遐想里,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她”的形象居然变成了妹妹俞倩!
天呐!
他为自己这种荒唐的想法而害臊。他大声骂自己不是人。他觉得自己犯了弥天大罪,死有余辜。他一万遍地诅咒着自己。他坚决不让自己再想这个问题了,然而,越不许想,越想得厉害,越压抑越要弹起,暴发!
俞倩的每个笑靥,每个举动都能使他回味无穷。她是那样美丽、善良、大方,多才而多情。他愿意为象她那样的姑娘奉献出自己的一切,愿意为之忍受痛苦、饥饿,非人的折磨,甚至去冲锋陷阵、赴汤蹈火!“她”是他心中的圣女!她无时无刻地出现在他的睡梦中、遐想中,出现在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中……
可“她”,她是自己的妹妹,亲妹妹,一母所生,一父所养……
他竭力克制自己,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可他又无法不想,以至见了俞倩都别忸起来……
从此,他再也瞧不起自己了,沉默寡言,自暴自弃,越来越脆弱。
他以为就他这样庸俗、无聊、可耻。但他渐渐从妹妹对他不自然的微笑,一说话就脸红,关心他而又是那么小心翼翼,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托腮沉思的迹象中,似乎感觉到点别的什么。直到有一天夜里,俞倩在梦中连唤数声“俞青哥我不让你走,我永远离不开你,永远不让你离开。”之后,他忽然明白,妹妹竟然也爱着他!
这成何体统啊!
他这才明白,妹妹比他承受的痛苦更大。一个女孩子持有这样的想法,而这种想法又忤于传统、为世上所不耻的时候,那会产生多么大的自责之心啊!
不能因为自己而使妹妹遭受任何痛苦。他必须首先寻找解脱。正巧,母亲张罗着为他找对象,他也想通过结婚转移情感来解脱、结束这种异常的念头。
然而,介绍了几个他都痛苦地想,这不是找对象,简直是服苦役!
不用说,她们一个个都是美好的、值得尊重的,父母绝不会给他找来一个在众人眼里过不去的姑娘。但,可爱自然能受到尊重,值得尊重却不一定可爱。他坚决地认为爱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的奉献。每个人都是对方的偶像。崇拜之,敬重爱护之,为之奉献,为之牺牲。因为有了他(她)而把天下所有的女人和男人比得一文值。
她们,妹妹以外的所有女孩子都永远不可能成为他心中的偶像,自然,他也永远也不会爱她们的,尽管,他尊重她们。
他不能因为这么一个想法而找一条枷锁套在自己头上,去服爱情的苦役。
事实就是这样,在俞青眼里,俞倩把所有的女孩子都比得一文不值;而在俞倩眼里俞青又把所有的小伙子比得不值一文。
所以,他爱着她,她也爱着他,而他们又是亲兄妹妹,就这样!
他不能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不能再跟妹妹朝夕相处了,他觉得自己有种深深的罪过感。他应该受到惩罚,于是,他在人们莫名惊诧的目光下来到专业队,用窝头、酸菜和玉米面糊糊,以及劳役犯一般沉重的劳动,试图通过肉体上的自我折磨寻找精神上的自我解脱。
然而,能解脱得了么?
记得临走那天晚上,俞倩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父亲年轻时用过的一本歌集,欣喜地拿给他看。
父亲加班阅卷没回来,母亲在隔壁屋里为他赶制衣服。他们俩翻着那本破破烂烂的歌集,唱他们俩感兴趣的歌。当他们翻到《梁祝》时,深深地被那优美的旋律,美好深沉的挚情打动着,他俩凑在昏黄的电灯下,捧着歌本动情地唱着那支足可融化一切冥顽的歌:
…………
同窗共读整三载,
促膝并肩两无猜;
十八里相送情切切,
谁知一别在楼台。
…………
一曲歌罢,他感到心里象被熨过一样平展,又象六月天吃了一口掺着蜜糖的白雪,舒畅、熨贴,可等他抬起头再看俞倩时,她已是泪水盈盈,凤眼迷离。
“你怎么了?”他诧异地问。
“没什么。只是太叫人感动了。”
她颤声说着,一扭身跑回自己屋里。
唉,又要见到父母和妹妹了——他每次回家都有种负罪感。
他甚至由自己想起那个小偷,他觉得自己就象那个小偷一样应该受到惩罚。
他不知道半月前由他们抓住的那个小偷最后怎么样了。
四条大街,街灯如炽,亮如白昼。楼房顶上都插满了旗,天天都在过节日。古老的鼓楼象一座中世纪的碉堡,上面的高音喇叭正播着本县新闻。
整条南街阒无一人,只有北街传来“当当”的锣声、愤怒的口号声和嘈杂的人声。
他知道那里大概又有人游街。不知又出了什么大事要在夜里游街。
他紧走几步,绕过中心的鼓楼,赶到北街。只见那里人山人海,连街两边的人行道和商店窗台上都挤满了人。他要往前走已不可能,只好坐在鼓楼走廊的的栏杆上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和一张张左顾右盼的脸。
街中心,几个警察推搡着一个脖子里挂着纸牌的人缓缓前行,那人手里提着一面锣,边敲边喊着什么。
他侧着耳朵想努力听听,但什么也听不见。这时,人群里有人大声说:“我们听不见,让他讲高点。”“叫他站高点。让大伙看看。”
于是,有人不知从哪儿举着凳子挤进人群。人们自动让开,让他进到里面去。
那人站在高高的凳子上,立刻如鹤立鸡群。他趔趄了一下,差点掉下来。下边的警察忙扶了他一把。
他头发蓬乱,木然地望着人群。胸前的牌子上写着五个字:
小偷吴三兴
俞青看着吃了一惊:这不就是他们在工地上抓住的那个小偷么?
只听他敲着锣大声喊:“我叫吴三兴。我是小偷!我没有狠斗私字一闪念。我损人利己,害人害己。偷了人家的衣服和袜子。我是贫下中农的败类,革命队伍里的蛀虫。我不是人,是阶级敌人。我要向广大人民群众低头认罪,好让我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那悲切自责的声音和钝闷的锣声在街道上空飘荡着,似乎在诉说着一个被贫困、饥饿和疾病折磨得偶染肖小者的沉重而悲惨的人生……
俞青注意到距栏杆不远处站着一个神色异常的姑娘。她身穿打着补丁的黄军上衣,扎着两根短辫,厚嘴唇颤动着,哀怨地望着那个敲锣忏悔的小偷,眼睛里噙满了泪花。
他正暗自诧异,忽见愤怒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高声喊着:“饿死也不能偷人。”“对坏人坏事心慈手软就是对人民的犯罪。”
“打!打!打死他!”
人们喊着,用力往前挤着。尽管有警察护着,但人们还是挤到了小偷跟前。一个大高个跳起来打了他一记耳光,他向后一仰,“扑通”一声从凳子上掉进了人群里,一下就被子无数愤怒的拳头罩住了。
突然,一声尖叫,那个一直注视着他的姑娘晕倒了。立刻有好几个人扶起来。有的掐人中,有人推来了自行车。人们立刻中止了对“坏人”的惩罚,纷纷朝这儿围拢过来。人群里不时传来“有人晕倒了,赶紧抢救”的信息。关切的问候,果断的行动充满了街头。无比的愤怒瞬间化作无比的爱护。
有人拉来了平车,不知谁抱来一块被子铺在上面。两个年轻人驾起平车,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平车上抱住她的头。平车飞快地朝南大街的医院急驶,后边跟着无数关切的人,炽亮的街灯也格处明亮……
俞青怔怔地望着这一切,眼睛模糊了,罩上一层云雾。他忽然哭了,泪水顺着他白皙的面颊汨汨地滚了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襟。他哭得那么伤心,象受了莫大的委屈。他不知道为谁而哭,他只被这场面感动着。他想痛痛快快哭泣一场,内心才能平静下来。但他绝非完全为自己的命运而哭。他哭我们这疮痍满目的祖国,哭我们灾难深重的民族,勤劳善良、多灾多难的人民……
这是一个最懂得爱,也最懂得恨的民族,爱的热烈,恨的刻骨。如果我们的人民有饭吃,不至于被贫困折磨得走投无路,他们何以去当小偷呢?我们的人民,甚至包括那个可怜的小偷,都是那么可爱。
俞青呐俞青,你应该无条件地去爱他们,而不应该在自我感情的小圈子里兜来兜去,不食人间烟火。
旁边的一个老太太早就注意到他了。这时,凑到他跟前关切地说:“孩子,出啥事了?是不是丢了钱包?”
他收不住泪水,也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
“那就是你家里出了啥事?你的爹妈……”
好心的老人仍追问不休。
“不。”他感激地对老人说,“老大娘,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想哭……”
老人吃惊地看着他,惶惑地躲开了:
她以为他是个疯子!
八
傍晚的紫川河静静地依傍着静穆的西凤山,多情地亲吻着山脚的红岩。山巅的小树沐浴着金红色的余辉,斑斓多姿,闪闪发光,仿佛刚从神话王国里移植而来。河道里浮起一层淡淡的雾岚。远处的紫梦山、新垫起的河滩地和改直并栽了很多杨树的公路在夕阳磕山的余辉映衬下笼罩在黄昏灰蒙蒙的阴影里。
参加新团员夜战的队员刚撂下饭碗就陆续来到工地。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石堆上,工棚周围,有的手里还拿块窝头,不时啃一口,老牛倒嚼似地咀嚼着。他们一个个都神情激动,手舞足蹈,仿佛不是进行汗渍斑驳的劳动,而是要给他娶媳妇似地。一种无比的荣耀感、进取观,使他们很想大干一场。所以,当田栋提出新团员参加夜战时,没有一个持异议的。那些没有入团的,虽说现在可以休息,打打扑克,但他们都仿佛矮了一头,有种失落和不平感。所以,好些个没有入团的队员也来参加夜战,让团组织来考验他们,准备和新团员比试比试。
尚未开始,来的人谁也不说话,他们都静静地注视着大堤后边的土地,凝眸远望着远处的山岚,每个人都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对未来的憧憬和对美好生活的神往。每张被紫外线抹得黑红的脸,此时,都格外生动。
有人唱起了歌,大家都随声附和,跟着唱了起来:
美丽的哈瓦那,
那里是我的家;
明媚阳光照进屋,
门前开红花。
歌声悠扬、飘逸,清澈的河水也仿佛被这美妙的歌声触动了它的末梢神经而汨汨地发出优雅的和鸣。于是,静穆的大自然陡增了不少韵律,连黄昏的朦胧都显得格外妩媚。
哈瓦那在哪儿?尽管他们大都是高中生,但从未学过历史、地理,且大多为农家子弟,所以,很少有人知道。问问俞青,他说是古巴首都,可古巴在哪儿,又说不清了。只觉得那里一定是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地方。
俞青今天一早就赶到工地,他原想吃过早饭再来,但又记起石匠师傅今天请假,让几个懂点的队员干。他担心生手影响质量,就早早赶来了。出乎意料,侯毛旦等人干得虽慢此,但绝不亚于那颇自以为是的石匠。
昨晚,他神情沮丧地回到家。母亲和俞倩以为他是感冒了。问了半天,他推说累了。母亲给他拿出衣服缀掉了的两颗扣子。因是周末,俞倩晚上不上自习在家中看书。她放下手中的《包法利夫人》,问他找衣服干什么,他说要夜战,把她吓了一跳。母亲抱怨他不该找罪受,还让俞倩去给他请假。他劝阻住她们,静静地休息了一晚。今早,他趁她们还未醒,就悄悄起来走了,顺便带走了一双很少穿的高筒雨靴。挖逼水坝地基,没有雨靴是不行的。
他见田栋在石料旁揳洋镐,就走到他跟前悄声问:“你知道辛部长为什么要突然检查记工表?”
下午收工时,部长突然叫住他,把他刚记好的出勤表要去,坐在坝上看着往回走的队员紧绷着脸一一核实完,才交给他,一声不吭地倒剪双臂走了。
俞青对此很是恼火:这样做是明显对他的不信任。但他不好发作。他只好向田栋打听,是不是自己的工作出了什么纰漏。
田栋也看见了部长查工,想必是有人汇报了什么,但也不确切,他不能妄动加猜测。他只好安慰他:“那是例行公事。作为第一把手,自然要事必躬亲了。检查出勤是专业队一项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工作,它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和全队的纪律。所以,他不检查就是他的失职,他应该经常检查才对。因此,不必对这个问题作过多的考虑。我觉得经常检查才是正常的,不检查,那就真得考虑有了什么问题。”
俞青笑了:“推理还真严密呢。什么事一到你这儿就全没问题了。”
田栋:“少一点问题,就少一点痛苦和矛盾,人才能活得舒畅一点。”
俞青:“你是常有理,我是糊涂涂行了吧?好,不谈这个问题了。我昨晚看见我们逮住的那个小偷游街,我哭了。”
田栋:“这我能料到。不然,你就不是俞青了,我的朋友,你的书也读得太多了。”
俞青:“这有什么不好么?”
田栋沉思了一下说;“好固然好,但要大家都读,如果只被少数人拥有,就只能净化少数人。同时,我们读书的时候,往往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书上写的那些丑恶的人和事都属于过去那个时代,而书上那些带有展望性质的美好的人和事才属于我们今天。当这种思想一与现实比照,就会悲哀地发现:生活与书本,过去与现实,有惊人的相似,甚至应该颠倒一下才对。于是,现实常常会触痛我们读书人,这就难免产生忧虑和悲伤的情怀。当然 ,这仅仅从书的心理暗示来看,别的因素当然更多。”
俞青顿了顿,不置可否地说:“也许,你这不属于奇谈怪论。”
虽说如此,他心里极佩服田栋一个钳工的儿子,读书不多,但凡事都有属于自己独到的见解,颇耐人寻味且有很强的现实性。难怪生活处处为他开绿灯。
他俩正谈着,参加夜战的队员都来齐了。游大为已把队伍集合好,作为指导员,田栋自然得讲几句鼓动性的话了。本来,动员应由部长来做,这样才有意义。但田栋考虑,夜战是大家自愿参加的,部长一来,就有了行政干预之嫌。至于干部们由于种种原因,上学时都没入团,大家也自然都是新团员,无疑都应该起表率作用了。
队员排成两行队静静地看着他。他走到队列跟前,望着这些朝夕相处的队友们,这些正直、善良、向上,象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护自己的进步,追求积极人生意义的青年人,眼睛里闪着爱护、关切和激励的光。
大家都想听他讲话。他的话朴实、生动、幽默,又很耐人寻味。
他清了清嗓子说:“弟兄们。我们都是新团员,我们都已经用拳头和誓言表达了对这个组织的热爱了。而我们现在则是要用坚实的行动来表达真正意义上的爱了。我们为什么要入团?就是因为它是我们人生旅途上的一种荣誉,一种价值,一种最值得自豪的事。同时,组织上把我们吸收进来表明我们与她的要求划上了等号。这要求就是要我们比别人更多地懂得如何去爱。爱我们的集体,爱我们的事业,爱我们的同志。爱是一个立体概念,绝不是懂得一点爱就符合一个团员的标准。正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友谊、团结和爱的集体里,我们才能活得愉快、舒畅,活得有力量,有意义,使我们觉得活着是美好的。没有爱的世界是虚伪的,痛苦的,令人沮丧的。爱即是奉献,即是投入,即是给予。所以,为什么大家都入了团,我觉得首先是我们都懂得爱。让我们更多地拥有这种美好的东西吧,爱我们的父母,爱我们的兄弟姐妹,爱我们的同志朋友。爱是什么?拆开来讲就是‘心房友’——你心中的朋友。当然这心中的朋友嘛,更主要的还是你不想说出来,然而,是你最喜欢的那种人……”
“哄”地一声,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好,我就讲这些。”田栋退到一边说,“最后希望大家注意安全。”
游大为站到队列前,挥着手大声说:“这可是考验大伙的时候,不是闹着玩的。说到做到,男子汉大丈夫绝不能放空炮。宁可噘死牛,不能叫退了坡。好,现在咱们就分头行动吧,要分组干,都把吃奶的劲使出来,看谁挖得又快又好。”
解散后,队员们就按组分头行动了。地方小,只能轮班干。
快到雨季了,堤坝进展得很快。护坡采取了水土渗透法,代替了笨重的打夯法。只是有几段大堤受到对面山脚逼过来的河水的直接冲击,怕承受不住。为了缓解冲击力,就在堤面上另筑几个凸起的逼水坝以减缓之。
由于白天施工人手拉不开,新团员就自告奋勇夜里加班,挖逼水坝坝基。
第一组三个人:时二狗、侯毛旦、古三孩。由于开头都是沙石,好挖,挖到下边的干泥就难干了。所以,让他们三个年纪小的先干。大伙一看又是古时侯,都无声地笑了。
他们仨都觉得自己是专业队最不行的人,能在一百多人里入了团,真是万幸。所以,他们格外卖力,侯毛旦虽说有丈夫风度,喜怒不形于色,但那每一镐挖下去的力量,显示着他快活的内心。古三孩在接到入团志愿书时,只是一个劲地对人傻笑,什么话也不说,也不填写,在田栋多次催促下,他才伏在炕上填好。时二狗看了看表,从褥子底下摸出一块小镜子照着,边照边问田栋;“你说我脸的属于长脸还是方脸?”
田栋看看这活宝,不知他又要搞什么鬼名堂,就含糊地说:“你呀,什么脸也不是。”
“什么脸也不是?那就是没脸了。”时二狗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
刁克在一旁趁机说:“你呀,是猴脸。”
田栋怕他俩闹翻,忙问二狗:“你问这干什么?”
时二狗指着表说:“你看这‘政治面貌’不就是问脸长得怎样么?”
跟前的人一听哄堂大笑。田栋哭笑不得地刮刮他的鼻子:“你呀……”
入团自然没有刁克的份儿,他是全队最落后的人。这自然给了时二狗向他夸耀的机会。他拍拍表对刁克说:“喂,哥们,别看咱嘴巴上少个把门的,可咱思想没得说,瞧!”
刁克撇撇嘴不屑地说:“谁稀罕。甭说入团,就是上了天,入了地,你还不就那熊样儿?鞋帮子做了帽沿了,还不是那块料?”
“别他妈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时二狗毫不示弱地说。
刁克自然知道这毛小子眼下光景好过,他也不敢再说什么。不过,别看他嘴硬,心里却懊悔极了。他故意躺在被垛上装出个不屑的样子,但他的每根神经都注意着新团员的活动。他甚至都有有些瞧不起自己。凭他的知识,他的才能,他的本领,他的体格,他能落在谁之后?可是……尤其连古时侯这些个无知无识的傻小子居然也堂而皇之地去填表,神而气之地入团,还居然看他刁克不起。
刁克的脸别忸得歪了,但他不敢说什么,因为这涉及到政治问题,本来,领导们就瞅着他,他只好将嘴贴张封条,不敢让话出口。
今天他也来到工地。他当然不会,也不屑搞什么夜战了,而被罚从河滩里往坝上扛石头。
他的懒病是不可救药了。迟到早退,中途躲活,出勤不出力,是他惯用的偷懒手段。有时干脆装病请假,经常超假,一连几天不上工地。
今天上午,他又不知上哪儿去了,连假都没请,气得游大为也不庇护他了。因为刁克,大为挨了部长几次斥,说他只有哥们义气,没有是非观念。正巧,今天部长查工,他见记工表上刁克栏里是“x”,就问大为,大为也不敢隐瞒,就说不知道。下午,刁克一上工,部长就问他上午干什么去了,他编了一套鬼话,自然全无用处。部长让他随夜战队员到工地,当然不是体面的挖坝基,而是从河里往坝上扛石头——劳动改造。否则,就要送到公社。刁克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他虽说偷奸发懒,涎皮赖脸,但他绝不敢太出格。他知道不接受这次惩罚的后果。所以,也用不着谁来监督,就肩搭帆布垫肩,迈着他惯常的八字步,悠悠来到工地,也来进行他自己的“夜战”。
河边有一堆石头,那是队员们为了省料,也图个方便,从河滩里用撬棍和镐头弄出来的,上边渍满泥浆和细沙,滑腻腻的。
他摸了一把粗糙滑腻的红砂石,周身立刻象散了架。凭他的力气,他对这些石头是绝不发怵的,但他陡然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困倦,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和寂寞感袭扰全身。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他从未沮丧过,当然,也没有欣喜快乐过,可现在……这是怎么了?
他勉强扛了几趟就将垫肩放在石堆上,坐在上边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热火潮天的夜战工地,心中怏怏的,象被谁劈头掴了一掌。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很日能么?干嘛要落于他后?你是个强者,可为什么要让人嘲弄、詈诟和处分呢?他们难道都比你强?鲁莽灭裂的游大为,狡黠多诈的罗明成,迂阔腐酸的俞青,谨小慎微的田栋。至于古时侯,吴浩洋,何足挂齿!可你在这儿,人家在那儿。同样是劳动,意义不同,价值有别。这到底是怎么了?他开始对他自己产生了疑问!
他本不应该是这样。他本应该象田栋一样受人尊敬,凭他的才智并非难事: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可他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何要扮演这样一个讨人嫌的角色。
他是地道的农民的儿子,父亲象许多朴实的农民一样,土里扒食,场上分粮,面朝黄土背朝天,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碎脑袋。如此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本该平安终生,却要经常受村人的气,连他们几个颇为能干的弟兄也抬不起头来。其原因竟是由于他家在村里是外姓。
农村的宗族势力似乎在他们翟家庄表现得特别强烈。翟姓占绝大多数,且世世代代执掌着村里的大小权力。翟姓人家自然远近大小个个沾光,而触霉头的事自然全落在刁姓人头上。诸如分给贫瘠的土地,摊最重的派捐。平日庙会唱戏,婚丧嫁娶,解放后的各种公益事业,刁姓人家永远扮演着仆役的角色。连刁姓的后也常受翟姓孩童的欺侮。
聪明、刚强的刁克就在这样一种遭人白眼,受人欺侮的环境中成长着,他一出家门首先体味到的便是人间的不平和痛苦。他渐渐长大了,他看不起父辈们的忍气吞声、屈膝俯就。他采用各种明的暗的手段反抗。
他用弹弓打破支书儿子的头,半夜里打碎队长家的玻璃,嗾使狗叼走会计家的鸡……但他的反抗受到的是更多更重的惩罚。翟姓后代们经常把他打得鼻青眼肿,大人还指斥他的父亲教子不严。吓得父母含泪央求他不要惹事。翟家庄永远是翟家的天下,你只有服从的份儿,万不可得罪人家,咱是外姓……
倔强的刁克屈服了,他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孤掌难鸣。重要的是他不能惹父母伤心。他不再反抗,默默地劳动读书。但他的个性渐渐被扭曲了。他用灰色的目光看待这个并不是完全灰色的世界。他用幽暗的心理揣度这个世上所有的人。他用更加积极的读书态度和更加消极的人生态度来对待生活。
他的步子迈得越慢,身体养得越来越壮,思想感情变得越来越消沉。书读得多,使他成为说风凉话的高手,欺侮弱小的能手。读高中他有两个第一:学习第一,挨斥第一。班主任爱他的才,千方百计想把他改造过来,但一切努力均属徒劳。越关心他,他的离心力越大。弄得同窗谁都不搭理他,他反而以此为荣,以此为乐,悠哉悠哉,摇摇晃晃摆出来,神而气之踅进去,我行我素。
高中毕业,村里自然无法呆下去,父亲也怕他再惹事,他也极想逍遥庄外,就主动报名到专业队,做一名最不合格的队员。在大家看来他竟与二河河无异。他自己却对此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笑骂由人笑骂,我行我素而已。
哀莫大于心死。失败不可惜,痛苦不可惧。只要勇于接受,善于改正,就可巧于时取,厉兵秣马,东山再起。暴风雨洗涤后的蓝天更加可爱,冲出乌云的太阳愈觉娇媚。但刁克心死了,他毕竟年轻,他也不得不“死”。他用敌对的情绪对待所有的人。他不怕所有的人成为他的敌人——老子就这样,看你要咋?气得辛部长骂他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他极消极,然而,又似乎是个超人。才华灼灼却清心寡欲,连个青年最起码的对异性的向往都没有。他坚信谁都不可爱,也拒绝所有的爱。用队员们的话来说,刁克是专业队最不好色的人。但他对人类以外的生命却有种异乎寻常的爱,他将二狗用弹弓打死的麻雀要来满脸凄楚地埋在西凤山的山凹里。他对自家的那条狗特别钟爱,用梳子梳得亮光光的……
至于今天上午做了些什么,他当然讳莫如深。那是绝不可言于人的,否则,可真要被蔑视到极限了。
他昨天就准备在今天给自己过星期日。但一大早连长指导员查铺,使他不得不按时起床。吃过早饭,他趁队员们上工之际,钻入厕所佯装拉屎,足足拉了半个小时。然后,从厕所墙上探头察看,真到最后一名队员过了公路,他才溜出村子上了街。
在人烟稀少的街里转了几圈,颇觉无聊,他才觉得还不如到工地干活热闹。正想回去,忽然想起公社看电话的那个小妞挺狂的,可见了她村的支书象见了她公爹似的嗲声嗲气,卖弄风骚,而见他刁克睬都不睬,头偏得象颗结歪了的瓢葫芦。
你他妈神气什么,看老子治治你。
于是,他拐到公社对面的外贸公司给那个小妞打电话。
“喂,萍玲么?我是谁?你连我都听不出来么?咱俩的事你还不清楚?就差往起折叠了。什么?我真坏?这你就说对了,你看问题可真尖锐呀;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么。好好,不胡扯了。谈正事。我要卫红村,对,是的,卫红村,你给我插上还是我给你插上?我给你插吧,我插起来比你有劲,哦,不不,不对,是你给我插上……”
对方顿了顿,但立刻明白过来,话筒里传来了怒骂声。他却暗中窃笑,满足地放下听筒,客气地对那个满脸怒容的看门老头道声“打扰了”,得意洋洋地凯旋而去。
这话本是极下流的,但只要人不知,何事不可为?能把那风骚女孩气哭,不是我刁克的本事?至于下流,知道要咋的?老子就这样下流,你想下流还没那勇气呢。让她骂去吧,被漂亮女孩骂,有时也是件快事。
他得意地走在大街上,头一昂,眼睛一眯,唱了起来:
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
天空出彩霞呀,
地下开红花呀。
…………
可是,一回到工地,等待他的却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斥,罚他劳改,而此时却正是别的队员兴高采烈地入团宣誓之时。
他在黑暗中坐在湿漉漉的石头上,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忧伤,有种被生活抛弃了的耻辱和痛苦。他是刚强的,不屈不挠的,但此时感到自己是那样可怜、脆弱和怯懦,那样喜欢被人同情,被人爱。他甚至觉得自己从前的所为全是混蛋和笨蛋的集合体。他真想到个没人地方大哭一场。
他慵懒地站起身,扛起一块最大的石头 ,摇摇晃晃地朝河堤上走。不料,脚底下一滑,一阵剧痛使他打了一个趔趄,肩上的石头咕咕噜噜地顺着陡坡滚下河滩里。他的脚腕子崴了。
他蹲在地上,两手捂着脚,眼睛里涌出两行本不该属于他的泪水。
亮如白昼的月光使工地能见度很高,坝基已挖开表层,湿漉漉的泥沙象一个硕大的救生圈似地翻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在月光下闪着晶亮的光。
第一组时间已到。古时侯累得呼呼喘着气,每个人都使尽了他们最大的力气,热气腾腾的脸上沾满了泥浆,横陈竖淌的汗水又将泥浆冲成道道,花里忽哨的。时二狗抹着额上的汗水对田栋说:“怎么样,指导员,我时二狗还算经得起考验吧?”
田栋望着这个小贫嘴说:“当然,不过,你的舌头太长了,让砂轮打一圈就好了。”
“乖乖,”时二狗夸张地一吐舌头,“这种考验咱哥们可受不了。”
第二组是吴浩洋、杨刚和俞青。杨刚本不是团员,因为他压根儿没写过申请。但他坚持要参加劳动,俞青只好将他跟自己编成一个组。二河河跟杨刚住一处,受他的影响也来凑热闹。他站在河堤上双手叉腰,象个监工似地龇着两颗门牙喊着:
“一二三,好好干,你妈给你做捞饭。”
队员们都笑了。吴浩洋边刨边冲他说;“不对,应该是‘二三五,多受苦,回到家里娶媳妇。’象你这种懒汉,活该打光棍。”
“真的?”二河河咧着张河马嘴说。
“谁哄你,今天干活的都能娶到媳妇。”
二河河一下从堤上跳下来,从俞青手里夺过镐头,俞青不给,他央求道;“好排长,你就行行好吧,让我干吧,看你这么有本事,模样儿又俊,还怕娶不下媳妇?怕你用鞭子往回吆哩。象咱这号人,这辈子就这了……”
虚荣心很强的俞青臊红了脸。但他看着这个看似傻其实并不真傻同样具有七情六欲的汉子,那双善良而可怜的眼睛,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愫油然而生。他松开镐把并脱下靴子想让他穿上,可二河河执意不肯,说是怕脏了他的靴子。
二狗等几个捉侠鬼还想捉弄他,俞青沉着脸大声制止道:“请大家别这样,他也是人。”
田栋很欣赏地冲俞青点点头。他顺着河堤朝前面望去,见前边河堤下模模糊糊地有个人影不知在干什么。他这才想起了刁克。部长还想让他监督他呢。
他忽然觉得这种对比也太强烈了。尽管刁克玩世不恭,但他完全能体会到他此时的心情。尽管刁克常与他为难,软硬不吃,但作为一个指导员,就不能与他站在同一个层次上考虑问题。自己的责任就是使你周围所有人身上的麻绳都拧起来,拧成一根强有力的绳索去创造我们的事业。
想到这儿,他回头看了看大为轻声说:“看看去。”
把朋友弄成这样,绝非大为本意,但作为一名连长,他又不能过多庇护他。何况现在自己又多了一层政治身分。更应该在大伙面前表现出点正义感来。而他固有的哥们义气又使他觉得愧对弟兄,因而,田栋如此提议,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俞青和罗明成也随着他俩去。俞青因为是刁克的排长,责任在身,不得不去,而明成则是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的。
刁克冷冷地看了看他的四个头儿,一声不响,站起身挪了两步又疼得他蹲下身揉着脚踝。
“怎么?脚扭了?”田栋关切地问。
“扭了。”刁克硬邦邦地说,“时来黄土生金,运去买盐生蛆。”
刁克这个样子激怒了大为,他火迸迸地说:“你小子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他妈这是何苦呢?一百几十号人谁象你!”
刁克看了一眼大为又垂下头去。在专业队,只有大为的话他不敢反驳,也从不表示不满,因为他知道大为的话虽说难听,但心里却是护着他的。而且,他是极为佩服大为的,很想使自己也象大为一样,那样他和他的全家就不必受翟家人的欺侮了。
罗明成拣起他掉在地上的垫肩说:“你休息吧,我来替你扛。”
“不。”刁克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垫肩生硬地拒绝道,“我刁克即使只剩下一条腿也能扛完。这点石头算什么。我刁某绝不是孬种,我承受得起。你们都走吧。”
他强走了几步,但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算了吧,你。”他的顶头上司俞青说,“往往常呈好汉,但结果呢?还不是自个遭罪受。”
尽管刁克谁也不服,但俞青属于例外,他心里很佩服他,他认为只有俞青才是真有本事的人,其他人都不怎么样。所以,他对俞青的话也从未表示过反感。
“刁克,”田栋盯着他诚恳地说,“大为和你怎样,自不待言,你、我、俞青和明成呢,又都是校友,咱们虽不同班,但都有着共同的母校和共同的老师,都在共同的老师指导下完成了学业,我们本来应该有许多共同的东西。如果你不拒绝的话,就听一个校友,一个昔日的同学的忠告吧:一个男子汉,可以拒绝一切,但绝不能拒绝友谊和帮助。”
刁克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期待的眼睛,黑暗中,他感到一种信任和沟通。简单平常的几句话使他祈冷的心里陡然升出一丝暖意。他又看了看另几位头儿低声说:“那就请诸位随便吧。”
俞青派了一名队员将刁克搀回宿舍,他们四个人将刁克的定额背完,索性又多背了一些。由于没有垫肩,把衣服弄得满是泥水。直到轮他们挖坝基时,才回到夜战的地方。
沙石已取尽,挖到青褐色的干泥上了。干泥又硬又坚,是最能考验新团员素质的活儿,正好剩下的是五个头儿,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要看看他们的头儿们的“带头作用”。
田栋脱去上衣,穿上雨衣正要下去,却见新来的通讯员——据说是公社主任的侄子,气喘嘘嘘地跑来递给他一张纸条,他疑惑地借着月光凑到眼前一看,见是辛部长的,上面写着:
田栋:
时二狗、古三孩和侯毛旦的团员资格已被取消,立即让他们停止夜战,回营休息。
辛 即日
田栋看着这几个字,百思不得其解。他让通讯员先回去。大为等问是什么事。他一怔,随即笑笑说;“没什么。只是让大家注意安全。”忙把纸条塞进口袋里。如果在众目睽睽下把他们打发回去,那对一个真正渴望进步的人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不,无论如何得先稳住,回去再说。对大为也不能马上讲,否则,他又会瞎咋呼一通,把事情弄得更糟。
他不动声色地穿上雨靴,打扮得象个防化队员,和穿上同样衣具的明成下到已经挖了一米多的坑里。
干泥很硬,并且渗着水,每一镐下去,只能刨去一小块,泥块象子弹似地飞起来,打得雨衣“噗噗”直响,有的居然飞到脸上,打得脸生疼。镐头着地,必须迅速闭嘴闭眼,否则,就会伤着眼睛,吃进嘴里。
明成个高,镐把又很短(长了转不开),他的腰几乎弯成九十度,象只驼背大虾。每刨一下,干泥块直扑到脸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但他仍咬紧牙使劲刨着:他不能在这种时候露出任何懒散和迟疑。他知道作为一名排长,一个新团员应该怎么办。绝不能落在他们任何人的后面。
大为则独占坝基一角,他不愿和别人搅在一起,缩手缩脚,使不开劲。
镐头在他手中飞舞着,他似乎不是在刨、在挖,而是在抡大锤。他连雨衣和雨靴都不穿,每一镐都沉重有力,干泥碎块带着水珠在月光下闪着亮光在他周围飞舞着。一会儿,他的脸上、头发上,脖子里都渍满了干泥屑,又和着汗水变成粘稠的泥浆,顺着脸颊往下漫,一双解放鞋里灌满了泥水,每一用力都“呱叽”“呱叽”乱响。
田栋和罗明成并排挖着,他努力躲着大为蛮不讲理的镐头,生怕给他一家伙。这使他很难用上力。他几次想让大为给他点地盘,但看那架势,任何要求都是徒劳的。他甚至会把你赶出去一个人干。
他不便用力,只好三镐一块呈三角形刨:左侧点一镐,右侧点一镐,中间用力一刨,一大块就起来了,并且飞不起来,不至于飞溅到脸上。他的镐头无法举过头,因而用力很小,却收获很大,他忽然领悟到穷则思变的道理:压抑出智慧。
月光象一幅硕大的桔黄色的彩绸平展展地铺在工地上,将堤坝、石堆和工棚裹得严严实实,映得清清亮亮。每个站在堤坝边的队员都象披了一块金色的披风,神气异常。兀立的工棚轮廓分明,象童话王国里一座神秘的王宫。
一阵凉风掠过,弱不禁风的俞青披上了夹衣。古时侯欣赏地看着大干的头儿们,全然不知悄悄而来的打击。吴浩洋的一张胖脸罩满忧思,杨刚木然地看着二河河,二河河傻呵呵地望着坝基下边,嘴角上淌着一绺涎水,欲掉未掉……
由于越挖越深,坝基下边并不清晰,模糊一片,圆圆的坝基象一个硕大的笸箩,幽黑深邃。雨衣丝丝,泥屑噗噗。举过头的镐头尖刃在月光下闪着亮光。偶尔凌空跃起一块干泥在月光下象只云雀倏然消失在夜空里,坑里散发着男子汉的汗味,呼出的气息和沤泥清幽的气味,混然搅和在一起,幽幽弥散于月绸上……
九
田栋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辛部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明白古时侯犯了什么忌。
夜战罢,他也没功夫去问。第二天一早他正准备去问,辛部长已派通讯员来找他。他到了队部,部长就问他为什么不遵令,他讲了他的理由,部长不置可否地笑笑,也没说什么。田栋问他是什么原因,部长说训练后要开个重要会议,会上就知道了,并嘱咐他不要对别人讲。他点点头,他知道如何维护组织纪律,但他对部长如此讳莫如深百思不得其解,但训练在即,也只好缄默一时。
今天全天训练:上午打靶,下午投弹。
田栋从队部回来,扫完院子,见沛佳挑着一担水袅袅婷婷地从大门口进来。他忽地想起好几天没给叶家挑水了,由于这几天入团了,夜战了,搞得他晕头转向,都把这事给忘了。他很有些内疚,但他生性幽默,自有安慰别人、甚至讨好他人的手段。这多半是为了“还债”,当然,也许还有别的?他见沛佳走到他跟前,便驴头不对马嘴地说:“我发现人有时候就象树。”
“树?”她停下脚疑惑地问,“什么树?”
“柳树或杨树。”田栋煞有介事地说,“当然,这人最好是女的。还挑着水,扁担也应该是柳木的——风摆杨柳映芙蓉。”
沛佳涨红了脸,扬了扬眉毛嫣然一笑:“当然,不然,为什么要叫半边天。”
田栋自觉失言,但他似乎是有意“失言”的,顺口说:“不过,半边天仅仅是个道义问题,是一种人格上的保护。巾帼不让须眉也只是一种心理上的自卫,在实力较量中毕竟还得遵循自然规律。这儿有这么多须眉无事生非,还劳你去风摆杨柳?”
她走到门口,换了换肩,没好气地说:“咬文嚼字的。我看你还是别找那么多问题了,揭起门帘是目前最大的问题。”
他一看,乐了,忙掀起门帘,她笑笑, 一低头走了进去。
吃过早饭,他从伙房里往下走时,见沛佳提着一只筐子往上走。粉红色上衣,蓝涤纶裤子。朝阳在她脸上跳荡着,分不清哪是朝阳,哪是她娇美的面庞……
她走到他跟前,笑着点点头,算作打招呼。田栋也点点头,跟她擦身而过——他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他蓦然感到有一绺春风扑面而来又飘然而去。她袅袅地走了,象飘走了一树诗,移走了一株花,流去了一股甘美的清泉……几分惆怅,几分神往,使他驻足不前,回头向漠漠田野望去——
一块块高梁玉米绿茵茵地铺满了垣面,绚烂的朝阳将浓浓的光粉轻抹在翠绿郁荫的禾苗上,使田野变成一片棕绿。一条笔直的田间土道上,一个姑娘迈着欢快的步子,上红下蓝,沐浴在浓艳艳的阳光里,象一团悠动的火,一朵飘游的花。箩筐在她臂弯里悠然晃荡,一双黑油油的短辫儿摆来摆去,轻拂着丰满的双肩,双唇微启,一支优美的歌便飘荡在红黄绿交织的田野里:
崖畔畔高来崖畔畔低,
红花花开在蓝芯芯里,
飞飞小鸟要归巢,
一飞飞到郎心里。
…………
田栋呆呆地站着、听着,他似乎被羽化了,化作一缕祥和的空气,随那个美丽而温柔的姑娘飘然而去。他似乎在想什么,又好象什么也不想,只是工地上粉泪盈盈的姑娘;挑着一担水袅袅婷婷、风摆杨柳的女孩子;提着篮子又唱又跳的小妞儿叠印在一起,化作他心中的一道彩虹,将他托到神话般的王国里。他说不清她到底哪点好,但他感觉到她的善良、柔情和聪慧。她的眼泪、微笑乃至任性和脆弱都是他心中一杯酽酽的醇酒……
他无端觉得她洗得第一件衬衫一定是他田栋的。
“如此深沉,真叫人望之肃然了。”
一个有几分揶揄的声音使田栋从遐想中醒来,他扭过头见是俞青,尴尬地笑笑。
他知道俞青爱着他妹妹——他们是知心朋友,无话不谈。他试图为俞青物色一个能替代他妹妹的姑娘,把他从这种极难堪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但每次提及,俞青都撇着嘴,田栋只好骂他“不可救药”。
“想什么?”俞青用洞察秋毫的目光望着他说。
“没什么。”田栋掩饰道,“老牛倒嚼,回味一下早饭的味道如何。”
“当然,‘食色,性也’。早饭固然可回味,不过,”他朝垣上呶呶嘴说,“万绿丛中一点红更值得回味。”
“别瞎说。”田栋红了脸。
俞青不依不挠地说;“怎么,要老同学帮忙么?”
田栋也没再掩饰,故作高深地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没灵犀,求了也没用;有了灵犀,连点都不用即可通,因为,爱完全是双向选择,默契是其最大的特点。所以,只要有默契早晚会撞出绚丽的爱之火花来。这仅仅是个时间问题。”
俞青点点头:“不过,默契是要付出期待的痛苦和代价的。”
“那样岂不更有意义?美,往往存在于美好的结果加曲折的过程。”
“没想到田指导还颇有哲人风度。”
“岂敢,岂敢,有俞排座面赐,田某岂敢妄言。”
“小心‘一点红’说你酸。”
俩人为各自的揶揄互望着大笑起来。
他俩还待发酸味,吴浩洋神色慌张地来叫,说有人写了反标!
他俩大吃一惊,忙跟着他回到住地,见村中的碾盘边围了一圈人,社员和队员都指指点点地议论着,辛部长和队长正用报纸往住盖碾盘。见他俩来了,辛部长让田栋快到公社去报案,他自己与队长保护现场。田栋觉得尽管内容不便转达,但不知道就去报案显得太鲁莽。他把这一要求一说,辛部长和队长就驱开人,挪开报纸,让他和俞青凑到跟前,见碾盘上用粉笔竖写着两行大字:
磨砺已须问天下头颅有几
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内容杀气腾腾,显然此人对党、对社会主义有刻骨仇恨,而伺机刀枪想见,血腥报复。
这可不是寻常事件。
田栋正待走,俞青拽了他一把,附耳低语了几句。田栋惊讶地望着他,仔细一想确实是这样,便叫上辛部长,三人来到旁边的一堵短墙后边。
“你说说吧。”田栋望着俞青说。
“这不是反标,是旧社会剃头铺门上的一副对联。”俞青平淡地说。
“对联?”辛部长吃惊地问。
俞青仔细讲了一遍内容,辛部长还是有点将信将疑,俞青答应给他找原书,他这才让俞青给人们解释了一番,人们才纷纷议论着,如释重负地走了。只是罗明成听着,撇撇嘴低声说:“就你逞能。”
因为“反标”是他第一个发现并报告给辛部长的。这岂不显得自己太无知了么?他一定要鼓动部长将这事汇报给公社——即使真是一副对联,如今人民理发铺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岂能把那种杀气腾腾的东西翻腾出来蛊惑人心?显然是别有用心,看来阶级斗争这根弦还是不能放松。
田栋和俞青往叶家院走,他忽然感到俞青今天的承诺带有某种危险性,便说:“你真有那本书么?如果丢了,或压根就没有呢?那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没有金钢钻,不揽瓷器活。”俞青说。
田栋让他回去检查一下枪,自己向安在院西南角的厕所走去。快到门口,他轻轻咳了一声,看里面是否有人。一声没咳完,时二狗在里边拎着裤子站起来跺着脚喊:“快,别进来,危险。”
田栋吓了一跳,吃惊地停下步问:“怎么了?”
“快跑!别进来!”时二狗抖着裤子大声说,“跳出去了。”
田栋惊异地正待转身,却又听到时二狗说:“有个饿皮圪蚤。”
田栋这才知道他钻在厕所里是赶跳蚤。他哭泣笑不得地说;“你小子。你可真有本事。能把跳蚤说成老虎。我可不怕,我的肉是苦的,跳蚤、蚊子不敢咬。”
时二狗最怕的是跳蚤,跳蚤好象对他也特别感兴趣。别人身上的跳蚤常往他身上跳。宿舍里,只要有跳蚤总是先咬他。而且,一咬一大片,害得他常常浑身痉挛般乱扭,躲进厕所,脱得赤条条地赶跳蚤。
这小鬼头,蚊子叫到了他嘴里也能变成大炮轰。
队伍在村中集合起来开赴工地,队员们都扛着老式德造“七九”式步枪。
这种从二战退役下来的老枪,一杆杆都象用了很久的烧火棍,光秃秃,黑乌乌,但这昔日洋鬼子的枪,对这伙土八路来说,也足可抖抖威风了。仅有的几支半自动被干部们扛着,此种超人一等的优越感使他们步履矫健、神气活现。不过,他们也只能在道上神气一会儿——由于没有发半自动子弹,实弹射击全是七九子弹:均为库存子弹,早已不再造新的,打完子弹,七九枪即入库报废。这样,既训练了民兵,又为国家节约了大笔经费,可谓一举两得。
平时蔫儿八几的辛部长,一训练就象蜇伏了一冬的熊,遇春发旺,雷厉风行,威风八面。
他身穿退役军装,腰里系着武装带,挎一把五四手枪,枪把上的红缨绸在的腰际一飘一飘的。他亲自带队,连连长和指导员都不要。他当过三年兵,退伍后又是民兵小分队长、营长、武装部长,有着训练民兵的良好素质和经验。他自信能把一头打蔫的牛训练成一只猛虎。他在队列前准确而严厉地下达着各种指令,队员们在他的指挥下不折不扣地做着各种规定动作。
只有两个人例外:杨刚和二河河。
第一次发枪,杨刚就提出不要枪,大家很不理解,只有辛部长知道是为什么。他也不想难为这可怜的年轻人——杨如斋唯一的一条根,就特许他不参加训练。至于二河河只能算半个人,也没份儿。不过,他他并不省事:扛靶,当活动目标,拣手榴弹,比别的队员更忙。
工地下边是一片开阔地:去年垫起的河滩地,因盐碱太大,下了种出不来苗,正好能进行军训。
队伍停在地头南面,辛部长倒剪双臂用鹰鹫一般的目光挨个盯着每个队员,试图在他们眼睛里挑出懒惰、散慢和萎缩来,但他失望了:连刁克这样的顽主在内,都昂首持枪,俨然肃态,一脸庄严和豪气。
他的目光既是挑剔,又是鼓励和威压。每次训练,他都要这么威严地巡视一番,每次企图偷懒的队员
都在他这目光的注视下陡然增加了决心和毅力。
他巡视完毕,作了几项常规训练:立正、稍息,左右前后转,持枪、拚刺等等。大家都做得整齐划一,俨然正规军人的英武。
他赞赏地点点头,然后进行匍匐前进训练科目。他先作了示范动作:如何持枪,如何侧卧,双腿如何配合登动,头部如何隐蔽等。
“记住。”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说,“一个军人,一名战士,服从命令是天职,对于这个问题我想是不算什么问题的。谁都明白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我只不过是对这个问题加以强调而已。”
几个队员听到部长的“问题”想笑,咧了咧嘴,但没敢笑出声来,强忍着:他们不敢破坏这严肃的气氛。
“前进,这是战士永远不可动摇的信念。”他提高声音,左手叉腰,挥着右手说,“不管前边是什么——水坑、荆棘,还是火焰、悬崖。你都得咬紧牙冲上去,爬前去,滚前去。勇敢、无畏、不怕死。没有这点勇气,你就不要摸枪。有人一见枪就吓得烫手,懦夫一个!这还能算个战士么?
队员们望着远处当活动目标的杨刚。杨刚自然不会听见,也呆呆地望着他们。
匍匐前进开始了,队员们一个个象出水蛟龙下山虎,右手持枪,左臂撑地“唰唰唰”拚命向前。点点黄,绺绺蓝,在翻,在滚,在蠕动。干燥的尘雾在黄与蓝的接合处悄悄逸出、汇合、聚拢、碰撞,形成一片雾团,又被黄与蓝拖着、拽着,仿佛是被无数条腿吹起来的无数不规则的褐黄色汽球,飘飘忽忽,又渐渐弥散开来,笼罩了身后的土地。一阵河风飒然而来,将尘雾吹成数段,裸露出地里一道道人体覆压过的犁痕……
目标:杨刚和二河河。
没有人甘愿落后,没有人吝惜虽说不好,却得之不易的衣裤,有的衣服挂破了,有人被荆棘划破了手,没有退缩,每张嘴都用极快的节奏呼吸着融合了沤泥气息的空气。时二狗实在趴不动了,他略微顿了顿想喘口气,刚喘了两口,屁股上就重重挨了一脚,他连头都没敢回,牙一咬,眼一闭,继续向前。
辛部长紧紧跟在烟尘滚滚的队伍后边,睁大眼睛,端起他的长脸,严密监视着每一名队员。他的解放鞋不时落在一个个气喘嘘嘘的屁股上。
操练完毕,已经十一点多了,实弹射击只好在下午和投弹一起举行。
一吃过午饭,队员们就检查枪栓、子弹,准备出发。
沛佳好奇地看着一个个喜气洋洋、整装待发的队员,很是羡慕。她很想去看看,甚至自己也能打上一枪,但想想就她一个女的,又不是队员,不敢贸然去,怕人家笑话。但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就试着问在一旁擦枪的田栋;“你们……今天是打真枪呐?”
“当然,”田栋说,“别看这枪七老八十的,日本鬼子蒋匪帮都是被它打败的,绝对假不了。”
“那……是不是人人都能打?”
“是的。除了地富反坏右,凡是年满十八岁的贫下中农子弟都能打。”
“瞧你,”她瞥了他一眼,嗔怪地说,“越说越悬了。贫下中农就没干坏事的?”
田栋拉了拉枪栓说;“那就该归到反革命和坏分子一类去了。”
他看看沛佳的神态,忽然领悟到她拐弯抹角的用意,便善解人意见地说:“我看你闭着没事,看我们打靶去吧,保证让你打几枪。”
“我才不也呢。”她嘴里这样说,眼睛却望着他说,跟谁商量呀。商量人家能好意思要去吗?一个男子汉对女人说话要用命令的口气。当然,是为她着想式的命令,看不出人家很想去么?
田栋似乎读懂了她的眼睛,将自己的枪挂在她肩上说:“别怕。毛主席说:‘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绝不允许枪指挥党。’作为一名未来的党员应该具备指挥枪的胆量。”
队员们都笑了起来,沛佳涨红了脸,但他的幽默使她的眼睛里闪着快活的光。她捏着背带,摘下不是,背上不敢,不知该咋办。
田栋让他站在队列里,她更不敢了:那还不叫村里人笑掉了牙。
她灵机一动,把枪摘下来还给田栋说:“我可没那资格。不过,我去,我去还不行么?”
她这样无非是要证明:这可不是我要去的,是你硬让我去的。
队员们都隐隐觉得,指导员和房东姑娘之间可能正发生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事。不过,既然属心照不宣,就不可妄说。
队员们唱着雄壮的《三大纪律 八项注意》歌出发了。叶沛佳不远不近地跟在队伍后边。她很兴奋,仿佛她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正高唱壮歌,持枪行进。她渴望集体,渴望友情、力量和爱,而告别她这种沉寂幽闭、孤独而单调的生活。希望生活中有诗,有色彩,有音乐,有昂扬向上的、朝气勃勃的生活氛围。但她找不到,也没有人给予她,帮她,拉她,她愿意为这样的生活付出她的一切:她的爱和她的美,但她既无标可求,更无法可得。她现在只想去看一看,看一看人类的另一半,她的同龄人们沸腾而火热的生活。她看看后边没人,也试着正步走了几步,她被自己逗乐了,捂着嘴笑了起来。
紫川河对岸的西凤山脚立着五个胸靶,队员们以班为单位隔河朝对岸射击。“叭叭”的枪声在河谷里回荡着,一缕缕蓝烟在枪周围萦绕着,弹壳“噗噗”飞迸。每打一枪,射击者的右肩就猛地往后闪一下。这种枪后座力太强,每次只能压一粒子弹,打一枪就得拉一次栓。有的枪栓都拉不动,游大为就专门拿石头往开砸。
时二狗由于力气小,顶不住后座力,右肩被蹭起一块皮。他解开纽扣,袒露出右肩膀,左手摸着红红的肩膀,夸张地咧着嘴叫道:“哎呀,疼死了,疼死了。钻心的疼,入脑的疼。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疼,彻心彻肺的疼。”
大为听他叫唤,拿着石头走过来说;“来,哥们给你治治,我专会治彻头彻尾、彻心彻肺的疼。”时二狗一看不妙,“噌”地一下跳起来,系好纽扣,朝大为行了个军礼,学着电影里的情报处处长的口吻说:“报告连长大人阁下,您老胸怀全局,日理万机,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象这种小伤小事何劳您大驾,再说我时二狗是堂堂男子汉,轻伤不下火线,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他说着,想趁机溜走,辛部长叫住他:“别走,我看看。”
他只好不大情愿地停下脚。
部长并未检查他的伤,而是拿起枪给他示范动作要领。其他队员也围了一圈。
“就这样,”辛部长托着枪说,“持枪要平,枪托要紧紧贴着肩部不能有丝毫松动,要不就很容易撞伤肩膀。右肩稍稍前倾,暗中使劲,凝神屏气,死盯靶标。这些都可减少冲击力,对这个问题,我们并不是不懂,关键是个态度问题,你说呢,二狗?”
几句并不严厉的话把时二狗说红了脸,他诚服地点了点头。
队员们继续分班射击着,记靶员不时报出优秀成绩。
叶沛佳远远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这充满硝烟味的场面,兴奋中感到一种莫名的孤寂。她恍然悟到,这里并不是自己的乐园,是完全不属于她的另外一个世界。她斜睨着忙忙碌碌不时纠正大家射击姿势的田栋,平添了几分怨嗟:都是你,把我哄到这儿就再没话了,象哄一个三岁小孩。瞧那神气样儿,好象谁都不如你,逞能让谁看。看你那弥勒佛样儿还能带了兵。说是让我放两枪,可现在呢?我是不是活着你都不知道。早晓得这样,那天就不给你洗衣服,美得你。我是不是该回去了?这样坐着多别忸啊……
她这样乱想着,嗟怨满腹,可又盼望他能取胜,夺得第一:我一走,他打多少环都不知道,会不会落个倒数第一?
她心里磨蹭着,仍做着最后的期待。
田栋趴在掩体后托起了枪,她的心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凝神屏息地看着那稳稳地持枪瞄准的身姿。蓦地,她似乎觉得有人窥视着她,忙左右环顾,发现大家都同样注视着田栋,这才放心地吁了一口气。
“叭叭——”
随着清脆的枪声,所有的人都望着对岸,静听着报数:他打了两枪。
“九环。”
“十环。”
不少队员欢呼起来,沛佳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但又猛地顿住。她被自己的忘情羞红了脸。她见队员们都注视着田栋忙拉了拉衣襟,镇定了一下情绪,款款走下土坡准备回去。再这样待下去就显得太掉价了不是?
她刚走下土坡,时二狗看见了她,他象发现新大陆似地高声喊;“喂,女房东,怎么一枪不打就走了?”
讨厌。她心里嘀咕道:女房东,女房东。多难听呀。象七老八十了似的。再叫你烂了舌头!不过,这油嘴滑舌的小鬼头,也还的确叫人爱见。
她犹豫子一下,还是返了回来,队员们都让她打枪,她看着那沉甸甸的枪和注视着她的队员们,连连摇着头说:“我可不敢。”
田栋擦着枪栓也说:“没事儿。敢放鞭炮就敢打枪。”
她斜了他一眼心里说:这会儿才想起我了?早干啥去了?咋跟在别人后边说?应声虫!连个时二狗都不如。你让我打?我偏不,专气你。
于是,她看着田栋说:“我?等下一辈子变成男的再打吧。”
队员们都笑了,田栋明显听出这话里的不满因素,也笑了,似乎要表达点歉意。
队员们休息了片刻,公布了各人的成绩,就开始投弹训练。
手榴弹均为教练弹,个别装有引信,但有声音而不会爆炸。
射击能手莫过于田栋,而投弹则是游大为独占鳌头。他的投姿潇洒利落,呼呼生风,手榴弹带着啸声凌空飞舞,都从拣弹队员的头上飞了过去。
连长和指导员都令大家佩服之至。
只带来一颗响弹,队员们都争着要投,把田栋围起来争吵不休。田栋高举着响弹不知该给谁。有的说,抓阄吧,谁抓上就算谁的;有的说摔跤,谁胜了谁投;有人提议让部长投,部长连连摆手,说还是让大伙投吧,他早腻了,真弹也投了不知多少了。其实,他是不敢投:他绝不会超过游大为的,那,岂不丢了面子?
田栋看看俞青,俞青不假思索地说:“争什么。要么谁也别投,要么就让一个跟谁也没争议的人投去好了。”
谁没有争议呢?田栋看看俞青,俞青用眼示意沛佳,田栋恍然觉得她被冷落了,便提议说:“咱们干脆让房东投吧,她总不能白跟咱们来一趟吧,大家说呢?”
“好。”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等赞同,并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俩。
田栋赶紧把手榴弹递给她,她接过来看了看,怕烫手似地又推给他,他用手挡住说:“别怕。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别辜负了全体战士对你的美好期望。扔吧,象扔个彩包。”
她嗔怪地看着他,但她看到的是一双坦诚的、鼓励的眼睛。她在这双眼睛里和叫人难为情而又快活的话语里获得了力量。她又看看周围,每一个队员都是友好的,坦诚的,包括曾经使她掉过泪的刁克。他们绝没有揶揄她、看她笑话的意思。也许是因为她是这个队伍里唯一的女性,他们天天见面的、给他们烧炕、洗衣服的房东女儿?接走他们每个人都渴望得到的、却又非常愿意放弃的带响的手榴弹,他们脸上完全没有往日惯常的那种嘻皮笑脸,腆然人面。更多的则是严肃和恭敬,乃至圣洁:他们更愿意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妹。
沛佳被这份友好和真诚感动了。她欣然握紧手榴弹,跟着田栋来到掩体后边。
队员们都在两边看着他们。
她的心怦怦跳着:万一扔不远,出了事咋办?但她不能让大家失望,她一定要扔得远远的,在激烈的爆炸声中听到队员们对她的欢呼和赞美,就象他们对田栋射击的欢呼和赞美一样。
她认真地听着田栋给她讲动作要领:如何将引线缠在无名指上,怎样屏息用力,挥臂抡圆,直投隐蔽……她牢牢地记着,将引线缠好,将手榴弹紧紧攥在手中,她看着前边那个小土包,她想她肯定能扔到那后边。
她看队员们离她不远,只有田栋蹲在她跟前的掩体后边,她想让大家隐蔽好,但又觉得他们都是有经验的,不必多说。她又看看田栋,田栋冲她鼓励地点点头。她憋足了劲,退后两步,又猛地往前一冲,心里说:使劲。使劲。
然而,她似乎是握得太紧了,在最佳切线速度时没松手,在臂抡回来时却松开了,手榴弹落在离她和田栋两米多的地方……
啊——
她吓呆了。她恍惚看见手榴弹在“呲呲”冒着青烟,轰地四散炸开,弹片横飞,田栋血肉模糊地倒在血泊里……她几乎连想都没想就扑在田栋身上,紧紧压住他闭上眼睛,死等那一声残酷的爆炸声,一个将她、甚至连田栋从这个世上彻底勾销的魔鬼的声音……她仿佛看见弹片飞舞,硝烟弥漫,硝烟中飘飞着她残缺不全的四肢,弹片上带着她的肉,蘸着她的血,飞呀飞,飞向四面八方……她听见象放开门炮杖似地“叭”地响了一声,她象殉道者似的痛苦而绝望地又使劲将眼睛闭了闭……
“哈……”
“哈哈哈哈……”
队员们的大笑使她在绝望的期待中醒来,她迷蒙地睁开眼睛,见手榴弹并未爆炸。与此同时,田栋也将她托起,站起来看着她,也难为情地红着脸笑了。
还有队员在笑,有的竟笑得蹲在地上。
她感到莫名其妙。神情还没从“爆炸”中回应过来,木然地望着田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田栋看着她,兄长般地笑着说:“傻瓜。你的心肠也太好了。这是教练弹,光有声音,永远不会爆炸的!”
“啊?!”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顿时明白了,完全明白了:她干了一件最荒唐的事。她的血液腾地一下全涌到脸上,脸红得象工地上那面红旗。她猛地用双手捂着脸,歇斯底里地朝村里跑去……
啊!啊!啊!
羞死了,羞死了!不害臊!不害臊!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那么多小伙子的面,众目睽睽之中,光天化日之下,你都做了些什么?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将一个小伙子……
天呐!顷刻之间就会传遍全村,传遍全县,父亲、母亲、哥哥、同学……
人们绝不会管你的动机如何,人们只关心的是事实,结果和表象!
无数张嘴会把你砸扁、扭歪、揉圆、熔化,变成一滴苦涩的水,一缕渺茫的空气……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她一口气跑回家,一个人伏在被垛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队员们看着她狂奔的背影,笑声嘎然而止。他们顷刻之间觉得惹了祸事,他们很清醒自己并没有多少恶意的笑声对这个脆弱善良的姑娘意味着什么。
于是,大家都沉默了,深深地欠疚感使他们连顺便打趣一下田栋的兴趣都没有了。侯毛旦等人嘀咕着商量如何解决这不良后果,但也想不出个好办法。大家又不约而同地询问聪明的俞青,俞青保证说,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保证不会出事,但大家必须听我的,第一,回去任何人不能再议论这件事;第二,尽量躲开沛佳,不要多打听什么,第三,其他事还要象平常一样。
刁克听得不耐烦了:“好我的老天爷。你让大伙死一会行不行?谁敢办不到?你总得把办法给大伙讲讲吧,看到底行得通行不通。”
“办法吗,”俞青卖关子似地顿了顿说,“暂时不能说,不过,我打保证还不行?”
俞青不是那种食言之人,大家都放心了,队也不整,都稀稀拉拉往回走。他们见俞青和田栋走在最后商量着什么。回去后,大家都把枪放在辛部长办公室,连宿舍都没回就相跟着到伙房吃饭去了。
辛部长自始自终没发一词,好象根本就没发生这回事似的。
解铃还需系铃人。俞青让田栋去解劝。田栋很有些怪他多事。那还用你说?这当然非我莫属了。但他理解同窗的好心,装作欣然从命的样子:“我去当然可以,可我能有什么办法?”
“机会来了。”俞青颇有深意地看着他说,“办法自然会有的。”
“没有呀。”田栋无可奈何地笑笑。
田栋望着不远处的叶家小院,回味着俞青的谑语,一种缠绵悱恻的情愫油然而生。
当那个女孩子奋不顾身地用自己充满青春气息的娇体掩护他时,他于惊讶恐慌中陡然感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他蓦地窥见了她埋藏在心底的一丝骤然逸出的情丝。
高尚固然高尚,但高尚的背后隐藏着无数爱之原细胞:有着极强的生命原动力,只要你勇于、善于培养和爱护,即可成长、壮大,成为合二而一的强有力的晶体。
勇敢点,男子汉。那根红线已抛出来了,尽管抛得那么突然,那么不大情愿,带着晶莹的泪花和伤感,但伤感和眼泪是爱府的珍馐,只要你果敢地抓住,就秀美可餐;是爱巅的彩绳,只要你勇敢抓住就能到达崇高的爱峰。
抓住她,这爱的化身。
他没有去吃饭,只身回到叶家院。屋门锁着,老房东上地还没回来,只有边屋门开着,里边传出嘤嘤的哭声。
田栋推门进去,见沛佳伏在被垛上哭着,丰满的肩膀一起一伏的。
听到门响,她掩饰地将眼泪擦在被垛上,才回过头来。坐直身子,眼角还挂着未揩干的泪痕。
田栋看着她这个样子,想起工地上那颇为“悲壮”的一幕,恶作剧般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一下把沛佳的眼泪笑干了。她恼怒地大声说:“笑!笑!人家哭,你却在笑。都是你,害人精,晓得你这样,真该把手榴弹砸在你的脑袋上!”
田栋看着她这个样子更觉可爱好笑。他仍然笑望着她,不请自落地坐在炕沿上,调侃道:“你想当王杰呀。可惜那铁疙瘩不会叫你成为真正的英雄,倒叫你成了一朵带露梨花,一个泪眼戴玉。”
“你……”她又被气得哭了,“欺负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也不想一想,我以后,以后咋做人?你反来嘲弄我,你……”
让她使点小性子吧。田栋想,会撒娇的的女孩子最懂得爱。重要的是要给对方创造这样的机会,甚至,有时,你不妨使点儿手段逗出她的小性子来。因为,爱,是应该有点小品喜剧色彩的——相敬如宾的结果,恐怕只是冷若冰霜,然后各奔东西。只有在美好的说说笑笑的氛围中羼入点哭哭笑笑出来,爱,才能水乳交融,合二而一。
他换了一种口气,真诚而轻柔地说:“你有一颗高尚的心,沛佳,真的,你比别人更懂得如何去高尚。”
她听到“沛佳”两个字,泪水盈盈地抬起头来大胆地、婴儿般地迎着他的目光。那双眼睛里噙着水,藏着火,清柔,炽热,坦坦荡荡,秋水盈盈。以往,她也常听他叫她的名字,但从未有象今天这样听起来温柔亲切,透露着无限的暖意。如听到一支优美的歌,一首轻柔的诗,象在炎炎烈日下给她喂了一口冰激凌,凉爽、柔润、甜美……
当然,她不会让他太得意;她为他失去得太多了,也太可悲了。她必须挽回她珍贵的眼泪的代价。
她马上又捂住脸大声说:“你光会拣好听的说,有什么用。我不听,我不听,你给我出去,出去。”
姑娘的心天上的云,真是孙猴子的脸——说变就变。
田栋有些尴尬,他琢磨不透她是真的怨恨他,还是故意作出的小姐模样。如果是前者,那是不是自己太故作多情了?他忙起身,不甘心地望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沛佳说:“好好,我出去,不过,你可不须再哭。”
“当然不,更不会哭给你看。”她一扭身,给了他个侧影。
田栋只好没趣地讪讪走了出去。刚出门,又听见她嘤嘤哭了起来,而且,哭声比先前更大。他只好又返了回来,央求她;“好沛佳,你别哭了,好不好?你这样哭,真叫人……唉。我……”
“谁哭了?”她犟着不认帐,却在眼睛上狠狠抹了两把,“你出去,出去我就不哭了。”
他惊愕地望着她,想不到她脾气竟这样大。看来她真是个外柔内刚的姑娘,你根本没有认识她。她根本就不可能出什么事。既然如此,你还纠缠什么?她对你并无爱幕之心,你还想扮演一个拯救落难女子的勇士角色而乘人之危么?那你田栋成什么人了?
“默契”。他想起他对俞青讲过的那番话,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你小子真是他妈的痴心妄想。你到这儿的动机就不纯。
想到这儿,他决然而坦然地转身走了出去。可是,没走几步,屋里,沛佳又大哭了起来,夸张地抽泣着,显得很伤心,甚至发出了“呃呃”的抽噎声。
田栋愕然站住了,蓦地,他心头掠过一道绚丽的希望之光,那光亮照得他热血沸腾,浑身颤动。他果断地返回来,见她已坐在窗台前的炕沿上,双手捂着眼睛抽抽搭搭地哭着。
他站在她面前,直丁丁地看着她:乌黑的头发也凌乱不堪,几根粘湿的刘海紧紧贴在白洁的前额上。光洁圆润的下巴上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欲掉未掉。一双白皙的手捂着双目,在葱根一般的缝里隐隐约约有一双柔情似水被泪水浸润着的眸子偷觑着他。红润的双唇微微翕动,似乎正孕育着、唤醒着某种殷切的期盼……
当你深深地爱着他(她),他也深深地爱着你的时候,客气就不是爱情真正的内涵。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下她的双手,急切地命令似地说:“看着我的眼睛,沛佳。”
她顺从地听任他抓着她的手腕,眨了眨眼睛,用胜利者和征服者的目光勇敢而静静地望定他。
田栋读着她的眼睛,温柔而坚决地说:“我爱你,沛佳。你呢?说呀。”
“我……”她垂下眼睛,红着脸,讷讷地说,“我,我也是……”
“不许说‘也’,不许!”田栋有些蛮横地说,“再说一遍,和我一样。”
“田栋,我爱你。”
他放下她的手,一把揽住她的双肩,将自己灼热的嘴唇紧紧贴在她微颤着的双唇上,顿时失去了一切记忆……
十
沛佳:“我很丑,但我很温柔。”
田栋:“我很穷,但我有一颗富有的爱心。”
沛佳:“我是一块石头。”
田栋:“我就是一把刻刀,我要把你雕刻成我心中一座神圣的女神。”
沛佳:“我是一株小草。”
田栋:“我就是闪烁在你草尖上的一颗露珠,在你受到震颤的时候,我就渗入到你根下的泥土中,融化在你的心中。”
沛佳:“我是水中的一块鹅卵石。”
田栋:“我就是萦绕在你周围的溪流,我愿吻遍你每一寸光洁的皮肤,使你永远光洁、圆润。”
沛佳:“我是一弯月芽。”
田栋:“我愿做你旁边的一朵白云,用我来烘托你的明亮和皎洁。”
沛佳:“我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田栋:“我愿做一头大象,驮着你走完最艰难的人生旅途。”
沛佳:“我、我是一只毛毛虫。”
田栋:“我愿成为一片硕大的树叶,让你躺在我宽厚的身上,用我的力量和生命去滋养你丰满的身体。”
沛佳:“我是一只小猫。”
田栋:“我愿成为一盘热炕,在你感到世界寒冷的时候,躺在我温暖的臂弯里做一个甜蜜的梦。”
沛佳:“我、我是一只苍蝇……”
田栋:“我愿成为一块烂肉,让你吮啧着我带血的躯体,在我生命的遗骸里孕育你的蛆虫。”
“哈……恶心死了。”
沛佳看着田栋大笑起来,眼睛里都笑出了眼泪。泪眼盈盈中,她深情地望着她的田栋。她爱他,只知道爱他的善良、聪明、宽厚、大度和勤劳,绝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幽默而有才华。
一个男子汉,无论其多么了不起——炙手可热、腰缠万贯、声名赫赫,但如果缺少幽默感,是很难给人尤其是给自己所爱的人带来物质享受所无法替代的快乐的。
她没想到他竟有如此的素质,这使她喜出望外,以前,她只知道时二狗很逗,很讨大家的喜欢,可现在田栋也属于这类人,仔细一想,他们俩又不大一样,她也不知这是为什么。
“你真逗。”她和田栋坐在西凤山后边的高坡上,偎依在他肩膀上说,“你比时二狗还时二狗。”
“我?”田栋看着她摇摇头,“我和他并不一样,至少不完全一样。”
“怎么不一样?”她嗔怪地说,“都是神说鬼道的。”
“不,他那叫滑稽,我这才叫幽默,比他高一筹,要不,你就不会爱我了。”他自诩地说。
“谁爱你?看把你美的。”她瞥他一眼,低声说。
他想说,不爱我就不会连续哭泣上三次给我看了,要我来安抚你那颗“受伤”的心了。但他笑笑没说:即使最爱的人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逗出点小性子来把爱之桌面敲打两下,能增强耐力而更加结实;如果要引出大性子来,用力砸打,这张美丽的桌面可就要出现裂痕,乃至彻底碎裂!
爱,有时候更多的是一种表达,在物质充裕的时代更是这样,一个不懂得对爱进行表达的人,是很难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爱的。物质的给予固然有力,但若无精神的辅助,这种给予一旦减弱,情感也即会随之而淡化。相反,精神的力量如滴水穿石,虽难立显其功,但颇具永恒的力量。同时,女人是爱情生活中的第三产业者,她们甘愿扮演一个服务员的角色。她们的希望往往想通过男人去实现。尽管她们甘愿屈从于生活,但坚决鄙夷跟自己一样的男性,绝不允许可爱的人跟自己一样。她们会把丈夫当作兄长、甚至父亲——感情上的丈夫,理智上的父亲,柔怀而宽厚,希望接受居高临下而绝非彼此平等的爱。尽管她们心中的许多人试图背叛此种本合自然规律的苑囿,打起巾帼不让须眉的反旗,但结果多为孤家寡人——没人敢再爱她们。许多女强人事业有成,爱情却不怎样,即是此原因。
想学娜拉,但娜拉出走的最后结局恐怕并非不是悲剧。
她觉得她的田栋是有力的,更是柔情似水的,但她担心这种爱会消失,如同一个美丽的影子,一场琦丽的梦。
“你发誓,对天。”她攀住他的肩膀嗲声嗲气地逼他,“永远爱我。”
田栋伸出一个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子笑了:“傻瓜。宪法都可随便修改,何况一个根本靠不住的口头承诺。海誓山盟、信誓旦旦的背后往往是心怀叵测,朝三暮四。大奸似忠,大智若愚。绝不要相信那表面上的东西。爱是心与心的碰撞,只要能拥有一颗心也就拥有了一切。”
“能的你。”沛佳嗔怪地嘟了嘟嘴,“我就相信。我就要你发誓!我要么,我要。”
“好好,”田栋很喜欢她这种纯真任性的小孩子气,这能满足他宽厚大度的个性——面对她就象面对一个小妹妹,一个顽皮的小弟弟。
他用力咳了几声,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扳正她说:“坐好,听着:上邪!我与沛佳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你绝!”
“什么什么呀。”她一句没听懂,气得捶着他的肩膀,“古里古气的。”
“你说对了,这是古代一个女子对她的情人发的誓,大胆而痴情。古人是最懂感情的,尤其那些古典女子。”
他说着给她讲了意思。
她明白了,她为自己的无知而臊得脸红。她不明白同样是高中生,他怎么知道而自己咋就不知道呢?
“这是我从俞青那儿看来的,他父亲有很多藏书。”田栋说,“他是我的好朋友。”
“你可真老实,你不会说你就知道么?还能树一个学识渊博的形象。”她眨眨眼睛说。
“不,爱情的最深层次是痴情,而痴情的真正内涵只有一个,就是诚实。”
“文绉绉的,就象你那位朋友,都是书呆子。”
“不。”田栋肃然地说,“他是个高层次的人,也不呆,只是没人认识他,赏识他。”
“脸蛋么?有奶油味儿。”
“不,心,他有一颗高尚的心,一个男子汉,也许他的脸蛋太少阳刚气,不过,姑娘喜欢他。”田栋看着她说。
“去你,谁喜欢他,冷血动物。”她似乎怕他怀疑似地决然说,“你发的那些誓不算,偷来的,骗人,又聱牙,必须是你自己的。”
“好好,听你的。”田栋笑着她,忍俊不禁地说,“我给你发个现代的,也是我自己的,你好好听着:下定决心爱沛佳,不怕牺牲碰掉牙,排除万难追天涯,争取胜利娶回家。”
“哎呀,”她捶着他的胸脯眼泪都笑出来了,“你真坏,真坏。”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么。”他握住她纤小的手说,“女人打男人有三种打法,代表着三种不同的感情,你知道么?”
她摇了摇头。
“一种是擂胸脯,最美,表示爱情;一种是捶肩膀,表示友谊;最可怕的是第三种:打耳光,表示憎恶。我是第一次让一个姑娘擂胸脯的。”田栋有些欣喜地说。
这家伙真聪明。
她惊讶地望着他,想了想,还真是这样,不过,她可不想当面给他唱赞歌,便说:“好么。吃饱饭没事干,专门研究女人,没出息。”
“你这个小母夜叉。”他笑骂道,“那还用研究么?好多事情想一想就明白了。比方,俗话说,好男无好妻,好妻嫁了个没毛鸡。想想,这是为什么?”
她摇摇头,期待地望着他,不知怎么很想听他说点什么,象个好奇的小学生。
“这是因为姑娘的爱是隐蔽的,期待的,自然也是消极的,她们喜欢进攻型的男人。好男子由于知识、修养和事业等因素,不敢或不愿主动追求爱情。而那些天不怕,地不怕,无所顾忌,带有几分泼皮气的男人自然会捷足先登,好妻自然就成为他们的战利品了。”田栋卖弄地说。
“那你呢?”她不想让他太狂,不失时机的反问一句。
“我么?”他笑笑,“我不是个好男,所以我才有好妻。”
“胡说!”她涨红了脸。嘴里骂他胡说,心里却比吃了一罐子蜜还甜。她觉得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有种说不出的快乐,有种巨大的慰藉力量,也许是因为爱?但她觉得仅有一颗爱心是不够的。爱是一门艺术,并非人人都能拥有。只有聪明、善良,懂得爱的人才能获得。
他两在飞绿滴翠的山坡上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中午。
他们只有趁人们午睡的时候,才能偷偷躲到这远离村庄极具诗情画意的山野里约会,这样就必须付出午睡的代价。
田栋先走了。他们目前还不想公开他们的秘密,甚至要考虑以后要减少这种浪漫的约会。因为作为一个男人,他比姑娘更多地感受到的是生活的严峻——你必须对自己所爱的姑娘负责,只能给她创造幸福,而不能给她带来痛苦。在条件尚未成熟的时候,万万不可让对方付出得太多。他宁可先哭后笑,也绝不能先笑后哭。“无情未必真丈夫”,但一个男人在拥有爱情的同时,应比女性更具理性。
尽管这样想,但他还是深深地感到了爱对他灵魂的抚慰,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渴望征服什么,甚至想为之而承受磨难和痛苦的感觉。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爱这个世界。每个善良的女孩子都是一首温柔的诗,他的沛佳尤其是。她使他想起俞青的妹妹俞倩,她多象那个高雅柔情的姑娘啊。尽管她缺少俞倩那分才气。
他踽踽独行,不时回头望一眼从另一条道上往回走的沛佳,悠闲地品味着河边的水草,路边的小树,水中的鹅卵石和碎金一般在河水中闪烁的太阳以及她留给他的倩丽和柔情。这种遐想和品味,使他进入一种虚幻的美妙境界中,以至在他走过工棚时竟没发现工棚后边坐着一个人,等他几乎踩到那人身上,那人站起来和他打招呼时,他才发现是罗明成。
双方都有些愕然,好象对方都窥见了自己心底的秘密。由于工棚挡着,罗明成也没发现他,否则,是不会让他在这儿碰上自己的。不过,他向来都是争取主动的,笑笑说:“怎么?中午也不休息?”
“下午要开会,到河里洗了洗,休整休整。”他即席撒了个谎。他想问一声,但他知道罗明成是个诡秘的人,不好随便问。罗明成却主动对他解释说:“上午把手帕丢到这儿了,我来找一找。中午大概没人经过,还是找着了。”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掏出手帕让他看了看。
双方都从对方眼睛里读出了三个字:你撒谎。但谁也不会戳穿谁。田栋边走边挥挥手说:“你也不洗洗?今天的水真热。”
“我也正这样想呢。”明成也趁机挥挥手,朝河里走去。
他不明白大热天的中午,罗明成到工地来干什么。是不是也跟谁约会?他笑了笑。
下午全队放假,整顿队内纪律。
辛部长讳莫如深,只字不提会议内容。田栋自然也不愿打听,只是古三孩和时二狗的团员资格被取消了,显然会议跟他们有关,是不是跟明成有什么关系?他真的是去拣手帕了么?
其实,罗明成并非拣手帕。田栋走后,他由工棚后边转移到河滩里的脚踏石上坐着。他脱掉鞋,绾起裤腿,将双脚浸在温暖的河水里,呆呆地望着绿茵如毯的西凤山,脸上愁云密布。
他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沮丧过。
他把他自己挂在二斤半上了,怨谁呢?
他想讨好辛部长,部长也很信任他。他竭力想帮助部长开展工作,无论是作部长的帮手也好,一个排长也罢,自然都无庸置疑。对刁克等人他主张要么睁只眼闭只眼,宽容点算了;要治就要治到底,一朝打得趴下,就永远不会嚣张。他不止一次地对部长暗示。一个领导者要善于借助“政治”这个强有力的法宝来维护自己的存在。而象刁克、时二狗这样喜欢乱说乱动的人是非常容易陷入这个圈子里的。
这自然很中部长的下怀。于是,他很成功的记录了几次他们的反动言论——胡说八道。而且,很巧妙地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这样,这些没心没肺的小子就不会怀疑是他汇报的了。他对自己的巧妙伪装很是庆幸。可是,乐极生悲,他正准备上交的时候,那宝贝本子却倏然不见了。他翻遍了衣箱、被褥和所有的口袋,也没找到那要命的玩艺。他还几次趁午睡时间到工地,将他走过的每块石头,每个草丛都翻了个遍,也没看见。他想去问问队友们,但越问越暴露,况且,那封皮上就写着他的大名,要给他,自然就会送来,不给,问也没用。万一被刁克和时二狗以及和他们相近的人拣起……
他的头皮发乍,不寒而栗。
那天,他在河边呆呆在坐了半天后,怏怏返回来,他断定这个霉头是触定了。
快到叶家院的时候,他见游大为从部长办公室里出来往下走。
“明成,”大为叫住他,“你到工地干啥去?”
“你怎么知道我到工地去了?”他诧异地问。
“那还不知道?在上面的院子里看得清清楚楚。”大为说。
“没什么,”他掩饰说,“随便转转。”
“是找这个吧?”大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皮本子递给他说,“在坝基下边拣的。”
他愕然从大为手中接过本子,这才记起,下工时,他在河里洗了一把脸,将上衣搭在肩膀上朝回走,可能是因口袋朝下,上河堤时震落下来的。
他将笔记本装进口袋里,还想问什么,大为却先匆匆走了。
他很庆幸这活宝的失而复得,可他刚走了几步,立刻象被谁掴了一掌似地呆住了:他会不会看了内容?即使随便翻一翻……
这是显而易见的。没有哪一个傻瓜见到记载个人秘密的东西不仔细窥探的。因为人类的道德、礼仪、法律等的约束强化了人们的窥探欲。幸灾乐祸,无中还想生有,更何况意外到手的东西。
从那天以后,他密切注意着大为的一举一动,想看出点破绽来,但这个一向粗枝大叶、毛毛糙糙的人竟装得毫无纰漏。这使他不得不来试探他。
一次,他见大为看报纸——当然,他只是看上边的照片。便借机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报纸上登的这些倒楣蛋都是说话不注意,吃了嘴巴的亏。咱们队员说话也得小心,最好不要涉及政治。”
“政治?”大为不屑地说,“咱们是干活吃饭,喝凉水就酸菜,操那份闲心干啥?”
他仍低头看着报纸,脸色平静,毫无异常反应,看来,这傻瓜根本没看。也许,他那小学没毕业的水平,读报上的字还是嗑嗑巴巴,就根本不认识他的草字。再说,他若看了还能不告诉他的哥们刁克?一告诉,那顽主还不立刻找他算帐?但刁克见了他刁样没变,有时甚至还把他当作值得信赖的人而对他讲些有政治价值的话。
看起来,游大为真的没看。
可是要不要向部长汇报呢?不汇报吧,显得自己太无能:汇报吧,万一本子的秘密泄露出去,队友们知道是自己汇报的,以后还怎样在这儿待下去?
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他正为这事担忧之时,部长见了他就问:“观察的怎么样了?问题不少吧?”
“还没啥发现。”他躲闪着他的眼睛说,“他们都是瞎咧咧,还没发现多少实质性的问题。”
“要抓紧呀。这几个小子越来越不象话了。不守纪律,甚至说一些很值得分析的话,我都听到不少了。”部长不满地挥挥手走了。
他象被施了定身法似地戳在那儿:完了,部长全知道了。不是游大为汇报的还能有谁?这倒好,他拿着现成的猪头去敬神,把我这个喂猪的撒一边。还在哪儿装作不问政治的模样呢。
他知道,大为和部长的关系完全在他之上。尽管大为有时跟部长磕磕绊绊,但那只是表面现象。因为部长全靠大为为他守摊子来维持这个集体的存在。而自己这个排长除了做他的可怜的眼线,实在可有可无。
可大为为何不对刁克讲呢?显然,汇报给部长后,部长自然界不会让他说的。组织纪律,这是任何人都不敢违抗的。
可是,看大为那样子又不象,他觉得那二百五还没学会伪装的本领。
怎么办?
他为此倍受煎熬,饭量急遽下降,人也瘦了一圈。权衡利弊,他忽然悟到:如果大为知道本子的内容 ,非告诉刁克不可,那仅仅是个时间问题;如果汇报给部长,他再不交,部长就会以为他阳奉阴违,而恨他。与其两头不讨好,还不如交了好。他悔不该把这捞什子记在本子上把自己弄到一个尴尬的境地:文字误人呐。
他瞅部长一人在的时候,悄悄交给他,偷觑他的表情。但部长什么也没说,连看都没看,更看不出他的内心——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他以为部长不会太快就处理的。不料,他当天就取消了古时侯的入团资格,连夜战都不让参加了,还让俞青写材料要向公社汇报。没想到俞青居然说他写不了这种材料。而部长对他的这种态度居然表现了极大的宽容和涵养。这大半是由于俞青的文章很有名气,连县上都很重视,他不好得罪这种人,于是,部长就又把这种美差推给他。
他苦着心却竭力装出一个极乐意做的样子,上纲上线,洋洋洒洒写够部长要求的字数。但他又尽量将口气放得和婉一些:他并不想把别人搞得太坏,弄别人是为了自己,只要自己能达到目的,就不必一定要把人逼上绝路。因为,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几个并非等闲之人。
但部长似乎看出了他的用心,嫌他挖得不深,联系得不广,他只好以政治理论水平低,文字功夫不行等托词应付,部长也没再说什么,但明显看出了对他的不满意。
事后,他向部长索要本子,部长没有给他,还说;“这是原始材料,没有它拿什么来证明呢?你还信不过我?没本子了,我给你本新的。”
他干干地笑了两声说;“我这样做还不就是相信您?只是上边还记着别的一些事情……”
“我看了,都是些寡淡事,有什么要紧?该给你时,自然会给你的。”
说着,部长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印有“为人民服务”的红皮笔记本给了他,就把他打发走了。
部长是不是因为大为汇报在前,他汇报在后而怨恨自己呢?或大为也没汇报而是因为材料没写好的缘故?真他妈伺候君王不到头,伴君如伴虎。
他懊恼地用脚拍打了几下温吞的河水。
他很是幽屈,又无法排遣,就借午休时,一个人悄悄溜达到河边散散心。
他怏怏回到宿舍,感到非常倦怠,想睡一会儿。刚闭上眼睛,上工号就响了,“嘀嘀哒哒”的号声,使他神经骤然绷紧,他不知道这件事的处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也许大为没看吧?刁克自然也不知道,还有时二狗,万一……
他满腹心事地随着大家往会议室走去。
会议就在部长的办公室里召开。所有班级以上的干部全部到会。除了明成和部长外,谁也不知道会议的内容。队员都自由活动:上街,睡觉,打牌,洗衣服……
气氛很紧张。虽然,辛部长慷慨地将自己的“海河”牌香烟扔到桌子上让大家随便抽,但也丝毫不能使大家轻松起来。
这伙平日里嘻哈打闹、蛮不在乎的青年人,一提到政治,一说起斗争,就一下子都成熟了十岁,老练了十年。每个人,即使涉及不到自己的一根毳毛,也都本能地、敏感地感受到了无数无形的压力沉沉地覆压在每个年轻人的心头。他们都很惊异于他背后瞎咧咧的一些东西怎么就能摆到辛部长的办公桌上。看来,人心叵测呐。
一张小炕桌放在炕中间,上边放着烟缸、记录本和一沓子材料。
辛部长盘腿坐在炕桌后边看着《毛选》,俞青坐在桌子一边担任记录。干部们有的坐在炕沿上,有的坐在地下的杌子上。
部长看看大家都坐齐了宣布开会:“今天召集大家开会只有一个议题,就是讨论对刁克、时二狗和古三孩等人的处分问题。”
他将烟蒂揿在烟缸里接着说:“刁克和时二狗一贯吊儿郎当,不守纪律,对革命工作拣轻怕重,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得过且过,敷衍塞责,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是严重的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表现。古三孩虽然老实,肯吃苦,但不能坚持原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甚至随声附和。这是极其严重的,非解决不可的问题,时二狗和刁克的反动言论……”
一听反动言论,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尽管现在不象过去那样动辄又打又斗,但绝不至于放任自流的。大家依然心有余悸。仿佛这反动言论就是自己散布的,有种本能的恐怖感,甚至谁都没有注意到部长在套用老五篇《反对自由主义》中的话。
“主要问题如下,”部长拿起材料扼要地说,“刁克一贯目无领导,迟到早退,无故旷工,屡次教育都以沉默来对抗。五月八日,他以多拉快跑为名,故意多装石料,致使三辆平车连续放炮,而使二排的工程停工半天。他一贯散布消极言论。我们发展优秀青年入团,他居然说‘入团顶屁哩’;他还公然叫嚣‘瞧着吧,今年发大水非把大坝冲垮不可,叫狗日的们穷折腾,折腾得连命都得搭进去。’这是对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公然仇视,其用心何其毒也。对这个问题,我们就是要坚决批判和斗争。时二狗一贯蛮不在乎,嘻嘻哈哈,怪话连篇,自私自利,爱占小便宜。没有一个革命战士起码的素质。他在往工地送饭时,用罐头瓶偷装焯菜,贪占集体财产,损人利己。劳动态度不严肃,在干活中间打弹弓,几乎伤着人,还顶撞领导。最为严重的是他居然编了顺口溜讽刺我们战天斗地、改造山河的伟大事业,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他忽然顿住了:该不该念呢?念了,不说明你也在散布反动言论么?前些年,栽这种跟头的人不在少数。不过,现在毕竟不同从前,何况这也不是侮辱领袖、咒骂革命的反标,不讲清楚,大家怎么讨论呢?
再说,部下们也没有什么阴险的,还是念吧。
他咳了几声说:“你们听:‘专业队瞎混哩,吃上窝窝抽疯哩。改河哩,垫地哩,龙王肚里掏心哩。有朝一日龙发怒,叫你坐在山圪旦上干嚎哩……’”
有人笑了:这个倒捣蛋鬼这下可捣到马蹄上了,恐怕哭鼻子都来不及了。
“还有,”辛部长指点着说,“吃了人家的窝窝,由着人家的搓播;喝了人家汤汤,管着叫人挼挼。战天斗地瞎磨磨,不如寻个阳坡坡。这些反动歌谣与刁克的反动言论如出一辙,对轰轰烈烈的革命事业进行了可恶的嘲弄和诬蔑。古三孩虽然没有编造,但他不但不对这个问题不制止,反而跟着附和,学着说,对时二狗的反动歌谣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侯毛旦虽说对古、时二人进行过劝阻,但他从未向上级反映过,也是有错误的。鉴于本人一贯表现良好,只取消团员资格,不予追究。而对刁克、时二狗要严肃处理,古三孩也应相应地作出处分。不过,我们的原则仍然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不一棍子打死,但也绝不姑息迁就。现在对这个问题,大家都发表一下看法,研究一下处理意见。”
他把材料放下,叼起一支烟,慢条斯理地点着火。
大家惊异于他对情况了解得如此透彻,也惊叹他竟有如此丰富的文辞,表现得极有水平。这除了他经常读书看报外,自然也是因为罗明成的大手笔。专业队除了俞青和田栋,就数罗明成写得好了,有“笔杆三”之称。
大家都沉默了,谁都知道,这些话只要上纲上线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尽管你根红苗正,但绝不能因此而减轻处罚。保,谁也没有这胆量;斗,良心又不允许,所以,只好沉默。
当然,如果都沉默,这会也就无法开了,总有人会打破僵局的,不然,何以叫干部。
游大为早就坐不住了。他倒没什么高见,主要是讨厌开会。有什么事,三八两下,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好了。开什么会。他在灶火旯旮里站起来说:“这有什么难的。每人拉出去揍上一顿,作一份检查,再罚背三天石头,就打蔫了,这些小子就是欠揍。”
部长不易觉察地笑笑说:“不。对人的的处理问题是个思想问题,认识问题。我们所作的斗争,也是思想和灵魂深处的斗争。要从灵魂深处暴发革命,而不是对肉体的惩罚。”
他觉得这个莽汉既可怕又可怜:没策略,不讲手段,连个思想也没有。一颗拳头支持人生。这种人是最容易被人利用而成为炮筒子的。
作为公社革委副主任兼武装部长,他是绝不满足于这个位置的。他为之付出了许多代价,包括杨家那个幽灵。尽管他死有余辜,一个屠杀子弟兵的巡长,不值得怜悯;杨家仅剩一条根,窝囊废一个,也不必担心,但政治势头一变,就怕你力单难支,说不定那个幽灵还会出来咬你一口。所以,现在只有掌握更大的权力,象一棵树,将根扎得深深的,才不至于被狂风吹倒。但这里,他人地两生,要升迁一格谈何容易。唯一的办法就是要在政治上出风头,兴风作浪,而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抓典型:好的和坏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工作成绩就是抓典型。但对这些根红苗正的人是很难将其抓住的,即使你抓住了也很难成为典型。所以,他不得不用政治权谋们惯用的手段:先放后收,欲擒故纵,让他们先肆无忌惮地跳出来,把长脖子彻底暴露出来,就能一把扼住它,掐他死,他就不能活。
至于听罗明成的“点子”,并非意味着自己还不如这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而是让他争取主动,加入自己的联盟,使之成为自己斗争的一个有力工具。当然,他确实服气罗明成的手腕,自己在罗明成这个年龄时,就根本不如他。至于事后没给他多少好脸色,那是不想让他在自己面前以功臣自居而不把他这个部长放在眼里。而今天开这样颇有民主气氛的会议,也实在是一种扎根手段,他工作不能没有这些干部的支持,得罪了他们,他在专业队是一天都干不下去的。王大力和吴军亮就是最好的证明。然而,看今天这个样子,要把俩定为典型还并非易事。
罗明成平静地沉默着,但他密切地注意着大为的一举一动,因为他并未断定大为是否看过他的笔记本,也想看看大为的态度,在最后的结果尚未明朗之前,他必须保持沉默,静观待变。
游大为又坐不住了,他推脱地说:“干脆别开这个会了,咋整你决定就是了,处分扣工分作检查,或者送交公社,利索点,何苦窝在这儿逼得人冒烟。”
他摇晃着头,似乎脑袋也成了他的累赘。
辛部长要的就是这句话。只要干部尤其是大为不阻拦,他就完全可以实现自己的计划。他点点头说:“也好,我们把刁克和时二狗作为我们大批促大干的典型送交公社,材料也整理好了,其他同志还有什么意见?”
“我觉得还是要慎重点。”田栋站起来说,“抓典型固然重要,但我们应该很好地掌握典型的尺度。这两人平时不注意检点自己,怪话很多,有些话是极其落后的,但我们是动机和效果的统一论者,从效果上看,他们的言论不少值得批评,甚至有值得批判的地方,但他们根红苗正,有良好朴素的家庭影响和正规化的学校、社会教育,他们都是贫下中农子弟。他们从小就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热爱祖国,他们绝没有仇视党、仇视社会主义的任何动机。只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形,我以为,一是由于他们的个性决定的:他们都好说好笑,表达能力强,因而,好逞能喜欢引起别人的注意,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自然要说一些出格的、忘形的话。当然,这仅仅是问题的一方面,这点不能掩饰他们的错误。二是他们忽视了世界观的改造,他们不愿过艰苦的生活,不愿受专业队纪律的约束,但又不得不接受这种约束,这种矛盾的心理就不由自主地要发泄,话说出来就难免尖刻越格。这是青年人共同的心理现象。所以,我认为,即使作典型,也最好在我们专业队内部做,不要搞得太大。”
他甚至还想说,不要把人一棍子打死。但那样会冒犯部长的尊严的。他虽然讨厌刁克顽固不化,但他觉得哪个人能没有缺点。我们的责任就是要改造他们,使他们的优点多些,缺点少些。同时,他在专业队算是最幸福的人了:挚诚的爱情,众人仰慕的位置,他不愿意在自己享受快乐的时候,看着别人去受苦。即使象刁克这样玩世不恭、甚至常使他为难的本该受到责罚的人,他也不想让他一蹶不振。尤其,他不能忍受一个善良的人去受苦,他看到哪个善良、诚实、正直的人受苦,比他自己受苦还要难过。
一个高尚的人,得到和幸福只能使他更高尚;一个卑劣的人,得到和占有,只能使之成为变本加厉的资本而变得更加卑劣和贪婪。
“不。”部长严肃地说,“这不是个小问题,我们不能调和阶级矛盾,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决定谁也不能改变。根红苗正并不意味着就不会蜕化变质。重要的是不给他们以惩处,这样的人还会不断冒出来干扰我们的工作。”
这几句话足以使田栋闭上嘴,因为谁都害怕被扣上“调和阶级矛盾”的帽子。
罗明成依旧一言不发,他心里默念着几个字:难得糊涂,难得糊涂。狮子问兔子它嘴里发出的是什么味,兔子看见熊因回答“臭味”而被加上“诬蔑”的罪名;猴子因回答“香味”而被加上“阿谀”罪名,都被吃掉了,它就对狮子说自己感冒了鼻子不通而得以保全性命。
俞青看看田栋,敲了敲钢笔说:“这些言论作为事实,确实值得一批,不过,他们是否承认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呢?谁能证明?如果他们不承认,又没人证明,我们岂不陷于被动?”
这下可把大家点醒了,纷纷议论起来。游大为也醒悟过来,他大声说:“对嘛。是猪是羊总得认准了再杀呀。人家不承认,专业队又不是群专指挥部,能搞逼供信。”
罗明成听着,心里一阵喜忧交加:喜的是大为肯定不知道本子里的内容,否则他是不会装的;忧的是这个该死的俞青竟出了这么个令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馊主意,一旦要让队员们知道是他干的,他就无法在这儿待下去了。
“谁证明这并没关系,”辛部长成竹在胸地说,“他们都已承认了。”
在这种政治高于一切的年头,他们是没有胆量不承认的。他把那句要命的话抄在两页纸上给两人一看,他们就额上冒着汗乖乖承认了。
干部们都惊讶地睁大眼睛,他们不明白部长为何对情况掌握得这么准。事实把他们放在了一个二难的位置上了。大家只好三缄其口,会议出现了僵局。
俞青怀疑是罗明成干的,他看看明成,又对部长说:“我觉得不处理不足以显示我们纪律的尊严;推出去呢?那就既显示了我们的无能,又因罚之过重,恐怕就减弱甚至涣散了我们全队的凝聚力。所以,我们的目的是既教育本人,又能教育大家使队员们觉得我们这个集体充满着温暖,就乐于为这个集体效力,你说呢?明成?”
“哦哦,”罗明成故作迷登地说,“我还没想好,让我再考虑考虑。”
田栋想起了俞青给他说过的话,但他现在最需要解决的是如何保护这两个倒霉蛋,而这就必须将大为争取过来,因为大为对部长比自己更重要。
他见大为上厕所去了,忙跟了出去。
“我看你别尿了。”田栋在厕所门口对大为说,“尿在裤裆里算了。”
“你这家伙。”大为没好气地说,“你是怎么了?”
“怎么了?问你自己吧。”
他知道对大为这种人,商量是没用的。他属于张飞,只能激不能劝。他不冷不热地说:“你是谁?一连之长,弟兄们公认的头儿,弟兄们怕你,服你,拥护你,即使你有时候对他们很粗暴,动不动不是打就是骂,大家仍然服从你,听你的话,没人跟你较劲。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能保护大家,跟弟兄们拧成一股绳、结成一颗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好抱打不平,有种侠义心肠。为了弟兄们,你可以两肋插刀。可你现在呢?墙上草,随风倒,毫无大丈夫的凛然正气,刁克是不是你的哥们?二狗人怎样?三孩呢?他们的毛病是不少,但哪一个敢对你大为有二心?他们对你也算是忠心耿耿了吧?而你呢?你在他们倒霉的时候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干部们不表态,还不都是看着你,看你这个连长能不能保护了弟兄们。你这样做倒很利索,干脆,送到公社处理,你还怎么向弟兄们交代?你这个连长还怎么当?你是一百多人的连长,不是一个人的连长。你要让弟兄们都失望了,他们会怎么看你?还用得着我说吗?说轻了,大家会你是叛徒,说重了,就会说你没骨头。”
“什么?什么?叛徒?没骨头?”大为差点跳起来,大声嚷道,“等着,我要让你们都看看,是你田栋有骨头,还是我游大为有骨头。”
他说着,把撒了一半的尿打住,就朝屋里跑……
十一
黄土高原最美丽的是夏天。
当日历上看到春天的时候,江南无处不飞花,而黄土高原依然寒气袭人,看不到一点春的气息。只有当夏日光临,才能真正领略到春之美景。
西凤山飞绿滴翠。那一抹抹,一绺绺,一缕缕的春绿挂满了山坡,如同巨人穿上了褐绿相间的绿衣。偶尔有一点红,一缕蓝,一抔黄点缀其间,象在绿衣上跳荡着的彩焰。蝉声悠悠,鸟鸣啾啾。山上的小树或挺,或倚,或伏,或畸,有的凌空而生,凌然欲飞;有的伏凹而长,敦厚稳健;有的高大挺拔,车盖童童,有的小娇玲珑,憨态可掬。浓浓的阳光在山上跳荡着……
紫川河晒热了。温吞的河水舔着圆润的鹅卵石,悄无声息地将阳光的嘱慰送向远方。卵石被泡涨了。翕忽闪隐的泥鳅在它周围时隐时现。河蛙绿色的胎衣在河湾的浅水处悠悠忽忽地飘动着。河中心被洪水冲下来的一块块巨石,象一只只刚煮熟的白龟,发散着烫人的热量。
这勃勃的夏日并没给队员们带来快乐。他们热汗如雨地施工着,领教着太阳过多的恩赐。每张脸都被晒成了酱紫色,连俞青的白脸也变成了赭红。汗渍、污泥、灰垢把他们弄得丑陋不堪。
没有音乐,没有诗歌,没有鲜花,没有美酒,连个丑陋得不能再丑陋,蠢得不能再蠢,俗得不能再俗的姑娘也没有。世界上所有的享受都跟他们无缘。他们唯一拥有的权力就是做!做!做!硌人的沙子,呛人的石灰,磨人的石头和蚀人的水泥,这些由地壳汗渍组成的粉、粒、块再加上窝头酸菜和乌黑破烂的窑洞构成了他们全部的生活内容。他们似乎麻木了,窒息了,连痛苦也感觉不到了。话都懒得说,只有一连串的机械动作:登腿,甩臂,撅屁股,永无休止地消磨着他们的青春活力。
伏天是多雨的季节,县里要求加快施工速度,必须赶在山洪来临之前把护堤修到主河道里,以确保万亩河滩地和一级战备公路的安全。大工每天都加重了垒石的方数,队员们就只好按班组拚命应付了。每个人都有象拧紧了的发条,“噌噌”地急转着。干部们都身先士卒拣重活干,包括弱不禁风的俞青和不可一世的大为。
大为不干则已,要干,就拣最重的活。他从河里往上扛石头,最大块的全归他一人。他的腰弓着,稳稳地、沉重地迈着每一步,额上的汗水涔涔地往下落。
他不明白那天听了田栋的话为什么那么难以自制。当时,他象在跟谁干架似地扑进去,脸红肚脖子粗地嚷道:“坏分子反革命在专业队还没生下呢。至于犯错误怎么处罚都可以,就是不要送到公社。我们不能叫弟兄们戳脊梁骨。那样做,只能说明咱们都是吃干饭的,都是饭桶。连几个扯皮的毛小子都管不住,要上交,先撤我的职。连各排长也都撤了。因为队员犯错误是领导没教育好。”
他这样说时,似乎只有他和他的话本身,其他人都不存在。他根本没发现辛部长恼火的眼睛和干部们惊讶的神情。
他的话音刚落,大家在短暂的惊愕后,随即便是随声附和一边倒。大家谁也不愿看着自己弟兄倒霉。只要有大为带头,他们自然会顺水推舟,借俏卖乖了,尽管这样要忤部长的本意。
辛部长气得翘起了鼻子。但理智告诉他,千万要沉住气,好汉怕的棍棒多。他完全明白被这伙年轻人孤立,尤其是违逆了大为这类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王大力和张军亮还不是叫这伙人给赶走的。何况现在的政治也不象过去那么狂热了,他们怕个啥?
一条龙难挡九江的水,众怒难犯,看起来,他借此升迁是没指望了。不过,借此镇住这几个桀骜不驯的小子,在专业队树起自己的权威也不错。让他们知道我辛银旺绝不是王大力、张军亮之辈。
大为事后却有些懊悔,他本不愿忤部长的本意,他时时记着部长对他的口头承诺:公社水利员,这是令每个回乡知青都眼馋的美差。但他看出了部长对他的不满。怪就怪田栋这鬼!他不明白那小子几句话就把自己弄得头脑发热,忘记了一顿能吃几碗干饭。
以后注意!
他扔下石头抹了一把汗,喘了一口粗气。
田栋在泥灰组和河沙水泥,用来勾石缝。这项工作质量要求很严格,是种很细致的活儿。水泥标号,沙子的纯度,颗粒的大小都有严格规定。他按比例在一块铁皮上搅拌好水泥和沙子,拨开一个窝儿,小心翼翼地倒了半桶水,然后,慢慢从四周往回撮泥沙,等水完全渗透后,再往起和,这样很省力,也容易和好。他抬起头,擦了一把汗,看看象牛一样扛着石头的大为,无声地笑了。
会后,大为指责他“日弄了他”。他问他怎样“日弄”的,他也说不清楚。
他倒不是要把大为当炮筒使,而是因为争取不过来大为,那两个倒霉蛋就非成为典型不可。他非常清楚“典型”是怎么回事。
他认识一个叫罗兴的北京知青,现行反革命,正在窳地村接受改造。罗兴仅仅因为将电线杆上的“毛主席语录”牌摘下来刮掉油漆和字当鏊子焙烙饼吃,就遭此大难。挨斗挨得吃不消了,跳崖自杀未遂,摔断一条腿,又给戴了一顶企图自绝于人民的帽子。
他很同情罗兴,很佩服他的才华,暗中跟他学习写作。罗兴毫无保留地给他讲解文学知识,帮他修改文章。他暗暗地下决心一定要超过俞青。当然,他也极为小心,不愿使自己背上黑锅。因为,外婆家就在窳地村,这样他就可借看望外婆的机会拜见罗兴。
由于干部们的努力,那几个坏分子终于没被上交,只在专业队声泪俱下地作了一次深刻的检查。那检查自然是发自内心的,诚恳的,甚至是残酷的。刁克的检查甚至很见才华。一份检查反而使大家从另一方面认识了刁克。而时二狗的检查自然是深刻中不时显露着幽默和风趣。
但田栋完全感觉到辛部长对他的不满。这可从那干干的笑声和不自觉表现出的阴沉脸色中能看得出来。但他必须这样,即使面对一个强有力的顶头上司,也绝不能抑其鼻息,唯唯喏喏。该坚持的就必须坚持,该力争的就必须力争。不然,自己还算什么指导员。
令他大惑不解的是,辛部长对每一个队员背后的活动了如指掌。他不长千里眼,顺风耳,显然是有人暗中汇报。这人是谁呢?俞青说是罗明成,但他觉得一个有知识,有教养的青年不至于那么卑劣吧?
他看看在河里淘沙子的罗明成,不大相信地摇了摇头。
罗明成脚穿高腰雨鞋站在半尺深的水里,一铣铣挖着河沙。挖上一铣扔在水外边的箩筛上,细沙带着水淋淋漓漓地落在箩底,卵石碎砾骨骨碌碌地滚于箩外。
他紧不慢地筛着。他觉得自己就象那夹在筛眼里下不去的沙子,不知是该属于上边,还是属于下边。虽然粗鲁的大为没有看过他的笔记本,但他从俞青的反问,田栋及其他干部的目光中,完全能看出他们对他的怀疑。他隐隐感到这个群体在把他排挤出去。是不是聪明一定会为聪明误呢?
当然,聪明和愚蠢的本质区别就在于:聪明可误人一时,而愚蠢则可误人一世。而聪明毕竟使人更多的是得到。
他看到会议已是大势所趋,局势已定,就不失时机地站起来发言,说明我们的原则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还讲了他们抓小偷,保护集体财产的行为,说明他们爱憎分明,本质上还是好的。
这效果蛮不错。他感觉到干部们那种微妙的情感变化。事后,刁克和时二狗甚至还对他讲了不少感激的话。但会后,部长却责问他为什么变化这么快,一反常态,他镇定地告诉他,我不这样,以后还能为您再了解情况吗?何况我一个小小的排长也无力扭转会议的局面。
部长意味深长地笑了,赞同地点点头,但他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这样的话:关键时刻你是不会为我两肋插刀的。
无所谓。患得患失之人是一事无成的。妥协、退让永远不是我的个性,否则,罗明成还何以成为罗明成。
休息了。
体内水分大减的队员们纷纷扔掉工具,争先恐后地涌到大坝下面的水坑旁一掬一掬地捧着河水喝着。清冽的泉水把疲劳、灼热和污垢都冲刷掉了,五脏六腑象被神女的一双冰凉的手抚摸过一般,周身都感到清清爽爽的。连脾胃不好忌食生冷的俞青也禁不住诱惑,跟着田栋下到泉水边美美地喝了一气。
田栋顺便洗了一下头,然后和俞青把大堤旁一堆晒热的沙子拨开,露出里面潮湿的沙子,仰躺在上边,立刻有一股凉意从背部传遍全身。
工地上,附近连一棵树也没有,大家只好顶着烈日休息。队员们一看这办法不坏,都争先效仿,一时间,一堆堆沙子上都躺满了人。这样,下边的凉似乎还能中和一下上边的热。只有个别腿勤的人跑到河对岸的岩石下边去躲避热辣辣的太阳。
田栋静静地望着对面的西凤山。他被那大自然神奇的美景陶醉了。他似乎已飘到山上,落进草丛里,也化作一株翠绿的小草,一朵摇曳的小花,一点黄褐色的暄土,甚至一只在草叶间蹦蹦跳跳的蚂蚱。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想起前不久看过的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那真是全城空巷,一片哭声。用罗兴的话来说,那才是真正的悲哀美。因为悲才能催人泪下,因为美,才令人喜欢:悲剧就是将那最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他记得那天他和俞青都哭了,连大为都眼睛潮潮的。他想起影片里一支忧伤而优美的歌,不自觉地轻轻哼唱了起来:
春风年年吹绿平原,
鲜花岁岁开满山岗,
…………
随着歌声的提醒,那悲惨的电影画面在他面前一幅幅展现着,那凄惨的情节,悲苦的人物仿佛都历历在目。
队员们听着,也都跟着唱起来。先是几个人,十几人,几十人,一下子全体队员都不约而同地唱了起来。曲调幽远、深沉、哀怨。大家谁也不看谁,都静静地望着西凤山,仿佛那山就是那令人哀伤怨幽的地方。
几头老牛,披着金黄色的阳光在山坡上悠闲地啃着草。一只灰色的野兔倏然从草丛里奔起,又回头看看,倏忽消失了踪影……
吴浩洋的眼睛里噙满了泪花,很多人的眼睛都湿润了。这支歌唤起了每个看似粗犷的队员内心潜藏着的温情。只是这情,这爱只能面对着沙石水泥,无法披露而已。
杜师傅蹲在石头上费解地望着这伙神情凄然的队员。在他眼里,这伙极不正经的鬼滑头,常弄得他哭笑不得。但他天生是个好人,宽容、大度,从不计较。他也常常使计捉弄他们。
他见队员们唱完了,谁也不说话,就忍不住大声说:“牙(你)孙子们还能唱出个好歌?”
吴浩洋和时二狗一听这话,一打挺坐起来,怂恿他唱陕北民歌。他却故意拿捏个架子不答应。其实,他心里是极想露一手的。虽说他在干活中也常哼唱,但从没有让大家坐下来专听他一人唱歌。他佯装被大家纠缠不过,望着队员们一双双饥渴的眼睛,他将烟灰磕在石头上,酱紫色的脸上掠过一丝诡谲的微笑。他拿捏起细嗓门,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
昨个黑间吃罢饭来月明星稀,
村对面的高梁地里静个悄地,
手拉手来肩并肩出来俩谁?
你爹爹悠悠达达和你二(个)姨。
你爱我来我爱你哪管人言语,
隔三岔五高梁地里只有我和你。
…………
队员们一时被这柔美的曲调,生动的意境迷住了,还没回过味来。只有俞青看着田栋笑了笑,田栋会意地点点头。他俩很佩服这鬼石匠的机滑劲。他从陕西讨饭来到这儿,全凭他的善良和聪明睿智。
渐渐地大家都回过味来了:他是在借唱歌拐弯抹角地骂人。机灵的时二狗马上反应过来,惊呼:“不对,我们上当了,杜师傅在骂咱们。”
古三孩直愣愣地问:“骂咱们?骂啥?”
“骂啥?”大为也听出来了,没好气地说,“你爸和你二姨黑天半夜钻到村对面的高梁地里做那事,明白么?”
古三孩涨红了脸却不敢反驳,但他侵不上官(瓜)搂蔓子地扇动道:“他敢骂人?筛灰,筛灰!”
这伙惯做恶作剧的顽主们早就手痒痒了,立刻便有很多响应者。大家抬腿的,按胳膊的,将杜师傅抬起来筛面似地一前一后筛了起来。杜师傅在队员们手中挣扎着,喘着粗气骂:“牙这些龟孙,狼不吃的。是牙们叫我唱哩么,是我要唱哩。日牙二姨的……”
时二狗趁机在一旁扇动:“支屁股!支屁股!快,谁支屁股?”
田栋咳嗽了一声,狠狠瞪了他一眼,时二狗自知失言,吓得吐了吐舌头。
“支屁股”就是一个人将屁股撅起来,让筛灰的人将被筛者的头屡屡往屁股上撞。
没有人敢响应他的提议。他们都是聪明的,都谨慎地掌握着“胡闹”的尺度:既达到愉乐的目的,又不至于使对方恼火而翻脸。如果照时二狗说的去做,那性质可就变了:由开玩笑变成了侮辱。那样即使杜师傅如何大度,也绝不会原谅他们的。有几个人甚至已谴责他尽出馊主意。吓得时二狗赶紧请求大家放下他来,以求得宽恕。
杜师傅被放子下来。他爬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土,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地骂着:“牙这些熊子!唉,牙龟子子们……”边骂边到工棚里找别的石匠去了。
大家看着他极富悲哀美的背影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似乎有着消耗不尽的体力,一休息下来,就象一匹匹卸了笼头的野马,一个个狂放不羁,野性勃勃。刁克见辛部长在工棚那儿跟石匠师傅谈着话,又看看傻愣愣地坐在那儿发呆的二河河,冲时二狗使了个眼色说:“有理孩儿,听好的去。”
时二狗知道“好听的”指什么,但他不吃亏地说:“晓得了,妻哥。”
没有姑娘的世界总好象缺少点什么,于是,这伙雄性公民们在万般无奈中各将向对方(无论有无)的姐妹们发动口头攻势,不惜工本地喊着“妻哥”,“有理孩儿(小舅子)”,以求得一点嘴巴上的快活。
这俩小子早已忘了他们作过的检查、流过的眼泪,挨过的责难和发过的誓言,又把老快乐二河河叫上,拐到部长看不见的地方,怂恿他唱下流歌。
不少队员都心照不宣地跟着二河河和刁克、时二狗来到大堤前边一块巨大的岩石后边。
他们喜欢带“荤”的东西,但他们绝不自己开荤,而是怂恿别人干,自己只欣赏。这是他们的高明之处:既满足了好奇心,又不至于被大家视为下流坯。
二河河起初不敢唱,因为部长曾训斥过他,但被队员们纠缠不过,只好蹲在地上,拿捏着嗓子,露着两颗突出唇外的门牙,伊伊呀呀地唱了起来:
大姑娘尿尿——
把头低……
如果你用中学生操行评语的办法,就根本无法断定他们是一伙什么样的人:高尚而卑鄙,正直而下流,聪明而憨直,蛮横而柔顺,勤劳而懒惰;疾恶如仇,有时又为虎作伥,冷酷自私而又多情慷慨……无数自相矛盾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极自然和谐地统一于他们身上。然而,你一旦走进他们的生活,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你就会不自觉地跟他们一样去生活,而不会象你所想象的那样。你只能无可奈何地说,我只能这样。区别仅仅在于:你可能大致象他们中的哪一类而已。
吴浩洋和古三孩在后边筛石灰,没有赶上听二河河唱下流歌。他们浑身上下扑满了石灰,象两个雪人。谁也没去河里洗洗,因为一会儿还要筛。洗后再扑上石灰就更受不了。他俩就顶着一头一脸的石灰跑来坐在人群里。
下流歌很短,简单明了,纯属自然主义,也不值得回味。二河河流着涎水唱完了,大家都静静地或蹲或坐着,一时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恢复着体力。
吴浩洋坐在古三孩对面的一块石头上,看着三孩黑瘦的脸,嘴角溢出一丝坏笑。
别看三孩这副瘦猴样,他可有两个顶漂亮的姐姐。这常使三孩引以为荣。
吴浩洋想起人们奚落一个下乡干部故意拖官腔形成的有几分下流气的调皮话,就自以为得计地作出一个下乡干部讲话时的腔调,拖着长腔说;“我是来搞妇女——工作的,也是来搞三孩姐的——工作的。大姐挨(来)了,二姐还没挨(来);挨了就坐好,没挨的继续挨……”
他的坏水还没倒完,老实窝囊的古三孩就象一头出涧的豹子,猛扑了上来,将吴浩洋扑倒在地,挥拳就打,吴浩洋连忙举手招架,两人扑倒在沙滩上扭打了起来。
沙滩上坐着的队员并没有谁去拉,大家反而让开场地,让他们尽情地打。因为他们并没有多少恩怨,只是想莫名其妙地打一场——打人或者被人打。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有这种在别人看来极为怪诞的打架经历。所以,他们很愿意看两个末级拳击手在河滩里展开毫无功利目的的较量——无论吃了亏的,还是占了便宜的都能各得其乐,皆大欢喜。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出手并不狠,打累了,双方主动罢手。这种无聊的打架几乎天天都会发生,打过之后,他们也不互相仇视,反而比过去更好……
吴浩洋是挑衅者,自然是理亏的,所以,他首先松了手,抹了一把头上的土,咧开沾满泥土的嘴笑了笑。古三孩也随即放开了他。
这番鏖战使双方都收获了一些本属于自己的战利品:吴浩洋的嘴巴微微发肿,古三孩掉了两颗纽扣。但他们都感到有种发泄后的快慰。没有悲哀,没有痛苦,更没有仇恨和愤怒。每张脸都异常平静。他们静静地平躺在沙滩上,茫然望着蔚蓝的天空,象两尊失去了生命的木乃伊。
劳动的号声又响了,队员们都从各处走向各自的岗位。傻得冒烟的二河河象一位国家元首似地被听众们簇拥着走来,每个人脸上都表现出一种无望的满足。好象刚梦见娶了一房媳妇似地。这点可怜的原始性的精神享受也足以使他们在接下来的劳动中干劲倍增。
天气太热,提前收工了。队员们收拾好工具,有的回村休息去了,有的脱光衣服泡进河里洗澡。刹那间,河里象煮饺子似地尽是人头。温吞的河水舔着每块健壮的肌肤,给了每个人以无限的惬意。
时二狗赤条条地在河边的淤泥里滚来滚去,裹了身泥,又猛地扎入水中重洗。河水立刻变得混浊不堪,惹得下游的人大骂,他却得意地拍打着水大笑起来。洗好的队员都争先恐后地占据一块块矗立在河滩里的巨石。巨石洁净、烫灼,他们就或伏或躺在上边往干焙水淋淋的身子。有的占不上石头,就赤裸裸地站在路边的高坡上慢慢往干晾。
自从专业队盘踞此地,这条通往县城的捷径就再也没有女人敢走了:她们宁可绕远走公路,也绝不敢冒脸蛋被侵犯的危险而涉足此境。只有叶沛佳斗胆走了一回,还气得哭了一鼻子。所以,他们如此站在这儿展示人类的原始本色,也绝非完全厚颜无耻。
他们都直挺挺地站着,除却时二狗等,每条腿都象刚从地里冒出来的结实的肉柱。发达的肌肉上缀满了水珠,在阳光下闪着油亮亮的光。热腾腾的夏风带着河水的轻柔抚摸着每个人的肩、胸、背、大腿和凸起的臀部。四肢都无一例外地油光黑亮,而胸、背、臀部却白净润滋,黑白分明,好象他们都穿着永久的白背心,白裤衩。
他们都静静地立着,一任风、日和河道里潮湿的气息去吹散、融化、吸收由温润的河水唤起的每块肌肉、每根筋骨,每个五脏六腑里腾腾燃烧着渴望发泄、占有和践踏的难以遏止的无名之火。
他们常常这样赤赤裸裸地、毫无羞耻感地展示着他们全部的野性。在这里,没有人指责、嘲笑,没有人认为不对。你不愿加入,尽可不加入,但你绝不会去责难他们,包括俞青、田栋、侯毛旦和罗明成这些有教养的人。
如果这时,这里突然间闯进来一个异性,他们会毫不客气、毫无羞耻感地强奸了她,不惜为之而犯罪、坐牢,甚至杀头。
对面公路上出现了几个从城里往回走的女人。他们看着,立刻都象一匹匹发情的公马似地不约而同地嗷嗷嘶鸣起来:
“哦——嗬嗬嗬嗬……”
女人们骂了起来:
这些狗儿挨吹刀的!x脸比城门墩子还厚。
不到你娘你妹子面前吆喝去咋?
这些驴下的鳖压的!x脸比尻蛋子还厚,你娘怎么突掏你的哩。一点x脸也不要。
…………
这些詈词并没有把他们骂去,反而更激发起了他们的兴趣,他们跳着、吆喝着、拍着手,肆无忌惮地将他们最本能的世界赤裸裸地展示在广天化日之下。
女人们终于败下阵去,闭上嘴,红着脸,低下头,急急走了过去。
下午劳动休息的时候,工地小径上走来一个姑娘。她背着一个红卫兵们用过的印有“为人民服务”的褪了色的黄挎包。淡黄色的确良上衣,军绿色裤子,黑塑料凉鞋白袜子,清丽、淡雅,亭亭玉立,象河边的一株袅袅春柳。
她挺挺地迈着步子。由于天热,似乎还有点难以觉察的怅惘,她的胸脯微微娇喘,洁白的前额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长长的眼睫毛烘托着一双亮亮的期盼的眼睛,修长的柳叶眉渐细渐淡地隐进鬓角。细巧挺秀的鼻子如璧如玉,端庄的瓜子脸微露笑意,又隐含冷峻,使人产生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企盼。她不时用白葱一般的纤纤细指撩一把拂在额前的刘海,亮晶晶的眸子探询地看着一个个呆若木鸡的队员……
大家不明白这样一个美丽的姑娘竟敢闯进他们的领地。有的企图再用惯常的恶作剧催出她的眼泪来,但待她走近,他们立刻被那高雅的气质,柔和生动的表情,以及普通而不一般的装束震慑住了。他们从没见过这样一个超尘拔俗的姑娘。他们为中午那场赤裸裸的恶作剧而羞愧——假如对面公路上走过的是她……很多队员不自然地低下头去,他们觉得看她一眼都是一种罪过。
她走到泥塑们面前停下了,她显然在找谁。她先礼貌地问候大家:
“你们都歇着呐?”
没有人回答。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们,象做了错事的小学生又碰到了一个极其严厉的老师,一个个敛声屏息。
田栋面对公路坐着,没注意到身后发生的事情,听到声音,他回过头,见是俞青的妹妹俞倩。
他站起身笑着说:“是俞倩,给你哥哥带来什么好吃的了?”
“能有啥?还不就是咸菜。”
“好啊,见面分一半,我可要收买路钱了。”
田栋开玩笑说。他常到俞青家去,跟俞倩很熟。
“全给你吧。反正给他的也有你的,给你的也有他的。我哥呢?”
“在那儿。”他指了指工棚说。
他说着把她领到工棚后边,俞青一个要在那里核实考勤。这样正巧能让他们避开众人多说一会话。他知道俞青和俞倩的事儿。他们是知心朋友,彼此信赖,无话不谈的。但他不是心理医生,无能为力。俞青开玩笑,说要把他妹妹嫁给他,因为,他看得出妹妹是喜欢他这个朋友的。田栋说他根本不配拥有这样的姑娘,她应该嫁给乐队指挥、作曲家、歌唱家,画家、作家,这样从事高雅事业的人。
俞青正坐在工棚后边的一块石头上背对着他们,膝盖上放着摊开的记工表。田栋没惊动他,悄悄向俞倩指了指,就返了回来。
队员们见田栋回来,立刻活了,问长问短。田栋一概摇头,无可奉告,并且警告他们,这样的姑娘,背后议论也是不道德的。
大家一时又沉默了。他们觉得自己可怜又可鄙,又觉得俞青很了不起:她也只能是俞青的妹妹,而俞青也只能是她的哥哥,其他人都没资格拥有,否则,就是亵渎。
良久,时二狗望着远处公路上的行人,低低地哼唱着一支自己纂改了歌: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请你带上联络图,
顶风冒雪来到我身旁。
…………
游大为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你别妈瞎唱了。”
时二狗立刻哭丧着脸,装作栾平受审时的模样拍打着脑袋说;“我该死!我该死!我对不起长官,现在我说实话,联络图在我老婆手里。”
刁克在一旁饶有兴趣地问:“谁是你老婆?”
“那不是?来了。”他随便往公路上指了指。
真巧,通往公路的岔路上还真上来位袅袅婷婷的姑娘。她提着一个用藤条编的篮子走上工地,居然真的是来找时二狗的。
她从篮子里拿出一罐头咸菜,给了二狗问:“上次拿的吃完了没有?”
二狗接过来,头也不敢抬,脸红到耳根,嚅嗫着说:“完了……还没……”
她是二狗姐。她听说二狗偷吃焯菜而挨了批,就给他送咸菜。她不明白这个淘气的小弟怎么一下变得这么腼腆。
她没好气地在他额头上戳了一指头说;“又是完了又是没。你呀,永远这么小孩子气。好好听人家领导的话,别给我惹事。”
她吩咐着,给二狗弹了弹肩膀上的土,挎着篮子急匆匆地走了。
早已忍俊不禁的队员们望着远去的二狗姐“哄”地一下全笑了。他们纷纷打趣这个常打趣别人的捣蛋鬼来:
“二狗,你老婆好漂亮哟。这是咸菜还是联络图?”
“你怎么那么怕她?是不是常拧你耳朵?”
“联络图是不是在咸菜下边?打开看看吧?”
时二狗招架不了,只好一个劲的骂:“操你们妈!”“日你们老先人!”
田栋笑着说:“你呀,嘴巴上也该设个检查站了,很多话就不能随便出口。”
他赶快制止,大家这才停止了笑闹,开工哨也同时响了,队员们都又开始干活。
俞倩从原路回城去了,俞青也从工棚后面走出来。只有田栋注意到他的眼睛有些发红。
大堤继续向前延伸,已经接近主河道了,又有一段施工段的地基已经挖好,现在正打夯。古老的石夯笨重而有力,在地基里一点一点挪动着。
刁克在坑里把着夯。自从挨了批,作了检查,他老实多了。因担心惯常的惰性而约束不了自己,他主动要求把夯。这活虽然不用出大力,但绝对不敢偷懒,一不小心就可能将脚砸扁!同时,他还必须喊号子指挥大家,这种现编现卖的号子又必须有很强的想象力的表达能力,没本事的人是绝不敢揽这瓷器活的。
他在坑里把着夯,上边有六个人分列两旁,用绳子拉着,时二狗和古三孩一人一边用铁锨撮着坑边翻上来的土,给拽绳的人清路。
刁克扶着夯把,使劲喊着他能想起来的号子词:
“抓革命哟!”
六个人同时用力拽动绳子,并齐声喊:
“嗨哟呼儿嗨哟!”
“促生产哟!”
“嗨哟呼儿嗨哟!”
…………
大家对这类革命号子早就喊腻了,一个个无精打采,恹恹欲睡。天气又闷又热,由于用力不平衡,石夯左右乱晃,有时斜着就砸下来了。有几次差点砸在刁克的脚面上,气得他扯着嗓子骂也没用,休息一会儿又不敢。他正无计可施,忽然想起刚才二狗那滑稽的一幕,便灵机一动,想借此给大家提提神,就悄悄换了号子:
“二狗姐哟。”
“嗨哟呼儿嗨哟!”
“真漂亮哟!”
大家都笑了,六根绳子也同时绷得紧紧的,声音特别响亮:
“嗨哟呼儿嗨哟。”
“嫁给我哟。”
“嗨哟呼儿嗨哟。”
“我给她哟。”
“嗨哟呼儿嗨哟。”
“吃白馍哟!”
接下来是:“时二狗哟,昏了头哟;错把他姐当老婆哟……”
他的“哟”字还没落音,头上就重重地挨了一石头,额头上一股血涌了出来,他的手一松,便晕倒在坑基里了。
上边的人跳下来把他抬上来,正在调水泥的田栋掏出手帕捂住伤口,指挥大家把他抬到路上。正巧,笑笑开着“铁牛55”送石料来了。他指挥队员摘下拖斗,将脸色苍白、血流不止的刁克抬进驾驶室里。笑笑惊得吐了吐舌头,一踩油门,拖拉机冒着浓浓的黑烟朝城里驶去。
吓呆了时二狗望着远去的拖拉机猛地蹲在地上放声长嚎了起来……
十二
今天中午吃汤面。
如果今天有人向你报告这样的消息,你总会觉得很扫兴:干嘛不吃干面呢?干嘛不炒个肉菜?
但七十年代的人,尤其是对一个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专业队的队员来说,这消息就象你在走路时没有跌跤就拾到一万块钱,并且谁也不知道一样,喜得没法说。
一年三百六十天,吃的全是玉米面窝窝头,喝的全是玉米面糊糊,连蔬菜也没有。偶尔改善一下伙食,都使大家兴奋不已。那“改善”无非是将蒸的玉米面窝窝变成煮的玉米面条条而已。
据说,这样之所以可口,是因为汤水容易下咽。所以,如果有一天能吃上以白面为原料做的饭——即使是以汤为主的面条,也不蒂是天赐的福音,比听到给自己娶媳妇都高兴。
当然,他们还有更为非分的奢望——猪圈里的两口猪肥了,但不知道部长大人会怎么处理呢?那似乎是非常遥远的事,而大敌当前还是这顿面条要紧。
早晨送的窝头明显剩下许多,因为很多人在“攒肚子”,准备中午美美吃一顿。
伙房在村子的东北角,是由两孔羊圈改成的:一孔安上门窗权作灶房,一孔敞着口子,也就算是饭厅了。但无法容下一百多人,好在四周有不少杨树,也可遮挡炎日,不少队员就在树下就餐。
大家都拿着自己最大号的碗,鱼贯进入灶房。一口时二狗跳进去洗澡都没问题的大锅,满满地煮了一锅面条。一名队员用一只铁铲不停地搅着,以防亏了前面的,肥了后面的。两名队员系着围裙每人拿一把大勺子舀着。他们很谨慎地顺着漂起的面条轻舀轻倒,不敢有任何偏颇,因为辛部长就坐在灶台前的一把椅子上,严密地监视着。
没有见过专业队员吃面条那可是人间最大的憾事。那气派,那神情,那拚命劲儿,绝不亚于一场院短兵相接的肉搏战。
每个人都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那是因为吃这样的饭是要流汗的,背心自然是吃饭的累赘了。
除了树底下的散兵游勇,羊圈饭厅是主力军集结地。大家不约而同地从窑洞底部蹲成四行,一直排到门口,中间空出一条过道,让打饭的人走。
他们都尽量蹲下去,将两肘支在膝盖上,左手端碗,右手持筷子,这样就具备了某种隐定性,吃起来便当。筷子极灵巧地在碗里攉着、搅着、挑着,每张嘴都唿唿溜溜地极速翕动着,每个喉咙都急匆匆地上传下达。边往嘴里拥饭,边借助呼吸的机会进行冷却,这样咽下去才不至于被烫着。拥饭、吸气、咀嚼,形成极自然和谐的一体,腮帮上的咬肌,时而绽起,时而松弛。额头、脸上的汗水汨汨地流下来落进饭碗里,又和着饭吃进肚子里。白、黑、瘦、壮、长、短、宽、窄……每张背上都毛孔大张,汗水成溪,一点点,一道道,汇拢、聚合,顺着脊梁左右的两条小沟唿唿溜溜地往下流,于是,绷得滑下一截的短裤屁股上濡湿一片,并渐渐扩大、扩大、扩大……
谁倘若迟慢一点,就可能少吃一碗,而此后,会连续好几个月都不可能再吃到的。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移动,没有人迟疑,这里只有行动,只有速度,只有本能的竞争。只有唿唿噜噜的吸气声、咀嚼声和喘息声。热气腾腾的饭味、汗味和偶尔传来的羊粪味,弥漫着整个“饭厅”……
两碗过后,第三碗就必须等大家都盛完后才能根据剩余多少来决定每人能平均分到多少。
吴浩洋早早就吃完了,他混在尚待打第二碗的队员中间企图混水摸鱼,但很快被炊事员认出并赶了出来。时二狗看看他,诡谲地笑了笑,他佯装喝水,舀了半碗水将碗洗净,又用手帕擦干,悄悄混进打饭的队员中间,一点也没被发现,满满荡荡地打了一碗。他美滋滋地蹲在杨树下慢慢地吃着,却听田栋叫他:“二狗,吃完饭来一下。”
他吓了一跳,以为田栋发现他多打了饭,惶恐地说:“我有事……就先吃了……”
“就是有事,叫你快点吃么。”田栋没好气地说。他并没发现他,他却不打自招。
这小子已忘了他闯的祸,还一门心思混一碗吃。这可真是个“二狗”,记吃不记打的。田栋想。
他安排刁克住院后,派了两名队员专门护理,但医生说问题不大,伤势并不重,晕倒主要是因为中暑。刁克对伤并不看重,但他表现得异常激愤,他坚决认为时二狗的心太毒。尽管自己的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但他时二狗也常用这种调皮话跟别人开玩笑,不也常跟他刁某开玩笑么?谁跟他计较过?可他因为几句玩笑居然用石头开他的瓢!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大喊大叫不住院了,非要到工地上痛打时二狗一顿不可。两名队员劝也劝不住,只好让人捎话到队部,部长让田栋去处理。
田栋赶到医院,听任刁克暴跳如雷地吵了一通,直到他把火发完了,也没话了,他仍然问他:“说么,把你的理由全摆完。”
“有理不在言高。我用不着再多说了。”刁克生硬地说。
“那好吧。”田栋望着他平静地说,“刁克,你我都是高中生,你是个有才气的人。我想我这绝不是在恭维你,也没有这个必要。你的年龄、学识、才能和人格都毫无疑问地应该在这个初中都未毕业的时二狗之上。你别急,我想,任何事情都前有因,后有果,如果你是二狗,我想,你也会拿起石头的。”
“我?”刁克断然说,“绝不会。”
“你会的。”田栋肯定地说,“时二狗没有母亲,是个孤儿,是他的姐姐把他拉扯大的。”
“谁说的?不可能。”
田栋看出了他的怀疑和悔悟,便一字一顿地说:“侯毛旦。我想,在咱们专业队,只有两个人的话谁都不能不信:一个是俞青,一个就是侯毛旦。”
刁克一下怔住了,愤懑的脸渐渐被悔恨所代替。他觉得他侮辱了一个不幸的人,一个善良而未成年的孩子。
“他没有母亲。”田栋不依不挠地说,“他的姐姐就是他实际上的母亲。如果不是这样,他绝不会这样对待你的。因为二狗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别以为他常惹事,没心没肝,其实,他是用笑来掩饰他的哭泣的。多亏他没发生什么意外,否则,你、我,我们所有的人怎么向那个姑娘交代,她多次找毛旦让他照护她弟弟,可你……”
“别说了,别说了。你别说了好不好?”这个良知未泯的人眼睛里涌上了泪水,“我他妈的做了些什么?我找他去。”
“不。”田栋按住他的肩膀说,“这事他也有错,我已经严厉批评了他。我希望你们能互相谅解。”
昨天下午,他刚给刁克办好住院手续,从医院回来就被侯毛旦叫住,毛旦问他这事将如何处理。
田栋很看重这个稳重正直,象个深谙世事的中年人般的队友,虽然他才十几岁,还是个孩子,但处世态度,办事方法,完全在他们这些老大哥之上。因为他知道侯毛旦已经把时二狗狠狠训斥了一顿,以大哥的身分训得他声泪俱下,并扬言要揍他。但他是大哥,必须尽大哥的义务保护小弟,不让他吃亏。然而,他又不会因为自己会拳术,就把刁克揍一顿,从而激化矛盾。拳头,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轻举的。所以,他才来找指导员。
田栋望着他大包大揽地说;“你放心,我一定会促使双方和解,使他们都满意,更不会去处理谁的。”
“是的,我很相信你。田指导员。”毛旦信任地看着他说完,点点头,稳稳地走了。
他很懂得尊重人。话不多,但唯其尊重,这不多的话就显得格外有力量。
时二狗抹着嘴,惶惶然走到他跟前问:“干啥?”
“上医院。”田栋冷冷地说。
他知道对待时二狗就不能象对待刁克一样了。刁克有知识,有才能,只是桀骜不驯,吃软不吃硬,只能动之以情,启发他的良知;对胆小却不安分的时二狗,就不得不先吓住他。他注意到,时二狗听到这三个字,脸色都变了。
“我……上医院干啥?”他还故作糊涂。
“干啥?你干过的事倒忘了?”田栋故意作出个天要塌下来的样子说,“刁克失血过多,还可能有脑震荡,再说,你们两才受过处分,就发生了这样的恶性事件,要让公社知道一个革命战士打架斗殴,非作典型不可。而且,要对行凶打人者严惩不贷。所以,刁克已经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尽管他吃了大亏,他也不想把这事闹大,看着你倒霉。他都原谅你了,可你竟连看看他都不肯,还在这儿贪吃贪玩儿,能说得下去么?”
这效果不错。他很善良,只是有些调皮,有时管不住自己。这下都快急出眼泪来了。他嚅嗫着说;“指导员,我可没想到这儿。这可咋办呀?我听你的,我大哥都差点把我给揍了一顿。”
“好吧。”田栋怕把他吓坏,拍拍他的脑袋安慰道,“别怕。一切有我,平时,你跟刁克怎样称呼?”
“有时叫他名儿,有时称他姓,有时唤他哥,有时还、还叫他吃时到。”
田栋笑了,如此乱称呼,就足可看出他是个随意性很强,根本不会把握自己的人。完全属于“一分钟也离不开掌柜子”的那类。但时二狗聪明机灵,尤其是嘴巴很甜,这是他生活的优势:它往往能起到反败为胜的作用。因而,无论他怎么胡捣鬼,都是很讨大家喜欢的。
“好。”田栋说,“你见了刁克的面能说一句‘刁克哥,我对不起你’么?”
“这有啥难的?可是……”他不大相信地说,“这行么?”
“没问题。”田栋鼓励说,“但你必须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为完成任务和开玩笑。”
时二狗都快哭了:“都什么时候了,我还顾得上开玩笑?”
外科病房里,病人们都躺着睡午觉。刁克仰躺在被垛上,正捧着一本《艳阳天》看着。他见田栋和二狗进来,愣了愣,用歉意的目光看着二狗刚要说什么,二狗带着哭腔说:“刁克哥,我、我时二狗对不起你。你也打我一石头吧!”
他看见刁克渗着血的绷带,真的吓坏了。
“二狗。”刁克一下坐起来,一把将泪水盈盈的二狗揽进怀里,一手抱住他的肩膀,一手抚着他的头,象抚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善良的小弟弟。这玩世不恭、桀骜不驯的汉子,眼睛竟也湿润了……
田栋见状,轻轻掩上门,悄悄走了出去。
他被这恨爱顿转的场面感动了,眼睛潮潮的。
是的,世界上最美好、最伟大的莫过于爱了。它能使我们活得更充实,更有力量。它能使我们绝处逢生,逢凶化吉,化干戈为玉帛,变幽暗为丽日。
他感到他很幸福,在这个雄火味十足的专业队,他获得的爱最多,他自然很希望每个人都能得到爱,尽管这只是手足式的。
回到住地,沛佳看见他,说她已恭候多时。他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拔了半袋子猪草,背不动,让他帮忙。他信以为真,跟着她到了地里,可哪儿有草呢?她是哄他来约会的。
他真是哭笑不得。哪儿有顶着烈日来约会的。她整天闲着没事,自然可以找些浪漫的事来做,他可领导着百十号人,还要干活,整天累个半死,哪有精力去浪漫。可看着那双渴望而执拗的眼睛,他只好妥协:谁让你糊里糊涂地去爱呢。
直到快上工时,他俩才慢腾腾地回到村里。
人们仍在午睡,村里几乎看不见人,这给他们创造了保守秘密的客观条件,也使她愈发任性起来。她看看左右无人,坐在麦场边上一个竖起的碌碡上不走了。
“快走呀。”他催促她,“再迟一会儿,队员们可就瞧见了。”
“偏不走。”她在烫人的碌碡上扭了扭,象个任性的小孩,“瞧见也不怕。”
“我把你怎么了?”
“怎么了?嗯……你是冷血动物。”
“我哪儿冷?你想耍赖?”他没好气地说,“狼来了。”
“就耍赖。虎来了我也不怕。”她大声说。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她看看前后左右说,“抱我走。”
“你真……”
他说不出话来。
他这才看到她的另一面。她那羞涩的外表掩盖着她的任性、大胆直爽和对追求不顾一切的个性。当然,这也可能是在考验他:是否爱的那么热烈、真挚和不顾一切。
我可不是懦夫。田栋想我怕什么?我是男的,你是女的;我是外村的,你是本村的,试试看吧。
田栋看着她挑战似地说:“万一撞见人,你可不许下来。”
她想跟他开个玩笑,可这个呆子居然较真了;而她却胆怯了,可嘴巴还硬:“嗯,不。”
“好吧。”田栋说。他知道一般不会撞见人,现在队员们正午睡,村里人可能还正吃午饭呢。
他把她轻轻抱起来,象抱着一个可爱的小生灵。她绯红着脸,用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快活地眨着眼睛,陶醉在对心上人一次小小的征服所带来的幸福中。她微翕着嘴,期待地望着他。他俯下头吻了吻她的前额。她笑了。
好在打麦场离叶家院并不远,下了坡就到。走到院门口,他刚想把她放下,却差点跟从里边往外走的大为撞了个满怀。大为吃惊地问;“怎么了?”
糟透了。田栋几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中暑了。快,帮帮忙。”
大为愣了一下,近前,却又不便动手。田栋让他打开沛佳的屋门。沛佳也趁势闭上眼,呼吸急促,作出被太阳佬亲吻过度的模样。
她屋门上的锁空挂着,大为摘下锁打开门。田栋担心被她父母撞见,但看见中屋的门锁着,这才记起两位老人都给她姐家锄地去了,难怪她这么放肆。
田栋把沛佳放在炕上。大为要叫医生,田栋忙阻止住他,让他拧了一条湿毛巾,他接过毛巾轻轻溻在她的前额。一会儿,沛佳佯装醒过来,自己接过毛巾,先看看大为,又看看田栋说:“谢谢你们。我不要紧了。”那神情在说,你们该走了。
大为见不要紧了,急着要到队部找钢钎去,就先走了出去。他虽然青春勃发,但他不屑于管此类艳事。但等他刚出大门,就听见屋里传出沛佳按捺不住的笑声。他这才知道上当了。他的朋友已经快和女房东“嘣嘣嚓”了。
一个人好好的干嘛要让抱着走呢?真他妈不可思议。他坚决以为婆姨人就是白天做饭,晚上搂着睡觉,隔三岔五生孩子的。除此之外,一切都属多余。要是自己有这么一个女人,好好的要叫他抱着走,非把她一脚到爪哇国去不可。他最讨厌的就是眼泪和哭声,连笑声都讨厌。他觉得田栋什么都好,就是讨好女人不好。哥们撩拨撩拨姑娘们,他都要出面来管,象撩拨他的姐妹似的。他唯一在这点上瞧不起田栋,以为他不算个男子汉。他甚至都讨厌沛佳,认为这个女人有妖气,把他的朋友勾引坏了,使这个男子汉少了不少刚性,多了不少女人气。
人,真是怪物。
他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上了院坡。
田栋从沛屋里出来。他知道他和沛佳的秘密很滑稽地暴露给大为了。尽管一时可能瞒住这个粗人,但他并不傻,完全能回味过来。即使想不过来,对别人一说,就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何况沛佳“舍己救人”一事早已在村里传得沸扬扬了。
这也没关系,暴露只是个时间问题。
他有些害羞,但他感到有种难以名状的幸福。
果然,晚上,队员们到距住地五里外的圪针沟去看《智取威虎山》时,大为悄悄问俞青:“你说,田栋是不是跟那个女房东在谈恋爱?”
“你说呢?”
“我看是。”大为讲了他中午的所见。
俞青笑笑:“那就算是吧。”
大家都说俞青有第六感觉,能掐会算。这点,大为也不得不佩服这个有张娃娃脸庞的人,有难事就常跟他去说。
队员们都不约而同地看电影去了。尽管有五里之遥,而且都是难走的小路,样板戏的每个角色和所有唱段,他们中的很多队员都能惟妙惟肖地唱出来,大部分电影都看过十遍以上,但难熬的夏夜如何打发?只好到电影场上凑凑红火了。
俞青本不想去,可他一个人呆着也太寂寞,他也想试着加入这个群体中去看能否消除他的痛。田栋和他并排走着,但他看出田栋时时表现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到了看电影的打麦场上,田栋和他坐了一会儿,又到队员中间拉呱去了。他见吴浩洋一来就跟村里他并不认识的两个姑娘搭讪上了。他殷勤地搬来两块石头让她们坐。那两个姑娘也拿出口袋里的瓜子回报他。
这胖乎乎的小伙子在向姑娘献殷勤方面是既大胆又机智,但没有哪个姑娘真正喜欢他,会嫁给他,等到殷勤一过,就不会再认识他了。尽管他仍是那么一如既往,但故作多情,只能徒落笑柄。
杨刚则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东南角上。他对各种群体活动一次不落,但又竭力将自己排在群体之外。
人,可真怪。
俞青看着杨刚笑了:自己又能比他强了多少呢?你不也活得很孤独么?在别人看来,你跟杨刚并没有两样。至于吴浩洋么……他一眼瞥见田栋在大家的注意力都投向银幕时悄悄溜走了——他在约会。
一种莫名的痛苦和失落感顿时袭扰全身,他恍惚看见田栋正拥抱着那个美丽的姑娘,说着世上最动听的话,过着人生最幸福的时刻。
这是嫉妒!这所谓的痛苦完全是由于嫉妒。尽管他绝不会爱上沛佳这样的姑娘,但他明白自己这是在嫉妒。自己跟吴浩洋并没有两样。只不过区别在于“大程心中有妓,二程眼中有妓”而已!
人,谁也没有权力笑话谁!说人笑人不如人,信乎!
他对生活太敏感了,对生活的观察极为敏锐,这主要得益于他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而我们中的很多人只是生活的应声虫——只知是什么,不管为什么。
早在“救人事件”未发之前,他就看出田栋和沛佳非同一般。从双方的眼神中就可看出那古老的“心有灵犀”,只是没有“点”的契机,因而未“通”而已。“救人事件”实际上是他们隐秘情感的大曝光。尽管隐瞒了大多数队员,田栋也没有对他说过。他对此很是忿忿,想用火力侦察一直。
一次,他们几个队员帮助叶家翻修完厨房,叶家给他们管饭,吃荷包鸡蛋面。他端着碗在葡萄藤下边蹲着吃,田栋也端着碗蹲在他旁边。他看了一眼田栋碗里的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就用筷子伸进他碗里扎出两颗鸡蛋,指指他的嘴巴说:“连吃进嘴里的一共是三个,而我们只有一个,一比三,请田指导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
田栋涨红了脸:“知道了还问为什么。”
俞青:“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不正准备告诉你么,你也太心急了。再说,不讲,你反正也知道了。”田栋无可奈何地说着,搛起一颗鸡蛋搁进俞青饭碗里。
俞青忙又搛起放进他碗里说:“不敢消受。它已经不是物质意义上的鸡蛋了,已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放进谁碗里,那意义是不同的。所以,你吃的已不是鸡蛋,而是意义。它是不能随便给人的。”
“你呀!”田栋笑笑说,“真是常有理。”
俞青怏怏地注视着银幕:座山雕正向李勇奇开枪,李妻大叫一声,用她的胸膛挡住罪恶的子弹,倒了下去……
多么悲壮的爱情!没有为对方献出生命更崇高的爱了。
他忽然感到自己好笑:这样的爱情,也许只有电影上才会有。你是个爱情至上者,你嫉妒什么?你能爱上她么?你根本不会。那你又嫉妒他什么?爱情?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上帝惩罚人的一种极有效的手段:她要求你为之无休止地付出、劳作,在油盐酱醋茶,在屎布、尿布、抹布,在锅碗瓢盆勺中消耗你的青春,苍老你的容颜,磨灭你的意志,斩断你的前程……
你他妈的嫉妒什么?痛苦什么?
田栋在田间小路上踽踽独行,朦胧的月光将大地变成了诗,变成了梦。四周的景物象被浓香的牛乳洗过,恬恬地浮起在濡湿的泥土里。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庄稼沁人肺腑的馨香。远处电影场上的唱段袅袅传来,如丝如缕。于是,这月光,这庄稼,树和小路,也有了某种韵,有了味,有了笑靥,有了脉脉的眼睛和撩人的情愫。
他走着,象走在繁花锦簇的幸福的织锦上,象饮了一杯醇酒,飘飘欲仙,酡然欲醉。
他知道,自己这种心境,多半,甚至完全来自那个姑娘,那个美丽、聪明、善良、温柔的姑娘。他觉得她是一个情感的化身:眼睛、眉毛、嘴巴、手,甚至每根头发,每根眼睫毛都饱蘸着情的乳汁,给每一个接近她的生命以濡养和力量。
他又觉得自己很好笑:她不就是个人么?很平常、很普通,象她这样的姑娘多的是。但是,只有她,才使他有了一种莫名的力量。只要想起那孔简朴的窑洞里有那么一个可爱的姑娘坐着、等着她,他就安定、沉稳,有一种幸福的企盼,窝头、糊糊、咸菜和水泥、石头、沙子构成的生活,也就有了诗,有了画,有了音乐、美酒和佳肴。心里常常有种甜丝丝的涌动,有种渴望战胜什么、给予什么的冲动。
女人,真是怪物!聪明、善良、美丽、温柔的女人尤其是。
他没有敢约她一起去看电影,也没有让她等着自己,但似乎有种默契,一种暗示,他觉得她现在一定正等着他:他不返回来是他的错;她不等着也是她的错。因为他从她倚在门边脉脉地注视着他们远去的眼睛里,看出了她要说的话,一种灵犀式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语言……
他走着,步履潇洒、飘逸,浑身都象凑着音乐,陶醉在一片精神的圣殿中。在村口的拐弯处,他差点跟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双方都怔住了,但又同时道:
“田栋。”
“明成。”
田栋感到好笑:他和他干嘛总是要狭路相逢呢?
罗明成率先说:“怎么不看了?”
“不好看,我想回去看看书。你怎么不去看?”
“我到城里看看我姨,白天没空。”
田栋这才注意到他肩上挎着一只军用挎包,里边装着东西。他说了句“小心点”,就照直朝前走。他没有注意到明成那望着他背影的惊疑的目光。
叶家院里一片漆黑,队员们都看电影去了,两位老人也有早睡的习惯,早早睡了。令他扫兴的是沛佳屋里也是黑的,这使他对她的眼睛产生了怀疑。
他见窗帘尚未拉,门是虚掩着的。她显然还没睡,可不知为什么不开灯。他推门进去,里边黑古隆冬什么也看不见,他正想出声,忽听身后一个粗重低沉的声音道:“别动。我等你多时了。”
他吓了一跳,回过头,见沛佳用拇指和食指作出手枪状,指着他的脑袋。他冲动地抓住她举着的手指将她拉过来,她用左臂勾住他的脖子柔声说;“别怕。爱情的枪是温柔的。”
她用她的小聪明常和他开些恶作剧式的玩笑,在单调的爱河里不时掀起些许微澜,在一惊一乍中增加着爱的胶着力,使爱更富有艺术性和浪漫色彩。这是沛佳有别于其他姑娘,讨他喜欢的最可爱的个性。当然,这主要还由于他给她创造了一个博大宽厚的情感环境——如果她要在他身上碰过一回钉子,她是绝不会有第二次的,这也是她爱他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你怎么知道我会返回来?”田栋问。
“你怎么知道我会等着你?”她反问。
他们说完互望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那眼神在说,那还用问么?你想的是我想的,我想的也是你想的呀!
沛佳放开他,把他推坐在炕上,揭开锅端出半碗煮鸡蛋放在炕沿上,剥开一个送到他嘴里,塞得他两腮鼓起两个包,象运足了气的吹鼓手,他只好咬掉半个把另半个送到她嘴里。
她坐在炕沿上,边嚼边呜呜噜噜地说;“指导员大人,我可警告你。你再要让你们那些厚脸皮们胡闹,我爸可要赶你们走了。”
“胡闹?”他吃了一惊,“是不是偷吃了院子里薅着的大葱?”
“什么呀。”她笑笑说,“就是,就是在河里洗了澡站在路边……不害臊!”
她羞红了脸,捂住脸“吃吃”地笑了起来。
田栋想起那天中午的事儿,咽下一口鸡蛋说;“他们并不象人们说的那样坏。在咱们家院里他们又是怎样呢?至于那样做,是有些过分,但那只是少数人,也是些最痛苦的人:他们中的许多人这辈子注定要打光棍了,这辈子注定要在人与兽的搏斗中苦苦挣扎。你想,一个被深深地爱着的人会那样做么?在这一点上,我是多么的幸福。我也说不大清楚,他们有毛病,有缺点,但绝不那么可恶。同时,我又想,他们的可爱之处也许就在于绝少掩饰,绝少虚伪,勇于赤裸裸地表现自己。”
他给她讲了他们见到俞倩后,象圣人一般严肃、恭谨的事儿。沛佳听得很是惊讶:这真是一伙不可思议的人。
田栋让她求她父亲,千万别赶他们走。沛佳笑了:“我吓唬你。呆子。给你根棒杵你就当真(针)呀。再说,就因为你,他也不会赶的。”
“为了我?”田栋吃了一惊,“你把咱们的事告诉二老了?”
“当然,掌上明珠么?”她娇嗔地说。
“他们……怎么说?”他担心地问。
“我爸说,说你是个大坏蛋,大滑头。说不知有多少女孩子上过你的当呐。才来没几天,就、就把我……”
她捂住脸“吃吃”地笑了起来。
田栋很懊恼:不同意就拉倒吧,还给他这种评价。这岂不是怀疑到他的人品了么?而且,他早已对她说过:他此生只会爱一次,只会爱一个姑娘,他是认真的,更是痴情的。她对他也坚信不不疑。可这老头……
沛佳幸灾乐祸地望着他说:“不过,我爸对我可是非常夸奖……”
“当然,爸爸的女儿么。”田栋笑笑说,“夸奖什么?聪明?伶俐?天仙?”
“他说,”她顿了一下卖关子似地说,“他说,俺闺女可最有眼力了。”
他这才知道她是在戏弄他,但这种戏弄是多么叫人高兴呀。
“真的。”她这才正经地说,“我爸非常同意,还说哪天要跟你见见面。”
“见面?这不天天见面么?”他困惑地问。
“傻瓜。哪算什么呀?这叫正式认同,还要请你吃饭。”她俨然在说。
要认丈人、丈母娘了。田栋忽然感到有些紧张。浪漫的后边紧跟着的就是严肃的谈话和繁琐的礼节。
爱是不能有太多的浪漫的,否则,很快就会被这虚无没根的东西打败而坠入深渊的。
“咱俩的事。”她半是担心半是无所谓的说,“不知队员们知道了没有?”
“早知道了。”田栋说,“你忘了那天的‘中暑’?”
“知道就知道,怕什么?迟早是要让知道的。”她勇气倍增。
田栋知道大为是不会轻易对人讲的,他才不愿管这闲事呢。但那次投弹“事故”,大家显然都有个约莫。况且,一旦明确关系,征得双方父母同意,也就有公开的必要了。于是,他便对她说:“你应该到他们中间去。”
十三
任何精明世故、享乐的观点,实用的观点都是与真正的爱情无缘的。只有那些聪明的傻瓜才能获得爱之真谛。不聪明,就不懂得如何去爱;不傻,爱也就少了真意,没了痴情。爱,是智慧与真诚的统一。
田栋对沛佳爱得炽烈,就因为她的聪明和纯洁,象一个永远长不大的顽皮的孩子。而她除了爱他的人品外,那就是,他的聪明和幽默,常使她处在轻松愉悦的笑声中,而他的善良和大度,又使她爱占小便宜和任性得以发扬光大。
沛佳父母请田栋吃了一顿饭,挑明了这层关系,并按风俗在村里找了一个与两家都较熟的“媒人”。田栋又将叶家父母与媒人请到自己家里吃了一顿饭,这就算定下来了。
确定就是认可,而认可即要对双方都要负责,这是婚姻关系的第一步,也是法律确认之前世俗关系上的确认。在中国,这甚至比法律更重要。因为,没有登记而成婚,法律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承认“事实婚姻”,世俗便不会过问。倘若只登记而未按世俗的规矩行事,那可就非被人指脊梁骨不可。
在家庭和婚姻关系上,世俗比法律强大得多。
本来,订婚需要双方父母及姨舅姑伯叔等到场,以此征得本家和外家家族的确认,既是对对方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保护和限制。同时,此种尊重是要使他们付出货币代价的——分别给双方的新郎和新娘送见面礼。但他俩对此本没有多少感情色彩的繁文缛节厌恶之至,加之父母都年过半百,不愿多劳动他们,就征得他们同意,折中了一下:既不全废,也不全搬。因此,田栋想让俞青作他们的证婚人,但俞青想起自己在电影场上那带有醋味的想法,觉得自己是不洁净的,就断然拒绝,弄得田栋一头雾水。因为,他知道,俞青虽然孤傲,但绝非那种不开化的人,但坚决推辞,他也只好作罢。让村里的那个老头挂个名,实在有点滑稽,但他是叶家的本家,也好说话。反正只是应付规矩,只好听之任之,随俗而安了。
他们秘而不宣的爱,也渐渐公开化了。队员们常常和他俩开些善意的玩笑,使他们在脸红之后,感到一种被人嫉羡的深深的幸福。
幽默和玩笑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它可以消除隔膜,缩短距离,打破尊卑上下,处理棘手问题。一场严肃的谈话不如一次插科打诨的笑谈。善意的揶揄,自嘲和诙谐,既乐己又乐人。王熙凤倍受贾母青睐而大权独揽,除了她工于心计,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的诙谐能博得老太太的开怀畅笑。这其实也是她全部心计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贾母虽骂她“阿物儿”,心里却是喜之不尽的。时二狗的诙谐,田栋的幽默也是他们在专业队立身的重要原因。
大家的玩笑很快打破了沛佳对他们的隔膜感和距离感。她常常帮他们做事:补衣服、钉纽扣,打扫屋子。队员们因此也很尊重她。这使她真正感受到他们是一群活生生的人,绝不象外人说得那样坏。他们坏就坏在嘴坏,心眼并不坏。
调皮而可爱的二狗拿着掉了纽扣的衬衫,见只有她和田栋时,煞有介事地说;“沛佳嫂子,给我钉钉扣子。”
她红着脸接过衬衫,嘴里说:“你再瞎叫,割下你的舌头。”心里却高兴得象渴了三天喝了一口蜜。
她没有弟弟,象田栋一样心中就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小弟弟。
时二狗可不管她割不割舌头,照叫不误。不过,他也是看场合的。他很聪明,他能看出她是喜欢这样的。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讨好田栋。他看见田栋冲他笑着,那笑,完全可以说是因为感激。
刁克和时二狗在这一场无聊的灾难中,又好得如影随形,象一个人了。
时二狗提议让刁克加入他们的联盟,毛旦坚决不同意,他看不起这种玩世不恭的人。再说,刁克比他们都大,让拳德兼备的毛旦叫他大哥?真是岂有此理!他倒是考虑让杨刚加进来,因为他觉得杨刚很孤独,很可怜。打富济贫,锄强扶弱,是他们武林一惯的传统,师傅几乎每天都要给他们讲。他一定要帮助这个可怜的人。他让二狗征询再三,杨刚只是感激他们,但绝不加入。毛旦也只好叹息作罢。时二狗对侯大哥言听计从,也就将刁克一事搁起不提。
今天放假一天,让队员整理内务,评比先进并改善生活。
当然大家最感兴趣的就是改善生活。因为这回可是真正意义上的改善,绝非窝窝头改窝窝条可比的。
原来专来队虽然没有白面,但玉面充足。精明的辛部长就让伙房喂了两口猪。这等于化粗为细。他又用减少交粮的办法让一个队交来了软米。虽然仍无白面,但能吃一顿软米闷饭,也真可让这些饕餮之徒们喊三声娘了。
一大早,游大为就领着几个人将猪圈里那口大猪拖进来,按在灶房门口用石头垒起来的两块门板上杀了。猪很肥,光猪血就接了两大盆。吴浩洋和古时侯给他当助手。
古时侯在院畔里斜斜地安了一口大水缸。吴浩洋将灶房大锅里的开水一挑挑地担着倒进水缸里。灼热的汽浪熏得人睁不开眼。大黑猪四肢朝天仰躺在院子当中。游大为在猪后腿上割开一个口子,拿一根捅条从开口处捅进去,猪腹顿时鼓起一道楞,沿着肋骨直指前胸,然后,抽出捅条,吸足气,嘴对着开口处使劲吹。猪腹很快鼓鼓膨胀了起来,最后,用麻绳扎紧口子。如是,又换另一条腿吹,直到把猪吹得鼓鼓的象一只大鼓后,再用一根木棒轻轻敲打各处,使气流通遍全身。最且,四个人将猪抬起来,头朝下塞进水缸里。古三孩和游大为每人抓一条猪后腿一上一下用力戳起来,热腾腾的蒸气弥漫在水缸周围。
大为见三孩有些吃力,就一把将另一条也抓过来,一个人提着戳起来。缸里的水一漾一漾地溢了一地。猪毛的腥臊味弥漫于空中。侯毛旦则在院畔里用锤子砸打着一块块红砂石。时二狗在石板上撩着水磨着一把刮刀,准备用来褪毛。吴浩洋和古三孩在院畔里两棵碗口粗的杨树上绑着一根撬棍。
吴浩洋双腿夹紧树身,从嘴里拿下噙着的铁丝,用老虎钳将撬棍的一头紧紧绞在树上,又将钳子扔给在另一棵树的趴着的三孩。三孩用同样的办法将撬棍另一端绞好,然后,溜下树来。吴浩洋则挪到撬棍上做了几个引体向上,试试看是否结实。
时二狗抬头看看胖乎乎的吴浩洋笑着说:“别下来了,就那样吊着吧,等大为来开膛。”
吴浩洋跳下来反唇相讥:“开膛?开了膛你也只能吃点屎。”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为拽了一把猪毛看看说:“你俩别争了。谁的膛也不必开了:吴猪的太嫩,时狗的有臊气,还是开这老黑猪的吧。”
他招呼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猪从缸里抬出来,搁在门板上。大家分别拿起红砂石和刮刀往下刮毛。烫软了的猪毛在砂石和刮刀下面纷纷落在地上,露出雪白的膘子。
吴浩洋边刮着猪毛,不时朝灶房瞟一眼:里边不时传出叶沛佳的说笑声。她在里面蒸软米。吴浩洋凝神谛听,但又听不大真切,便懊丧地用力一刀刮下去,将猪皮也刮起一块。大为见状,没好气地说:“对你的同伙有意见,不趁早活着时提,这会儿刮块肉有啥用?”
吴浩洋敢怒不敢言地斜了他一眼,没敢吱声,只是手中的刮刀刮得更有力了。
田栋、俞青和罗明成没有参加伙房的劳动。俞青在宿舍里写表扬材料,明成则在部长办公室里写给公社的汇报材料。
一贯处处带头的田栋,今天却躲在宿舍里坐着发呆。他浑圆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阴云,不时叹一口气,捶着自己的大腿:他丢了一封极其重要的信。
他酷爱写诗歌,但文学味很浓的俞青并不爱好诗,他就向窳地村的罗兴请教。那个“反革命”知青在中学时代就出版过诗集,文学根底很扎实,但毕竟是“反革命”,田栋只好利用到外婆家的机会暗中和他来往。他之所以敢冒这个风险,几乎完全是因为有着魔法一般的沛佳。
她尽管很爱他,但他完全可看出来她对俞青的才气很是羡慕,甚至常奇怪地问他,那家伙怎么懂得那么多?瞧那文章写得多帅。
他是个很要强的人,绝不允许自己所爱的人对自己有丝毫的不满足。他的才气尽管稍逊俞青,但绝非平庸之辈。只是他没有受到俞青那样幸运的家庭熏陶,只要自己作出些努力,赶上俞青并不难。但他又苦于拜不到师,就只好去冒这个险了。他一定要让他爱的姑娘不再用那种企羡的目光望着那个才子。
这些日子专业队任务太紧,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就写了一封信并夹进自己写的诗,准备见了外婆村里的人让捎去。
村里的人都不认为罗兴是坏人,很关心他,所以,他让他们捎信是很放心的。
他记得好象到医院看刁克时带着的,希望见到那儿的人,但由于做二狗和刁克的工作,就把这事给忘了。会不会是丢在医院里?他为此专门问了一回刁克,刁克说,他根本没见过什么信。要不就是那天看电影时丢在场院里了?要是被谁拣去……如果对双方都不认识,或者不爱管闲事,也就罢了,要是被哪个多事的拣起,那就难保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了。尽管纯为学术问题,但也涉及到对那个不幸者的同情,这自然是极危险的。
唉,都是那沛佳闹的。这些日子可真让她搅昏了头。
女人,真的是祸水尤物么?皇帝老子丢了江山,常常归罪于女人,所以,杨贵妃香消玉殒马嵬坡,可悲而可怜。
这多半由于权力永远是对的,而男人掌握着权力,所以,男人永远是对的。当他们犯了不可绕恕的错误乃至罪行时,就将他们的贪欲归罪于女人的诱惑,而视其为祸水,来为他们自己的罪恶狡辩。如果这个世上的权力都被女人掌着,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真理,永远被强权辖持着。
他忽然感到自己好笑:能怨得了姑娘么?完全是你自己多事。不写诗,难道她就不爱你了么?她给予你的还不够多么?不要一有事就怨天尤人,这不是男子汉的风度。
该不该告诉她呢?暂时先别说吧,可别把她吓着。
在一边写稿的俞青看着他怔忡的样子揶揄说;“你是不是有点太深沉了?要不就是听见伙房里传来了笑声。”
“至于么?”田栋苦笑道,“你还不如说我闻见了伙房里的传来的酸味更露骨一点,也更准确一点。”
“好么,不打自招。”俞青笑笑说,“不过,情感世界是最自由的世界。这一点吐酸水也没用。怎么?能对弟明言一声么?有何难处?”
“对你说了也没用。除非对上帝说。”田栋说着,又下意识地翻了翻褥子。
俞表诧异地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丢了情书?”
“比情书要重要一万倍。”田栋没好气地说,“怎么你是军统的?”但他还是小心地对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俞青一愣,他也觉得问题的严重性,但他还是安慰朋友:“没关系。你的敌人目前在这颗星球上还没诞生呢。再说,也不一定就凑巧会落在好事者的手里,说不定现在正在一个小孩子手里迭成飞机玩呢。要不就是一个老太太正拿它生火或正给小孙子揩屁股呢。”
“但愿如此吧。”田栋说。他知道俞青是在宽慰他,他心里并不轻松。他做事从来慎重,但这件事很是失着,但事已至此,只好听天由命了。不过,俞青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愿上苍保佑吧。
他看看俞青,觉得自己跟他并没有两样:俞青是爱情至上者,你呢?不也是么?不是为了一个姑娘,你是不会冒这么大的险的。
一个痴情的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一旦涉足爱河,是根本由不得你的。
他俩只顾了精神危机,却忘了物质的馈赠:开饭号提醒他们——今天是百年不遇的一次肠肚大寿诞,误了时辰,心肝五脏们都会埋怨一辈子的。
于是,他两拿着各自的饭碗,匆匆向羊圈饭厅走去。
队员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地排着队,敲着碗筷,哼着各自喜爱的歌,准备打饭。伙房里,辛部长亲自掌勺:每人一勺猪下水和一勺肉丁、软米与圪饘饭管够。
刁克头上缠着纱布也来分享这顿难得的佳肴,但他似乎在躲着田栋,连田栋对他的问候也显得心不在焉。田栋似乎也觉察到这一点,但他并没有深究,只顾跟俞青排队打饭,他俩中间夹着时二狗。快到门口时,时二狗忽然拉拉他的衣襟说:“指导员,你能不能给我证明一下?”
“证明什么?”他诧异地回头望望这个鬼头鬼脑的小子问。
“证明我在你后边、俞排长前边排着。我有事出去一下。”他煞有介事地说。
田栋乐了,说:“好好,完全可以证明。你有事就办去吧。”
排在后边的大为插上说:“我能证明。”
时二狗知道他没好话,忙把饭碗给了田栋,往窑背后边走,只听大为在后边说:“我能证明你娘偷人。”
队员们“哄”地一声笑了。
二狗没有回头,嘴里却骂道:“操你妈。你妈嫁汉。”
以往,他绝不敢吱声,现在他可不尿他:拳击手的弟弟怕谁?
龟儿子,没有揍扁你,就算你幸运。你要敢上来,就揍你!好汉怕的棍棒多,仨还不对一?
他这样狠狠地想,但并没有回头,走得也不慢。
他走到窑洞后面,瞅瞅左右没人,将裤带松了两个眼扣,才得意地返回来,站在队列里:他不敢当着大伙的面松裤带,因怕大伙说他“穷吃恶喝”。他同时也为自己辩护:我人小,胃小,伸缩力差,自然得松一松了,哪能跟你们比?吃上一锅,裤带上下都能盛得下。
叶沛佳腰系围裙,一铲铲地给队员们打着软米,当她将一铲软米撮进田栋碗里时,俞青在后边悄声说;“里边有没有鸡蛋?”
田栋笑望着她,她涨红了脸,瞥了一眼俞青说;“没有。鸡蛋皮倒有几个。”
时二狗忙接过话,馋兮兮地说:“鸡蛋?我最爱吃,给我两个吧,我不多要。”
俞青:“还有烧鸡呢,你吃不吃?此外就是鸡蛋皮炒软米了。不过,那也没你的份。你瞧,连田栋也没有。”
二狗失望地吐了吐舌头,才知道他们是在打哑谜,但不知是什么事。
游大为家景不错,他老子赶大车出门搞副业常往回带酒,酒量不小。他从家里拎来两瓶玉屏酒,把排长们招来,大家蹲在槐树底下边吃饭边就着酒瓶子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喝着。俞青不会喝酒,跟他们一起扒了几口饭,就蹲到一边吃去了。田栋不胜酒力,但又禁不住大为的纠缠,就借故端着饭碗回宿舍来吃。
他仍旧惦记着那封信,他想起刁克见了他那不自然的神情。是不是刁克拣起了?那为何不给他呢?万一他看了里面的内容交给部长或交到公社革委会……不可能。刁克简直跟这些头面人物势不两立。再说,自己毕竟对刁克还不错,还不至于卖友求荣吧?
他洗了碗筷,仰躺在被垛上,反来复去地想着,一会儿便处于朦胧状态。蓦地,西屋“咣当”一声响响的摔门声将他惊醒。侧耳一听,隐隐传来一声声压抑的哭泣声。他吃了一惊,跳下炕,趿拉着鞋跑出来,推开西屋门,见沛佳伏在被垛上嘤嘤抽噎着。
他吓了一跳,扳转她的肩膀,诧异地问:“怎么了,你?”
她抬着泪水盈盈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突然歇斯底里地边喊边往出推他:“出去。出去!你给我出去。”
“怎么回事?”他躲闪着问。
“怎么回事?你们专业队没一个好人,全是土匪、无赖、流氓!”
他正待问,已被推出门去,“咣当”一声关上了门。他又叫,她不给开,屋里传来她的哭声。
显然,她在灶房里受了委屈,可队员们都很尊敬她,怎么可能?现在必须先弄清楚原因。
他满怀狐疑地朝伙房走去。半路上碰见急惶惶来找他的时二狗。他正待问,二狗急煎煎地说:“不好了,指导员。吴浩洋被大伙打了。快去看看吧。”
他忙跟二狗小跑着来到伙房院里。只见一伙队员围住吴浩洋,指着鼻子骂着。大为揎拳捋袖要打,罗明成和俞青往开拉。
他挤进人群问:“怎么回事?你们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你问他。”大为怒冲冲地说,“我真想一拳揍扁他!”
“到底怎么了?”他诧异地望着吴浩洋。
“我……”吴浩洋满嘴酒气,脸色苍白,恐慌地望着他,泪水都要流出来了,牙齿嗑得“咯咯”响,话都说不出来。但他也没动,恐慌的眼睛里夹杂着渴望被惩罚的期待,一任队员们极其难听的辱骂。
俞青忙制止住愤怒的队员,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大为等人每人敬了辛部长一盅,待部长走后,颇觉喝得无聊。除了大为,其他几个干部都是酒君子,喝不了几口。于是就把古时侯和刁克等几个哥们叫来呼天喊地喝着。每个人都渴望把对方灌醉,欣赏其可怜可笑的醉态,再作出朋友弟兄互相关照的模样。取悦于友,夸耀于人。然而,每个人都提防着这一点,使谁的阴谋都无法得逞,于是,促侠鬼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一见姑娘就粘粘乎乎、一贯为他们鄙夷的呈浩洋。胖乎乎又傻乎乎,善良、怯懦的呈浩洋全然不知就里,反而喜出望外、受宠如惊,欣然而来。在你一盅我一盅的“友好”劝酒中,吴浩洋很快就醉眼惺忪了。
他的眼前闪着五彩缤纷的光晕,大为,刁克,时二狗……都幻化成一实一虚的两个人,时而离时而合,在他面前晃晃悠悠;脚下如踩着海绵,软绵绵,胀乎乎。天上的白云在身边飘忽,身边的树悠悠而动。胸中如火如灼,周身的血液在沸腾、在燃烧。他一把扯掉破旧的上衣,露出发达的胸肌,虎视眈眈地睁大眼睛……恍惚听见有人说,他醉了,别让他喝了。他啪啪地拍打着胸脯,不服地嚷:“醉?你才醉了!我吴浩洋酒量……大如洋,喝上三瓢不塞牙。看一缸酒够我喝不够?还、还不就是多撒几泡尿?”
“好好,喝!”大为把空酒瓶子递给他,“喝吧,喝得你小子翘了辫子登了腿,就再也不用喝了。”
“好好,还是大为……痛快。”他在空瓶子上乱吮着,呜呜噜噜地说,“这……哪是酒?你们尽唬人。把水当酒让我、我喝?没酒了?好,没酒就喝、喝水,没水就……喝酒。好水好水,好酒好酒,好……酒。”
他把空酒瓶朝天举起空吸了几口,扔掉酒瓶,自己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迷迷登登,似睡非睡。一会儿,似乎有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远方唤着他:洋洋哥,快来呀,这儿有好多蘑菇,好多!好多!快点,快点……
是小菊花?她不是出嫁了么?嫁给了后山堙里的那个瘸子。瘸子给了她家八百块钱。他看见了她的眼睛,泪水盈盈,凄容楚楚。启齿难言,闭唇难忍。他伏在路边的一株柳树后边象一条丧家狗似地哭了。他没有钱,连八毛都没有。而她的母亲正躺在后炕里呻吟,她要服药,而只有十八岁的菊花能给这个家换来救命钱。
可她怎么又叫他?那么小,还扎根冲天小辫,朝他挥着一只小手。人有时候大概也是能变小的吧?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她身边的,只觉得好象坐着风,软飘飘,忽悠悠……
沛佳嫂子敬酒来了。快,先给我敬。没有我二狗,你们都喝不上她的酒。
敬酒?太好了。蘑菇下酒,神仙不愁。嗬!好多好大的蘑菇。真象天上落下来的星星,先尝一下吧,又香又嫩……
不许吃,吃了拉肚子。让你爹打屁股,我可不管。她劈手夺走了他手中的蘑菇。
好好,我不吃。可我饿。
你瞧,我带着干粮呢。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半条窝头,给了他,给,吃吧。
他边吃边掰着雪白的蘑菇,象一只只大大小小的小白帽。蓦地,有谁在山顶上喊,狼来了!狼来了。快跑呀——
快跑!快跑!
狼可是专吃小孩子的。快,快跑!脚踩风火轮,唰唰唰,树木后移,风驰电掣。
等等我——等等我——,洋洋哥,我跑不动了,我害怕……
是菊花在叫。他站住了,等到她,拉着她的手跑呀,跑呀……
山坡,草坡,下面是山羊圈,下了山坡就不怕了。突然,他脚下一绊,倒了下去,菊花一把拉住他,但由于惯性,他拉倒了她,俩人抱在一起,骨骨碌碌从山坡上往下滚……
抱紧,抱紧,抱紧她。松开,她就会掉进深沟里。他有力气,可能抓住身边一忽而过的一棵草,一株树,一块凸起的土坎……
那不是她么?怎么不往下掉了?站在他面前,红红的袜子,莫非扭了脚脖子?出血了么?白白的,象涂了一层富强粉,圆滚滚,如地里冒出的两截竹笋,那也能叫腿么?谁在笑?大为?刁克?二狗?狼来了,你们怎么不跑?叫狼吃了你们龟孙。我们还是跑吧,菊花。菊花,别站着了,你不怕狼么?怎么?你也在笑。你不怕滚到沟底么?滚到沟底你就不笑了。怎么?你想走?滚下沟浑身碎骨,看你还往哪儿走!别走!别走。我能保护你。我不会让你滚下去,我宁可自己滚下去,滚在你身底下,让我给你作肉垫。抱住,抱住……
他纵身向前一扑,紧紧抱住那两条翻滚的腿……
放开!这小子竟敢耍流氓!
真他妈没出息!
喝了酒了,喝了尿了?
有人大声骂,一个姑娘尖声叫着哭了。有人往开掰他的手,谁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他一头栽倒在地上,一阵刺痛使他蓦然醒来,瞥见一个身穿红上衣的女孩子抹着泪,从他眼前飞快跑走了……
沛佳!他抱住的是沛佳!
他双肘撑地,一节一节地重新坐起来,脑海中的幻觉尚未消失,他不知现在在哪儿。只觉得自己好象做了一件最败兴的事情。他的嘴大张着,眼睛睁得铜铃一般呆呆地望着怒形于色的队员们,渐渐的想起了事情的全过程,一任队员们肆无忌惮地咒骂,心里在号啕大哭。他恶狠狠地诅咒着自己,骂自己是畜牲,混蛋,盼望晴天响上一个霹雳将他殛死。但他一声未吭,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了,作出个雕塑般的亮相姿势,傻了一样望着詈骂不休的队员,脑海里一片苍白,直到田栋出现在面前……
怎么办?田栋望着脸色苍白的吴浩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太了解他了:弟兄四人,连他父亲在内是五条光棍,住在最偏僻的一个小山村,闭塞、贫穷、落后,没有谁愿意嫁给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老大老实怯弱,象一头牛,浑身是力气,一顿吃两海碗,一人干活养活不了他一人。他似乎没有思想,没有思维,甚至连情欲都没有,只知干活吃饭,吃饭干活。老二流窜在外,不知去向。老三是个泼皮,他用拳头、刀子相胁,霸占着村里仅有的几个女人,男人们回家都得咳嗽、跺脚,否则,就不敢进门。他是老四,在父亲和哥哥们的拳头巴掌下长大,怯懦、可怜,善良却又温顺多情。没有母爱,没有姐妹,连父爱都没有,使他从小就对异性有着特别的依恋。他几乎对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表现出一种特别的神往,想跟她们说说话,想把自己最美好东西献给她们,连指望报答的想法都没有。但他除了自身,一无所有。 有时,连买一包瓜子的钱都没有。
田栋分明地记得他对笑笑献殷勤,在电影场上对陌生女孩子的亲近……
然而,他伤害了你,亵渎了你的爱情,众目睽睽、广天化日之下,稠人广众之中,他竟敢对心爱的姑娘施以非礼。你是男子汉,堂堂七尺男儿,别那么窝囊,有那么多的菩萨之心,妇人之仁。队员们在看着你,大为古时侯在看着你!你不能让他们鄙夷你,不能叫他们以为你可怜、怯懦,连点维护自己尊严的勇气都没有。你宁可让他侮辱你,但绝不能叫他侮辱你心爱的姑娘,亵渎你视为生命的爱情。宽容和大度是男子汉可贵的高尚情怀,但那是有限度的,否则,那就意味着你的怯弱无能,孱头一个。
教训他!教训他!
他暴怒地劈胸揪起毫无反抗意图的吴浩洋,把他提起来,望定那张圆滚滚、胖乎乎却惊恐得变了形的脸,举起了他愤怒的拳头……
打!打!打死他,指导员!
有人大声喊。
在这一瞬间,吴浩洋似乎一下子变得平静下来,不躲闪,不挣扎,更不反抗,静静地闭上眼睛,耐心地等待着他无情的惩罚。
打呀,田栋。打在他的鼻梁骨上,让他满脸开花。
然而,他缓缓垂下了他高举着的拳头,左手一松,吴浩洋又重新跌坐在地上。
他也是人,他象所有的人一样需要吃饭,需要女人,即使是一个最低劣,没有思想,没知识,丑陋愚昧,只有生命的女人。但他没有,而且,可能这辈子也永远不会有的。而你,田栋,有荣誉,有地位,更有爱情,你什么都有,他什么都没有。
理解人,爱护人,设身处地地站在他人的位置上想一想,这比什么都重要。
人,圆颅方趾,第一要学会的便是如何去爱人,爱这个世上一切可爱的人,我们这所以有那么多的痛苦和不幸,并非完全是由于痛苦和不幸本身,而是因为我们缺少爱,至少没有想去爱。人,不要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更不要做损人利己的事;也不要为芥蒂小事而大光其火,即使别人冒犯了你,只要这种冒犯是无意的而不是蓄意的。
一个男子汉要学会斗争,更要懂得宽容,这绝不意味着你怯弱无能,恰恰能证明你大将一般的风度——一个文明时代的男子汉应具备的素质。
倘若换一个人:不管是不可一世的大为,还是拳击手毛旦,甚至是他的好朋友俞青,他都绝不会宽恕。然而,面对这样一个可怜的人,你除了同情,不能有别的选择——尽管他伤害了你,但他是无意的,而不是蓄意的,因为他已无法控制自己了。
他推开诧异地看着他的队员,转身到伙房里拿出一把八磅大锤,走进人群。
大为惊愕地问:“田栋,你想干什么?”
时二狗吓白了脸,他上前挡住,边夺大锤边说:“田指导员,你打是对的,可也不能拿这个打呀,这一锤下去,还不把他打成肉泥?”
俞青洞察一切地笑笑,揶揄二狗:“你不是叫往死打么?”
二狗急白:“说是说么。”
大家都面面相觑。只见田栋走到吴浩洋跟前说:“浩洋,这是一把锤,我给你一个任务,三号逼水坝下有块石头,明天砌坝要用,你现在过去把它砸开,什么时候砸开,什么时候回来,顶你明天上午的活,明天上午你可以休息。”
吴浩洋一愣,怔怔地望着他,眼睛里涌出了羞愧和感激的泪水,他扛起大锤,一扭身,趔趔趄趄,但飞快地朝工地跑去。
应该让他发泄一下,否则,他会被憋死的。
田栋为防止意外,嘱咐老成的侯毛旦领着古三孩和时二狗去悄悄观察一下,怕他万一想不开。
他望着古时侯远去的背影,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紫川河滩里,三号逼水坝下,一个光着脊梁,健肌棱棱的小伙子,抡着十八磅大锤,疯狂地砸着一块硕大的青石。他紧紧咬着牙,额上,背上热汗涔涔,如溪流淌。一锤一道白印,一锤几束火花,碎石飞溅,锤声咣当,震撼着沉寂的西凤山,空阔的紫川河……
十四
叶沛佳再也不搭理田栋了。
她看不起他,认为他是个懦夫,可怜虫,废物。她恨自己看错了人。这个世上没有人当自己的妻子,尤其是热恋中的情人受到侮辱时不挺身而出的,可他……还没结婚,没到一个锅里搅稀稠都这样,以后还能指望他什么呢?
她一见他的面就偏转头,远远地躲着他。有几次,他向她打招呼,她装作没听见,匆匆离去,心里说,气死你!你是谁?谁是你?认识你就已错了,还能叫再错下去么?
她似乎比他人更懂得爱与恨:恨一个人不容易,但会恨一辈子;爱一个人更不容易,但也是会爱一辈子。因此,她不允许自己所爱的人对自己有任何一点人格上的不尊敬。她连一个给她赔情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然而,这样过了不到三天,她就忍受不了了。虽然依旧躲着他,给他一副冷面孔,但心里极想见他,让他主动跟自己说话,哄她,给她赔不是,她会数落他一顿,指责他一通,哭诉他一番,然后加倍地去爱他。有几次,她甚至想主动跟他打招呼,可他居然好象比她还有理,高昂着头不理她。她懊恼极了,又转而恨得他咬牙……有一次,在紫川河畔碰见他,擦身而过时,她恶狠狠地说了句:“我恨你!”
他冲她友好地、宽容地笑笑,却没吭声。她原以为他会责问她,再跟她吵一顿,然后和解,可他竟把她当成了陌生人,连陌生人也不如。她甚至愿意他把她当成仇人,不能爱,就去恨,可他连恨也不恨——对她的挑衅一概一笑置之。
最痛苦,最可怕、最可悲的莫过于炽热感情的聚然冷却。
她受不了这一切,回到屋里一个人捂着被子哭了一场。泪眼盈盈中,她才明白,她是爱他的,她无法欺骗自己。尽管她有时候也想恨他,但那种恨超不过一分钟,而那一分钟的恨实际也是爱:恨他不爱自己,恨他对自己不够热情,恨他没有去保护她,捍卫她的尊严。
她决定宽容他,跟他和解,然后……
她在圪坪塬挖苦菜和打碗花苗时,见他远远地朝自己走来。她直起腰看着他,想这第一句话该怎么说,口气,声调和内容。
他悄没声息地走到她跟前,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大人看小孩的目光看着她。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决意不理他,一扭身,拎起筐子就走,他三步并作两步前去挡住她的去路。她左走,他左挡;她右走,他右挡。
“你,你想干什么?”她佯装恼怒地举起铲子。
“干什么?抢东西捎带抢人。”他学着刁小三的腔调,阴阳怪气的说:“打吧,你拿起那玩艺可别放下,往致命的地方打。”
他象个泼皮无赖似地将头伸向她。她气得快哭了,把铲子往地上的一扔,带着哭腔说:“你……我不理你。”
“我偏理你。”他挺着身子,仍挡着她。
“我讨厌你!”
“我喜欢你!”
“我、我恨你!”
“我、我爱你!”
“我……你再不走开我就喊人啦。”她使劲说。
“喊吧。”田栋笑着说,“喊什么都行。狼来了,虎来了,喊人也行。把你们村里的人都喊来,让人们都看看,老叶家的姑爷抢他家的姑娘来了。那不挺好吗?就算咱俩的结婚典礼吧。”
“你、你太坏了。”她又好气又好笑。
“我打你。”她又操起地上的铁铲。
“我吻你。”他夺掉她手中的铁铲,抓住她的双臂,吻着她的前额。她似乎很不情愿,但一点也不躲闪地迎着他有几分粗暴的吻,嘴里呜呜噜噜地说:“你可真叫人没办法。”
她其实非常希望被自己心爱的人征服,她有一种被征服的幸福。
“你可真叫人有办法了。”他有种情感上胜利后的自豪感。
他放开她,她羞涩地望着他,嗔怪道:“你真不讲理。”
田栋:“理,只能给别人讲,对你,就不能讲理。”
沛佳:“你……”
田栋;“对你不能讲理,但只能讲情。”
沛佳:“你呀,也就只长了一张嘴。我看,你只把那张嘴给我算了,别的我一点也不想要。”
田栋:“我明白了,抛去嘴还剩下一个最好的——”
沛佳:“什么?”
田栋:“废物点心。”
沛佳:“不打自招。”
“你以为我是个懦夫,我怕他?”他说着,拿过铲子垫在屁股底下坐在上面。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就用那种办法来表明你不是懦夫么?”她拔了一把草放在地塄上,坐在上面说,“如果你不是懦夫,那就只能说明你根本不爱我。你很愿意让我成为别人手中的俘虏。让别人随便侮辱我!”
她悻悻地将头偏向一边,余怒未消。
她那个样子把他逗乐了,他把她的头强行拧过来,笑着说;“瞧你,象受气的小媳妇。我可不是磕打媳妇的婆婆。”
她哭笑不得地捶打着他的肩膀:“你坏,你坏,你真坏。”
“我问你。”他望着她的眼睛说,“你以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所征服的和他愿打击的,都应该是怎样的一些人?”
“嗯……”她想了想说,“他的对手应该是比自己强的人,至少跟自己是平等的。”
他欣喜地望着她,象望着那微笑着的蒙娜丽莎:她是个有思想,有卓识的人,一点也不平庸。他想。
“这就对了。”他高兴她和自己有了某种默契和沟通,“吴浩洋是专业队一个最可怜的人。他甚至都不如杨刚。别看杨刚常受人欺侮,但他有种你看不见的、甚至是可怕的个性。可吴浩洋呢?他永远是可怜而可悲的。我们没有必要,也绝不能给一个已经够可怜而可悲的人增添任何可怜可悲。否则,我们还算什么人呢?”
“是他自己找事,对人非礼,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你还说他可怜。可怜人能做出这种一点都不可怜的事么?”她忿忿说。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他的过去和他的全部。”他缓缓地对她讲了吴浩洋及其一家。
她听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在听着一个遥远而离奇的故事。她生活太单调了,也太顺利了,绝对想不到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可这样可怜的人居然又如此大胆和无耻,这使她又陷入一种深深的困惑之中。她觉得他既可怜又可恶。田栋未能惩罚他,是以大度为托词来掩饰他的怯懦和无能。
田栋看出了她的疑惑。他相信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能看到别人的五脏六腑。他知道沛佳会因此而看不起他,这是他不允许的。他在她面前永远是个有主见的大哥,而她永远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妹妹。他喜欢她的烂漫和任性,但绝不能容忍她鄙视他。
他盯住她的眼睛缓缓地说;“除了傻瓜和神经病,没有人愿意将自己非分的愿望暴露在广天化日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中引起非议的,许多是对他们行为的后果无所察觉或不能自已,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而事后只有对自己沉痛悲哀和强烈的自责——当然,个别的泼皮无赖是例外。对这种人,一个高尚的人,除了对其表示同情和帮助,还能做什么?如果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再给他一击,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觉得我们不能单看效果,更要看动机;如果换了别人,比如大为或别的什么人,我能轻饶他们么?我觉得一个男子汉学会勇敢的同时,首先得学会宽容和大度。当然,这样就委屈了你,使你因我而承受痛苦,可我觉得你是个好姑娘,善良而富有同情心,跟我的认识是完全一致的,重要的是你是爱我的,你是愿意为我作出牺牲的,所以,我才敢这样处理问题。因为,这样做我觉得并不会失去你,甚至不会影响我们的爱情,否则,我是绝不敢这样做的。”
他的话是深沉的,真挚的和发自内心的。他的眼睛凝视着远处,眼睛潮潮的。
沛佳静静地望着他,象望着一个陌生人。她觉得她是在挖一口井,越深越发现其清澈和丰富。
有的人象飘忽在天上的一只美丽的风筝,你对之很惊奇、很神往,可当你走近时,会发现其是那么浅薄,那么无聊,生命的全部价值只是维系在一根飘忽的细线上,无根无源;有的人,象埋藏在草丛中的一口深深的水井,你对之很淡漠,甚至很鄙薄,可当你走近时、并努力挖掘、拓深,便会惊讶地发现其是多么的丰富、深沉和多姿多彩,完全是在外部极难发现的一个令你欣喜的世界。
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一个内涵丰富的人就是一个和氏璧式的世界。
她深深地望着他:他很平常,一身朴素的的确良,一副平常的面孔,做着一件件平平常常的事,但他有一个多么不平常的丰富的内心世界。他对别人尚且如此宽容和爱护,对自己呢?对自己所爱的人呢?她相信他会象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爱她的——只是她和他还没有真正进入爱的伊甸园。可是,别人会怎么看呢?
“我明白了。”她俨然地点点头,“可别人能理解吗?别人不会以为你是怯弱无能么?”
田栋看着她说:“我相信大多数队员能理解我,正如我能理解他们一样。即使谁都不理解,厌恶我甚至憎恨我,这都没关系。但只要有一个人认识我,理解我,和我站在一起就够了。我就永远不会觉得孤独和软弱。我就会对生活充满信心。这个人当然就是我爱的人,你,能么?”
“我能。”她真诚地说,“我能永远理解你,和你站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走到什么样的地步,我都能。我,永远属于你,就象你永远属于我一样。”
田栋深情地望着她,他看到她任性的后边全是真诚和善良。他动情地抓住她的手,声音有些发颤;“我知道,可你可能会跟着我受委屈,甚至痛苦,比如象这回……”
“我愿意。”她幸福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她能跟这样一个懂得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即使承受千般磨难,万般痛苦也是快乐的。她觉得他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这力量不知从哪来,悄悄地击败了你,你还不知道。
这绝不是动辄挥拳相向、厉声呵斥的那种以蛮为是的所谓血性莽汉所能比拟的。那是一种如滴水穿石般以柔中带刚的韧性为主构成的征服一切的力量。她在经过这种种使她极为难堪的事情之后,才算真正认识了他,也被他征服了——温柔的征服是最美好的征服。
这天晚上,刮了一夜南风,第二天就稀稀落落地下起雨来。这是队员们最快活的时候。因为,下雨是农民的礼拜天,专业队也不例外。不用出工,大家就可玩个痛快。好吹的,大可云山雾罩,胡吹海谝一天;沉默寡言的可一个人找个角落坐下来想心事,或躺在被垛上盯着屋顶发呆;好动的,这间屋子出,那间屋子进,乱串门;多情的,到村里去串门,找村姑聊天;贪睡的,钻时被窝里听着门外嘀滴哒哒的雨声,昏睡一天……大多数队员则聚在一起打扑克——拱猪或撂二。个别有钱且爱抽烟的另聚一伙,用九分钱一盒的勤俭烟赌输赢。他们边玩边胡说八道,肆无忌惮地评论着对方姐妹的模样性情,商量着看能否嫁给自己。而那些没有姐妹的队员在这种场合倒好象占了多大的便宜。因为他们的老娘一般是不会被大家觊觎的。
如果有烟的和没烟的一起打,没烟的输了则会令其去冒险:到农场去偷西瓜。
这里民风纯朴,有个不知何年何月哪朝哪代形成的规矩:凡是能当即入口的东西,比如瓜果梨桃西瓜等,偷吃不认为是可耻的,逮住了顶多被训斥一顿。当然,这仅仅是指当面吃,并不包括带在内的,否则那就只能是偷了。在解放前,枣庄的枣,凡是过路的人都是可以随便打着吃的。主人专门在树下给准备了一根长长的打枣杆子。此古风虽已匿迹,但它的变形似乎还是长存不衰,这就使这伙物质和精神都处于饥饿中的孽障们常常为之而去冒险。
如果是秋天,他们通常光顾苹果园,而炎炎夏日,就只能去光顾西瓜园了。
不过,贫穷和饥饿也日益使拥有者们变得冷酷起来:面对日益增多的鼓上蚤,农场也戒备森严:配有两条高大凶猛的狼狗,两个看瓜人还配有半自动枪,必要时有开枪的特权,而且,一旦被抓住,必严惩不贷,绝不玩白吃之古风,因而,一般人是不敢冒这个险的。不过,也有例外:下雨天,狗不出窝,人不离屋,尽管可放心去偷,但一般人又不愿意涉泥泞冒风雨,翻过两米多高的围墙去偷点口福。不过,专业队已超越了一般人而进入二般人的行例,他们对冒险的兴趣更大于对西瓜的奢望。因为,现在的西瓜尚未完全成熟。
当然,有四个人是例外的:田栋、俞青、罗明成和杨刚。前三人大家概不勉强,因为他们是大家公认的文人,爱面子,视任何偷窃行为为不齿。而自有那么多甘愿替他们去冒险的人代劳。至于杨刚,他压根就不会打牌,也不吃别人带来的东西,更不会去偷着吃了。
大为、吴浩洋和古时侯在后炕里打得火热。时二狗没轮上打,在一旁给古三孩出主意:赢了,他是先知先觉;输了,也是事后诸葛亮。刁克请了一天假回家去,三天了还没归队。俞青静静地仰躺在窗台前专心致志的看着一本封皮上印有《毛泽东先集(甲种本)》的书,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挂羊头卖狗肉——里边是禁书《青春之歌》。
田栋躺在俞青后边,默默地看着一本《写作知识》,但他常走神,老串行,有时,书上的字竟变成了他丢失的那封信的内容。悔不该把它带在身上,可更不该放在集体宿舍里。因为谁都连件带锁的家什都没有,也不便交给沛佳,只好让它丢在不知名的地方了,让不知名的人拣了去。
他厌烦地扔下书,但一会儿又无可奈何地抓起来继续看着。他真想跟沛佳说说话,但又不知说什么好。感情失却了语言的媒介,即会因缄默而冷却起来,那样还不如保持点距离好。
一会是沛佳,一会是信,搅得他不得安宁。他觉得他给自己埋了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哪会就将自己炸得粉身碎骨。但又不知是埋在哪儿了。
院中的小屋里传来二河河嘶哑怪诞的小调:
我揣着花布来寻你,
你妈笑咪咪;
我掖着烟袋来寻你,
你妈的脸黑得象锅底;
我扛着扁担来寻你,
一脚把我踹到深沟里。
…………
引得杨刚发出几声压抑的笑声:一个古怪的人和一个半傻子还颇“情投意合”,各自都能从对方身上找到快乐。
罗明成在后炕梢上蒙头大睡,其实,他并没有真正睡着,他正陷入一种喜忧羼半的困惑和矛盾之中:欣喜的是他占有了很多足以使他的对手一蹶不振的材料;忧虑的是,一旦事情败露,他将在此无地可容。
人,有时是不得不冒点风险的,这需要有机智、果断和超人的胆识。然而,他明白自己根本不行,可又不得不去一试身手。因为他内心里永远有种不允许别人超过自己的强烈的自我意识,尽管表面上他很大度、善良,甚至是恭顺。
公社要在专业队抽一名专职水利员,吃商品粮拿工资,这对一个农村青年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然而,据说,辛部长对游大为许了愿。这是他父亲通过大队支书了解到的。这使他很悲哀:他为部长出了大力,却没有成为他真正信任的人。但他也渐渐看出他是在耍花招,他是在调动大为的积极性,并不真正信任他。那么,还会有谁呢?田栋或俞青?俞青很孤傲,不可能;田栋跟部长虽貌合神离,但公社其他领导,尤其是鲁主任对他很赏识,佩服他的才能,极有可能被树为学大寨的标兵。那样,你罗明成跟部长的关系再好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部长在公社并不掌实权,他只有推荐权而没有决定权。他必须抓住田栋的把柄,才能发展自己……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那天晚上,他趁大家看电影的机会去探望刁克的时候,在半路上发现了田栋写给那个反革命的信。
起初,他并没在意。在亮亮的月光下,他以为是谁丢失的一块手帕,拣起来一看,竟是一封没有抬头和落款的信。信口封得很死。他很感蹊跷,就多了一个心眼,没敢随便拆开,悄悄装进口袋里。
在医院里,他给刁克放下了糕点、罐头,也放下了刁克对田栋的怨恨。他很诡秘地告诉刁克,田栋向部长汇报了事情的起因,说事情全是他刁克一人引起的,专门在全队制造不团结,使他这个指导员无法工作,是专业队最难玩的一个人。连上次队部对他的处理,也完全是田栋一人坚持所致。他之所以这次对你作出一个关心的样子,完全是良心的责备。这个人,良心倒是有点。关于人的思想动向的工作,除了指导员还有谁?他这个小小的排长纵然有保护队员之心,但也没那个力呀。
一点礼物加上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不由刁克不信。但这小计并不会改变田栋的命运,更不会扭转自己的命运。他在城里的二姨家小心地用唾液将信的封口润开,轻轻揭开抽出信瓤一看,大吃一惊:那信竟是写给那个现行反革命的。而更使他不可思议的是,信,居然是田栋写的。
他当时的心情就象半路上拣到一个价值连城的金元宝,而失主又可能随时找上门来:既欣喜又恐慌。再看看信的内容,更使他愕然瞠目:一个平时看来事事谨小慎微的人,竟如此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要是他罗明成,给一万也不敢跟这种人接触。他不知道田栋是不是吃了豹子胆了。这信,对自己是太有用了。不过,万一他怀疑是自己拣到了呢?他在路上不是碰见你了么?绝不能让他怀疑。最好的办法是让这封信再回到他手中,这样,他就放心了,但自己也必须有。他试图模仿笔迹抄一遍,但又不象,将白纸垫在上边复印,但又看不清楚,他无计可施。他又忽然记起,医院放射室里看病人病历照片时常借助后边的灯光就可看得清楚。于是,他在桌子上支了两块砖,上边放了一块玻璃,把灯泡放在玻璃下边,拉开灯,再将田栋的信放在玻璃上。嚯!字迹非常清楚。他又在上边放了一页稿纸,毫厘不差地一笔一画将信临摹了下来,包括落款和时间。再把两封信放在一起比较,简直认不出哪是原信,哪是临摹。连信纸也是一样的。如果不从字迹新旧辨认,连他自己都无法识别。他把原信按原样装进去封好,又把临摹的信夹在笔记本后边的塑料皮夹层里。下一步就是如何使田栋不怀疑地让信回到他手中,可这机会又极难找到。
那就算了吧,欲盖弥彰,越能越暴露。他真的会怀疑我么?他从被隙中窥视着默默看书的田栋,心里说,关键时刻我可就用得上了……
侯毛旦和古三孩输了,又没勤俭烟,只好冒险给大家带点口福来。时二狗当然也该去:有难同当么。游大为和吴浩洋为哥们义气,不想坐享其成,也帮着去——其实,大伙都想去冒冒险,尝尝当小偷而又不被抓住的那种欣喜又恐慌的滋味。于是,又有几个哥们响应着,七、八个人挎着军用挎包,穿起雨衣,走进雨幕中……
雨,依然不大不小地下着,远山近岭被一片迷蒙笼罩着。雨点打在雨衣上,“噗噗”直响,路上的泥泞积水踩上去一步三滑,但这些雨中的幽灵是训练有素的,老天爷要把他们弄翻在地,也委实得让他老人家费些力气的。
两米多高的围墙的确不低,但对专来队员来说就显得太矮了。游大为一跃而过,落在墙根密集的草丛里。他站稳脚跟四下望望见偌大的瓜园里雨雾迷茫,阒无一人,便打了一声口哨。古时侯和吴浩洋等也随即翻了进来,他们借着雨幕和瓜地边茂密的麻子的掩护艰难地朝瓜地东边成熟得较早的那块瓜地摸进,只听见“呱叽”,“呱叽”的泥浆声和“噗噗”的雨点声。一块块瓜田在雨中静默着,骨骨碌碌的西瓜在雨水的洗涤下愈发翠绿圆润,引诱着冒险者的口水。
他们在东边瓜田边隐蔽在茂密的麻子后边,大为正往瓜地中间摸,二狗拽了他一把,指着远处说:“连长,你看。”
他们透过雨幕望去,只见远处瓜田里隐隐约约有三个人正伏在地里偷摘西瓜。
大为一看就火了:这仨小子,竟敢也来偷西瓜。老子敢做的事,你们凭什么也来做。这他妈太不象话了。谁敢跑到我游大为前边去。
他把雨衣的袖子一卷,对喽罗们一摆头说:“走!抓住他们。”
这可比偷西瓜来劲多了:看着几个倒霉蛋在自己脚下嗑头求饶,或者把几个拒不讨饶的硬头货揍个半死,再到头儿那儿邀功领赏,简直是天下最大的快事。
正待行动,只听见侯毛旦喊了一声:“慢!”
大家诧异地望着他。他慢慢道:“都把挎包给我。”
大家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都把挎包摘下来给了他。他把挎包收拢起来躲在麻子丛中,其他人则跟着大为悄悄成战斗队形包抄过去。
三个先到者都背对着他们正埋头挑着,两只挎包已装得鼓鼓的,全然不知身后来的威胁。
“别他妈挑了,摘下也别想吃成。”
大为双手叉腰大喝一声,吓得三人浑身一震,同时回过头来看着凶神一般的队员,懵了,他们不知这伙人是怎么到了他们身后的,仿佛都是从天而降。其实,这是他们军训中的一个最重要的科目。
不过,当他们发现都是同龄人时,都三年早知道似地笑了。一个道:“嘿,哥们,别逗了!咱们谁和谁呀?乌鸦黑老鸹都一个球样儿!”
另一个道:“哥们懒得动手,兄弟愿意代劳,这些全归哥们了。”
边说边指指已经挑好的西瓜。
一种说不上是为了正义,还是纯乎是要跟他过不去的、想要拾掇人的恶作剧而派生出的一股凛然正气,大为用正义的腔调说;“少他妈来这套。我们是专业队的,专抓这种偷鸡摸狗的人。”
时二狗狐假虎威的说:“我们在这儿等你们多时了,你们再日能还能逃出我们连长的手心?谁和你们是乌鸦黑老鸹?你们是黑老鸹,我们是金孔雀!”
一个矮个子见势不妙,忙好话连声,还从内衣里掏出一盒乙级白皮香烟扯开,想敬上两根。
大为吃硬不吃软,他顶看不起这种求饶讨好的主儿。如果他犯了事,宁可被打折一条腿或干脆去蹲黑牢,挨枪子儿。
让人可怜你?那算他妈个什么男人!
他生硬地挡住对方掏烟的手说;“毛主席说,香烟头上有阶级斗争,别来这一套。”
吴浩洋也说:“别拉拢腐蚀革命干部。”
“乖乖走吧。”古三孩神气地说,“我大哥可是拳击手。别说你们三个,三十个也不是他的对手。说出来吓你一跳,他可是关老七的关门弟子。”
好汉不吃眼前亏。看这阵势是逃不掉了,也无法将他们与自己归为一类:明知是同类也只能眼睁睁地让他们抓住。
捉贼拿赃,他们无赃,自然就不是贼。
三人只好自认晦气地跟着这伙五十步抓百步的人,朝农场场部走去。
场部领导以将信将疑的态度接待了他们。他们实在无法相信专来队的这伙混世魔王们有如此正义之举。就象不相信自己老婆会去偷野男人一样。他们甚至可以断定,他们丢失的西瓜百分之八十都进了专业队员的肠肚里。而现在自然是黑吃黑——贼喊捉贼了。仅仅只是小贼先到,大贼后到而已。三个小贼也一口咬定他们是来偷西瓜的。不然,何以雨衣、雨靴准备得如此充分,而且,翻墙入园,不是贼是啥?
大家一下面面相觑了,他们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时二狗眼珠一转,忽然想起他大哥和挎包,便恶狠狠地说;“胡说!你们这是贼喊捉贼!我们偷西瓜拿什么装?总不能冒上这么大的雨就为了吃两口吧?可你们呢?一人两个大包。”
队员们经他一提醒,忽然想起侯毛旦的精明,都不约而同地撩起雨衣让他们看,果然没有一个带包的,衣服也是没大口袋的单衣。时二狗又借风扯帆地编了一套鬼话:连长、部长、指导员如何鼓励他们同坏人坏事作斗争,从周围做起,要保护兄弟单位农场。尤其是小偷会利用下雨天偷窃,他们就冒雨执行巡逻任务。为了不惊动贼,没请示领导就翻墙进来逮住了他们。这一点主要是因为他们年轻没经验,抓贼心切,以后要特别注意……
一番有理有据的鬼话,使几位老谋深算的革命领导干部也深信不疑。他们把大贼们大大表扬了一番,末了,还送给每人一颗西瓜。大贼们望着龟缩在墙角恨得咬牙的三个小贼,幸灾乐祸地笑着,每人抱着一颗胜利果实,扬眉凯旋了。
半路上,他们遇见了前来迎接他们的田栋和侯毛旦。侯毛旦把包送回去后,对田栋一讲,田栋担心出了麻烦,就跟毛旦来了。
田栋听着他们兴高采烈的议论,看着每人怀里抱着的大西瓜,眉头微锁,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蓦地,他打断他们的话说:“假如我们早去几分钟——仅仅比那三个倒霉蛋早上那么几分钟,先他们而到,我们现在会怎么样呢?”
鼓上蚤们都怔愣愣地望着他,傻了似地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十五
今晚十点,捉拿开小差的刁克。
部长的这道命令是中午休息时只传达给排级以上干部的。这消息并未使干部们觉得意外,他们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近来,队员们开小差的特别多。低劣的伙食,苦役一般的劳作,苛刻的纪律,使一些家境条件稍好的队员早就难以忍受了。尽管家里伙食也不比这强多少,但稠稀干湿可随意调配;副食没有,但下饭菜还是足够的。随社员出工,松松垮垮,不想干了,还可以装病休息一、两天,没人会到你家里查去。哪象这倒霉的专业队,一个个都象服苦役的“冉阿让”!
老逃兵刁克,借养伤为名,一去不返。辛部长派人找了几次也拒不归队。面对着任务艰巨而人员日益减少的专业队,公社指示他要抓一两个典型,惩一儆百。
本身就够典型的刁克,自然也就难逃此劫了。
干部们对此都未表示异议。有的干脆说,这软硬不吃的赖小子也确实该治治了。大为则始终没有吭声。刁克是他的哥们,他不能不护着他,但不能不服从部长的指示,他也只好默认。罗明成在公开场合永远是“兔子伤风”,难得糊涂,明哲保身。不过,人总是得表现他的思想的,这儿不表现,就在那儿表现。他那被层层糖果纸包着的思想,常常要放在事情的最后。只有田栋表现了深深的忧虑。他觉得这次行动本身就是荒唐的,非但不能教育好本人,对整个专业队也不会有好影响。这样做,只能增加队员对领导者的敌对情绪。因为对这些根红苗正的人,如果政治上没有太出格的地方,不管你的帽子扣得多大,也只能说其落后,但绝不能说其反动。而对于落后后分子,政治就显得苍白无力了:你总不能把他从二亩三分地里开除吧?可舍此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下午,参加特别行动的干部和一排部分队员提前下工休整,其他队员由副排队长带领继续施工。
田栋心神不定地在屋里转了几圈,走出院子,信步朝公路上走去。
他低头走着,想着心事,没注意到公路两边自留地里忙活的人们。
“哟,瞧你那心仁仁。想啥呐?谁也不理,有一个还不行,又想谁呢?”一个女人尖细的嗓门,象挑衅又象赞美。
他抬起头,见左边的党参地里蹲着沛佳和带到她家串门的那个女人。沛佳红着脸看着他,那女人抱着孩子正冲他笑。
农村里男女之间的玩笑常常能开到极秘密的地方,赤裸裸的。但对方绝无恶意。所以,你既不能不应付,又能生气发火。不应付,以后便会很快失去人缘;生气发火,更会以为你不开通,不讲理,同样会被鄙夷和厌弃。
田栋深谙此理,便沿着地埂走到她们跟前笑着说;“哪里敢呢?有一个就够想一辈子的了。”
沛佳冲他扮个鬼脸,那女人触了一下沛佳说;“喂,听见了吧?”
她脉脉地望着他嫣然一笑。田栋见她们是在拔党参苗间的杂草。本村人有在水浇地里种党参的习惯,据说每年的收入还不小。他摸了一下小孩子的脸蛋说:“乖,叫叔叔。”
不料,那女人却挑唆道:“骂他。骂他。”
“妈屄”小孩子小嘴一启,看着他骂了好几声,“妈x!妈x!妈x!”
“瞧你,”沛佳不高兴地说,“咋能教小孩子骂人!门门,别听他的,你妈妈是老妖精。”
田栋也颇觉尴尬,但他不能给沛佳的朋友以不愉快。不过,他可不是俞青,雅得痛苦,雅得不食人间烟火。只要你拉下脸皮,这种人并不难对付。
他看着孩子,用赞赏的口吻说;“你瞧,这孩子记性真好。”
“当然,”那女人神气地夸耀说,“我儿子可聪明了。”
“是啊。”他看看那女人,又看看沛佳说,“他的记性就是好:他念念不忘他出生的地方。”
沛佳一愣,随即弯腰打弓地大笑起来,边笑边嗔怪道:“你……胡说。不害臊。”
那女人愣了一下,随即也明白过来,哭笑不得地说:“好哇,孩子骂人,你也骂人。”
田栋:“我没骂人呀。孩子更没骂人。你想,那怎么能叫骂人呢?骂人应加动词,构成动宾结构;这是名词,偏正结构,怎么能是骂人呢?”
沛佳笑得更厉害了,她蹲在地上,双肩一颤一颤地,眼泪都笑出来了。那女人却更加莫名其妙,愣怔怔地自言自语;“动宾结构?动宾……你是说吕洞宾神仙还骂人?没听说过。至于那偏正结构……啥东西又偏又正呢?真正是瞎说!”
田栋竟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连声说;“对对。好我的大嫂,你真聪明。真聪明。”
“你真逗。”回去的路上,沛佳笑笑说,“我今天总算看到了你的另一面。”
他接过她手中的草问:“哪一面?”
“动物,或者说叫野兽。”她嗔怪道。
“你算说对了。”他认同道,“人,本来就是动物么——首先是动物,其次才是人。不过,野兽也有个三六九等,你说,我属于哪种野兽?”
“老虎,狼,狐狸,兼而有之。”
“好么。那我就先把你吃了。”田栋恶狠狠地盯着她龇龇牙齿。
她笑了:“反正是你的了,喝了也行。”
田栋:“我还舍不得呢,怕几顿吃了,以后再吃不成了,要慢慢吃,吃你一辈子。”
沛佳:“你呀……”
田栋:“说实话,你说我到底象什么动物?”
“象……”她想了想说,“象大象。”
“对了,太对了。”他高兴地说,“你真聪明。”
“大象有什么好?丑死了。”她故意贬损他,“大大的肚子,长长的鼻子。”
“不,在所有的动物中,大象是最可爱的——它美在内容,而不是外表。”他侃侃而谈,“它几乎有动物的一切优点:它勇敢,连老虎和狮子都不敢惹它;它善良,不伤害别的动物,对所有的动物都一视同仁;它聪明,看小孩,耍杂技;它勤劳:搬运木料,驮人;它细心:能拣起地上的一根针:它粗犷:吼声如雷,力拔大树。人生的三重境界:狮子的境界,骆驼的境界,婴儿的境界,可以说大象全都拥有。当这样的一只动物或者说是野兽,何乐而不为呢?丑死了?要真能嫁给这么一个丑大象式的人,还不是西施进门——美到家了。”
“你可真是常有理。”她半是揶揄半是自豪说,“骂人不吐骨头。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当然,你这颗瓜是看着酸,吃着甜。”
田栋高兴地看着她说:“作为一个男子汉,面对可憎的人,要象狮子一样勇敢;面对可爱的人,要象婴儿一样纯真善良;面对工作和事业,要象骆驼一样勤劳和坚韧。我很希望自己是这样一个人。不过,我知道很难做到,但我时刻都会努力去争取如果说我真能做到这样,多一半应属于你,是来自你的力量。”
“为什么?”她困惑地望着他。
“只要我们永远相爱,我就会对生活充满力量,我就会时刻都净化自己,升华自己,真正的爱情之力量是伟大的。”
他缓缓地说着,仿佛她就是他存在的化身。那诚挚的话语仿佛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从他的胸膛里、从心脏里说出来的,使生性骄傲的她读懂了他。
每个人都是一本书,有的深奥,有的浅显,有的庄重,有的诙谐,有的高雅,有的低俗……那就要看你站在什么层次上,从什么角度,用什么样的态度来读了。
沛佳觉得现在才算读懂了田栋。当你开始爱他,并接受他的爱情的时候,是多么盲目,多么简单呀。无论你多么聪明,你都是从印象出发,从别人对对方简单的、表层的,甚至是不负责的评价出发,其实,你根本没有真正认识对方——尤其是那些内涵很深,思想很丰富而沉郁的人。
你瞧他多聪明。任何一个极无聊、极简单、甚至极下劣的话,经他一说一分析,就立刻有滋有味,叫人百听不厌。他自信、善良、幽默,又不乏勇敢。她相信他说的:“别人以为我很严肃,其实,我这人并不刻板。人就应这样:亦庄亦谐,你要嫁给我,我保证让你天天在笑声中度过。”
她很嗔怪他的放肆,但她心里又是多么盼望他经常对自己这样没轻没重地“放肆”呀。这种放肆尽管使你血压升高,面红耳赤,你佯装生气而骂他,捶他,但绝不想矫正他,一旦他真的“正经”严肃起来,你就会象面对着一件没有生命的家什一样受不了而厌弃他,象厌弃你穿旧了想扔掉的一只破鞋一样。
这就难怪,社会上很多知识不多,修养不高,水平低劣,油嘴滑舌,死皮赖脸的阿混们,却常常能找到好妻子,而且能使其爱得死心塌地,甚至不惜为之去赴汤蹈火、陷身囹圄。而那些正统的、书生气十足的男子汉们却在爱河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得不去拣拾阿混们挑拣得剩下的爱情豆腐渣。因为相敬如宾的背后却是生硬的隔膜和难耐的孤寂。而插科打诨、嬉笑逗骂往往意味着水乳交融的默契和沟通。
“千万别对我抱有太大的期望。”田栋看着她沉思的样子说,“其实我有时是很坏的。那就要看别人怎么对待我了。我的行为准则是人善我更善,人雅我更雅,人恶我更恶,人劣我更劣。”
她惊讶地望着他,似乎又对他朦胧起来。她呶起嘴,夺过他手中的草说:“别那么吓人好不好?难受死了。”
“好好,”他被她那个样子逗乐了,“不说了,我给你说个不难受的,从前——”
他正想往下说,忽听叶家院里人声鼎沸,吵声聒耳。他拉了沛佳一把,两人快步跑进街门,只见院子里挤满了人。吴浩洋在葡萄树下架着一杆七九步枪,乌黑的枪口正对着站在厕所门口,一只手拎着裤子的游大为。大为大声骂着什么,但身子并不动,裤子溜在胯上,欲掉未掉。
田栋挤进人群,急切地问;“怎么回事?”
罗明成忙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耳语着。
原来,发枪的时候,照例又是干部们用半自动,队员用七九。大为坐在院当中,美滋滋地擦拭着自己的半自动,乌亮的枪管,铮亮的刺刀,在晚霞的晚照下格外醒目。吴浩洋看着自己黑乌乌的破枪,连枪栓也拉不开。他费了好大劲才拉开,胡乱擦了擦就装上了。他凑近大为艳羡地说,“连长,让我给你擦吧。这枪别说打了,擦着都叫人痛快。”
“痛快?”大为愣怔着一双牛眼,坏筋一歪就反唇相讥道,“这世上痛快的事多着呢!往婆姨人臭尿缝子里钻不更痛快?你还是再钻尿缝子去吧!”
“哄”地一声擦枪的队员们全笑了。
吴浩洋难堪地垂下头,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双拳紧攥,骨节棱棱突起。
罗明成一看不妙,冲大为说;“大为,你咋能那样说?”
“咋不能?”大为仍不依不饶,赶尽杀绝地说,“做了还能怕人说?我说了又怎样?球也咬不了半截!”
吴浩洋一声未吭,端起自己的枪跑进宿舍。
大为则若无其事地上好枪,打着口哨走进厕所。但等他撒完尿,拎着裤子往外走时,葡萄架下,一只乌黑的枪口瞄准了他。枪托后边,吴浩洋炸雷般地吼道:“站住!游大为。再敢走一步,老子就打死你。你这狗日的!驴下的。王八羔子奶大的。老子今天要敲出你的五花脑来。别动!别动!别动!”
大为作梦也没想到这软柿子竟如此厉害。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再鲁莽,这点理是很清楚的,何况眼前是危急万分,性命攸关。
他看着那黑乌乌的枪口,乖乖地站住了,并试图把裤子提起来系住。
“别系。”吴浩洋把枪口压了压,厉声说,“就那样拎着,再系,老子就连你的二得脑一起敲掉。”
大为隐隐感觉到了队员们脸上现出的幸灾乐祸的神情。他知道这下算把一条好汉的脸丢尽了,但他不敢太轻视自己的生命,一动也不敢动。他非常知道不听这个蔫豹子的后果。
大家也没人敢先靠近他,因为吴浩洋警告他们,谁要是敢靠近,他就向谁开枪。有人找部长去了,一时又没找到。
相反,吴浩洋倒平静下来,他总算看清了这个威风煞气的连长的真面目:他并不象人们说的那样不怕死。而真正有骨头的倒是他自己——吴浩洋!他第一次也许是以生命的代价亮出他堂堂的人的尊严。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自豪和伟岸。尽管这自豪可能仅仅会持续一分钟——前一分钟自豪,后一分钟就可能死去。但他也觉得很值。
他命令大为闭住他的臭嘴,转过身去。他说他不愿意看见那张丑恶的脸,要从后脑勺上开他的瓢,象枪决犯人一样。
游大为痛苦的、几乎是绝望地闭上了嘴,但他并未转过身去。
他听着天天被他捏弄着的小子一声声的怒吼,看着队员们鄙夷的脸,象把他的心搁在磨眼里磨了三遍一样,痛楚难忍。他的脸色变得铁青,拎着裤子的手也在索索发抖。他的威信,他的雄风,他的胆略,他的尊严,他一惯的英武和蛮横,在几分钟内竟被这可怜的、蔫里八几的小子弄得精光。他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就象有人当着他的面强奸了他的姐姐一样。
难道你就这样怕死么?你他妈还算个什么男子汉!宁折不弯,宁死不,才算真正的好汉。别他妈稀松软蛋一个。迎上去,别尿他。死就死,死也要在弟兄们面前硬邦邦的。让他们见识见识好汉是怎么个死法!
他没有转身,反而返回身大声吼道:“开枪吧,操你妈。老子反正今天要死在你手里了,你以为老子怕死吗?打吧,往这儿打。”
他敞着怀,拍着胸脯上凸起的健肌,脸上有种受了奇耻大辱的难以遏止的愤怒。他系好裤子一步步向吴浩洋逼近、逼近……
呈浩洋的右肩紧紧顶住枪托,右手食指紧扣扳机,双眼喷火,死死盯着游大为,恶狠狠地说:“站住!再往前走,老子就开枪了。我现在就开始数数儿,数到十,你再不转身,老子就开枪!一、二、三……”
大为虽然舍命往前走,但那步子明显地迈小了。
突然,田栋走出人群,佯装上厕所,几步走到大为跟前,用身体挡住他,低声说;“你这个二百五!在我身后,快,进厕所。”
大为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被田栋拽着衣袖掩护着进了厕所,让他蹲下。他这时,心却怦怦地跳了起来。
吴浩洋在外边大声喊:“指导员,你别管闲事。你不能护他,我要打死他。打死他。”
田栋从厕所里出来,望着暴怒的两眼发红的吴浩洋,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浩洋,你不要这样。是的,你受了侮辱,受了委屈,士可杀不可辱,你要反抗,甚至要报复,来维护你的尊严,这没错。但你绝不能因此而毁掉自己。不能用自己的珍贵生命去换取那点不值得去换的尊严。浩洋,那样做太不值了。你应该相信还有组织,还有……”
“我不相信什么组织,领导!领导是什么玩艺儿!象游大为这样的领导,连他妈狗都不如。我要把他的脑汁倒了,眼珠子抠了,球子儿捏了。”他把枪口抬了抬说,“你别过来。一个倒了霉的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田栋心里面一颤,他似乎觉得有一粒无坚不摧的东西正倏然穿过他的头颅,他的心脏,他和他的全部将在瞬间消失……但他不能停步,绝不能让两个兄弟无辜死于相互残杀之中,否则,你这个指导员还算个什么指导员!
他缓步走着,象走进一座古老的祭坛。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半步,否则,呈浩洋会冲进厕所向大为开枪的。他知道吴浩洋的理智尚存,至少,不会对他田栋下手。他不是那种凶残的人,即使使用暴力,他的对象也是很明确的,绝不会滥杀无辜的。
不过,什么事情也有例外。
队员们大声阻止他,有人也想去制服吴浩洋,他严肃地阻止住他们,因为人多了更能促成他开枪。
“田栋,危险!”
沛佳一声惊叫,跑到他跟前,惊慌地拽住他的袖子小声说:“你不要逼他,不然,我怕,万一……”
“没事,”他安慰她,“他是个讲理的人,我对他也不错的。他是不会对我开枪的。放心吧,我没事的。”
说是说,但他还是放慢了脚步,想继续用情理打动他:“浩洋,你不要那样么。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不要因为一时委屈就要离开这个世上。看看你身后,有多少弟兄,有多少人在注视着你,关注着你。我们可以看不起自己,把自己拚进去,但我们没有理由抛弃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咱们的父母生咱们,养咱们为了啥?不就是要让咱们好好地活着吗?如果让我们年轻轻的就死去,去跟人拚命,还耗尽心血、心力交瘁地生我们养我们干什么?我们的生命是值钱的,是用金子也换不来的。我们绝不能轻易抛弃我们的生命。那么多的地痞、恶棍、无赖都赖在这个世上不死,为什么偏偏要让我们这些好人去死呢?偏不!我们偏偏要好好活着。浩洋,听大哥一句话吧,看在父母的面上,看在大哥我的面上,看在这么多关心你的兄弟们的面上,浩洋,放下枪吧。我求你了。”
吴浩洋,低垂着头,不敢看他一眼,对他很好的指导员和他的他曾经非礼过的姑娘。他的双手索索发抖,用一种濒临绝望的声音说:“指导员,大哥,我求求你,千万别过来,千万别、别……”
“不!”田栋坚决地说,“我不能让你这样。至于大为的问题,请你相信我们会对他作出严肃处理的。”
“好兄弟,”沛佳的眼睛里闪着莹莹的泪花,柔声说,“就听你大哥一句话吧。求求你了你别那样,可千万别那样了,我不能失去他呀……”
她太善良了,最害怕痛苦,尤其害怕别人生活在痛苦中,那比自己痛苦还难过。
吴浩洋似乎被说服了,一动不动地把持着枪,额上汗水涔涔。田栋慢慢朝他走近,那乌黑的枪管在葡萄藤斜射下来的晚霞映照下,闪着紫红色的光。世界好象都从眼前消失了,静得叫人发紧。
吴浩洋脸色变得煞白,双手痉挛般地发抖。突然,他以一个骇人的动作将枪托拄在地上,将枪口对准自己的下额,“噌”地甩掉右脚上的破解放鞋……
田栋大吃一惊,猛地叫了一声“浩洋”,试图夺掉枪,或将枪口指向天空……
然而——
晚了!
吴浩洋右脚大拇指使劲一抠,扣响了扳机,他象一口沉重的布袋猛地倒在地上……
“哗”地一下,队员们全都围了上来……
天空黑漠无边,象倒扣着的深渊,连一颗黯淡的星星都没有。黑灰黑灰的公路象一条若隐若现的巨蟒,渐远渐细,没入玉米田深处。远处传来几声犬的低狺,吠开了夜的凝结,“沙沙沙”的脚步声和枪托偶尔的碰撞声,使这寂静的公路增加了几分神秘和恐怖。
十几个人迈着急促的步子匆匆行进。游大为“跟上,快跟上”的口令,拧紧着每一根紧绷着的神经。
大为紧紧跟在小分队后边,铮亮的半自动,并未衬托出他的威武,反而给他增加了累赘,使他更加萎缩和别扭。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似乎有一团堵堵的、憋人的东西卡在他的喉间,使他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觉得自己象一条垂死的狗一样喘着粗气。长这么大从来都是他欺侮人,从没有谁敢来欺侮他;从来都是他占人的便宜,绝没有占他便宜的人;从来都是他不怕死,竟没见比他还不怕死的。
然而,专业队一颗最软的软柿子,一个最没出息的倒灶鬼,一个谁都瞧不起,几乎天天都要接受他或大或小或多或少欺侮的人,居然敢把杀人的枪口对准他,要开他的瓢!
面对乌黑的枪口,他退缩了,拎着裤子的手索索发抖——他并非真的不怕死,尽管在跟人进行了几次较量,交过几回手后,别人都以为他真的不怕死,把他当作不怕死的拚命三郎,而害怕他、屈从他,他自己也常作出个不怕死的样子来强化这种足以奴役人的架势。然而,他脚下坚固威武的岛礁顷刻之间变成了流沙。从此,再也不会有人看起他、服从他,甚至会有人敢来欺侮他——尽管他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欺侮,但至少,作为刚勇化身的游大为恐怕是不复存在了。他面对枪口昂然相迎委实能使他树威逞强,但为何又要躲进茅坑里呢!
都是那好事的田栋闹的。
当时,他确实是愤怒之至。他想冲上去——不是被他杀死,就是杀死他,杀死这个比他还不怕死的小子,跟他同归功于尽。可是,他还是躲在田栋的臂膀后边闪进了厕所里。
公社水利员,诱人的工资,馋人的商品粮,轻松的工作,眼热的身分……这一切闪闪生辉的字眼,终于把他闪回了厕所——他不能跟这个一文不值的倒霉蛋一对一。这一点他又得感谢田栋,给他砌了一个不太好走,但毕竟还能走下来的台阶。可是,鬼才知道他并没装子弹。他如果知道他没装子弹,他完全可以迎着他的枪口冲上去——视死如归,大义凛然。那他游大为的形象是多么高大,甚至是伟大的。
都是田栋多事。他此时对田栋只有怨恨。
令他费解的是,为什么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就能激起这蔫小子这么大火气,竟敢跟他拚命。杀不了他,居然有勇气自杀。多亏没装子弹,否则……可是,没子弹自杀什么?还倒在地上,倒象真的死了一样:纯粹他妈的吓唬人!完全是一个圈套,让他游大为大上其当。
直到现在他都懊悔不已,对自己发着狠,心里恶毒地诅咒自己:游大为呀游大为!你怎么不去死?你就那么怕死么?一条没子弹也没刺刀的破枪,一根烧火棍,就把你吓得躲进茅坑里。你干嘛不冲上去,夺下他的枪,把他捺在地上揍个半死呢?如果那样,谁见了你不象孙子见了爷爷,谁敢跟你作对?都是田栋吃饱了撑的。他倒好,落了个息事宁人的好名声,往脸上厚厚的镀了一层金,连那个骚婆娘都沾了光,落了个为爱情视死如归的美名,而我,游大为却晦气透了。
他狠狠盯了一眼跟他并排走的田栋,朝队伍前边走去。
田栋觉察到了大为对他的不满,但他宽容地笑笑,摸了摸上衣口袋。他觉得坏事也可变成好事,他正巧可利用这个机会狠狠敲打一下这匹桀骜不驯的蒙古马了。而沛佳的表现更使他欣喜异常,她简直使所有的队员都嫉妒他。
美好的东西人人都渴望拥有。被人嫉妒,就证明你拥有了别人难以拥有,或根本就没有的美好。他觉得他的确很幸运,只是未能给她更多的爱而懊恼。同时,他也隐隐觉得 ,沛佳的出现是促使吴浩洋将枪口对准自己的重要原因。他把这想法对她说一下,但那会多么扫她的兴,无疑为她炽烈的爱之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算了吧,他想,还是留在将来吧。不要去矫正她美好而带有几分浪漫气息的行为吧。有些事,即使对自己最爱的人也是不便讲的,因为那样会冲淡爱醇之浓度,甚至会出现裂痕。好在吴浩洋已经平静下来了,有善解人意的罗明成陪着,不至于再出事的。
翟家庄离住地不足十里,一会儿就到。村里人早已进入黑甜乡,连每扇窗户都均匀地呼吸着。
村东头的一座四合院即是刁克家。墙头上爬满了丝瓜和吊瓜藤。花栏街门紧闭着。
走到街门跟前,大家倏然闪向两边,呈扇形持枪以待。有两名队员在附近放哨——一种游戏,顶多能算是一次演习,尽管每个动作都很规范,但实在无须作出如临大敌的模样。枪上刺刀凌凌,但枪膛里却没一粒子弹。
大为一手持枪,一手推了一下门,门从里边反锁着。
“开门,开门。”他拍打着里面的锁子大声喊,“刁克在家么?快开门。”
“谁呀?”老式门“吱呀”响了一声,刁克父亲边往身上套一件白衬衫边走了出来,“半夜三更的有啥事呀?”
大为认识他,以前他和刁克来过他家,可今天……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捅了捅身边的时二狗——他实在不好意思,也不知怎样说。
二狗鼻子一歪快哭了,但他看看直瞪着他的大为,不得不执行命令。他灵机一动,藏在大为身后,拿腔捏调地尖着嗓子说:“专业队的,来捉拿开小差的刁克。”
说完,他赶紧闪到一边。
田栋急得跺了一下脚,大为低声骂了句“你小子不得活了。”
二狗不服地嘟囔:“你让我说么!”
“好么。”愣了半分钟,刁克父亲忽然暴怒地吵了起来,“你们凭什么半夜三更来抓我儿子?开小差?亏你们想得出。一个农民,一个社员,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泥里讨生,开的哪门子小差?往哪儿开?你们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吃不好,喝不上,回家养养病,休整休整,就是开小差?你们是什么人?还算是贫下中农子弟么?工不工,农不农,兵不兵,背着一根烧火棍就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半夜三更入民宅不是土匪就是贼!你们想干啥?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贫下中农,行得端,走得直,想把我们当五类分子管制起来?门都没有。我刁家在村里叫人欺侮得活不下去,出门躲出去还要受人的气,欺到门上来了。我刁三财亏了谁了,惹了谁了?咋就怎么这样难活呢?来!抓来吧,进抓来!我倒要看看哪个龟孙子敢把我儿子抓走。就这条老命,泼上了!你们有枪,人多,我也不怕。贫下中农死在贫下中农子弟手里也不赖。来吧,咱拚一个够本,拚俩赚一个!”
说着,转身跑到屋檐下摘下挂着的老镢,怒冲冲跑到门口来,拉开决斗的架势。
真是蔫人出豹子!沉重压抑的结果便是猛烈的暴发。不过,也许他仅仅是作作样子?那花街门还硬硬地挂着一把大铁锁!在锁住了侵犯的同时,也锁住了反抗。
大为自惭形秽地退到一边。他以为刁克父亲会骂他一顿的,但还算给他面子,佯装没看见他。时二狗早已溜了。他怕老头认出他来给他一老镢,为儿子报一石之仇。
田栋早就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大家也是心照不宣地做着一件军事游戏,但即使这样,这游戏或者叫行动也总得有个收场,而指导员的责任大概就是专门来收场的——无论这场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他走到街门跟前,隔着街门望着怒气冲冲的刁克父亲,慢声慢气地说;“大伯,您老消消气。刚才那个小队员太冒失,话说得有些过分,我这儿向您道歉了。刁克跟我们都是一块的弟兄,我们也实在不想半夜三更惊动你们,只是怕白天不在家,我们是执行任务,这也是没办法的,我们只是请他回去,没别的意思,我……”
“你们就用这种办法来请我儿子?你是谁?是你领人来的吧?”老人放下了镢头,但余怒未消。
“我是指导员田栋。我们是执行命令……夜太深了,您老回去歇着吧,我们对打搅您很抱歉,请原谅。”田栋忙深怀歉意地说。他又低声对大为说:“怎样?算了吧?”
大为点点头,便朝队员们挥挥手,大声说:“刁克不在家,咱们回去吧。”
村里的狗乱吠起来,有人家的门“吱吱呀呀”响了起来:他不敢再让队员纠缠下去了,此村民风骠悍,虽然内欺刁家,但刁家若受外侮,他们完全可能会协力排外的。而虽没实弹却也荷枪的血气方刚的队员一旦与之发生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大家自然也不敢惹刁克,更怕老头出来跟他们拚命,因为,就现状来看,老头的老镢要比他们的老枪先进得多。他们便如遇大赦般转身即走。
田栋和大为走在队伍最后。他回头看看,见老头已悄然回屋去了。街门楼兀立着,黑黢黢的,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
大为低头走着,不时看他一眼。他知道大为有话要对他说,但他生来就是胡喊乱叫带咋呼的,要是正儿八经说话,就象新媳妇第一次见公婆,很难启口。他只好反客为主自找主动了。
“怎么?不好受吧?”田栋看着他说,“官逼民反,不反不行。”
“你多逞上几次能,我就好受了。”大为气悻悻地说。
谢天谢地,他还没给我当老子。田栋想,换一个人,这“老子”是当定了。
“我知道你恨我。”田栋说,“我也知道你想什么。一个没上子弹的空枪让我游大为在弟兄们面前丢尽了人。而你田栋却成了救苦救难的大菩萨,大露其脸是吧?”
“哼!”大为用鼻子说。
田栋笑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粒子弹递给大为:“你看看这个。”
“子弹?哪儿来的?”他诧异地问。
“吴浩洋枪膛里的——正对着你我的那支枪里的——一粒臭弹!”
大为疑惑地反复看着:“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见了响声——不是起爆声,是撞针撞在子弹上的声音,它和空枪是不一样的。这经验,我是有的,我特意检查了他的枪,真有子弹,就是这个!”
“可枪弹没出膛,吴浩洋怎么就倒下了?”他仍不相信。
“这正是里面有弹的原因——他对扣动扳机的后果是非常清楚的。而人,不到万不得已谁想死呀?他倒下,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大为端详着那粒未响的子弹,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看着田栋问;“那为什么要对大伙说没子弹?”
“你想我能说么?我要说了,辛部长,还有公社能放过吴浩洋么?万一他再想不开,还不真的要激出人命来?那时候他和你都得一块玩完。我也脱不了干休。这样一说,他没事了,你的形象也就维护住了,大家以为他只是在吓唬你,他并不敢真的对你下手。这样不挺好吗?”
大为看着他,一时还真想不出他所说的到底有没有道理。
十六
护堤象一条长龙渐渐与西河接近了。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增加几座逼水坝,以减轻洪水对大坝的冲击力。就在这时,县防汛指挥部接到上级的通知,最近将有大暴雨,屹立在紫川河上的大坝和河堤,将经受一次重大的考验。
专业队的每根神经都绷紧了。
由于离电源太远,无法接电,于是,只好最大提高白昼的利用率:天未亮即开赴工地,直到掌灯时分才下工。每个人都累得哭爹喊娘,恨天怨地。每张脸都充满着倦容,一下工即吃饭,一吃饭倒头便睡,一扫往日敲碗敲筷子、胡说八道的习惯,每个人都成了劳作机器。
刁克在第二天即归了队。尽管他老子给他抵挡了一下,但他知道这次行动的分量,不敢继续顽抗。
部长在听了田栋和大为的汇报后,也放弃了当初的强硬态度,对此未置一词。刁克归了队后,他也没再过问这件事,似乎已经把它给忘了。不过,他给公社汇报时,却把半夜抓刁克一事大肆渲染。什么抓典型促生产,抓两头带中间了,什么刁克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了等等。公社把他的典型材料汇报会给县里,县革委表扬了他。他非常高兴,也就不再追究刁克的事了。
当然,实际效用还是非常明显的。专业队抓典型之事传遍全公社,开了小差的队员怕成了典型,一个个在家人的劝说和自己的害怕中,悄悄归队了。
大为象变了个人似地,一夜之间成了沉思型,很少冲队员挥拳瞪眼了。有时,见了杨刚、浩洋和三孩等人,还挤出一丝凌凌的微笑。他似乎这时才开始反省自己,真正成熟了起来。他对田栋讲的杨刚用拳头砸石头一事,以为很荒唐,是杨刚神经不正常。但从吴浩洋敢杀人和自杀来看,他渐渐意识到那是真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刻骨铭心的仇恨:对自己尚且如此残忍,假如面对别人呢?面对自己的仇人呢?只是不知他对谁有仇。
世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弱者,兔子急了也咬人。每个人不管他是什么人,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一个强者,或者说,一个男子汉,一个好汉,就是既要为自己也要为他人寻找人格上的平等,锄强扶弱,抱打不平,而不是以欺侮弱者为能事,以此来显示自己的强硬。好汉和无赖的真正区别也就在这里。
他不断反思着田栋的这几句话,觉得这小子就是有头脑,难怪他处事非常稳重,周到,连那骚娘们也装出个风摆杨柳的样子,冲他弄乖卖嗲,敢情这小子就是白脖屎克螂——跟别的不一样?还有,他一惯认为纯乎是娘儿们转生的俞青,居然也在烟盒上写了几行字让他看:
孔子曰:上士杀人使笔端,中士杀人用舌端,下士杀人怀石盘。
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装作早已知晓的样子揣进口袋里。到了工地,他掏出来给田栋看。田栋看看,给他解释了一下,末了,笑着递给他说:“我们谁也不会去杀人的,自然谁也不会成为上士、中士或下士。”
大为接过来揉成一团,扔到路边的水坑里,沉思地望着浮在水面上的圣人之言。
你也只能算个下士。田栋想。他很高兴他的这个鲁莽的战友能有所转变。
教训有时候比经验更重要。它能使人对自己进行最真实、最直接、最不讲情面的反思和剖析。这比拥有一万个老师都重要。因为,教训的钉子比经验更刻骨铭心。人,在压抑和打击中,是最容易成熟的。
田栋和大为在大堤上逐段检查工程质量。他正走着,听到身手有脚步声,有人走近了,鼻子里哼了一了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液,跟他擦身而过。
他转过头,见是刁克,亮给他一个气悻悻的、宽硬的背影。
他诧异地望着那块富有的后背,困惑地摇了摇头。
自从刁克归队后,见了他黑沉着脸,好象对他有着多大的仇恨。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想找他谈谈,但刁克似乎有意回避,连话都不想跟他讲。用无声的冷漠表现对他的敌视。困惑中,他反省自己,但事事都问心无愧。
对朋友他能做到能帮就帮,帮不上,也绝不会趁人之危,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对刁克,他实在也算做到了仁至义尽。至于半夜抓他那是在执行公务,军令如山倒,毫无办法,这一点,一个有知识的人是应该能想通的,更何况也绝非他田栋一人,可是……
别那么弯弯绕了吧,是金不怕火炼,是钢不怕锤打,是非曲折总会有大白的一天的,重要的是要活得堂堂正正,这比什么都重要。
昨天挖好的逼水坝地基里积满了水,侯毛旦和古三孩正黑水黑脸地摆弄着水泵往出抽水。吴浩洋、杨刚与二河河从工棚里往下边的工地上拉水泥。他们浑身上下都扑满了水泥,象一只只灰老鼠。
检查完河堤,他们俩来工棚前边的石料场准备卸料。石堆上或蹲或躺着几个队员,继续着没有睡好的午觉。他们也是等着卸料的。
逼水坝需要用洗好面的的红砂石。这种石料质地好,坚固耐冲,现有的石头只能用来填槽。
为了不窝工,保证速度,实行轮班分工制,有的先干,有的歇着,稍带卸料。
一会儿,时二狗骑车从县城方向走来。他把车子放在工棚后边的阴凉处,抹着头上的汗水走到石堆跟前对恹恹思睡的人们说;“哎,头儿们都在呐,我来给你们汇报一下工作。”
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大家都忍俊不禁。他是到县总部领帆布手套和垫肩、围裙去的,不知为什么没领到。
大为没好气地说:“别他妈走江湖,耍魔术,尽卖关子了。判官吃祭品哩——是鬼你就赶紧嚼。”
“我跑到县部,总指挥不在,我找到副总指挥,那小子愣不相信我是专业队的,说我是河南娃,骗饭吃的,你说气不气。”他坐在石头上用衣襟扇着脸说,“等我把专业队所有头儿的年龄、外貌、名字和性别全给他说遍,他才答应给我批条子。可又摸着我的头说我很可爱,让我叫他一声爸爸才给批。我想,当儿子是最便宜的事了,至少还不比老子多活十年,二十年?再说,为了咱们集体的利益,抛头颅,洒热血再所不惜。这点牺牲算什么?我一口气叫了他几十个爸爸,直叫得他连连求饶:‘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好小祖宗,我给你批,我给你批。”
大家都看着这活宝大笑起来。
“别笑,这都是真的。他大笔一挥就给我批了,不信,你们瞧。”他很郑重地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条子说,“不过,那保管员可能叫小姨子给勾去了,好歹找不见。我只好空手返回来,让我白叫了他一回爸爸。唉,真他妈的孩儿不生成,x也叫人看了。”
队员们又笑了。田栋说;“你小子。我看你的嘴巴快成厕所了,明早寻个掏茅粪的给你掏挖掏挖。”
“嗨。”二狗不服地狡辩道,“咱是谁?狗还是个老二,连个老大都当不上,提起一条,放下一堆,哪能跟你们比?文诌诌的,一个个都象圣人。”
俞青在一旁笑笑说;“不是什么圣人,其实,大家都彼此彼此,谁也不比谁高出多少,只不过有的活得真实,有的活得虚伪;有的外露,有的含蓄罢了。但也不能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呀。就拿你刚才讲的来说吧。不是不能讲,是要看你用什么方式,从什么样角度来讲了。经济家讲的是财富,买卖和交易;政治家讲的是利用、占有、交际和联络;艺术家讲的是生命的本源,是一种情绪,一种思想,一点灵感;道学家讲的是罪恶、祸水和不幸。只有医学家最公正、最客观、也最真实——一个器官,一个排泄、吸收和孕育生命的器官,象你的一只手,一双眼睛,一张嘴巴,一点也不奇怪和神秘。”
大家愣了愣,随即看着同样发愣的二狗哈哈大笑起来。
时二儿涨红了脸,但无话可说。
俞青接着说;“所以,医生对生命和死亡,都看得很淡薄。在新婚闹洞房的人里头,从事医生这一行的很少,妇产科里也有男医生,而做阴茎包皮手术的又有不少是女医生,都可证明这一点。所以,世上的什么事情都不必大惊小怪,莫名其妙。”
大家都不笑了,谁也没有想到俞青会加入到他们的这种谈话里来。更没想到,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都是下流的、侮辱人的话,在俞青嘴里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没有任何使你感到下作的成分,反而能叫你想半天,俨然肃态,正正经经,不会叫你产生任何邪心歪念。
“敢情啥都有学问呀。”时二狗尖声尖气地说,“不知娘儿们研究不研究咱们,也从不同的角度琢磨琢磨。”
“你又来了。”田栋笑笑,“一会儿叫辛部长写张封条把你的嘴给封住。”
“妈呀,不说话能行,可不吃饭还不把咱哥们饿死。连媳妇都没娶上就当个饿死鬼。不知阎王爷要不要饿死鬼?哎,对了,咱还有这张条子呢。明儿领回来,给黑白无常和小鬼们每人送一副手套,他们就不勾我的魂了,至于你们,活该把你们的手都磨破,谁让你们叫头儿给我贴封条?”
说着,他眼睛一乜斜,作出个饿死鬼模样,逗得队员们哈哈大笑。
正说笑着,拖拉机冒着黑烟开来了。大家忙起身卸料。但走近一看,不是他们熟悉的天天运料的铁牛55,而是30车,开车的也是他们不认识的中年人。
“笑笑呢?”田栋卸着石料关切地问驾驶员,“她怎么没来?”
“她?”驾驶员叹了一口气说,“死了。”
“什么?死了?”
大家都惊愕地睁大眼睛,诧异地大声说。
大为惊讶地双手一抖,手中的石头掉在地上,差点砸住他的脚,大家不解地看着他。他一迭声问;“怎么死的?不会吧?昨天还拉石料么。”
驾驶员缓缓地说;“今天早上,刹车失灵,翻到沟里了,方向盘砸在她的胸脯上,大口吐血,连医院都没等到。车上还装着石料,车也报废了。”
手中的石料仿佛一下了变得沉重起来,队员们谁也再没说话,默默地一块块卸着面石。大为则发疯般地连抱带扛,一个人就卸了半车。
收工后,俞青和田栋走在最后。俞青看看田栋颇怀忧虑地说:“我有种预感,现在还不好断定。但我能感觉到,周围的环境对你不大有利,有种潜在的危险。你可能要出点什么事。不过,还不太严重,这就要看你的抵抗力了,也许这是显示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风采的最佳时机了。”
田栋诧异地看着这个似乎有第六感觉,很有点神经质的老同学故弄玄虚的样子,没好气地说;“胡说八道。纯粹杞人忧天。”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俞青踢了踢脚前的一个石子调侃地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田栋困惑地望着他,问他有什么根据,他也老实地说根据到没什么,只是有种直感。
田栋嘴上说他神经过敏,但内心也隐隐有种压抑感和不安感。但他并不知这种感觉缘何而来,或许还是由于那封倒霉的信?
吃晚饭时,部长端着饭碗对他说,吃完饭到他那儿去一下。
他试图从部长脸上看出点什么异样。饭后,他把饭碗交给俞青,心怀忐忑地来到队部。
一小时后,他步履沉重地回到宿舍,脸上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复杂的神情:非喜非忧非怨非恨非悲非痴……
他一言不发地躺在被垛上,呆呆地盯着窑顶上泥皮斑驳的戗木发愣,似乎想从那里寻找到点答案,想在那里找到一个高明的神灵给他一点启示和安慰。他竭力想理出一个前因后果的头绪,发掘出叫他平静的依据来,但他无论如何找不到:难道就这样巧合么?
他一万地反问自己,但他还是得出了归终的结论:只能是巧合。
一个思想进步,政治素质好,阶级斗争觉悟高的人拣到了那封倒霉的信。尽管信封上没着一个字,他还是警惕地撕开看了,发现了那个臭名昭著的反革命的大名,于是,自然上交了组织……
于是,顺理成章地有了这样一次政治成分极浓的谈话……
“你怎么了?”早就注意到他的俞青合住手里的书问;“部长找你干什么?”
田栋看看已睡眼朦胧的队员苦笑着说:“你是伟大的预言家。”
俞青也看看大家就没再问什么。
各怀心事地躺了一会儿,田栋溜下炕上厕所,俞青也悄悄跟了出来。
“到底怎么了?”厕所门口,俞青紧张地问。
“暴风雨就要来了。”田栋叹了一口气说,“我给罗兴写的那封讨论诗歌创作的信被人拣起交到公社去了。”
“这么巧?”俞青惊恐地睁大眼睛,责备说,“你是吃饱了撑的,真是没事找事。干嘛要跟那样的人接触?”
“既是吃饱了撑的,又是活得不耐烦。”田栋自嘲地说。
“还开玩笑,你可真沉得住气。还不快想个什么办法。”俞青急切地说。
“发生这种事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只能听天由命了。”他故作超然地说,“有什么办法?作检查呗。这就看你的本事了,也许你的神华妙笔能救兄弟于水火之中。”
俞青叹了口气说:“事已至此,也只好这样了,不过,我希望你能挺住——不管这事会出现什么恶劣的后果。”
“放心吧,”他故作轻松地说,“鄙人虽说触了霉头,多少还算个男子汉。”
第二天,田栋没有出工,部长让他停职检查。
俞青想给田栋写,又怕惹人耳目。因为谁都知道他俩的关系,只好匆匆给他例了个提纲,就领着队员上工了。可是出乎他的意料的是,部长悄悄把他叫到工棚后边,神情庄重地对他说:“你给田栋写一份检查,要深刻、动情,篇幅要长,能听了叫人感动,要显出才气来。这可是个严肃的问题,重要的问题,不容忽视的问题。你写个假条,就说家中有事,到家里去写,晚饭前赶回来。记住,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就当我没有说。田栋是的你朋友,你很清楚该怎么办。快,去吧,借辆车子。”
俞青惊呆了,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部长再次催促他,他才相信这是真的。他匆匆写了张假条,交给部长,用会意和感激的目光看看他,借了辆车子悄悄走了。
工棚里,部长召集副排长以上的干部开会,讨论对田栋的处理问题。
他必须提前介入,在公社未表态前,最好在专业队内部处理。因为把田栋的事闹大,对自己和专业队都不利。田栋和刁克不一样:田栋属于政治问题,闹大只能说明专业队政治思想薄弱。指导员尚且如此,何况他人!提拨这样的人只能说明你这个部长素质太低。而对刁克,那就必须严厉些,使其就范。至少要雷声大造成声势,起到震慑他人的作用,又不至于逼其太紧,而促之反抗。因为刁克属于纪律范畴,对强化专业队的内部管理,提高自己的威信很有利。而田栋是指导员,在队员中很有威信,无论怎样处理都必须征求干部们的意见。
干部们将帆布垫肩铺在水泥袋上,散坐在工棚里,望着表情严峻,心事重重的部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田栋为何没来参加会议。
辛部长坐在门口罗明成特意给他搬的一块石头上,屁股下边垫着水泥袋和帆布垫肩。他吸着烟,等大家全都凝神屏息地望着他时,才宣布了这爆炸性的消息。一时,大家全惊呆了,这消息将他们的中枢神经都震得麻木了,以致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绝不相信一贯办事周全,处事谨慎的田栋能做出这种“二河河”似的事来。但事实明摆着,不承认不行。于是,大家都沉默了。
明摆着这是一个二难问题:让严肃处理田栋,他们于心不忍;竭力保之,又有个立场问题,原则问题,一句话就能为自己点着火,烧成灰烬。
沉默。门口溜进来的微风轻卷着袅袅的烟雾和水泥轻尘,在空中轻舒漫逸,丝丝缕缕地飘出棚外。河道里传来大锤砸打石头的声音和队员们的说笑声。
大为掰着粗大的手指头,几次想站起来表态,反对处理田栋,但还是克制着未动,只是焦躁地掰着手指,似乎手指是此事的罪魁祸首。
他太了解田栋了,知道他的为人,他的人品,又是他得力的助手。没有田栋,他真不知道专业队这百十号人他能否管得了。过去他并不以为然。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逐渐相信他有种滴水穿石般的深沉而持久的力量。如果说自己是一团火,他就是一条永不干涸的溪流。虽说水火不相容,但他们恰恰能相包相容,互为补充。俞青说这叫相克相生。这书呆子还是说的有理。但他不能先表态,他不知道部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在这类事情上,当官的总是把别人往火坑里推,以显示自己的公正,他们总是把自己的想法说成是别人的想法,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部长要是借此收拾田栋,而自己保他,部长就会连他一勺炒。如果部长要放他一码,而自己不动声色,既对不起田栋,又忤了部长的本意,岂不自触霉头?他没忘记部长对他关于水利员的承诺。在专业队这百十号人中,水利员这美差,还非他游大为莫属,唯一的一个竞争对手田栋也马上要被整得趴下了,这好事还不都归大爷我一个?先等等看吧,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要沉住气。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儿起开始学乖了,象个小娘儿们,要是从前……
真他妈干嘛是他呢?这小子也是活得不耐烦了。要是换一个人,我大为绝不心慈手软,一定把他的脑壳打得揣到裤裆里。可是,田栋……还是双方不得罪吧。
罗明成不断偷觑着辛部长的神色,揣摩着他的内心世界。在有了足够的理由证实了他的判断,并且在部长有些不耐烦的数次催促之后,他第一个站起来打破了沉默:“我认为对田栋的处理要慎重。看一个人不能只看一时一事,而要看他全部历史和全部工作。我们的原则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不能一棍子打死,这是毛主席说的。田栋是一个好同志,这是有目共睹的,他向那个反革命请教,也绝没有与反革命勾结的动机,完全出于一种知识上的学习和探讨。他学习的目的还是为了更好地工作,因为指导员的职责本身要求他有多才多艺的本领。这也说明阶级敌人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千方百计地拉拢和腐蚀革命青年,罪在罗兴,不过,我绝不是说对他的错误就应该姑息迁就,还必须作出必要的处理。这样既教育了本人,又表现了我们专业队领导的魄力和是非分明的立场。我们应该纯洁我们的民兵队伍,作好反侵略战争的一切准备,必须有一支有思想和过得硬的干部队伍。所以,我认为对田栋同志要以人民内部矛盾对待,只作行政上的处分,不要划到五类分子里边。请上级领导斟酌处理,以求公平与公正。以上观点仅代表我个人。”
他完全证实了自己的判断:部长对他发出会心的、赞赏的微笑,干部们也用赞同的目光看着他。
他完全能料到,田栋指导员的位置是再也保不住了。游大为莽汉一条,俞青又傲气十足,指导员自然非他莫属了。这就足够了:在自己的路好走的时候,绝不要将别人推向绝路——只要他不是你路上的绊脚石,无论它有多大,只要它在你的路边兀立着,你又何必要动它呢?即使一条张牙舞爪要咬你的狗,你完全可以佯装在地上抓块石头打它,把它吓走,大可不必逼到死胡同里往死揍,那样,即使你有力量将狗打死,但你被狗咬的命运是注定的。困兽犹斗,穷寇勿追,理所然也。至于,那狗还会咬到别人——咬的是别人,干你什么事?只要它不再损害你自己的利益,明哲保身,理之然也。
把一个对谁都没有威胁的人弄成五类分子,除了证明你的凶狠残忍外,你什么也得不到。而现在还能扮演一个孱头的保护者的角色,何乐而不为呢?至于辛部长,他早已看出,他更不希望将田栋整倒,因为他领导下的专业队没出标兵、模范,却出了个反革命,而且是他的左臂右膀,对他这一把手将意味者什么,岂不是不言而喻吗?何况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别的干部就会由此暗地惊心想到自己的命运,要是躺倒不干,那,部长的前途岂不是栽到了自己手中?
此举真是一箭双雕。他觉得他是既聪明又老成。
果然,干部们巴不得有人带头打破僵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要求上级对田栋从轻发落。
大为自然也不能再观望了,他甚至对罗明成的逞能而嫉恨。他以一个连长的身分证明田栋对专业队的重要性,对全队作出的贡献,而且,坚决以为是那反革命肆意破坏革命和生产,要坚决把他揪也来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听着大为竹杆式的发言,罗明成心一惊:会不会不动职务,仅让他作个检查了事?如果那样,我罗某岂不瞎子点灯——白费蜡?
他听着部长的最后总结,心里又释然了:不会的,这绝非寻常事件,不把他打成反革命就算对他发了天大的慈悲了。
部长说;“……专业队并没有处理权,只是提个建议上交公社,听候处理。当然,大家的意见也非常重要。汛期已到,大家要密切注意工程质量,好好干活,不要再议论这件事了。”
最后,让罗明成把材料整理出来,他要到公社去汇报。
公社领导在听取了各方面的汇报和意见后认为,对青年人要以教育为主,不能一棍子打死;田栋是全队骨干,对他的处分将直接影响到其他队员的情绪,在这种施工的关键时刻,万不可使队员思想涣散,甚至产生敌对心里,要吸取王大力和吴军亮的教训。同时,又要迅速作出处理,以稳定干部队伍和全体队员的思想,因此,让田栋公开检查并视其态度再作处分。
第二天晚上,晚饭后,全体队员集中在灶房院里开会。
灶房里唯一的一盏电灯被拉了出来,挂在窗户上边的一个钉子上。天气非常闷热,乱成一团的蚊子在电灯下飞旋着。一只只燕子,象一只只黑色的幽灵在低空穿梭。院子四周的杨树被灯光映照得阴阳分明。天空在灯光映衬下,更显得低沉、黝黑。院子以外的世界被灯的围墙隔开了,仿佛是一个神秘莫测的百慕大三角。
门口摆了一张条桌,后边坐着公社主任、副主任和武装部长辛银旺以及团委书记。一个个严然肃态,庄重异常。他们前边放着一张同样的条桌。队员们则成方队坐在地上,神情黯然,象举行葬礼一般。
辛部长主持大会,他宣布大会开始,并简单介绍了事情的经过,大会第一项便是田栋作检查。
田栋从领导们身后的灶房里走出来,手棒着俞青给他精心写的检查,站在前边那张桌子后边,望了一眼他的战友们,尽量使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平静下来,而勇敢地去直面这一夜之间变得极其糟糕的现实。他只指望他真诚的感情,他真诚的认错态度能打动身后那一颗颗被政治运动弄得僵硬了的心。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不被打成反革命。
他低下头,作出低头认罪的样子,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无情的上纲上线,体无完肤、透入骨髓的批驳,庖丁解牛一般不放过任何技经肯綮的解剖。铿锵深沉的语调,真挚赤诚的感情,生动有力的语言,使所有的人都听呆了。包括挑剔的公社领导在内,大家已经不是在听他作检查,解剖他的思想,而是在欣赏他的才能,象听一篇优美的表现力很强的散文朗诵,以致使不少人心底都唤起一种美好的渴望和奉献情愫,这情愫通过人们的表情反馈于施与者本人,使他似乎感觉到自己已不是一个犯有严重错误的人,而是一种悲哀美的化身——一个人人都渴望救助,渴望给予的娇弱柔懦的落难美人……
会场里静得象阒无一人。本来拥挤闷热的院子也似乎空旷起来,只有矫健的燕子仍在空中呢喃着。
他渐渐的好象进入了一种无我的境界。他似乎不是在剖析什么,而是在朗诵一道圣诗,一字字,一句句,一行行,如行云流水,在他的双唇间翩然而来,汨汨而出,他仿佛被羽化了,眼睛被字里行间传达出的激情濡湿了,浴净了,两泡泪花在他的眼睛里打转,字迹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在他一心一意作检查的时候,院子外,杨树后边的黑影里,正有一个柔情似水的姑娘,默默地为他垂泪。她躲在杨树的阴影里,望着电灯下勾首弯腰的田栋,不听话的泪水象小溪一样顺着面颊流淌着,没人注意到她,她也不顺手擦一把,听任泪水汨汨的打湿了她刚上身的粉红色的确良衬衫。
她事先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今天晚上穿上刚做好的这件她最喜欢的衣服,找田栋想让他看看时,居然找到了这里……
检查作完了,田栋神情复杂地将检查交给公社主任。主任示意他坐在后边。几位头头低声商量着什么。随即,主任站起来对他的错误进行了严肃的批评,也指出其态度诚恳,认识深刻。部长也讲了话,他批评了田栋阶级斗争的弦没绷紧,重点是感谢公社领导对专业队的关怀,对青年的爱护和挽救,有无产阶级革命者的肚量和胸怀,能从大局出发,为青年撑腰壮胆,送来了温暖,送来了鼓励。
几位领导听得喜上眉梢,发出会心的微笑。
会议很快散了。队员们默默地纷纷朝宿舍走去。田栋被叫到主任办公室。沛佳则心怀忐忑地尾随其后,躲在墙外边的槐树后边,神情凄然地死盯着那两扇黑色的大门。
一会儿,田栋步履蹒跚,神情沮丧地独自从部长办公室走出来,沛佳一见叫了一声“田栋”,就扑在他身上,搂住他的脖颈哭了起来。
田栋摩挲着她一颤一颤的双肩,轻摸着她精心梳理过的头发,拭着她脸颊上的泪水柔声说:“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看看身后的大门,忙轻轻挽着她往回走。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大声问,有点歇斯底里。走了几步站住了。
“没什么。”他拍拍她的肩头说,“不小心绊了一跤,栽了一个跟头,也许,爬起来更能学会走路,你应该庆祝才对。”
“别哄我,我全听见了,”她知道他在掩饰他的痛苦,怕她看出他的软弱,关切地问,“最糟糕的结果会怎样?告诉我。”
“现行反革命,跟五类分子一起接受批斗,或者逮捕法办。”他逗她,故作轻松而严重地说。
“不,别吓唬我。”她摇着他的肩膀说,“要那样,我也跟你去挨斗、坐牢。”
“没那么严重我的娇小丫。”他看出她并非戏言。她是真挚的、纯洁的,她的爱也是真挚和炽热的。他安慰她说,“不,我即使赴汤蹈火,也绝不会让你为我去受苦受难。”
“我愿意。”她固执地喊,噙在嘴里的泪水喷了他一脸。
“好好,”他挽起她的臂,象哄小孩子似地说,“为了共同迎接好痛苦,甚至地狱,现在,咱们先得回家,是吧?”
她如梦初醒地四下望望,见四周漆黑一片,夜已深了,远处的山头上传来几声夜狐的长嗥……
她打了一个寒噤,象一只受惊的小鹿依偎着田栋朝家里走去……
十七
田栋被撤职了。
这是对他最轻的处罚。
公社革委会在经过慎重研究后作出了上述决定。
他们很欣赏他的文才(这显然是误会)。因为他们相信他确实是爱好写作,向那个反革命诗人学习写作的,除此之外,别无任何目的。正如他自己检查的那样:他是忠于领袖,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对阶级敌人充满了仇恨。他之所以努力学习写作,正是为了用笔杆子作为批判的武器,向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和一切阶级敌人作口殊笔伐的斗争。只是他少不更事,选错了对象,不知不觉地认贼作父。不过,山区小县,实在也没有什么特出的人物,要学点东西,除了知青还有谁?私底下大家也能理解。其实,公社还有一个真正的,说不出口的原因是,专业队的年轻人惹不起,他们中的杰出人物更是惹不起。在这种事关大局的非常时期,更不恨激起这伙混世魔王们的反叛情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王大力,吴军亮的教训要好好记取。所以,公社其实更希望听取专业队对此事的处理意见。既然专业队的干部们要想让从轻处理,他们也就顺水推舟了。公社甚至还想保留他指导员的位置。不过,那是有条件的,这就是让他揭露那个现行反革命的罪行,反戈一击,立功赎过。
部长让他仔细考虑考虑。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嘛。
田栋静静地站在葡萄藤下,斜靠在木柱上,脑海里不断翻腾着这几个圣典律条。
这太容易了。只要向有关领导说上几句那个倒霉蛋的坏话,你的权力就可保住,有个招工、升学或提拨的机会,你就可跃进龙门,远走高飞,跟这悲伤的折磨人的土地说声“拜拜”。连身上的这点污点都能被这全能的政治清洗剂洗涤得干干净净。至于那个可怜虫反正倒了霉了,多倒霉和少倒霉都一样。而你,田栋,就可以飞黄腾达,天马行空。没有人会指责你,说你出卖人、陷害人。因为,你反对的是一个敌人,一个反革命,一个革命的对象——一个革命者不革他的命还能革谁的命?
仔细想想,这样做也是绝非陷害他,因为,罗兴也确实对他讲过一些反动话。一次,他带着酒意对他说:“当今的中国的政治的确是史无前例——史无前例的荒唐。一个社会腐朽并不可怕,黑暗也不要紧,最可怕的就是荒唐、疯魔。每个人都为了一个毫无意义、毫无目的、毫价值的东西去吵、去拚、去打、去斗,甚至于去死,都是一群群疯子。那些走红的人物,都是些十足的病态狂。当清醒的人都作阶下囚的时候,这个社会不疯还能怎样?我们都是跟在疯子的背后扬沙子,还美名其曰‘形势大好’。好的可怜、可悲、可笑。”
他还对他讲了“狂人泉”的故事:古代某小国有口井叫“狂人泉”,谁要是喝了那里的水谁就会发狂。国人都饮用那口井里的水,所以都疯了,只有国王不曾饮用,没疯。但由于国王跟大家不一样,所以,都认为国王发了疯。于是,大家都给国王治“狂疾”,直到强迫国王喝了“狂人泉”里的水发疯之后,大家才相信国王不疯了,正常了。当今的中国与之何其相似乃尔。只不过,是人民发了疯,而国王也许尚未饮“狂泉”水罢了。
这些话使田栋听得怦然惊心,以后再也不敢上他那儿去了。只有暗中的书信往来,而书信有时比正面接触更可怕:因为有了证据。文字的证明力要比口耳相传确凿得多。所以,他不想跟他再来往了,那封信是最后一次了,因罗兴来了信,他不得不回,然而……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把这些话交出去吗?信里的内容并不重要,因为那都是些写作技巧问题,没有多少政治纠葛,否则,谁也不可能保护他。但这些话却非同小可,完全可以把那个企图“自绝于人民”的牛鬼蛇神置于死地。
踩着别人的脑袋来抬高自己?用他人的血染红你头上的顶缨?他之所以敢在你面前表露他的内心,渲泄他的感情,披露他最隐秘、最本质的东西,是把你当成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朋友,一个最大真诚、最值得信赖的人。而不是把你当作一个小人,两面三刀,蝇营狗苟,阴险狡诈的混蛋,一条癞皮狗。他敢那样说,那样做,是看得起你,尊重你,信任你,所以,才在你面前未设置任何防线,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一个能被信赖的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你竟为了一己之私利想出卖他,背叛他,帮别人去揭他的皮,开他的膛,剜他的心肝五脏,把他的内脏掏出来晒在太阳底下,让它腐烂、发臭,让人人都咒他,说他本来就是臭的……
你还是个人吗?你还算个男子汉吗?
他为自己一刹那的活思想而羞愧。他后悔没在主任发问时就一口回绝,反而在这儿弯弯绕似地权衡利弊。可转念一想,操之过急往往会把事情弄坏。这“想一想”,恰恰可以起到掩饰自己为那个不幸的人开脱的目的。
他眼前蓦地一亮,仿佛在暗夜里突然了现出了一点灿灿的灯火。
第二天,吃过午饭,田栋来到部长办公室汇报。
部长让他坐下后说:“怎么样?想起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没有?”
他佯装认真考虑后,但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我把跟他的每次谈话的细枝末节都仔细想过了,所有的信件都交给您了,实在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您想,他早已成了惊弓之鸟,漏网之鱼,惶惶不可终日,哪敢再引火烧身?即使我看我外婆去时向他请教写作,他也多次拒绝,生怕连累我。跟我说话,也让村里其他年轻人一块来听,以便有人能证明没讲过过分的话。他甚至让我把他的话记下来,防止将来出点什么事。可我没有做,因为,他知道我是专业队的指导员,他非常清楚该对一个民兵连的指导员讲些什么。他是以接受我对他的监督的态度来跟我谈话的,绝对不敢涉及半句政治问题。我之所以那样做,是觉得让他帮助我提高写作水平,也是为他提供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因为,我们专业队的材料常受到批评。而我又是指导员,笔力不过硬,实在说不过去。于是,我想借助他的技巧而不是思想,为我们所用,谁知会弄巧成拙呢?唉,主要怪我年轻幼稚,看问题主观简单,如果事先请求一下您,我想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他的脸上有种沉思、悔恨和感激交织起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在演戏,他相信他上了舞台一定是个出色的演员。尽管他很讨厌自己,厌恶这种出色,而在他看来又是非常拙劣的表演,可人,有时候不得不以虚伪的面孔出现,做一些违反自己意志的事。否则你就会受到非真诚生活势力的打击。
部长闭目想了想,点点头,表示这事不再追究了,但他还是很惋惜地说:“这个问题倒也可能是这样的。不过,我是觉得你太可惜了。而现在,这个问题当然也只好这样了。你听候处理吧,希望你能经得起考验。”
所以,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他甚至觉得处理得太轻了。他没有悲哀,只是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在困惑着他,他真想到哪儿去哭上一场。这眼泪很有些莫名其妙,或许仅仅是失败者无可奈何的自我渲泄吧?因为他并没有受什么委屈,接受处分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他甚至由此更感受到人之可爱,人世的美好。这固然由于政治气候日趋于正常,恰如炎日照冰,有解冻的可能了,正如罗兴所说,中国可能会出现什么变化,但到底怎样变,他也说不大清楚,但更重要的还是人,是人,周围的人对他的宽容和谅解,否则,他是难逃此劫的。
痛苦和挫折,在真诚和善良的人那里常常能赢得友谊、帮助、同情、友情,乃至爱情;在鄙俗和下劣的尘世中,只能遭受打击、陷害、侮辱和摧残。因为,君子救人于难,不触人之痛苦;小人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专击人之弱时。君子和小人的区别正在这里;良世与恶世的区别也正在这里。
沛佳不是比过去你得意的时候更爱你了么?尽管他向那个才子学习,几乎完全是为了她,为了爱情,为了使她不至于瞧不起自己,而暗中使自己与俞青持平,但责任完全在自己。
担心他的饭量下降,她常煮鸡蛋给他吃;为了安慰他,将自己的痛苦压在心中,装出笑脸搂住他的脖子撒娇。而有时哭得泪水盈盈,让他反过来安慰他,爱抚她,而使他于救助“弱者”中获得一点男子汉的自信和自豪,以期使他倾斜的心坎得到一些矫正和平衡……她用她的聪明和柔情融化凝结于他心中的坚冰。
队员们也一个个表示了对他异乎寻常的关切:为他打饭,帮他干活,甚至稍带为他洗衣服。尽管他们不能开导他——那是需要身分、关系和水平的。但他们用一个个实实在在的行动证明这战友之情,同志之谊。连大为那样刚烈毛糙的人,都用大为的方式开导他:“你小子,别他妈那么婆婆妈妈的胡思乱想。男子汉大丈夫,跌倒了就摔得响响的,爬起来就站得直直的,别他妈弓着个腰叫人同情你、可怜你!”
只要他和吴浩洋、杨刚一块干活,他们两人总是和他一块抢着干。时二狗则拉着他的手说:“田栋哥,你要想哭,就在弟兄们面前哭上几声,咱哥们谁和谁呀?没人笑话你!”
他哭笑不得地打他一拳说:“别瞎扯。男儿有泪不轻弹。
“好吧,那我就让你笑。我会变脸。”
他说着,边在他面前倒退着走,边在脸上作出很多滑稽的怪模样,常常把他逗得情不自禁的大笑起来。
这一切使他不断地告诫自己:田栋呀田栋,你没有理由对生活冷漠,你要感谢生活,更要热爱生活。感谢生活中的人,热爱生活中的人。
就连二河河那样的半傻子都龇着两颗獠牙哼哼唧唧地说:“指导员,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痴婆姨寻了个疯汉。天上下冰雹哩,就打在了你家地里,没你个好活儿,想开点就是了。你看咱,倒灶得连棱子也没了,照样唱唱打打过了一天又一天,牺惶就按牺惶过。唉,人比人活不成人,你看看俺,你就不难受了。”
他说着,边走边尹尹呀呀地唱了起来:
二月二过了三月三,
有婆娘的忘了娘;
春过春来夏连夏,
没婆娘的牺惶惶……
他并不傻。
田栋望着他醉汉一般的身影想。
我们每个人都有鄙视别人的理由。因为我们能够鄙视别人的也只是某一点或某几点。我们在这样鄙视别人的时候,我们自己的某一点或某几点也同时被人鄙视着。尽管有时我们可能没有暴露出那么多被人鄙视的东西,但实际上我们能够被别人鄙视的地方并不比我们鄙视别人的少。如果我们处在被我们鄙视者的位置上,我们恐怕还不如别人。设身处地地站在别人的位置上想一想,我们就会懂得如何关心他人,让你我他她构成一个爱之网络,使我们大家都生活在友爱的怀抱中。比如象吴浩洋、杨刚还有二河河……
只是令他费解的是,刁克在他受处分之前,虽然没有正面冲突,但也常常对他横眉冷对,显出某种不合作的样子;而现在又处处躲着他,尽量减少和他接触。显然,他和刁克之间,有种他所无法预测的隔膜和误解。自然,刁克是清楚的,他是糊涂的。好几次他象从前一样想找他谈谈,但看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也就只好作罢。罗明成也多次安慰他,指责那拣到信的人纯属多事,使他很受感动。他决心全力支持明成的工作,因为罗明成已被正式任命为指导员,接替了他的工作。
这件事对田栋来说,似乎也就过去了,但在队员内部所形成的风波远远没有结束。因为,大家都怀疑是专业队内部出了叛徒。那封信一定是他们中的人拣起交给了公社的。因为他是在专业队丢失的。劳动间隙,回到宿舍,大家议论纷纷,互相猜测。
俞青、毛旦和古三孩则在暗中调查。
毛旦和三孩从队员的角度分析,怀疑是田栋由于工作而得罪了人,自然就怀疑到屡次挨斥的刁克身上;而俞青更多的则是考虑专业队领导层内部的争权夺利。
一天上午田栋帮助事务长整理完帐目后来到工地,想再干一会活。
正值工间休息,石堆上坐满了人。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站着一个人正挥手说着什么。待他走近时,却见是侯毛旦。他很纳闷:侯毛旦讲什么话呢?如此煞有介事。
走到人群下边的坡底下,正好有一个小山包挡住。他正待往上走,却听见好象是在讲他的事,就驻足而听:
……天地良心。人活着也就是凭个良心。没良心的人,还能算个人么?我们专业队的弟兄从来都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汉。背叛弟兄,背叛大伙的人还能算个人么?狗都不如。田栋待大伙怎样,用不着我毛旦说了吧?他明里暗里帮助了多少人,给大伙做了多少好事。可就有那么一个人恩将仇报,忘恩负义,把拣到田栋的信交给上面,使他受到撤职处分,差点被打成反革命。良心叫他娘的狗吃了。我并不是说不要斗争,不要原则,那要看跟谁斗。我们要跟阶级敌人斗。田栋是阶级敌人么?稍微犯了一点错误,就给弄到公社去了。你不弄到中央去呐?这纯粹是别有用心,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的。别以为田栋饶了你,别人就都饶了你。我侯毛旦就是要抱打不平。只要我查出肯定是谁,我就就绝不宽恕他。我要叫你吃人屁眼门子上的屎。不过,我在这里说,还是胳膊肘朝里拐。都是自家弟兄,是谁你只要去给田栋说个明白,道个歉,认个错,咱们既往不咎,要不的话……
田栋听着,既感动又担忧,更恼火。
侯毛旦正义感很强,侠骨义肠,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尽管现在不象过去那样一句话不对就可能挨批坐牢,但毕竟对这些政治问题仍极为敏感,弄不好他会因他田栋而倒霉的。自己还有个职务顶着,毛旦可是一无所有,受处分就只有戴帽子了。他也忒胆大了,政治斗争绝不是拳击手们的游戏,任何个人在政治面前都是渺小的。可自己又不好出面制止,那样会拂了大家的好意,甚至可能会有人以为是他指使毛旦这样干的。
这时,他见刁克忧心忡忡地从坡上下来,看样子是要去解手。看见他,嘴巴张了张,好象要说什么,可又一句话也没说,低着头走到路边的玉米地里。正巧,休息时间过了,大伙都各怀心事地重新开始干活,田栋这才上了工地。
吃过午饭,他刚想回屋里睡个午觉,刁克在街门外叫住了他:“你要没事,跟我出去走走。”
田栋疑惑地看看他,点点头。两人沿着田间小埂缓缓前行,一时谁也没有说话。田栋等他开口——显然这不是一次一般的谈话。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半晌,刁克若有所思地问。
“我对你没有隐瞒,不过,也不好下什么定论,还是那句话,从本质上看,你是个正直有正义感的人,但表面上,在具体问题上,你总要从反面或反对的位置上表现自己,有点玩世不恭,嘲弄别人的同时,也在嘲弄着自己,是个非常矛盾的人。”
刁克虽玩世不恭,但真实、直爽,从不喜欢听恭维,只要讲的是实话,即使是挑剔自己毛病的话。
他认可地点点头,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站在他面前挡住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喜欢你的直爽。不过,你的直爽最好是从骨子里表现出来的,而不是做做样子给人看的。你敢承认你从骨了里都是堂堂正正的么?敢么?男子汉,如果你田栋还算个男子汉的话,你敢么?看着天和地。”
“敢!”田栋有种被人侮辱的愤怒,他未加思索地说,“不敢,我的田字倒着写。”
“倒着写还是个田字。”刁克冷笑道。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别象个弯弯绕那么讨人厌。”田栋忿然说。
“好吧,我问你。那天晚上那么多人抓我,是不是你的主意?“
“不,恰恰相反,我是反对这样做的。“
“罚我背石头,是不是又是你的提议?”
他死盯着田栋的眼睛,想在那里找到一点破绽。他相信再会掩饰的人,在他的眼睛里也一定是逃不掉的。
“我能用那种最低劣的方式来证明我做思想工作的失败么?”
“你在部长那儿都汇报过我些什么?”
“汇报过不少,具体内容太多了,记不大清楚。不过,也都是你敢作敢为、所作所为,咱们当面鼓,对面锣讲过的那些。因为,你这个人很特别,或者说很典型,不汇报你,我还干什么?不过,我永远遵循一条原则:实事求是。我在部长那儿说过的有关你的话,我在你面前都敢说,你想听么?”
他的眼睛里闪着坦诚的光,那光足以照亮任何虚伪的灵魂,伪善、做作和狡诈的伎俩。
心地无私天地宽。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就应该堂堂正正,磊磊落落,即使你在人生道路上失败了,倒下了,甚至毁灭了,也败得磊落,倒得爽直,毁得不朽。永远要在灵魂深处有一种看不见的、坦诚而永恒的力量。
“你敢对你说的话负责吗?”刁克仍盯着他说。
“你还要让我对你说几遍?”他有些愠怒地说。
“我这个人不怎样。但我刁克绝不是小人、庸人。这一点你相信么?”
田栋点点头。
“我告诉你一件叫你震惊的事吧。”刁克看着他,似乎在回味一种极为严重可怕的事情似地顿了顿才说,“那封们是我交给公社的。”
田栋吃惊地睁大眼睛盯着刁克,象看着一个不明物体。他一时象过电影似地地极迅速地将他对刁克的言行都过了一遍。他相信自己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尽管有时批评刁克,那也是他咎由自取,而且纯乎是工作问题,没有任何个人成见。他自以为他对刁克是坦诚的、公正的,可是……
他困惑地说:“为什么?难道你就是为了进步?革命?勇于跟坏人坏事作斗争?还是纯粹是向我对你批评的报复?”
“我?”刁克让开他,和他并排同行,笑笑说,“我目前还没那么高的觉悟,否则,我叫刁克干啥?至于后者,我倒是说对了,为了报复,你知道,我是个复仇主义者。”
“你这是什么意思?”田栋诧异地问。他有种预感,觉察出他可能是一个阴谋的牺牲品。
“我今天看出了你在弟兄们中的位置,看出你还算个男子汉。我就彻底向你坦白吧,随你处置。”
刁克说着,象卸下一副重担似地长吁了一口气。
两人一时都缄默了,边走边看着田埂两边茂密的玉米。翠绿的玉米叶子不时刮着他俩的衣袖。天空阴沉沉的密云不雨。
刁克缓缓走着,启动他的厚厚的象两扇石磨一般的双唇,缓缓地讲着在田栋看来实在不可思议的故事。那水蛇腰对他的关心,医院里的罐头和糕点,长长脸,扁扁嘴,在他眼前晃动着。他嘴吐莲花,以一个坚持正义、关心他人的最佳声色,给他讲了田栋如何向部长乃至公社领导汇报他刁克的恶行,建议抓他的典型。公社无动于衷时,田栋又是如何迫不及待地策划了一次夜抓开小差者的行动,企图让他成为全公社的典型而被打入黑五类中,以拆除他工作上的堡垒,拔除他工作难以开展的钉子,杀一儆百,强化他在专业队的统治,其用心何其毒也……
罗明成的每一句话都象一只毛糙糙的手,抓挠着他的心,又象一柄柄重锤椎打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怒火中烧,拍案而起……但他刁克不能出卖他的朋友,他必须忍着。他想揍他一顿,但找不到碴子。就在复仇之火烧得最旺的时候,罗明成象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保存完好的信交给他,他毫不犹豫地直接交给了公社。因为他知道部长会保田栋,又对他刁克耿耿于怀,他自然信不过他了。
当然,他绝不是那种动辄被人利用、给别人当炮灰的傻瓜。他知道这个世上没几个好人,田栋是伪装的好人,而关心他的罗明成也绝不是什么好人。他非常清楚罗明成是想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但在共同利益趋于一致的前提下,不妨也被人利用一下,这实际上也等于你利用了别人。所以,他甘愿被这个居心叵测的人利用一次,以实现他报复的目的。
然而,他没想到,这或许是一个圈套,自己真的成了炮灰,而得益者只有罗明成?他向哥们大为了解过。大为断然否定田栋出过这种阴主意,甚至扬言要追查谁对他说的。
他对大为的话自然深信不疑,他们的关系是相当铁的。而队员们,尤其是侯毛旦的那些话,使他有种偷了人家钱包的那种无言的内愧感。队里的互相猜测,队员们骂骂咧咧的公愤,真使他受不了,所以,他痛下决心要当面锣,对面鼓地对田栋讲清楚,是狐狸是狼,大家当面亮出来——他不是个怕承担责任的人——只要责任的确是该他承担。
他讲完了,注意地看田栋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田栋显得很平静,只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句话没说,抬起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似乎想透过重云,找到一点人与人的答案。但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很艰难地,似乎有一团沉甸甸的东西咽进了他的肚子里。
半晌,田栋偏过头看着他,缓缓地说:“如果真是那样,你做得很好,对我田栋怎样处罚都不过分,因为那纯粹是个人所为,但可惜是一个骗局,一个不太高明的骗局,因为他认错了人——太低估了你刁克了,说明他根本不了解你。你是很难被利用的。因为,你不是弱者。”
“你以为你真是那么清白无辜么?咱们三人照面,澄清事实,是人是妖亮出来,你敢和罗明成当面对质么?你敢么?敢么?”刁克并不完全相信他,挑衅地逼问。
“怎么不敢?“田栋冷笑道,”我想我还不至于渺小到如此可怜的地步。堂堂正正是我立世的根本。不过,汛期已到,他是指导员,再折腾一下怕误大事,一切恩恩怨怨等汛期过后,我们再彻底算帐吧。再说,我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闹清楚又能怎样呢?他做得并没什么不对呀!他完全可以站出来,成为一个堂堂的捍卫正义的人。这事只自己知道就行,没有闹的必要。否则,我可能还要遭受更大的处分。我做过的事情,什么后果我是非常清楚的。我只能谢谢你了。别的一切都没有必要了。“
刁克用三年早知道的目光审视着他,撇撇嘴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害怕了,你在找托词。你不敢承认现实,你没勇气承担责任,你在撒谎,你这个伪君子,无聊的小人。”
刁克狠狠地骂了一句,扭头就走。
“你给我站住。”田栋怒喝道,“我完全可以让事实证明,真正的小人是他,而真正的白痴是你。你必须给我道歉。”
刁克站住了,扭过身盯着他,用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说:“你敢么?”
“敢!”田栋大声说,“不过,我刚才说了,只是澄清事实,澄清我们三人之间的是非曲直,跟别人无关。尤其不要把这事扩散到队员中去。这事是我做的,我完全要承担责任。说清楚就行,明成也没什么不对的。我不可能把他怎样的。”
“好吧。”刁克想了想,点头说,“晚上见。”
吃过晚饭,天气异常闷热,蚊子一团一团在空中飞舞,燕子则矫健地捕捉着。天空阴霾密布,但似乎没有马上下雨的迹象。只是天底下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烦闷、焦躁、濡热。山、树、村落和每个人都毛孔陡胀,发散着内部濡热的汗水……
大家都匆匆忙忙地准备雨具、整修工具,准备迎接与老天爷的一场恶战。
田栋在吃饭中间把情况对俞青讲了,两人约好罗明成到村口的打麦场去谈。罗明成显得心事重重。他不会想到事情能败露,但两人在这样的时候如此严肃的找他谈话,绝非好事。他试图从他们脸上看出点什么,但他们谈笑风生,好象只是和他随便走走。
麦子刚打完,已入了库,偌大的村子才树起三个不大的麦秸垛,呈三角形立在场的东北角,象开阔地上的三个碉堡。
罗明成走到中间站住了,田栋朝他呶呶嘴示意到麦秸垛中间。他们三人便来到麦秸垛中间的空地上。
地上洁净而潮湿,麦秸发出一种新鲜的干草气息。田栋撕了几把麦秸铺地上,三人席地而坐,互相对视着,一时谁也无话。四周地里的蛐蛐起劲地叫着,远处河谷里,青蛙狂热地敲着蛙鼓。谁家偷食的狗挨了主人一脚,狺狺低吠而去。蚊子焦灼不安地“嗡嗡”着,空气更加闷热,似乎每株树每棵草,每粒沙子,每根麦秸都呼呼地冒着热气,熏得人难以忍受。麦秸垛后边偶尔隐隐传来细微的窸窣声。
田栋望着眼前这个朝夕相处的战友,真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个人。敏感的俞青多次给他讲过,罗明成这人你要小心。他还不以为然,然而,这回可搁在他身上了。他很悲哀。他不明白,人为什么要这样,但悲哀是没用的。人,善良的人有时是要提高警惕的。
他看看罗明成,尽量使自己的口气放得和缓一些,平静地说:“开宗明义。咱们就直说吧。我们的关系如何,不用多说。我只问你一件事。据我调查证实,你多次在刁克面前挑拔破坏我们的关系。主要有:在刁克和时二狗闹架后,你对他讲,我在部长面前汇报他,要抓他的典型,而是你保护了他;半夜抓刁克也是我带头出的主意,那次行动的总指挥也是我。你以此激怒刁克,让他把我写给罗兴的信交到公社,我很快便落到了今天你所希望看到的结果。”
罗明成象被蝎子蜇了一样,浑身一震。他万没想到事情会败得这样快。他也实在没想到刁克会去向田栋坦白。因为那封信毁了他,使他很难再有东山再起的时候。是刁克亲手造成的,可他竟敢把他做的一切又全告诉了他所害的对象,他不相信他会傻到这种地步。他在唆使刁克干的时候,把一切后果都考虑到了:最糟糕的也只是把他放在一个二难的位置上——心中恨他,但打死他也绝不敢讲出真相。显然,这是田栋在讹诈他,他可不是个随便能叫人讹诈得了的。
罗明成故作平静地反守为攻说:“田栋,俞青也在,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吧,一个男子汉既要追求成功,也要勇于承认挫折和失败。不要自己倒了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硬在埋怨石头太结实,随意猜忌人,通过牺牲无辜来实现自我心里的平衡,把别人当作自己的替罪羊,来唤起公众舆论的同情,这样是不是活得太可怜了,手段也太不高明了吧?”
田栋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他实在低估了明成。如果他处在罗明成这样的境遇上,他绝不会也不敢这样恬然无事,百般抵赖,反诬一口。他一定会坦白承认,听凭发落了,绝没有隐瞒自己的过错,乃至罪责的心里素质。
俞青哼了一声,朝地上啐了一口。
田栋笑了笑,软中带硬地说:“你看,明成,我觉得我们还是坦诚一点好。如果我们否认客观事实,我想,我们早没有在这儿谈话的必要了。我今天请了你我的朋友,是有足够的理由和根据的,这一点你不要怀疑。至于给我的处分,我是心悦诚服,毫无芥蒂的。在这一点上我是失败者,你是胜利者,无庸置疑。我和你的差别就是我永远会面对现实,所以,我还没有象你说的那样可怜。我只不过想能借此机会来重新认识一下对方,一个真实的,没有任何隔膜和伪装的实实在在的人。你敢把你的良知掏出来说上几句属于男子汉的堂堂正正的话么?”
“你这是侮辱。你把我罗明成当成什么人?我的话够掏良心的了。该问的是你,你以为我是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的人么?我比你更懂得什么叫现实。”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绝不能承认,“你不要以为我接了你指导员的位子,你就眼红发烧,用这种极为卑劣的手段把我搞垮。别忘了,这都是上级的决定,而你是受处分的人,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你想反攻倒算么?”
田栋惊愕地望着他,象看着长出两颗獠牙的虫子。他真想给他一记耳光,用武力证明真理的存在。但他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他很清楚这样做后果:罗明成是正义的代表,至少眼下是这样。他只想澄清事实,并不想也不能把他怎样。
“罗明成,”俞青在一边怒目圆睁,阴狠地说,“你别不识抬举,得寸进尺。对你的宽容是有限的。”
“关你什么事?别狗拿耗子。”罗明成毫不示弱地说,朝地上啐了一口。
“我非管不可。”他居然劈胸抓住罗明成的衣领高声说,“别以为我文章写得好,我打人也打得好。那要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了。象那种造谣中伤,挑拨离间,无中生有,陷害无辜,卖友求荣两面三刀,踩着他人的肩膀向上爬的肖小之辈,我俞青绝不手软。”
田栋慌忙用力将他的手掰开,把他推到一边:“有话好好说,别这样。别忘了我们来的目的。”
罗明成也惊呆了,他绝没想到俞青居然敢动起手来。他不敢想象一介书生动起手来是个什么样子。
“明成,我最后再问你一句。”田栋也生气了,忿然说,“你可以不承认。但我可以马上让一个人来证明,你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这种证明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绝不是我和你能决定得了的。我之所以不三人照面,就是想给你一点面子,为此,我和俞青做了大量工作。所以,请你不要用这种态度来对付朋友。如果你要强硬到底,这很容易……”
麦秸垛后面传来重重的咳嗽声,每一声都象一个霹雳击打着他自以为是的心。他觉得他脚下的土地在一寸寸下降,要将他活活埋掉。他绝没想到他精心编织的一个圈套断得这样齐,散得如此乱,毁得这般惨。
那是他非常熟悉的刁克的咳嗽声。他向田栋讲了一切,出卖了他罗明成。
他们都商量通了,安排好了,三个人来一齐剥他的皮。只要田栋一声招呼,刁克就会出来跟他对质。他要不承认,刁克就敢揍他;他要承认了,他就彻底暴露在他俩面前了。尽管他知道不敢把怎么样,因为他还背着处分。
这样一个结局他实在不愿接受。
他绝没想到刁克是这样一个废物,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他没有选择,但他并没有什么害怕的。他现在是一个成功者,对一个成功者来说,任何比你弱小的力量对你都是无可奈何的。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抻了抻衣襟,一下觉得自己陡然长高了不少。他很深沉地笑笑说:“不错。是我造了谣,挑拨离间,无中生有。我确实是个小人,你们说对了。我很卑鄙,也很阴险。为了我自己的利益,我会不择手段的。你们不是要澄清事实么?这就是事实。我全承认,我可以接受你田栋的任何惩罚,但你又能有多少手段呢?这件事的性质决定了你不会有太大的收获,充其量不过是交了一笔昂贵的学费,认识一下我这个人而已。因为,你和我不一样:你看重的是过程,而我看重的是结果。对我来说,过程是卑劣的,而结果是美好的;对你来说,过程是美好的,结果却是可悲的。所以,我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者——谁笑在最后,谁笑得最美。因此,如果你也算个现实主义者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再背上一口打击报复的黑锅,以免雪上加霜,作茧自缚。别忘了,你还背着处分,而你的处分对你够宽容的了。而这还有我罗明成的一份功劳呢。怎样,你应该感激才对,竟敢带人来打我?这不是你的风度。”
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没真人。
田栋惊诧地望着他,绝没想到罗明成会如此坦率又如此阴毒。
他说得很对。他对罗明成是毫无办法的。他只能澄清事实,以消除刁克对他的误解,而无法对罗作出任何惩处的举措。因为,你是个受处分的人,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即使你有勇气去找部长,部长也绝不会讲真话,何况罗明成已经承认了。你是无法惩罚他的,因为他比你有实力。
真理固然可爱,但有时不得不屈从于强权。真理永远是对的,但一旦与强权对峙,真理就不得不“错”下去。
他笑笑,和俞青对视了一下说:“认识一个人,从骨子里而不是从表面上认识一个人,比什么都重要。我的目的也仅仅在此,没别的。你赢了,我很佩服你。”
他还想说什么,忽然,时二狗急惶惶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公社通知你们马上去开紧急防汛会议辛部长病了,让田……罗指导员和连长去,快点。”
三个人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暴风雨就要来了!
十八
队员们之所以慢慢腾腾作准备,而没有行动,是由于气象部门预报上游没有雨情,仅当地的雨对大堤坝是构不成威胁的。但据最新的气象预报,午夜后,将有一场强劲的南风,将下游漫长的雨云带推向上游,洪水巨大的威胁将使大坝和河堤受到严重的考验。
为此,公社根据县总部的部署,连夜召开紧急防汛会议,要求全体队员整装待发,严阵以待。
一场大暴雨的酝酿,似乎比一次大战役的准备还艰难。密云不雨的天空持续到队员们提前吃过早饭开赴工地之后才落下雨来。
一声声惊雷在苍昊中炸响,撕裂了沉重凝结的天空;一道道金色的龙须闪电,在墨黑的天幕上扭摆闪烁、冲撞狂舞。天河决口了,瓢泼似的大雨铺天盖地地倾泻了下来。工棚、大坝、西凤山和整个紫川河都被雨雾淹没了。
全体队员都沐浴在天水里。
他们按照分工,三两人一组,人自为战,头顶天浴,展开了与肆虐的大自然的殊死博斗。
古时侯三人在12号逼水坝后边负责抽蓄积在堤顶土坑里的水。
大堤后边的土坡是用水土渗透法构筑的,但由于土层暄虚,堤坡上部形成一个大坑,雨水从土坡上下来灌了一坑。虽然用沙土将坡上的雨水挡在后边的排水沟里不再往里灌了,但坑里的水必须抽干,再往里垫上土,否则,堤会因渗漏而坍塌的。柴油机象痉挛似地浑身颤抖着,吃力地“突突”冒着黑烟。烟雾在密集的雨点中东躲西藏着,但在雨幕的强大压力下便很快与雨雾同流合污了,和浑浊的雨水一起扬入紫川河里。远处,工棚门口,队员们正将一车车沙袋运到河堤的薄弱地段。辛部长也穿着雨衣亲自指挥着。
侯毛旦脸上沾满了油污,一件破的确良衬衫紧裹在身上,头发也象刚生下的小羊羔的皮,紧紧凝结在一起,紧贴在头皮上。他一边用铁锨往泵跟前淤水,一边观察着潜水泵的运转情况,怕污泥浊住叶轮。雨水如注,劈头盖脸地浇着,使他睁不开眼睛,喘不上气来。时二狗和古三孩则干脆脱掉上衣,赤裸着上身,从堤上边的土坡上往下挖土,准备等水抽尽后往起垫坑。
挖下的土很快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成为粘稠的泥浆,粘粘地裹了二狗和三孩两腿。四只赤裸的脚艰难地在泥淖中挪动着。每动一下,泥浆便顺着趾缝吱吱溜溜往上挤,泥水在脚四周咕咕嘟嘟地冒着水泡。一块泥土飞起来溅在二狗脸上,他用手抹了一把,瘦削的脸立刻成了一张泥脸。
“哎,三孩,你娘看到你这个样子心疼不心疼?”二狗龀着牙花子问。
“咋不心疼。我在村里收秋夜战,我啥时不回去,我娘就不睡觉,还叫我侄儿来打看我。”三孩自豪地说。
二狗黯然神伤地低下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默不作声。半晌,他才嚅嗫着说:“我没有娘,我姐就象娘一样关心我。我那次打刁克,就是因为我姐。我要没姐姐,我就一天也活不下去。可我总是不能给她争气。我没娘,可我姐更苦,她不是也没娘么?可还得照顾我。我要有娘就好了。”
他抬起头,望着雨雾迷茫的东山后,他家乡的方向,眼睛里噙满了泪花,嘴里喃喃地说;“我要有娘,我一定会好好孝敬她老人家,可我就是没娘,就是没……”
古三孩看看二狗,立刻觉得自己有了点优越感,由屈居老三,一下提高到老大的位置,他便居高临下地安慰二狗:“二狗哥,别难过,有咱弟兄互相帮衬着也不赖。虽说抵不上娘,有个好姐好嫂也不孬。我有娘,我娘就是你娘,你是我哥么。哪天我带你去见见咱娘,让她也象关心我一样关心你。说起来,你也算幸运,象杨刚、吴浩洋,啥也没有。”
时二狗一听,来了精神,抹了一把泪,操起镐头使劲刨了起来。泥花四溅,片片泥浆直往他身上脸上粘。
水坑里的水快抽完了,侯毛旦看看上边的泥浆对他们说;“你们俩别刨了,这种泥浆垫上非把大堤挤坏不可,下边先得垫上沙袋。”
他俩听话地放下手中的工具到工棚里去搬沙袋。
两人一步三滑地朝工棚走着。二狗忽然对三孩说;“三孩,这会住地没人,咱俩把我的弹弓弄来怎样?”
“算了吧。”三孩说,“一只弹弓,至于么?天晴了我给你做一把,别让人老说你。”
“你知道啥?我那皮子是乳胶的,金黄金黄,车带弹性差,你能给我找到乳胶么?这点忙都不帮,还算铁哥们么?”二狗不满地说。
几句话激起了古三孩两肋插刀的勇气。他二话没说,拉起二狗朝住地跑。没跑几步就在拐弯处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他俩抬起头被眼前的这个人吓了一跳:脸上粘满了水泥、胶泥和石灰,又被雨水冲得青一道,红一道,白一道,头发上渍满了泥浆,象胶着似地紧紧贴在头皮上,浑身上下都被泥裹着,连衣服的颜色也看不清了。一双半新旧解放鞋时吱吱地冒着泥水,正淋淋漓漓地流淌着雨水,压得他的腰也成了弓形。
是俞青,他们的排长,顶头上司。
由于道路泥泞,平车已无法行走,只好人工一趟趟扛沙袋。
他俩看着俞青大吃一惊,想不到一向干净、整洁,怕吃苦头的书生居然成了这个样子。
“你们干啥去?”俞青喘着气问。
“我……”由于一时惶急,聪明的二狗也语塞了。
“我俩……想找找弹弓。”老实的三孩说。
“好哇。”他们的排长火了,“现在是十万火急,洪水可能要超过历史最高水位,河坝大堤就全看我们来保护了,你们竟敢去找什么弹弓。真是,真是……快干活去。汛期过后咱们再算帐。你这个二狗也忒贪玩了。”
时二狗不满地看看他这个憨老弟,知罪地低下头,两人悄悄朝工棚去扛沙袋。
他们被俞青卖力的劳动感动了,不敢再耍任何滑头。谁也不敢回头看一眼从没有象今天这样暴怒的排长。
他们刚扛起沙袋,忽然,远处火力发电厂的汽笛尖厉地响了起来,“呜呜”的吼声焦灼、激越,呼唤着他们奔向抢险第一线。
“快,”二狗喘着粗气说,“洪水快下来了。”
他们扛了一趟,俞青不让他们扛了,要他们集中力量填坑,怕雨水冲塌堤顶。他叫来几个人扛来足够的沙袋放到跟前,让他们哥仨往实填。他自己又领着人查看别处去了。
雨,渐渐小了。远处的大坝两头站满了各单位组织来救护大坝的人。汽车在一趟趟地运沙袋、缆绳。为了集中优势力量,便于指挥调动,防汛指挥部将护堤任务全交给专业队,厂矿企业的人则集中保护拦河大坝。
坑里的水全抽完了,毛旦灭了柴油机,哥仨便一趟趟扛起沙袋往坑里填。他们的年龄小,除了侯毛旦有武功垫底外,其他两人早已是气喘嘘嘘,一步三晃了。汗水和雨水在他们脸上横陈竖淌,一个个都成了泥猴。
“你们听,”二狗将沙袋扔进坑里侧着耳朵说,“什么声音?”
三人凝神谛听:隐隐约约象有无数头狂牛怒吼,又象有无数辆火车齐鸣,夹杂着象有无数铁球在铁板上滚动的声音一样,嗡嗡隆隆,自远而近,滚滚而来。
“洪水来了!洪水来了!快,小心柴油机。”毛旦大声说。
三人动手把放在堤坝上的柴油机往回挪了挪。
洪水来了!
浊黄色的洪头呈流线型象一只巨大的舌头舐着紫川河底。兀立的石头,流淌的河水,坑凹断岩以及两岸的水草,顷刻间被洪水舔去了,吞没了。洪峰一会儿跃进坑谷,一会儿撞上巨石,浑浊的浪花艰难地跃起来,又重重跌进水里,腾挪跌宕,横冲直撞。洪头上顶着厚厚的一层枯枝败叶、玉米秸和南瓜藤,象一只巨大的筏子,悠悠前行。雷鸣般的吼声震荡着河谷。河道里的巨石被冲着在河床上隆隆滚动,震得脚下的地皮都微微发颤,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浊水和枯枝败叶混合起来的古怪气息。洪头过后,洪水在逐渐加大,渐趋平稳。洪流缓缓地沿着河堤悠悠上升,大有没上堤顶的危险。
一时间,警笛长鸣,工地的警号也响个不停。大坝上各单位来的人都往坝上加垒沙袋。队员们也都按照分工,在自己负责的堤段上全力以赴,阻挡着洪水漫过大堤。
坑终于填起来了,还高出大堤一截,后边还有土坡,这儿不必担心洪水漫上来了。三个人坐在水淋淋的沙袋子上,喘着粗气看着河里漂着的南瓜、玉米和死鸡。一只死羊身上竟缠绕着一条水蛇,忽隐忽现地向南漂去。
忽然俞青慌张地跑来,让他们到大堤尽头去抽淤积的水。于是,三人艰难地推起安在特制的平车上的柴油机和水泵,朝大堤南头走去。
一路上,各组的队员都拚命用沙袋加高河堤,有的地段险象环生,水已溢过堤顶,漫上土坡,队员们站在水里加固。游大为、杨刚往堤后钉钢钎,拴缆绳,以防万一钻开洞漏水时,好下水堵塞;刁克和吴浩洋、二河河正扛着石头往已变作泥的护堤上垫,以防止泥再被稀释而流走;田栋和罗明成正用尼仑水泥袋塞沙袋之间的空隙;俞青则领着运送沙袋的队员往各地段送沙袋。辛部长穿着雨衣在各处巡视着。
河堤最南边由于刚施工完,和灰时挖下几个坑,里边积满了水,虽然不至于太威胁河堤,但也须防万一。
沙袋和石头都已给他们准备好,只等抽完水往起填了。河道里雨雾迷蒙,十步之外即看不清人,向大堤坝后望望,只听见洪水怒吼,什么也看不见。
哥仨安放好柴油机,将潜水泵放进水坑里,又支垫了两块石头,以防吸进污泥。
毛旦安上摇把使劲一摇,柴油机“突突”地冒着黑烟运转起来,坑里的水也汨汨地扬向滚滚涛涛的洪水里。
边抽水他们边往低洼地段垒沙袋,以防洪水漫延上来。他们只顾干活,谁也没有注意到坑上方坡上潜在的危险:由于和泥被掏挖空又被雨水浇软了的土坡无声地裂开一道缝隙,缓缓地开始往下滑,缝隙象活了一般越裂越大,越裂越深,终于,土坡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呼隆”一下滑了下来,将柴油机连同堤上的沙袋一下拥进河里,“扑通”一声沉没了……
靠近土坡的二狗也被土推到堤边,眼明手快的毛旦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子将他拽了上来,推到身后大声喊:“快,快救柴油机。”
侯毛旦以惊人的速度脱掉衣裤,将分配给他们组的缆绳系在腰间,就要下水,二狗一把拽住他说;“大哥,你别下,我先下,你是大哥,要死,你也得最后死。你没见那电影上的大官不都是最后才打么?”
“你胡说些什么!”毛旦火迸迸的说,“死?没那么容易。谁活着是为了?柴油机交给咱们了,咱们就得守住。连个柴油机都守不住,还算个男子汉么?不过,绝对不能死。听见没有?就你那几下狗刨式,还想下河?快点拽住绳子。”
“大哥……”三孩担心望着他。
“你也想下?旱鸭子一个。快点。”
他生气地将绳头扔给他俩,一跳跃入滚滚的洪水中……
水坑被拥下来的土填得严严实实,还高出河堤数米,用不着担心水溢上来,所以,他们专心打捞柴油机。
侯毛旦的游泳技术很好。师傅不仅教会了他陆地上的功夫,也教会了他水下的功夫。只是这里没什么深泽大河,很少有表现自己这种才能的机会。
他在水面上做了一个深呼吸,潜入水中。他知道水大了,冲刷力反而会减弱,估计柴油机不会被冲得太远。他避开背上划来的树枝、枯草,两手边划水边四下摸索,但摸不着。
然而,腰里的绳子越拽越紧,使他无法活动,他只好重新浮出水面,只见二狗和三孩惊恐地使劲拽着绳子中段,怕他沉下去。气得他大声骂起来,两人才乖乖将绳子放尽,又紧紧抓住绳头,不高兴地噘起嘴巴。
是不是冲前去了?
他斜刺里向南游了一截。他估计柴油机已被冲了一段,再往前是最后一个逼水坝,可能会停在那儿。不过,暂时估计还不会,因为它毕竟不同于石头,不会滚动得很快的。他必须在尚未撞到坝上之前找到它,否则洪水强大的冲击力会把它撞碎的。
他缓缓地边游边摸。他既要小心使自己不被卷进漩窝里,又要躲避脚下滚动的石头,弄不好就会将他砸倒。三孩和二狗也不得不沿着河堤跟着他朝前走,缆绳象一条长蛇在水面和堤坝之间悠悠荡荡,不时激起绺绺水花。
水很深,毛旦觉得背上一阵阵发麻,四肢也有些不听使唤,浑浊的水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能妥协,不要退缩,你是侯毛旦,拳击手,没人敢小看你,你年龄不大,但队友们把你放在那大小伙子的位置上来看你;你没有地位,但他们把你搁在连长、指导员的位置上了,那次组织开会说田栋的事,没有谁敢不参加,没有谁敢不听你的。人家把你当作个人物,你就得把自己按个人物的要求去想,去做,在人面前要活得象个人物,象个真正有年龄有地位的人来,而不要当个稀松软蛋,甚事也弄不成。把柴油机交给你,叫你领着几个人摆弄它,就是对你的信任,放心,看得起你。可到明天洪水退了,部长、连长、指导员和排长要问你,毛旦,你把柴油机呢?你拿什么回答?你说,柴油机叫洪水冲走了,我没看住。这算个男子汉说的么?就算是你不要自己的脸面,让二弟三弟的脸面往哪儿搁?他们叫你一声哥,还不是看你事事都过得硬,说得出去?可明天两手空空,你还有啥话说?我侯毛旦这辈子啥也不图,就为八个字活着:硬硬梆梆,堂堂正正。
他这样想着,不断换着气,浑身好象有了力气,脊背上也有了热呼呼的感觉,好似有种魔力从他的脚心注入,弥漫到全身。他大着胆来了一次府冲,右手好象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他想再摸一下,但气不够用了,只好重新浮出水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一头扎入水中。但硬物消失了,估计是又冲前去了,就顺着水流方向往前摸。
在逼水坝附近,他浮出水面,见那儿的水有些异样,似乎受着什么东西的阻挡往下跌落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钻入水中,双手边划边仔细摸着。忽然,一个硬硬的东西绊了一下他的脚,他伸手一摸,是半截烟囱。他很快浮出水面吸了一口气,解下腰间的绳子一下扎入水中,将绳子牢牢拴在柴油机底盘上,浮出水面,示意二狗和三孩拉绳子。
他俩已站在逼水坝的坝顶上,惊讶地看着他们的大哥象条蛟龙似地在水中浮起沉下。现在他终于成功了,哥俩高兴异常,拚命地拉着绳子,柴油机借着水的浮力缓缓靠近逼水坝。
侯毛旦长嘘了一口气,轻轻拍打着水游到坝跟前想上去帮忙,忽然,绳子“格登”响了一下,再也拽不动了——可能是碰上了大石头。
他又再次潜入水中,摸索到柴油机跟前,果然前边绊着一块大石头。他用尽全身力气往斜刺里推了一把,柴油机在光滑的石头上滑了一下,便移了前去。他浮出水面抓住绳子,脚登着光滑的坝面一步步上到顶上,三人一同用力往上拉,将柴油机缓缓移到逼水坝与河堤的拐弯处,剩下的就是如何往上吊了。三个十几岁力不全的小青年要将几百斤重的机器吊上来绝非易事。但不吊上来就可能被洪水冲走或被石头砸坏。回头看看后边的河堤,雨雾迷蒙中见不到一个人。这儿离工棚很远,在主河交界处,队员们都在上游,所以,一时无人来增援。何况各段都同样危急,人手不够,去叫也白搭,只好自个儿想办法了。
毛旦嘱咐两个兄弟小心。他看见离坝不远处有一株粗壮的河柳,便将绳子紧紧拴在柳树跟部,这样即使不拽也不至于被洪水冲走。三人都松了一口气。蹲在坝顶上休息片刻,攒攒劲。
为防止打滑,他们把鞋都脱掉,赤着脚站在坝顶上往上吊。
湿漉漉的绳子象一条桀骜不驯的蛇,在手中忽上忽下,柴油机纹丝不动。洪水撞在逼水坝上激起很高的浪花飞溅在堤顶上,在他们的裤腿身上落下斑斑泥点。雨水和着汗水在每个人的脸上横陈竖淌。湍急的洪水在他们眼前飞速旋转,令人头晕目眩。
突然,三孩眼睛里冒着金星刚说了句;“大哥我……”就打了一个趔趄,脚下一滑,便一头栽入身后逼水坝后边的漩窝里,倏忽不见了。
“三孩——”
毛旦大叫一声,一跃跳入激流中。
他巧妙地避开漩窝,在其边缘钻入水中,泥沙在他身上飞旋着,抽得他浑身生疼。他摸了一会摸索不见,只好又浮了上来,却见三孩没被卷进去,反而被甩了出来,他是借着往下斜冲的掼性挣脱漩窝的。他在水中胡乱踢蹬着,努力想使自己不沉下去。但湍急的洪水把他冲了很远,一漾一漾地在水中时浮时现,渐渐力不支体了。
时二狗急得在岸上大叫,并顺着大堤往前跑。
毛旦双腿使劲一蹬,双臂一劈,以一个漂亮的燕子展翅式象离弦之箭一样向前划去。他游到渐渐下沉的三孩跟前,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提出水面。危急慌乱,已近半昏迷的古三孩一伸臂要抱他的腰,他闪身躲过,腾出右臂从身后将他拦腰抱住,左臂划着水朝二狗站着的岸边游去。
三孩由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清醒过来,他抬起头看着一脸严峻、拚命划水的毛旦,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
他这几天闹肚子,早晨也没吃什么饭,他对谁都没说,怕人说装病当逃兵,更不愿因此而使大哥在弟兄们面前抬不起头来,说他的兄弟是孬种,就硬是撑着来到工地,加上劳累和洪水的眩晕使他倒入水中。
他们已被洪水冲了很远,超过了河堤,已冲到与西川河的交界处了。
河岸是壁立的土崖,褐色的土壁被湍急的洪水冲成凹沟,一匹匹往下坍塌。再往前是陡峭的跌岩,漩涡重重,急流阵阵,冲下去就性命难保。
必须选择一个低些的地方上岸。二狗在河边焦急地跟着他跑着、喊着,然而,并没有什么低平结实的地方。
毛旦的体力也渐渐不支了。跟着他胡乱踢蹬的三孩也时浮时沉,急得他大声鼓励他:“三孩,挺住,挺住。用双臂打,打着就不会沉。打呀。”
他只好就近选择虽然陡直,但似乎较硬的地方靠岸了。
他带着古三孩游到土崖下边,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用肩膀顶着他往上送,站在上边的时二狗弯下腰抓住三孩的手腕往上拽。岸上的泥土一块块坠落,砸在他俩的肩上、头上。时二狗狠狠向后撅着屁股,细瘦的胳膊上青筋暴突,牙齿咬得咯咯响,脚下的泥土一点点向前滑着。他努力不使自己掉下去,但双脚随着泥浆不由自主地滑动、滑动……
终于,古三孩的双臂挨上了岸边,他借着侯毛旦的最后用力上了土岸。然而,他的脚将岸边的土踩蹋了,“呼”地一下,连土带人向下坠去,眼明手快的二狗抓住他的另一只手使劲向后一倒,将三孩拽得趴在他身上,三孩借力上到硬面上,两人就地向上一滚,滚了两米多远,“呼”地一声,他们刚才躺过的地方又象被某种神力猛劈了一下似地落进水中翻了一个大浪消失了。他们的大哥也随之失去了踪影……
“大哥——”
“大哥——”
两人拚命往前跑,边凄声高喊,但除了“呜呜”的洪水声,什么也看不见。蓦地,洪波中好象有个脊梁闪了一下。二狗大喊一声:“大哥,我来救你。”
他忘记了自己仅会几下狗趴,忘记了自己瘦小难支的体力,忘记了一贯胆小怕事的性格,甚至忘记了他叫时二狗。有一个时刻为他担忧胜过母亲的姐姐,他忘记了他的生命,他的一切。他所有的信念全是他的大哥;大哥对他的关心,大哥对他的保护,大哥对他教诲,大哥的生命,大哥的一切……
他不顾一切地跳入滚滚洪流中,朝他认定的不知是真是假的目标奋力游去,根本没听见身后三孩焦急的呼唤。他心中只有一个诺言:有难同当;不愿同生,但愿同死!
他觉得他也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尽管人们把他当成一个调皮的孩子,但他从来以为自己跟大哥一样是一条真正的汉子,现在不是你显示男子汉的关键时刻么?
他拚命向前游着,“啪啪”地打着水,游得很吃力。站在岸边的三孩看着他号啕大哭:“大哥是为了我,为了我才被洪水冲走的呀!我这个白痴。干嘛还活着呢?二狗,二狗哥,你不能去呀。要去得我去。可我这旱鸭子……我操他妈!”
他急中生智,见不远处有一棵发沤的树根,就过去抱起树根跑到下游,喊着:“二哥!”跳入水中。
侯毛旦踪迹全无。时二狗边嘶声力竭地喊着:“大哥!”边挣扎着击水,时刻都可能沉下去。三孩紧抱着树根,双脚用力蹬着,向二狗靠近。时二狗也看见了他,用力向他划去。水草、树枝在他脖子里、脊背上爬爬挠挠。他大口地喘着气,终于接近了古三孩。三孩空出一只手在他的右臂上一拉,两人便一齐死死抱住这块救命的树根,随波逐流地向下游漂去,边漂边高声喊着:
“大哥——”
“大哥——”
他们想游到岸边,但谁也没有力气再踢蹬了,何况到了岸边也趴不上去。城河大桥巨大的阴影兜头向他们压来。他们想借桥墩的力量挡住自己,设法趴到桥墩前边的分水墩上去,否则就会被卷进桥墩后边深深的漩涡里。
他俩每人抱住树根的一端,努力保持着平衡,瞅准左侧水势较缓的那桥墩。
近了,近了,……桥墩的黑影倒映在水中桥后激起的巨浪的轰鸣令人惊心动魄。涡流冲得他们象两只连在一起的陀螺一样打着转冲向桥墩,每个人都腾出一只手来试图抓住或挡住桥墩而减少冲力,以免被冲进桥洞或撞伤自己。
还好。分水墩如刀锋一般的中心正对着两人中间的树根,“咚”地一声,树根撞在桥墩上,两人一人一头分别挡在两个桥洞口,离分水墩顶部不足一米。
本来二狗会踩水,直立起来能勾住顶部,但他不敢松手,一松手就会失去平衡而将三孩卷进桥洞去,可不这样就无法上去。水浪一漾一漾地涌来,冲得他们左摇右晃,时刻都有被卷进漩涡的危险。三孩脸色蜡黄,豆大的汗水在他瘦小的脸上滚滚落下。
二狗看着三孩,他这才清醒过来,后悔自己不该冒冒失失跳下水来做这种无用功,把三孩也搭进来,本来大哥是来救三孩的,结果三孩又叫自己引到洪水中来,自己也……可大哥,大哥呢?他在哪里?大哥……
他用微弱的声音喊着,抬头望望桥上,蒙蒙雨雾中不见一个人;再看看水中,洪水涛涛,渺无人迹。他双手死死抱住树根,无助的落下泪来,看着滚滚涛涛吼声如雷的洪流,浑身筛糠般地发起抖来……
“救命——救命——来人呐——”
桥上毫无反应。
“二狗哥,我坚持不住了。我怕,我……”三孩无力地说。
“甭怕,有哥在,你就甭怕。抱紧树根。千万不要松手。”二狗流着泪鼓励他,“我们没事的,大哥要看见我们就会来救我们的。”
然而,他自己也渐渐支持不住了,双脚的趾头都往一块粘,钻心般地疼,他抽了筋。
忽然,一个巨浪打来,树根顿时失去平衡一滚,他和三孩连同树根象一发迫机炮弹“呼”地一声穿孔而过,卷入桥后象火车般怒吼的滚滚浊浪之中,倏忽消失了踪影……
十九
“这几个秃小子,尽想着投机,一去就再也不见了。”
俞青把一只沙袋扔到地上,用极少有的口吻骂骂咧咧。
他在等古时侯三人。
在15号和16号逼水坝之间,由于护坡较厚没有安排人员,俞青只派刁克在这儿监视——他反正会临阵脱逃的,不如给他安排个闲差,也许还不至于溜号。他又让古时侯加固好护坡以后,来这里待命。因为这里的河道狭窄,对岸是个粘土包,使河道无法拓宽,河水到这儿便呼呼上涌,一旦加了水,这里的河堤就得用沙袋加高,以防洪水冲坏土坡。可好长时间了三人还没到来,使他当着刁克的面就骂上了:那个时二狗尤其藏奸耍滑,你瞧他念念不忘他的弹弓,哪有心思干活。
非常时期,打乱各排的编制,分组重新组织,古时侯也归俞青领导。
雨,渐渐停了,但水还在加大,当时上游仍在下,这里的防患就显得非常之重要。
俞青脱下上衣拧了一把,看看盯着洪水发呆的刁克说:“你到最前面看看,古时侯他们干得怎样了,如果不要紧了,让他们马上过来。”
说出去他又有些后悔,不该这样不信任自己的队员。因为,至少他们的组长侯毛旦是不会偷懒的,而两人对他也是言听计从。现在看来,怕是任务很艰巨。他们在岸上干活,想必不会出什么意外。
刁克看着他点点头,一言不发地朝着河堤往前走,象一只半生不熟的旱獭。
他一向看不起俞青,认为他只会耍嘴皮子,球本事没一条。至于写作,他刁克也绝不在他俞青之下。只是自己不被人认识,不被人重视而已。但今天,他才真正看清了俞青的另一面:勇敢,吃苦,身先士卒。他无论如何不能想象那一摞摞的沙袋是这个文弱书生一趟趟扛来的。更叫他难以置信的是,俞青居然敢打人,那样勇敢,疾恶如仇。
所以,从来对俞青的指令腹诽推诿的他,今天却极其听话,诚心诚意地迈着诚心诚意的步子,走在险象环生的大堤上,去完成俞排长的指令。
他非常清醒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至少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一个无赖泼皮,调戏妇女,顶撞领导,偷懒,说怪话,挖苦那些积极的人,但是非真理并没有在他心中泯灭,没有真正沉沦,他对那些真正意义上的好人是很佩服的。他为自己受挑拨而使田栋受到处分而羞愧难当。他最鄙视那种卖友求荣,靠摇唇鼓舌、打小报告,踩着别人的肩膀向上爬的人。可他自己却正巧扮演了这样一个他极为鄙夷的角色。
如果在这之前无论队员和领导对他如何指责批评,他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反而更加强了他的逆反心理和叛逆的个性,而现在,他是真正瞧不起自己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与五类分子为伍才对。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罪恶感和失落感象一块沉重的铅一样,沉甸甸的压在他心头。尤其是田栋和俞青对所有的人隐瞒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保住了他和罗明成的面子,使他不至于在弟兄们中间成为众矢之的。他不得不从心底里迸出一声棒喝:
刁克,你忏悔吧!
他闭上了一向信口开合、妄下雌黄的嘴,象一头驴子一样默默地拚命干活。他似乎要用全部干劲把过去偷的懒全部补回去,用肩上的沙袋的重量来抵消他心头的重荷。
而这一切由于起先俞青不和他在一起干活,并未看到。
同时,另一种情愫又使他觉得自己并不萎缩,反而似显高大。那就是对自己一贯钦佩的人的鄙视——他彻底算是认清了游大为。
原来他竭力维护的什么大堤了,革命了,奋斗了,全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一个小小的水利员,为了拿到工资,吃上商品粮。他用拳头维护的全是他自己的利益,而根本不是什么集体利益,国家利益。用拳头维持的劳动纪律是他跃龙门的基础。为了这点私利,他可以把自己的弟兄打得趴在地上;为了这点私利,他可以置弟兄情谊于不顾,唯唯诺诺,惟命是从,装聋作哑。带人三更半夜去抓他刁克,而不敢对部长说半个“不”字。他并不比王大力、吴军亮高尚多少。
尽管他不敢惹大为,但从骨子里鄙视他,见了他不理不睬。
他觉得尽管自己玩世不恭,但他不谋私利,尤其不会牺牲别人为自己谋私利。仅有一次,他也作了彻底的坦白,永远光明磊落,不算正正,也算堂堂。
我刁克的人格绝不在你连长之下。
他心事重重地走着,一路上也没跟埋头忙碌的队员打招呼,一直朝前走,没注意到已走到大堤尽头。他的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吓了一跳:古时侯三个人的鞋,一溜摆着,人却不见了。再看看前边,扔着一个背心,一条裤子。好象是侯毛旦的。他不明白这里了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这里河道宽,水位低,不至于发生什么意外。可是,柴油机呢?难道他们又是到别的地方去了?可一路上并没见呀。
他心里嘀咕着,巡查着,忽见护坡上的一株柳树上拴着一根绳子,一直通到河里。他走过去拉了拉,纹丝不动,再看看河堤上残留的柴油,他顿时明白了:柴油机掉进了河里,他们下水抢救,用绳子拴住,可是……
他不敢再往下想,边疾跑边狂喊:“救人呐!快救人呐!古时侯被洪水冲走了!快来人呐——”
他跌跌撞撞跑回来报告了俞青,他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沿着河堤向前跑去。为了不惊动大伙,部长只派他们几个人寻找,对其他队员都封锁了消息,以免误了大事。
刁克跑在最前边。他有一身好水性,他一定要救出他们,这三个可爱的小兄弟。他不能失去他们:聪明活泼的二狗,正直勇敢的毛旦,憨厚朴实的三孩。
俞青跟在刁克后边急步跑着,他脸色苍白,心怦怦地跳着。他一万遍地骂自己是笨蛋、废物。为什么不去亲自看一下他们的工作,而只是一味地责难他们呢?他们都那么小,没有临阵经验,只凭一时的热情岂不出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是难逃其咎的。
雨尽管暂时停了,但阴霾密布的天空云层越集越厚,越变越黑,比先前一场更大的大雨即将来临……
古时侯是被前边吴家湾村捞河柴的农民捞起来的。古三孩和侯旦在洪水里走完了他们短暂的人生历程。时二狗借助树根的力量活了下来,但昏迷不醒,命若游丝。好心的村民们用平车把他送到医院,把三孩和毛旦送到住地的旧庙院里。
由于部长让严密封锁消息,除了排以上干部,队员们都不知道古时侯出了事,鉴于险情危急,大家无法离开工地,部长派俞青代表队部去医院探望,并派两副排长去监护。同时,派人及时通知了公社革委,公社革委立刻组织人员料理后事,抚慰家属。善后工作在暗中做得井井有条。
当俞青赶到医院时,时二狗已渐渐醒来。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仰躺着,一个姑娘伏在他身上抑制着声音嘤嘤哭泣。
他头部受了重伤,时醒时昏。
俞青静静地站在地中间,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他认得她——二狗的姐姐。因为她,她的弟弟打了刁克一石头。
护士们也呆立一边——谁也没有安慰她:一切安慰都是多余的。
“二狗,二狗。”俞青走到病榻前轻轻呼唤着他。
他直愣愣地望着俞青,眼睛黯淡无光,双唇微启,但什么也没说,似乎根本不认识他。
“二狗,我是俞青呐。”
“俞排长……”半晌,二狗才嚅嗫着说。
“二狗,大家都托我来看你,你要多保重,我问了医生,你的伤不要紧的。”俞青轻轻安慰说。
二狗姐看看他,泪水又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大哥和三孩他们不知怎样了?”
二狗吃力地蠕动着青紫的双唇问。
“他们都很好。你放心吧。”俞青强忍着悲伤撒谎说,“他们也都惦记着你,你可要坚强呐。”
“他们真的,真的没事?真的么?”
二狗急切地问。
“他们都没受伤,也没淹……坏,只是喝了点水,在内科病房洗胃……”
“我想、想去看看他们……”二狗说着就要往起趴,但趴不起来,他姐姐慌忙按住他颤声说,“二狗,听姐的话,你不能动。”
二狗被迫躺下来:他相信了俞青的话,因为俞青是从来不讲假话的。
他期待地望着俞青欲言又止,半晌,嘟哝道:“排长,我、我想……”
“你想什么?”俞青抓住他冰冷的手问,“想要什么,尽管吭声。”
“我想要我的弹弓。”
“好,我一定给你要回来。”俞青望着他肯定地点点头。
“排长,我,我很贪玩……”
“不!”俞青强忍着不使自己的泪水流下来,声音发颤地说,“你还是个孩子。在有钱有势者的家里,还在父母怀里撒娇。可现在……是我对不住你,把你当成大人来看待……”
他用双手紧紧握住这个聪明的小弟弟的双手,生怕他跑了。
他又安慰了二狗姐一番,才从医院出来。但他总是放心不下。他想起妹妹俞倩正放着假,想叫她去劝慰二狗姐,顺便照看二狗——她是极会体贴人、关心人,又有一张巧嘴,完全能配合那两个副排长做好工作。
于是,他拐到家里对妹妹一说,她欣然答应。由于他从工地来未来得及买东西,就让俞青买了一包糕点,罐头到医院去了。
他回到住地,想尽快给二狗找回弹弓,但部长的门锁着无法打开,他必须先到工地去。可是,还有毛旦和三孩……
他步履沉重地拐到破庙里。
灵堂已搭好,两人都已入殓,两口白森森的棺材赫然摆在灵棚两边。忙碌的人都已散去,只有公社派来的两个人守着灵,在一边剪纸幡。
由于正值危急中,以防发生意外无人应付,所以,暂时还未通知家长。
面对着两个年轻生命的灵柩,他顿时觉得心肝五脏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破了,挤掉了,强忍了半天的男子汉的泪水再也无法忍住,汨汨地流了下来,打湿了他污泥斑驳的衣襟……
他是情与爱的化身。情愫深深地主宰着他生命的全部。正因为太深了,太沉了,他才很少或根本不在他人面前表达——深沉得无法轻易传送,以至被沛佳詈为“冷血动物”。也唯其如此,他比别人更能更多更深地感受到生活的痛苦。因为痛苦是最深沉、最真挚,也最细腻的感情。灾难、痛苦、不幸、死亡……常常使他感慨唏嘘,抑郁寡欢。他自己虽然并未真正经历过多少痛苦,但当他朝夕相处的弟兄在他面前猝然消失时,他就不能不悲痛欲绝了。
他以忏悔的心情低垂着头站在灵柩前,心里无原则地谴责着自己:如果你亲临现场和他们一起干,如果把他们和大龄队员编在一起,如果……你不去关心他们,还如此地估计他们的人格和品德。他们对集体财产,对手足之情倾注了比自己的生命都要大得多的感情。而你呢?你这个知书识礼的人,你这个排长干什么去了?
他更无法想象那个嘤嘤啜泣的姑娘,她的弟弟,那个她亲自拉扯大的弟弟猝然离去,她还能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即使活着,艰难地迁就着活着,也真不知道会活成什么样子。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祈求他们的在天之灵能接受他的忏悔,祷祝他们的灵魂能升入天堂。
他对着灵柩深深地鞠了两躬,转身走出庙院,一步一垂泪地朝工地走去。
等他回到工地的时候,那里已进入一片恐慌状态:上游一辆客车和两辆货车被洪水冲下来了,县里正组织人力全力抢救,警笛长鸣,人心惶惶,所以,根本无法顾及别处。而大坝和大堤的危险也与时俱增:水位一直在上升,天空雷鸣电闪,豆大的雨点再次噼噼啪啪地倾泻下来,每个队员都象风雨飘摇中一棵水淋淋的会移动的树,艰难地扛着沙袋加高护堤。
俞青向部长简单汇报了一下城里之行,就受命清点人数,以防再次发生意外,并叮嘱队员一定要注意安全。
他和大为明成清点人数后,发现只少一个刁克。尽管谁也没说话,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认为刁克准是钻进哪个涵洞里睡觉去了。谁也不敢去报告给部长,因为怕刁克会吃不了兜着走。但少了一名队员总得找。于是,大为派田栋去找。他们三人则安排检查各组的抢险事宜去了。
田栋来到刁克监守的堤上,只见河堤上堆满了一长串沙袋,但找遍四周也不见踪影。水已漫到最低一层沙袋上,一漾漾地,但由于密匝匝的沙袋防护,洪水无法漫过堤去。
这一切都在说明他是大干过,因为,没见有人支援过这里,可他人呢?会不会……
他来到工棚门口堆放沙袋的地方。沙袋已经不多了,各组都已扛足了足够的沙袋,都守在河堤上全力监视。工棚里空无一人。他只好又往回返。刚走了几步就听见路基下边有人低声呻吟。他走到路边探头一看,大吃一惊:只见一个人陷在泥塘里挣扎着,但无论如何也出不来,跟前的一只沙袋也深深地陷了进去,只露出一角。
是刁克!
他赶忙下去想把他拽出来,但刚挪了两步,腿就陷了进去了,吓得他挣扎出来鞋也不见了。他抬头看看,见路边塌了一块土。
“你怎么掉下来的?”他赤着脚问。
刁克嘴里含着泥说不出话来,只朝路上指了指。
他明白了:原来他拣路边泥泞少的地方走,踩塌了土掉了下来。多亏了这泥塘,否则,他可就没命了。
田栋搓着手无计可施。忽然,他见身后有几根榆树藤,就折了几把,拧成榆树绳,试了试,还勾不到;又解下自己的裤带接上,将裤腰绾住,把藤绳一头扔给刁克,自己拽住一头往出拽。刁克也斜躺下增大接触面,双脚象游泳一样登着泥,慢慢滑了出来。滑到泥塘边,他也没忘了空出一只手将他的两只鞋抠了出来,随后整个人也爬到硬地上来。
田栋解下裤带看看自己,裤子也落到脚脖子沾满了泥浆,只留下一条红红的裤衩。
这副狼狈样,要叫沛佳看见岂不笑掉牙?准会把他当成邋遢鬼的。
他忙系好裤子,又帮助刁克清理着身上的泥浆。
刁克浑身上下都被污泥裹满了。头上渍满了沙子、泥浆,嘴角淌着血,大口大口喘着气。雨水兜头浇注着,泥浆、沙子和着雨水淋淋漓漓地从头上、身上往下流淌。
“你不要命了?差不多就行了,不够不会再叫两个人?何必要玩命?”田栋责备道。
刁克没吱声,到旁边的水坑里噙了一口水漱口,又洗了头上脸上的泥,将上衣和裤子脱下来在水坑里涮了涮拧干,返上来问:“古时侯怎样了?”
田栋沉郁地说;“三孩、毛旦被捞河柴的人捞起了,在庙里放着,二狗头部受伤,在医院里,怕也没有几天了……”
两人边说边一步三滑地朝堤坝上走。
刁克的眼睛里涌出了泪,嘴巴歪到一边,任凭雨水和着泪水唰唰地淌着,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二狗……”
田栋没想到刁克会这样。他总以为刁克是个冷漠甚至冷酷的人。看着他这个样子,自己的眼睛也情不自禁地噙满了泪水。
田栋:“听俞青说,他们可能先是抢救柴油机,后来又是几个人互相救助才被洪水冲走的。三孩根本就不会水,二狗也不行,只有毛旦还行,可那么大的水,周围又没人……”
“这我知道,我最先知道他们出了事。”刁克象思索什么似地喃喃地说。
他们来到刁克监护的地段。厚厚的土坡,高高的沙袋,没有什么意外情况,这里是不会出现什么问题的。
刁克坐在湿淋淋的沙袋上沉郁地说:“三个好小伙子都死了,可我还活着,这样无聊地活着……”
田栋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刁克竟变得这样快,他也难相信这就是那个玩世不恭的人。他不知他现在正在想些什么,可能做些什么。他只是责怪道:“你胡扯些什么!你是什么人?你哪点比别人差?你什么地方不如人?你不过是没有把你自己真正的东西亮出来,没有把你最美好的那一部分亮出来而已。何必自己瞧不起自己呢?我一个背着黑锅的人还不失去自信,更何况你!”
刁克笑了笑,笑的有些惨然,他似乎过去全醉着的,现在才清醒了。醉着时是糊涂的,却是痛快的;醒来时是明了的,却又被悲哀和失落压抑着。他用忧伤的眼神望着田栋说:“我哪能跟你比?你田栋到哪儿也是田栋,我刁克走到哪儿还不是个刁克?不过,我刁克绝不是孬种。”
正说着,大为、俞青、明成三人检查堤坝来到这里。田栋怕他们发生误会,忙抢先对他们讲了经过。俞青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罗明成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大为粗声粗气地说:“你他妈不要命了。鼻子也出了血,回去让赤脚医生给看看,要是没事,换件衣服再来。你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还不把大伙全吓跑?”
“你少来这一套!我还没死。”刁克固执地大声说,“回去也都是活不成的,你也想象死人那样把我拖回去?没门!我是刁克,谁也休想支配我!”
俞青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的火气,怕他两人干起来,忙和解道:“你从那么高摔下去,也的确是太可怕了,万一有个闪失,我们也不好交代,你是不是先检查一下再说……”
“没事儿,”刁克说,“我知道没摔坏,我这是累的,休息一下就好了。”
田栋知道刁克的个性,做好事干坏事全仗内因,谁也无法改变他。他记起沛佳给他准备的一套干衣服和雨衣还藏在工棚里——她对他过多的关心常常成为他的累赘。在雨暂停的那会儿功夫,她居然打着伞抱着衣服和雨衣让他换上,担心淋坏身体。他无法说服她,只好哄她说扛完沙袋再换,才把她从工地上打发走。但无论如何不能穿——大家都象落汤鸡一样地拚命干,你却穿上雨衣象个裙子还怎么干活?
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他没有说是沛佳送来的,只说是自己带来的,刁克对此没有表示拒绝。
田栋去工棚找衣服,刁克索性到工棚后边的水坑里脱光衣服洗了起来。洗完后到工棚换上田栋的衣服。
大为、明成和俞青又去逐段检查险情和人员情况。因为他们再也不敢只顾自己干活了——队员的生命跟大坝同等重要。
大为又把吴浩洋派来,让他和刁克一起监视这里的水情。因为吴浩洋扛沙袋累得口吐白沫,谁也劝不住。刁克这里看来没事,也不用备料了,便让他和刁克一起监视大堤,实际上是想让他休息一下。
田栋也到自己的堤段上干活去了。
中午提前开饭。指挥部特意为专业队调拨了部分白面。伙房第一次蒸出了雪白的馒头,炒了山药丝,冒雨送到工地。村里也组织人熬了“三豆汤”送到工地,以示慰问。
队员们轮班在工棚吃饭。
每个人都象刚从泥塘里拖出来,浑身上下淌着泥水,将散落在水泥地上的水泥粉滴成无数个小坑,象一张硕大的青脸上长满了麻点。
大家散坐在水泥袋上,象狼一样吞噬着这难得的佳肴。有的连手都不洗,雪白的馒头上沾着带有泥土和水泥的手印。匆匆吃罢饭,匆匆地赶往各自负责的地段,继续去和肆虐的大自然进行着殊死搏斗。
刁克和吴浩洋也赶到他们监护的河堤。
由于刁克的努力,密匝匝的沙袋挡住水位的漫延,后边又有厚厚的护坡,两人一时无事,蹲在沙袋上浴着天水看着河里的洪水发愣。
“浩洋,”刁克看看左右没人,神秘地说,“我告你一件事,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什么事?”吴浩洋诧异地问。
“你先说告不告人?头儿们不让对任何人说,不过,我看你不象任何人,……”
“我一定不说,”吴浩洋指着洪水说,“以水为誓,我要是说了就叫洪水吃了。”
“古时侯叫洪水冲走了,三孩和毛旦没活过来,二狗在医院里……”
“什么?什么?你他妈造谣!胡说!”吴浩洋差点跳起来,不相信地说。
“指水为誓。”刁克指指洪水说,“你还不明白头儿为啥不让对人说么?”
吴浩洋没再说什么,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滚滚的洪水,“唰”地涌出两行泪水,落在他圆滚滚的胳膊上。
刁克诧异地看着他,又莫名其妙地象征求谁的意见似地看看前后左右眯了眯他那双本来就很眯的眼睛。
他没有想到吴浩洋竟这样痛苦,泪水象关不住一样往出涌。
刁克看着他撇撇嘴说:“哭啥?象个受气的小媳妇,没出息。”
吴浩洋抹了一把泪说:“我是哭我么?我是哭古时侯他们,你怎么没有一点同情心?铁石心肠!”
“那有什么?”刁克似乎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死个人么?人反正都是要死的,迟死早死还不都一样?从唯物辩证法的观点来看,活是相对的,而死是绝对的。”
“那你他妈的干嘛不死?从这儿跳下去得了,还有人给你送个花圈,开个追悼会什么的。”吴浩洋火迸迸地说。
他近来特爱发火,谁也不敢惹他。
“那要看值不值呀。”刁克别有用心地坏笑着说,“这样自绝于人民,岂不遗臭万年?不过,我可比不上你,要论死,你比谁都勇敢。要不是田栋好管闲事,你呈浩洋不是也早让我悲痛地掉开眼泪了么?”
吴浩洋不吱声了,下意识地低下头去,眼睛里却没了眼泪。
刁克看看他仍不依不挠地说:“想要他的命拿什么不行?一砖头就能结果了他,何必拿支没子弹的破枪来吓唬人?惊鬼吓毛嘴神的,害得哥们白看了一回西洋景。”
“你别他妈的小看老子。”吴浩洋忿然盯着他说,“你以为老子是孬种?装了颗七九子弹,谁料想是他妈的臭弹。弄得我比毛旦还活得长。”
刁克尖笑起来,鄙夷地说;“多亏是臭弹,要是真弹就太无聊了。因为一个娘儿们的两条腿去死值么?人家弄厌了的还活活得直挺挺的,你才搂了一把就去死,够本么?别以为那样子你就占了便宜,她倒吃了亏。其实,女人同样是喜欢男人的,就象男人喜欢女人一样。女人如果没男人去搂搂抱抱,她们都得去自杀。只不过对具体的人有所选择罢了。区别只是咱们男子汉表现得直露,她们表现得隐蔽罢了。其实都是乌鸦黑老鸹——都他妈彼此彼此。”
吴浩洋看看他苦笑了笑,没有吱声。
刁克见他不说话,赶尽杀绝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也算值了。别看我他妈的嘴损,田栋的那位花瓶说我嘴象厕所一样,其实我只是说说罢了,从没动过真格的。这山洪这么大,弄不好要让洪水给淹死,这辈子可就白活了,连个女人的肉腥味都没闻过。而你多少总算沾了点腥味。哎,给哥们说说,搂住那两条腿有什么不寻常的感觉?麻酥酥的?象喝了酒,还是象中了电?”
“我操你妈!”
吴浩洋没等他说完,象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一跃而起,将大放厥词的刁克扑倒在地,劈头盖脸地打了起来。雨点般的拳头落在刁克头上、脸上、胸上,纽扣被扯掉两颗,一只口袋被撕得袋底朝天。两人在滑腻腻的河堤上撕打着,时刻都有可能掉进滚滚的洪水里。刁克躲闪着吴浩洋的拳头,并不还手,只是一个劲地骂他:“你小子发疯了?不想活了?看掉进河里淹死你……”
吴浩洋只顾打着,什么也忘记了,但他累极了,打出去的拳头毫无力量,对结实的刁克根本构不成威胁。最后一拳他对准刁克的鼻梁打去,刁克往旁边一闪,浩洋一拳打空,朝堤下的洪水里倒去,刁克一把拽住他的另一只胳膊,两个人同时倒在河堤上,吴浩洋在下,刁克在上。
“你他妈真的不想活了?”刁克起身推搡着他的背说,“不想活了,老子帮你,快下!快下!做龙王爷的孙子去吧。”
吴浩洋没理他,只是死盯着洪水,脸色苍白,惊恐地说不出话来,用手指着洪水抖抖颤颤直发愣。
“怎么了?你是不是已经死了?”刁克没好气地骂着放开他,以为他被自己气昏了,轻蔑地说:“不识耍,刀刀刮。球本事没一条,就会生气。”
“你、你看!”他仍指着洪水惊恐地说,“你看那儿,水!”
刁克随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见河堤坝根部有处碗口大的水正飞速打着漩,时升时降,脚下传出空洞的呜呜的响声,越传越远。
他脸色大变,惊恐地喊:“不好了,不好了,河堤穿洞了,河堤穿洞了!你小子还趴着,快起来!”
吴浩洋一翻身趴起来问:“怎么办?”
“我下去堵洞,你快去叫人,快点!”刁克果断地说。
“来不及了,”吴浩洋还算清醒,“这么大的水下去不是找死?怎么也得两个人配合。可等我找来人,这段河堤早完了,再说,人多了也没用。还是咱俩想办法吧。”
刁克一听有道理,便说:“那就喊两声,听见好,听不见拉倒。”
于是,两人把手弯成话筒状齐声喊;“快来呐,河堤坝穿洞了。”
“河堤穿洞了,快来人呐——”
喊了好几声,没管听见没听见,便抬起沙袋就朝漩里扔。每扔一个沙袋漩窝就顿一下,可还是照转不误。两人急出一身冷汗,继续往里扔,边扔边大声喊,试图让队员们听见。谁也顾不得查看一下水的去向,只是一个劲地扔沙袋。他们知道一旦洞口扩大出现决堤,数万人几年的劳动将化为乌有,堤坝后的村庄将受到威胁,他们俩成为千古罪人,尽管他们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为自己辩护,但你负责监视的堤坝段决了口就是最大的罪过。就象一名战士眼看着敌人从自己的头上过去占领了自己的阵地一样难以饶恕。
他们拚命扔着,谁也不怕累死,淹死。
谢天谢地,刁克嘘了一口气,心里说,多亏我准备了这么多沙袋,否则,这下可就真完了。
吴浩洋本来也早就累坏了,但咬紧牙搬着沉重的沙袋扔呀扔,似乎要连自己也扔进去。他觉得自己根本不能算个人,连只沙袋也不如:沙袋危急的时候还能填坑护堤坝,你大活人一个有什么用呢?至少沙袋不会被人嘲笑和鄙视,而你呢?却被人小看、嘲弄和欺负。鬼才知道哪根骨头没生对,见了女人骨殖都没了。你他妈还算个男子汉,算个人么?专业队百十号人谁象你一样呢?众目睽睽之下,稠人广众之中去搂一个女人的腿,丢人现眼。天下女人多了,干嘛偏偏选中田栋的女友!
田栋待你亲如兄弟,你他妈的造的什么孽!你还有什么脸面在这世上活下去。天老爷也趁火打劫折磨他:枪膛里居然是一颗臭弹。可他再没有第二颗子弹了。如果那会一枪打响,现在也不会再受这份折磨了。而田栋又不计较。他那么大度,那么宽容,可你卑微、萎缩、下贱,可耻而可怜。不过,无论如何我是不会专门去死了,那样死了人们都会瞧不起的。
漩涡渐渐转得小了,但仍在转,这就说明洞没堵住,再这样盲目的填堵是永远也堵不住的,何况沙袋也不多了。
刁克一把脱掉上衣就要下水,吴浩荡洋一把拉住他说:“你不想活了?这样下去不是送死?让我下!”
“少废话。”刁克一把推开他说,“我水性好,没事的。干嘛要死呢?死了连老天爷都会看不起的。只有你活着把这个洞堵住,他才看得起你。咱们这些好人死了,叫那些坏种滋滋润润地活着?球门没有。”
这样下水是极危险的:飞旋的旋涡随时都有可能把人吸进去,必死无疑。但不下水,洞是无法堵住的。只好用绳子拴住人,万一吸进去还可以往出拉。
吴浩洋找来根缆绳,刁克系在腰间,嘱咐他尽力放松,然后一跃跳入水中。
他借着逼水坝的缓冲力游到漩涡附近,接过吴浩洋递下来的沙袋,踩着水借着旋力使劲一扔,沙袋被吸了进去,但由于沙袋的作用,旋涡稍微顿了一下,他借机使劲一蹬游出漩涡,灌了一口泥水,呛得他浮出水面,一迭声地咳嗽了起来。
好险啊!吴浩洋也急出了一身冷汗,他由于要递沙袋,只好将一根钢钎钉在地上,把绳头拴在上面,往下递沙袋。
“快点!快点!”刁克大声催促着。
他知道,速度决定成功:在洞口缩小后,如能接二连三地填沙袋,就可能堵住,如果稍微迟缓,由于洪水巨大的冲力,就可迅速扩大洞口,那样就适得其反。
两人都已精疲力竭了,手里的沙袋沉甸甸地往下沉,好象搬着整个西凤山,额上的汗水和雨水横陈竖淌。旋涡在一点点缩小,脚步下空空洞洞的响声也渐渐听不见了,蓦地,旋涡终于消失了,水开始平静地向前流淌,这说明水洞已被堵住。
刁克嘘了一口气,让浩洋把他吊上来,休憩片刻,又猛吸一口气扎入水中——他想潜水下去看看堵的是否结实。
他挨着摸了摸了沙袋,有的这被水冲得靠近逼水坝跟前了,但大多还是堵在了洞口。洞口并不大,沙袋紧紧堵着,如果水势不再增大,这些沙袋还是能承受住的。他想把下边的沙袋往上移一下,但又搬不动,气也憋不住了,只好浮出水面大口地喘着气。
吴浩洋拉住绳把他吊了上来。
两人坐在堤上都有种胜利后的慵倦和快慰。他们望着滚滚流淌的洪水,象对岸的西凤山似地沉默着。
没有人帮助,他们只凭自己的力量就战胜了可怕的水洞。因为这种隐蔽在水下的暗洞,由于水的压力,破坏力极大,又很难制伏。任何一个胆小鬼碰到这种情况都会束手无策的。而他们,两个在专业队被人人鄙视的人竟悄悄地征服了这可怕的魔鬼。
让他们都来看看,谁他妈敢不服?
什么才是男子汉?关键时刻舍命向前,干出一番大事的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以后完全可以让人们用正常人的目光来瞧自己了,可以抬着头来做人了。可以自由地去说去笑去哭去做去爱去恨了,没人敢小看你。
“比起游大为来咱哥们怎样?”刁克拍拍结实的胸脯夸耀地问。
“他算什么?怕死鬼一个,哪能跟你比。我一端枪他就吓得钻进厕所里不敢出来了,要是他,他敢钻进水下去么?平时的不怕死都是装出来了。”
吴浩洋趁机自诩了一下,一边紧张地看着刁克的反应。
“就是么。”刁克听浩洋恭维他,自然很高兴,也附和着说,“比较起来你吴浩洋更象一条汉子。谁不怕死?那要在动真格的时候才能看出来。平常瞎咋呼,那只能吓住糊涂虫和胆小鬼。”
“就是么,咱干活就是干活,还想弄个水利员,尽想好事。”
刁克:“可不。面对一个自私自利的头儿,谁听他的?要不是田栋的一番鼓动,部长又亲临工地,他游大为就是长上十个脑袋也指挥不动了。”
吴浩洋:“今早你把他弄得也够呛。”
刁克:“他还想再把那破拳头举起来对着我放下去试试,我刁克可不是吃素的的。”
吴浩洋钦佩地看着刁克,脸上渐渐显出沮丧模样。半晌,他嗫嚅着说:“刁克哥,要是头儿们来检查,你就说这洞是咱俩堵的,好么?尽管你出了大力……不不,是你堵的,我协助的……”
刁克哥?好肉麻。
刁克愣了一下,看看吴浩洋,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笑说;“没问题,这功劳我能独吞么?我就说你也下了水,是咱俩一起堵的。保证以后让你能抬起头来做人。”
“真的么?”吴浩洋仍有点怀疑。
“怎么你不相信我?”刁克火了,悻悻说,“不相信我就实话实说。”
“不不,千万!千万!我怎能不相信呢?我是太高兴了,高兴得超过了,当然就……”他诚惶诚恐地说。
“当然就有些怀疑了是吧?”
吴浩洋点点头。
“你呀,”刁克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说,“放心吧,我刁克为朋友两肋插刀,最讲意气。”
吴浩洋高兴地咧开满是泥浆的嘴笑了。
他们望着平静的洪水,美滋滋地等待着头儿们检查来时表扬他们,每个人都想着怎样向头儿们汇报他们的工作效果更好一些。
倾盆大雨渐渐变成蒙蒙细雨,远山近岭笼罩在一片雨雾中,能见度很小。雨点落到水面上,也由水花四溅变得无声无息。除了他们俩,前后左右阒无一人,世界变得寂寞,空阔,迷茫,混沌。在这浩淼的洪水和无边的自然裹袭中,他们显得那样渺小和虚幻,仿佛是从空中飘散来的两粒小米。
蓦地,一种空空荡荡的、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从堤底轰轰隆隆地传来,原来那个旋涡又飞旋起来,而且迅速扩大、扩大……前功尽弃了!
两人惊恐地看着,一时都怔住了。
刁克果断地将绳子系在腰间,一跃跳入水中,吴浩洋拉了一把没拉住,气得他骂道:“让我下去。你这混蛋。一次也不让我下,你他妈的也太坏了,太瞧不起人了。”
“少废话,快递沙袋。”刁克暴怒地喊,“不管谁下,堵洞要紧。”
吴浩洋无可奈何地搬起沙袋给他往下递,刁克接过来往洞里填。
每扔一次沙袋,旋涡就顿一下,但又继续旋转,一连扔了五六个都无济于事。
“我操你妈。”刁克急得骂了起来,他腋下夹起沉重的沙袋猛吸一口气,一头扎入旋涡中。“呼”地一下,旋涡顿时停止了旋转,洪水又恢复了平静。
“好——”
吴浩洋站在堤上看着洞又被勇敢的刁克堵住了,叫了一声好。可是,一会儿还不见刁克上来,再看盾拴在钢钎上的绳子,绷得紧紧的——长长的缆绳都放尽了。
不好!刁克被吸进洞去了。
“刁克——”
“刁克——”
吴浩洋的眼泪“唰”地涌了出来。他后悔自己只顾递沙袋。忘了拽绳子。可拽住绳子他又能怎样呢?
他一边高声喊着,一边拚命拽着绳子,试图把刁克拽出来。
他咬紧牙,双脚死死蹬着堤坝面,拚出全身力气拽着,但紧绷绷的缆绳纹丝不动。他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和着泪水落在他破旧的衣襟上……
突然,绳子松了一下,与此同时,水面上又出现了小小的旋涡。他已顾不得这些,拚命用力往出拽,但绳子象一根木棍一样直直地,纹丝不动。而旋涡比以前更大了,旋转得也更快了,脚步底下轰轰隆隆的声音越响越大,震得地都微微颤动。
“完了,完了,我操你妈。刁克完了,大堤完了,刁克完了。”
吴浩洋拚命拽着绳子放声长嚎起来,他边哭边喊:“快来人呐!快来人呐!水穿洞了,快来人呐,刁克叫吸进去了,叫洪水冲走了——”
但除了呜呜的水声,什么也听不见;除了茫茫雨雾,什么也看不见。
吴浩洋绝望了,孤立无援地号啕大哭了起来。
旋涡仍在加大加大,轰隆隆的穿透声要把这段河堤钻透,冲垮——一条暗河已经在堤下形成,且越旋越大。
啊——
吴浩洋发出一声令人毛骨耸然的惨叫。
“我操你妈洪水!我操你妈涵洞!”
他高声诅咒着这杀人的魔王,双手紧紧抱起一只最大的沙袋,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危险,忘记了死亡,忘记了这世上的一切,心中只有两个字:堵住!堵住!
他就地一滚,一下直直地滚入飞旋的旋涡中……
“呼”地一下,旋涡打了最后一个旋,倏然停下了,洪水又恢复了平静,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水面上依然雨雾迷茫。那根粗壮的缆绳依然牢牢地拴在钢钎上,长长地延伸到河底,洪水依然滚滚涛涛,流向浩淼的远方……
二十
游大为、罗明成和俞青在大堤堤各处巡查。每个人都以最大努力仔细查着,大多数地段都没有危险,沙袋也都准备得很充足,不至于出现险情。多数危险地段经大家努力都已排除了险情。古时侯事件纯属意外,但他们根本不知道刁克和吴浩洋监视的地段更在意料之外,他们都以为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段,所以就没再去巡查。他们以为这俩家伙正美滋滋地欣赏着山洪呢。
很多队员表现得异常反常,令他们大惑不解:平时一贯表现很好,处处带头的队员,在这种关键时刻却畏葸不前、无病呻吟;一贯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队员,反而表现得异常出色。
人,真可是奇怪的动物。
俞青在前,大为在中间,罗明成在最后,三人沿着河堤走着,不时叮嘱队员要注意安全。
大为正走着,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明成说:“我觉得这个世上没有比你更小的小人了。”
明成气得脸色煞白悻悻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什么意思?”
“我游大为瞧得起嫖的赌的打的抢的,就是瞧不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阴阳怪气,挑拨离间的人,我这个人坏是坏,但坏得磊落,坏得光明,绝不象你那样两面三刀,什么意思还要我说么?”
游大为没理不饶人,得理不让人,尽管罗明成现在是指导员,自己的搭档,他都不放过。
俞青装作没听见,大步朝前走了:他在跟前罗明成会受不了的。
罗明成看着大为挑衅的后脑勺,知道他这样说显然是了解到了事情的全部。他是一连之长,专业队的任何内部事务都不能不征求他的意见,他当然知道信是刁克交的,但不知他从哪里了解到是他罗明成唆使刁克干的。
他知道大为是吃硬不吃软,你越硬他越服你,你越软他越鄙夷你进而欺侮你。于是,他大声说:“你他妈别太欺人太甚。我怎么了?我是小人?你倒成了君子了?你坏得还不够么?我挑拨离间,我挑拨了谁了?我是跟坏人坏事作斗争,坚决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挽救犯了严重错误的同志,使他不受阶级敌人的蒙蔽和拉拢,回到革命阵营。为了这个,我不讲情面,不徇私情,坚持革命原则,牺牲了朋友之间的友谊和信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勇敢地站出来斗争,你作为一连连长不支持我,反而骂我是小人。你到底站在什么立场上讲话?你还算个民兵连长么?你是条汉子,不错,但你敢把这些话向部长讲么?敢对公社革委和县革委讲么?别他妈灶火旮旯里使拳头欺负我罗明成!你还算他妈什么好汉,混蛋一个!”
他知道游大为是讷于言敏于行的人。论打架,他绝不是他的对手,但要论理争辩,在公开场合唇枪舌剑,十个游大为也不是他的对手。
对付游大为,你打不死他——公开决斗,平等较量,绝非暗算。但你能骂死他——如果他不敢对你动手的话。
大为一时怔住了。他从没见过罗明成竟这般厉害,说话那样粗野,绝不亚于他游大为。
他竟一时无言以对。他是说不过有文化的罗明成的。他拥有的只是力气和拳头,而拳头和力气是不能用来对付罗明成的。他很粗、很野,自认为不可战胜,但那也要看对待谁,对文人、名人、权人,任何粗野蛮横的结果都是可悲的,他并不是傻瓜。
他是个有理说不清的人,更何况这样问罗明成也实在说不上有多少理。
明成拉纲上线,文化生活,马列毛著,神神道道这么胡吹乱诌一番,你能说清哪些对哪些错?再说,你即使敢真的教训他一顿,谁还来敢跟你干?给你当指导员?自己没文化,身边不能没个文化人,罗明成当个指导员还是有两下的。至于俞青,那小子看不起人不会跟他合作;他也绝不会要他。因为书呆子气太浓,田栋又没指望了。他责问他,实在是憋不住了——他的确非常憎恨这种使暗箭的人,可没想到这小子硬度还真可以。
“好么,我是混蛋,你他妈是好蛋。先把你炒着吃了。”他看着明成说,“我以为你是软蛋一个,看不出来,你还真是硬脑壳。哥们佩服。不过,不管你多么干净,都别跟弟兄们过不去,尤其不要跟哥几个过不去,胳膊肘朝里拐么。所以,不这样警告你,我大为说不定哪天也会栽到你手里,象被洪水淹死似的,连个影子也留不下。”
“你……”一向伶牙俐齿的罗明成也一时语塞,挣扎道,“好吧,那你就等着往我手里栽吧。”
他知道自己这一着要是让队员们知道,那可就是千夫所指了。多亏田栋和俞青还没给他扩散,刁克上了他的黑船,自然不会说,这事只有少数人知道,否则,他真是无法在这百十号人中间生活了。尽管他还可以用诸如革命、阶级斗争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给自己铸造一个一捅就破的盾牌,但队员们并不关心什么革命斗争,他们更看重的是信赖、仗义和哥们义气;最憎恨就是两个字:出卖。可田栋能不说么?
大为也好,别的什么人也罢,之所以对他客气,是因为他是指导员,有部长和公社撑腰。权力,最可爱之处就是,一个弱者一旦拥有它,你就能成为强者;一个处于劣势的人,掌握了它,你就能很快处于优势。
大为没再理他,大步朝前边走了。他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也慢慢往前走。到了18号逼水坝跟前,见大为、田栋和俞青一起往堤坝上垒沙袋。
由于各处巡查后没发现什么危险,他们不愿让队员看到他们借巡查而偷懒,就不约而同的在田栋负责的地段干了起来。
罗明成见了也不好意思走开,那样显得太软弱了,他也和他们一起干了起来。
田栋冲他打了个招呼,没话找话的问了问前边的护堤情况。他本来是出于消除隔膜的良好用心,不愿自己与任何一个人隔膜起来,垒起一道厚厚的毫无意义的墙。罗明成却以为他在显示自己的优越感,话外之音自然是:你把我田栋弄得倒了霉不是?可连长、排长干活常和我在一起,遇到什么事也和我商量,你这个指导员算哪一壶?
一个以私利为中心,狭隘嫉妒的人,总是用狭隘嫉妒的心理猜测别人,以为别人比自己还自私、狭隘和嫉妒。
田栋倒想得异常平静,他甚至觉得责问罗明成也纯属多余。罗明成那样做也并非不对:如此重大的政治问题,一个敏感的人是绝不会隐瞒的,没有人愿平白无辜会替别人去承担罪名。假如不是罗明成,换一个人会怎样?除了俞青这样的知心朋友,其他人还不是照交不误?纵使没有邀功领赏之心,至少可以消灾免祸吧?当然,罗明成上交就不能排除他取而代之的企图了。可是,退一步说,他不取而代之,总是有人要代之的,因为自己被撤职是必然的,而被代之也是必然的。何况罗明成现在恐怕是茕茕孓立,形影想吊了。尽管他们叮嘱有关人员要保密,但有人还是对他们最要好、自认为最可靠的人讲了。没有不透风的墙。罗明成是政治上的胜利者,却成了道义上的失败者了。
应该吸取教训的倒是自己。无论在生活上还是在政治上都不够成熟,容易感情用事。尽管有要知人间事,得过二十四之说,但你应该比别人更成熟,少年老成,是人及早立世的重要条件。他更为担心的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爱情也因此会出现裂痕:没有哪一个姑娘希望自己所爱的人成为一个倒霉蛋,失败者。尽管真正意义上的爱情有青梅竹马、志同道合和患难与共之说,但患难与共式绝不是自愿和追求。那是无法与环境抗争而被迫形成的爱,是一方对受难者一方同情而产生的感情。尽管因同情而产生的爱情更深沉,更真挚,也更高尚,但那就意味着牺牲和奉献,因而很少会有人这样做的。
自然沛佳对他的爱比过去更为炽烈。她是非常懂得爱之艺术的。尽管他在人面前表现得潇洒、坦然,但他内心并不平静,痛苦和失落也不时噬咬着他的心。此时,他更需要爱的甘汁去滋润他枯萎的心。给他以力量、朝气和勇气。尽管他自以为是强者,也确实表现出了强者的样子,但更渴望在此时能获得更多的爱,用爱的戗木来支撑他由于逞强好胜触了霉头而形成的心理倾斜。
那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替代的。
然而,他担心她的爱太勉强。
他的爱是深沉的、真挚的,因而不允许他所爱的人有任何迁就和勉强,更不能有什么裂痕。爱就是爱,无条件的,不能羼杂任何势力的因素。更何况,沛佳身后还有她父母亲人,有时,他人指指点点,撺掇怂恿,在人的情感世界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当然爱最大的特点就是奉献。无论对方怎样,要真让别人爱,就先得去爱别人,去向别人奉献爱心,然后,才能考虑别人是否爱自己。欲取姑予,从这一点来看,爱也是很自私的,至少对他人来说是这样的。
所以,他以最大的宽容和大度容纳了罗明成,更以最大的热情和真挚去迎接她,用他男子汉的宽厚的手臂拭去姑娘因爱而挂在腮上的眼泪。
带泪的爱比带笑的爱更深沉、更真挚也更恒久。
自然,更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杞人忧天。沛佳对他的爱就象生长在她家窑畔上的犁树一样执着、稳健和坚韧。她的善良、纯洁和真诚永远不会背叛她那带有几分戏谑性的誓言。
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约他到村外去,散步,说笑,以致都引起村人的议论和队员们的嫉妒。如果他不倒霉,甚至还可能引来部长的警告,但在一定程度上,他现在是个自由人,或许部长还有些内疚,对此不闻不问。
他非常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因此,再累他也要随她出去。她想用她纯情的挚爱抚平他心头的疤痕。但他不能让她为自己作出过多的牺牲。他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使自己再次成为一个强者。用一个强者的形象去迎接生活与爱情。然而,背上背着黑锅,改变命运的契机又在哪里呢?
他觉得他就象这只沙袋一样,等到洪水一过,就该撕破扔掉了。
专业队是非常设机构,这种非工非农非兵非文非武的过客式的日子一过完,就得再回到那个他至今尚为陌生的村庄去,象那里所有的人一样过面黄土背朝天,永远受苦爱穷的日子,直到老了、死了,再埋葬在那块劳作的泥土里……
美丽善良聪明多情的沛佳,她愿意跟自己去受苦爱穷,去老、去死,去埋葬么?
他真有些不寒而栗。
他在那个村里永远是外来户,即使乐意去受穷受苦也永无出头之日——任何出人头地的事都与你无缘,因为你是外姓,更是外来户。
他不得不承认,他这样极认真地对待生活,除了他的基本素质和人品外,唯一的目的就是想离开这可怕的土地,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希望和价值:或当兵或读书或作工,而这一切就由于一封不给写的信而成了泡影,连影子也不会留下了。
他搬沙袋的手也有些有气无力。他觉得他彻底失去了奋斗的动力,甚至是生存的动力。政治上的死亡就等于一切的死亡。
然而,你还活着,活着就要做人,而做人就要做事,不做事就没法活着。
世事我曾抗争,成败听天由命吧。结果如何,你用不着考虑——考虑了也没用,属于你的只有过程,只要你牢牢地把握住了这个过程,也就把握住了一切。现在这种结果还不就因为你没能把握好那个过程么?
因有果果有因有果有因种甚因得甚果
信夫!
别怨天尤人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牢骚太甚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他把一只沙袋重重的垛在堤坝上对俞青说:“人活着就要做事,对吧?”
俞青莫名其妙地看看他,没好气地说:“你发了哪门子神经?你去问三岁以下的玩童吧。”
“听说你这几天正喝返童泉的水,是不是倒应验了?”大为也就锅吃饭。
“你们俩都改名字了?”田栋问。
“谁改名字了?”大为诧异地问。
“俞青叫‘哼’,你叫‘哈’,哼哈二将。”田栋说。
罗明成听着不自然地挪着堤上的沙袋。
正说着,二河河趟着泥水走来,龇着两颗暴牙说:“连长,部长叫你哩。”
大为把手中的沙袋垒好,跟着二河河就走。刚走几步,二河河又回过头对俞青说:“俞排长,牛副排长说要跟你商量件事,让你去一下。”
三个人都笑了:这个白痴。一句话都要分两次说。
俞青:“你们先干着,我看看有什么事,去去就来。”
这里只剩下田栋和罗明成两个人了。由于每处必须有两个人,以防意外,再加上暂时也无须巡查,罗明成只好和田栋一起干。
俩人都有些不大自然。
尽管田栋并没把明成怎样,但明成并不觉得他有什么高尚的。他看着埋头搬沙袋的田栋心里说,你使暗箭还蛮有一手呐。利用有勇无谋的刁克诈出实情来,信誓旦旦地说不讲出去,可现在大概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阳奉阴违,口是心非,千方百计算计人,人前是神,人后是鬼。不过,机关算尽砸自脚:我除了被舆论嘀咕外,前程辉煌——瞅个机会或参军或招工或读书,远走高飞,然后再回过头来看看他,曾经显赫一时的田指导员和那些被泥水和汗水武装起来的傻蛋,你将是多么的荣耀和自豪啊。你还能有什么遗憾和失意?只要你现在比你的同类项们稍高一些,你就该居高临下地俯视人生。
想到这儿,他一点也不觉得别忸和难堪了,反而以一种明显的揶揄的口吻说:“怎么样?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吧?”
田栋一时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抹着额上的汗说:“不错,活着就不错嘛。无论错不错都得活着,活着就得认真活。”
罗明成总觉得田栋的承诺是骗人的。哪有被人伤害后还要替人隐瞒的人。他绝没那么傻。所以,这话听起来就象幸灾乐祸,反唇相讥。他冷笑道:“其实,谁乐意忍受生活的痛苦呢?谁都不愿意活得比别人差。人总是希望痛苦是别人的,幸福是自己的。”
唢呐里听出了笛子音,田栋这才觉得罗明成的水果糖里有股子火药味。
他不是那种唯唯诺诺,笨嘴拙舌的人。他只不过总是以善良的态度来对待别人,对人缺少防犯,但一旦为之交了学费,他绝非那种可怜兮兮,没有斗志的人。
他将沙袋扳正放好,抬起头说:“那大概是你的人生哲学吧?日本的那个鸠山不是对中国的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很欣赏吗?你的话怎么跟鸠山哲学如出一辙?”
罗明成涨红了脸,但他不甘示弱,干脆连锅给他端出来;“就算你说得对吧?不过,你也不比我高尚多少。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信誓旦旦的背后,往往是暗藏杀机。”
“你这是什么意思?”田栋愠怒地说,“你别兜圈子,有话就直说!”
“好吧,”罗明成冷笑着说,“你不是说我们的事从不告诉别人么?怎么全专业队的人都知道了?这不明摆的事实么?说白了,就是我干不成,你也别想干好。我很佩服你,你很有制造舆论的水平。”
原来他竟这样想。
田栋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望着阴霾密布的天空,心中生出无数感慨,他忽然明白,人是很难沟通的——除非对方是一个十分高尚的人。善良固然美好,但并非能施用于每个人,尤其是小人、庸人和恶人。
你为什么还要维护他呢?他出卖了你,你宽容了他,他反而会认为你明不报复暗报复,觉得你更阴险,更歹毒,更凶残。
小人和君子永远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他望着罗明成那张修长的脸说:“你还真是念念不忘呐。你怎样看待我随便。因为我活着并是不来讨谁喜欢的,但我要告诉你,我田栋活得堂堂正正,一诺千金。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绝没对队员讲过,至于别人是否讲过,我无法保证。我想,知道的那两人,也绝非饶舌之徒。再说,即使有人说了,或者说就是我说了,那也是你做了。做了还怕人说?一个男子汉连承担责任的勇气都没有,还算个男子汉么?何况你是坚持正义,也根本就没做错,为什么不敢承认呢?要是我,我就会站出来告诉大家,那封信是我交上去的,我就是要坚持原则,站稳革命立场,跟田栋的错误行为进行坚决的斗争。多么富有男子汉的雄风。多么酣畅淋漓。我真不理解这么堂堂正正的事,一到你手里就变得鬼鬼祟祟了。”
罗明成鼻子都快气歪了,他气咻咻地将沙袋扔在堤上说:“有理不在言高。你说你没说只有你知道。少来些堂堂正正吧。一人一颗李子,谁还不知道谁的底子?收成好坏看果子,咱们步行嗑瓜子,走着瞧。”
他说着转身欲走,不料,沙袋因生气而没放好,慢慢往河里滑,他忙弯腰伸手去拽,脚下一滑,沉重的沙袋一带,他随着沙袋一头栽入水中。
沙袋沉下去了,他借着沙袋激起的浪,朝斜刺里使劲一蹬,游出水面,刚想掉头游回堤坝边,从逼水坝上顶回来的浪又一次把他打入水中,等他挣出水面,发现自己已越过中流,浮向对岸的西凤山脚。
他的水性固然好,但要游回去已不可能,只好从西凤山上岸了。
他拚命游着,尽力避开一个个的旋涡,快到岸边,他抬头一看,惊出一身冷汗:西凤山脚被洪水冲刷得坍塌、陷落,陡立如堵,万难上去。
他游到岸边较低的一处,两手抠着胶土想上去,但胶泥滑溜异常:他趴上去滑下来,再趴上去,再滑下来,他头上,身上都沾满了赭红色的泥浆。他拚命拍打着水挣扎着,感到他的力量在一点点用尽,但他绝不会喊一声救命,绝没有回头看一眼,因为他知道田栋正看着他……
在明成落水的刹那间,田栋去拉没拉住,他迅速脱掉上衣、背心,在脱长裤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你为什么要去救他?他无情无义,卖友求荣,他亲手毁了你的前程,你的尊严,甚至你的爱情,你的一切。他那么卑鄙,那么阴险,那么嫉妒。尽管你也有过错,但若不是他,你绝不会走到这一步的。你现在不去救他也没人知道。就是知道,也没你的责任——这么大的水谁敢下去。何况你已倒了霉,还怕人说三道四?
不,田栋,你别去,让他去死!如果老天爷不来救他,那就是报应。连侯毛旦和古三孩那样善良诚实的好小伙都死了,这样一个卑鄙小人,为何不让他也去死呢?何况是他自己去送死,就只好让他去死了。你也别他妈那么善良了。少一点妇人之仁比什么都重要!
你应该微笑着看洪水怎样慢慢地把他淹死……
可是,当他看见罗明成在对岸一挣一挣地往上窜,很快就要沉下去时,大叫一声:“不好”,脱掉长裤,抱起身后用来垫柴油机的一块木板,一纵身跳入滚滚的洪水里象一条蛇一样朝对岸游去……
二十一
水位在下降了一段后,又在继续加高,西北方向可能又下大了。远远望去,迷蒙一片,黑漠漠的天空不时被奇形怪状的闪电划破,隆隆的雷声隐隐传来,洪水象一匹巨大的怪兽,比先前更加凶猛可怖,翻卷着、冲撞着,掀起层层巨浪。似乎恨河槽限制了它的自由,想竭力挣脱这种限制,左冲右撞,狂吼乱叫,横扫着河道里的一切,把由腐草沤柴和污泥浊水混合起来的暴怒气息喷向窒闷的空中。强劲的东南风似乎刮过了头,进而转成西北风,冲向西北方向的雨云开始后撤。一片密集的雨带象一块巨大的灰色的幔缓缓地从西北方向移来。雨点变得纤细密集,往人的脸上粘,凉丝丝的,象被情人吻过。
警号又一次吹响了,各单位抢险的人云集大坝两边,严阵以待。大堤上的队员们也顿时紧张起来,纷纷以一级战备状态与洪水作最后一次较量。因为雨势虽猛,但很快就会过去。
队员们谁也顾不上谁,以组为单位各自为战。哪个组出了问题,都要承担责任的。
辛部长告诉大为,现在队员责任明确,安全问题也注意到了,干部们不要再到处巡查,要亲临第一线,以身作则。大为汇报说大家都已干开了。部长满意地点点头。
大为再没往各处巡查,所以,根本不知道刁克和吴浩洋出了事。他见杨刚和二河河守一段河堤,力量薄弱,就留在他们组里。他又想起部长让通讯员也去监护河堤去了,又有病,应该有个唤人传令的,顺便也好照护他,就让二河河找部长去了。
他和杨刚都默默地往河堤上垒着沙袋。他在不声不响地干着,他也不声不响地干着,谁也不说一句话。甚至谁也不看谁一眼,似乎在暗中作着某种比试。
不知怎么,大为很想跟这个木头人说说话,但他是个讷于言的人,很难找到什么话题。他的脸在冷峻中有了某种沉思和冷静;眉头紧锁着,利剑一般的目光里也有了些许善良和矜持。他不时看一眼杨刚,但杨刚自顾自地搬着,眼前似乎没他这个人,这使大为感到有种从未被人冷落的痛苦。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情绪体验。他从没有感到有什么事使他感到过别忸,更不觉得什么叫痛苦和压抑,也从没有觉得他对不起谁或谁对不起他,心里对一切都是平衡的、淡漠的。他跟人从来都是外力的较量,而绝没有心理上和情绪上的对抗。更没有因任何事向任何人表示过任何即使是一丁点的忏悔。但面对着杨刚,他却试图向他有所表示了:尽管还算不上是忏悔。
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现在才开始学会“想一想”了,以往他从未有过这类念头,他只是做、拚、闯,大吵大闹,挥拳捋袖,而现在在经历了,也看过了诸多人生世相后,他就开始自愿或不自愿地“想一想”了,想想自己周围的人和事,甚至往大一点想想我们这个世界,从而试图悟出一点道道来。一向被他鄙视的俞青也使他感到有几分神秘和丰富。
想一想,这对人非常重要。尤其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想一想,是成熟的标志,是进步的开始,是由低层次的原始状态的人向高层次文明人的转变和进化的至关重要的一步。当你想一想你即将做的那件事的后果,你就会少犯错误或不犯错误,更不会堕落犯罪,当你想一想那样做会给他人带来不安和损害,你就能学会尊重人,爱护人,从而形成良好的自我修养。想一想,可以避免失误和盲撞。一切创造发明都来源于对外物想一想的思想的火花的撞击中;一切恶果都归咎于没有想一想的随意和盲动中……
游大为开始想一想了。没有谁告诉他这样做,告诉了也没用,反而会激怒他而把事情弄糟。是生活告诉他的。
你,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但不能不听生活的话。生活,是每个人的上帝。
红得发紫的田栋,一夜之间差点变成五类分子,古时侯三个情同手足、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一个浪头打到地狱里两人,另一个也气息奄奄,朝不保夕;一向被他瞧不起的只会阴阴阳阳、摇唇鼓舌的罗明成,一夜之间成了指导员,跟他平起平坐;而他自己,则因一句逞能显摆的话,差点使全队翻了天,以致“六军驻跸马崽坡”,使他大丢其人。若无田栋出面,真不知如何收场。
这都是怎么了?这都是为什么?不想一想行吗?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部长给他当水利员的事对人们说。好象纯粹是身不由己,或者说就是为了逞能。
那天工间休息,大家胡扯着就扯起来了谁有本事。有的说俞青最有本事,一支破笔就能把全世界都写到纸上;有的说毛旦最有本事,年龄不大,一颗拳头谁见谁怕;有的说田栋最有本事,谁见谁喜欢,没几天就能叫房东姑娘爱上他;有的说二狗最有本事,平常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能把你逗乐,当个相声、喜剧演员绝不含糊;有的说明成最有本事,你看他处事周到,为人诚恳,什么事一到他手中保管井井有条,一板一眼;有的甚至说刁克和二河河本事都很大:无论多厉害的头儿,刁克都敢偷懒、旷工,不守纪律,谁都奈何不了他。而二河河,天晓得他哪来那么多的下流歌,又有一条女人嗓子,唱得你浑身冒火……几乎把能提起一两条的人都过了,谁都没提起他游大为。好象那人堆里就没他这个人似的。很多人甚至用讥诮的目光看着他,好象在说,你游大为傻大个一条,除了会整人、打人,球本事没一条,还能把你算到有本事的行列中来?
他很是忿忿,却又无可奈何。他心里说,那都算屁本事。那本事能当饭吃?除了田栋还弄到一个骚娘儿们,别人的本事都能顶个屁用!就那骚娘儿还保不准将来跟谁过呢。哪象我,水利员,商品粮,铁工资,跳龙门了!谁有本事?弄到手才算本事。
他看着队员们鄙夷的目光,实在是憋不住了,便用傲慢的口吻说:“别他妈的都往傻瓜头上插花了。他们那本事,有倒是有,比起二河河来,倒是有点。”
口出狂言,自然激起众怒,大家纷纷问他游大为到底有多大本事。
“多大?”他卖关子地说,“连长一个,这大家都看见了吧?”
侯毛旦斜睨着他说“那算本事?当官的封的。”
“封的?”他瞪大牛眼说,“那怎么不封你?噢,就算这不是本事,可我游大为真正的本事你们谁也不知道。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没真人。”
一句话吊起了大家的胃口,队员们纷纷问他是什么本事。他微笑着不答。看着部下们围着自己探问、争议、猜测、央求,他心里比吃了一罐子蜜还甜。他用从未见过的颇有几分优雅的微笑看着这些一下子在他面前变得可怜兮兮的队员,忘记了部长的叮嘱,忘记了说出去的后果,只想到两个字:本事。直到大家都问的不想问了,猜的不想再猜的时候,他才得意地说:“怎么样?猜不着吧?告诉你们吧,等工程一完工,专业队一结束,部长和公社就让我去当水利员。领工资,吃商品粮,坐办公室。怎么样?谁的本事最大?啊?”
他得意洋洋地冲大家点着头,象一位来视察的军区司令!
所有的队员都怔住了,大家直愣愣地望着他一言不发,有的人又低头看着脚下的石头发呆。只有罗明成颇含深意地笑了笑。田栋和俞青则互相对视了一眼。
好象他游大为把每个人都掴了一掌似的,休息起来干活时,一个个都无精打采,象霜打了的茄子。
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直至他说话没人听,指挥不灵,大家对他阳奉阴违、消极对抗,跟他隐蔽的对立情绪与日俱增之后,他才觉得这是嫉妒,是红眼病。但为时已晚,他变得异常孤立,连部长都对他冷面以对,最后,在最关键的时刻,队员们群起反抗,给了他当头一棒,使他直到现在都痛楚难言。
唉,这世界他妈的怎么这么复杂呢?
他看着默默干活的杨刚,觉得这小子可能就是与众不同,他甚至隐隐觉得部长与这个不声不响的窝囊废之间有种外人无法了解的恩怨是非。部长让他教训杨刚,是不是让自己替他出气?他是不是在利用我?如果那样,我他妈的不成了傻瓜?
这种想法在他的脑子里不止出现过一次。前几天,他还找部长问这件事。部长摇着头笑着说他头脑太复杂、太多心了,把问题搞得复杂化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对这样一个善良的年轻人有啥成见?连刁克那样公开跟我作对的人,我都不予以追究何况他。我是为了树起你的威信,便于开展工作,让你杀鸡给猴看,懂么?你这样一对付杨刚,别的队员一看,都知道你特厉害,都怕你,你的话以后在他们听来还不象打雷一样?柿子总是先拣软的捏明白么?你要用这种方法来对付刁克、毛旦这样的人,恐怕是不行的吧?这本不是个问题的问题,你为啥还要当个问题摆出来呢?这办法还用我教你么?你不是常用么?当然,杨刚吃了亏,我们会慢慢补偿的。对于这个问题,我想对于你已不是问题了吧?我想,这种只有咱俩知道的话,你是不会对别人说的吧?”
他当然不会对人讲了:因为一句话差点没把他气死,还敢乱讲么?部长的话也确实是很在理,他游大为以厉害称雄,实际上他的拳头真正对准的还都是些软柿子:“这还用我教你么?”这家伙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可是——
他总是有些将信将疑。
不管怎样,他总觉得有些对不住杨刚,“我们慢慢补偿”,可是,用什么来补偿呢?
“杨刚,你小子,这些日子还差不多吧?”
他没话找话,没头脑地问。
杨刚漠然地望望他,不知这位经常跟他过不去的连长发了那门子神经,也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就自顾自地搬沙袋,没有吭声。
杨刚这个举动激怒了他,他粗声大气地说;“你他妈哑巴了?跟你说话你都不理,巴结都巴结不上,你还要我给你下跪不成?”
他以为不理睬他就是看不起他,跟人主动说话就是巴结人,全然忘记了他对人施加的拳脚和甩在头上的泥巴。
“巴结?”没想到杨刚竟冷笑着说,“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巴结,因为我已习惯于被侮辱了。”
这小子怎么吃硬不吃软?他想起田栋讲过杨刚砸石头的事,觉得这不声不响的小子是那种心里作事的人,说不定他哪会儿会对你的后脑勺砸上一石头!不过,也许……
他忽然心生一计,恶声恶气地吼道:“好吧,你觉得被人欺侮是件痛快事,我就成全你。”
他劈胸揪住他的衣领,恶作剧式地举起了拳头——他并不想打他,只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杨刚的双眼以最大的凝聚力冷冷地盯着他,一张黑瘆瘆的脸,颧骨高突,棱角分明。瘪瘪的嘴紧紧抿着,粗重的嘴线狠狠撇向两边,嵌入两腮下方,湿漉漉的头发上汨汨地往下淌着水,上下牙齿磨得格格响。
他无力地放下拳头,松开手,拍拍他的肩膀笑笑说;“千万别生气啊,我跟你开玩笑呐。哪里敢欺侮你呀。”
杨刚仍冷冷地望着他,慢慢拉展搡绉了的衣服冷笑了一声,又不声不响地垒起了沙袋。
大为真有些相信田栋的话了;这恐怕是个假窝囊废。他要不窝囊起来,恐怕谁也受不了。
雨,渐渐下大了,灰蒙蒙的雨带随着飘忽不定的风移来悠去,在山岗、河谷、田野和公路、大堤上唰唰地洗涤着早已被洗硬了的一切,把浑浊的河水击起无数水泡,象开了锅。侥幸逃到路面上的小青蛙拚命往草丛和石头缝里钻。路边的小杨树在风雨中瑟瑟颤抖。
水位在急遽上升。这一段大堤后边没有靠坡,水只要漫过大堤,就会冲向堤坝后新垫好的玉米地,所以,必须用沙袋加高。
多亏他们事先加垒了几层沙袋,洪水只在下面两层沙袋上下荡漾,还不至于溢上来,但雨势大增,难保水位不再上涨。
大家拚命往上垒沙袋,累得直喘,还要顺便检查隙缝中漏不漏水。在麻袋交界处因压茬没压好的地方,再用尼仑水泥袋紧紧塞住。
正干着,辛部长穿着雨衣走了过来。他脸色苍白,嘴唇青紫。
“怎么样?不会溢上来吧?”他关切地问。
“不要紧,水位估计不会太升高了。”大为说,“二河河呢?”
辛部长说;“他到各排查看去了,打听排长们有什么请示的,可随时报告。因为他们都离不开河堤。”
杨刚默默地塞着缝隙,好象没看见部长似的,头也没抬。忽然,他从一道缝隙中看见堤下好象有旋涡。他抬起头趴在沙袋上往下一看,不禁惊呼:“不好了,下边有旋涡,是不是洪水穿洞了?”
部长和大为吃了一惊,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趴在沙袋上朝下看。只见离堤不远处,一个旋涡时隐时现,一时很难断定是水激旋涡还是穿堤旋涡。
部长果断地说:“到工棚里找根绳子,下去看看。”
大为:“绳子都发给各组了,有的组有,有的组都没有。”
“把绑工棚的解下一根,不会影响工棚的稳固的。”
大为和杨刚的水性都不好,谁都知道这样下去无异于送死。
工棚就在附近,大为二话没说,大步朝工棚跑去。辛部长和杨刚都趴在堤边监视着水情。
一时间,咆哮的洪水和狂猛的雨都似乎凝固了,两人趴在堤边,象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只石狮子,谁也无话可说。每个人都专心盯着旋涡,也不时用余光偷觑一下对方,试图窥出对方此时的内心世界。
多好的机会呀。
只要你伸后手去在他的屁股后边一推,他的仇人,这个专业队的头面人物,就会象一头笨熊一样一头栽到河里,神不知鬼不觉,连个影子也不会留下。
谁能不相信他是失手滑下去的。没人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这是非常好的机会,动手吧,杨刚。
他的脑海里闪现着父亲惨死时的样子,那血迹斑斑的躯体,那大口大口吐出的绿水……
他紧紧咬着牙,两腮的肌肉一棱棱地迸起……
动手吧,杨刚,你这个笨蛋!
他退后一步,望望阒无一人的前前后后,鼓足了劲,从他的背后伸出了一双复仇的黑瘆瘆的手。蓦地,他又把手缩了回来:这家伙个头这么大,万一推不动呢?
他又赶紧趴在堤边继续望着旋涡,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一个不确定的神来帮助他实现他的复仇计划。
他斜睨着聚精会神盯着水面的辛银旺:脸色苍白,嘴唇青紫,眼神黯淡。他正发着高烧,带病亲临第一线。
他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变成了正人君子。他难道是个好人么?
一个声音对他说,算了吧,别那样心狠手辣,他毕竟已经改邪归正了,你难道非得置他于死地么?
不,另一个声音很快对他说,他打死了你的父亲——至少是他指使人打的。你与他不共戴天。世界上难道还有比杀父之仇更大的么?杀了他!杀了他!
爸爸,救救我吧。我用什么来为您报仇呢?我象一条狗似的活在这世上,没有友谊,没有帮助,没有父爱,没有母爱,没有家。象个孤魂野鬼。人不人,鬼不鬼,活不了,死不成。
天呐!救救我吧,父亲,父亲!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的一双冷漠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先砸他一石头,砸他一石头。砸他个半死,然后,再把他推到河里……
对,就这样。
他的浑身激动得冒火,两手瑟瑟发抖:这可是杀人呐——他长这么大都没见过的事,你能行么?行!没问题。世界上什么都需要学,只有杀人不需要学。你的拳头能砸碎石头,还不能用石头砸碎这颗长得象吊瓜一样的脑袋么?没问题。砸吧,砸!砸!砸!
他再次偷觑了一眼专心察看水情的仇人,悄悄走到堤后,拣起一块碗口大的有棱有角的石头,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瞅准那颗长长的后脑勺举了起来。忽然,辛银旺好象觉察到了身后的危险,猛然回过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盯着他。杨刚也一时愣住了,举着的石头顿在空中。
“你这是干什么?”辛银旺似乎明白了什么,大声问。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死你!我是杨如斋的儿子。我要为父亲报仇。我今天要杀了你这个狗娘养的。我——”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狠狠扔出他手中愤怒的石头,辛银旺头一偏,石头落进了水中。
辛银旺一切都明白了,脊梁直冒寒气;他太低估了这沉默寡言的小子了。他猛向后跨了两步,离开危险的河堤。当杨刚又第一次弯腰去拣石头的时候,他一下扑上去,死死把他摁倒在泥地里。
杨刚拚命去抓离身边不远的一块石头。他知道,只要自己能抓住石头就有办法。现在只有你死我活了:即使杀不了他,自己也得去坐牢,说不定还得去挨枪子儿。杀了他,自己就去跳河,与他同归于尽。死个够本儿。
他的右手在泥地上使劲往前伸着,辛银旺摁也摁不住。一寸,两寸,三寸……渐渐靠近了那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他的浑身上下,每个部位都使着劲,双腿乱踢,左手抓着泥不断往他的脸上抹着,使他难以招架。
突然,辛银旺身子一斜,飞起一脚,将石头踢了一丈多远,使他一下抓了空。
“放开我,放开我。”
他绝望地大声叫着,拚命挣扎着,辛银旺则只管使劲摁着,不敢松手。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是个亡命之徒。是全专业队最危险的一个人。自己竟愚蠢地用最简单低劣的办法让大为去试探他。把他当成窝囊废而毫无防犯。可这“窝囊废”一下成世上最不窝囊的人,而自己却要窝囊地死在这小子手里了。即使现在死不了,以后你也得窝囊地提心吊胆地活着了——只要这小杂种不死。
而现在你还得窝囊地摁住他——既不能打他,又不敢放他。
天呐,真他妈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杨家的幽灵直到现在还不肯放过他。
忽然,他看见大为背着绳子跑来了,忙急中生智大声喊:“大为,快点跑,快来呀。”
他象找到了救星:既可消除大为对他的怀疑,又能对杨刚构成威慑。
果然,一见大为,杨刚什么也不做了,听任部长压着他。只是一个劲地挣扎着要起来。
“怎么回事?”大为扔下绳子看着象泥萝卜一样的两个人大惑不解地问,“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辛部长马上放开杨刚,抹了一把脸上的泥,老谋深算地说;“怎么了,我不让他下水,他非要下不可,说是救堤要紧。我拉不住,拽不住,他象疯了一样,我只好把他死死压在地上,唉。这些小青年呐。干起活来连命都不要了。事后,我一定要汇报总部,好好嘉奖一下这个优秀青年。你来就好了,好好把他管住吧。咱们不能做不必要的牺牲了。”
泥水淋漓的杨刚一下呆住了: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听错了,但确是真真切切从他的仇人嘴里说出来的,又不能不信。
他原以为辛银旺叫大为是要把他捆起来,送到公社去或群专指挥部去。然而,他却来了这么一套。他掩饰得多妙,装得多么象,又将他抬得多高呀。
难道他真的成了好人?改邪归正了?他为什么反而要保护我呢?我要杀死他,要他的命,他反而表扬我,这是怎么了?
他冷得象一口枯井的心里,顿时又涌出一股淡淡的暖流,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花。他真不知该杀死他好,还是该感谢他好。他不知道自己的泪是感激,还是屈辱。
善良而幼稚的小伙子,哪能知道老奸巨猾的政治人物的心理呢?
这一点辛部长自然心明如镜:说杨刚要杀死他,把他抓起来,自己的历史就会暴露在广天化日之下了。那段不可告人的秘密虽然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但易地做官,毕竟还可隐瞒一时,时过境迁,即使将来暴露,也可既往不咎。当然,杨刚是不会讲出去的,更不会去告他的。因为对那种政治事件讲了,告了也没用处,何况他就没有那个能耐。眼下,自己与这个小亡命徒可谓利害均沾,同舟共济了。要对他加以保护和隐蔽,隐蔽他就是隐蔽自己。以后要用拉拢感化的方法——看起来这小子并非那么固执,是很容易感化的:瞧他眼里的泪。
这一切善良的杨刚和粗鲁的大为怎能弄得明白呢?
大为怔愣愣地望着杨刚,这个不声不响,一贯被他欺侮的人一下子在他心中立了起来,他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相比这下,自己在此种关键时刻却畏首畏尾,全然没有一个连长,一个男子汉的气概。尤其在辛部长面前表现得退缩和无能。那简直是他最大的丢脸。“水利员”事件已经使他在全队面前,在部长面前难抬其头了,现在可绝不能当孬种。尤其在这个小窝囊废面前当个孬种,被他反过来取笑,小看,门都没有。现在怎能表现得还不如这么一个活死人呢?
老子站起躺下都是硬梆梆的,不是别的什么孬种,废物!
他二话没说,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裤,将绳子系在腰间,回头对杨刚说:“别胡闹。有我大为在,还能轮到你下?我是连长,游大为明白么?”他把绳子一头递给杨刚说,“我下去,你拽住绳子,别拽死,要不,我就下不去了。”
说罢,他转身跳入汹涌的洪水中,一头扎入旋涡里。
杨刚在前,部长在后拽着绳子——他防他再次暗算他。
两人紧张地盯着水面,深怕他出事。辛部长不时看看腕上的表,一超过时间,就必须把他马上拽上来。
一会儿大为冒出水面,抹着脸上的水大声说:“不要紧,刚开始钻洞,填上两个沙袋就行。”
杨刚松开绳子,搬起一只沙袋,爬在河堤上,慢慢地顺着水面送入水中,大为顺势一推,沙袋“咚”地一声落入旋涡中,旋涡立刻旋得慢了。他们把大为吊上来,喘口气,大为又跳入水中。杨刚又去搬了一只沙袋送入水中,一连又填了四只沙袋,旋涡立刻不转了。
三个人都长嘘了一口气。大为趴上堤片刻,让杨刚用沙袋往起垒刚才填旋涡时堤上留下的豁口,自己又扎入水中查看沙袋填得是否结实。辛部长拽着绳子。
雨,依然下着,时大时小,时急时缓。水面上溅起无数水泡,整个工地迷茫一片,能见度极低。
杨刚刚把豁口垒好,忽见一条水蛇象一道黑色的闪电紧贴水面窜来,顺着绳子“哧溜溜”往上窜。辛部长大吃一惊,大叫一声,双手一松,连绳子带蛇落入水中,绳子和水蛇倏忽不见了,一个人头在水面上一晃,也同时消失了踪影……
啊——
杨刚愤怒地大喊了起来:“你杀了他!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你这个杀人犯。你杀了我的父亲,又杀了他。”
他象一头暴怒的雄狮,一把拦腰抱住仍在发怔的辛银旺就往河里扔。辛银旺一惊,扭回身抱住他,两人同时滚入滚滚的洪流中,激起一个大大的浪花,便无影无踪了……
山,依旧默然;沙袋、大堤依然固若金汤,默然以峙。只有洪水仍肆无忌惮的发出“呜呜”的咆哮声,传得很远很远……
二十二
窗外,是是雨的世界。
不知是天上那位神仙洗澡,把这么多的仙水倒向人间,每搓一把仙体,都要迸出发无数金色的火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院子里的一切都被洗澡水笼罩了。葡萄藤上的叶子在雨点的击打下一起一伏地摇曳着。那叶子那样翠,那样亮,连雨点也发绿发亮。用来搭衣服的铁丝上挂着一长串雨珠,每隔片刻,便一个撞一个滑溜溜向中间飞跑,象活了一般。聚到中间最低处便连成串,唰唰地落在地上。屋檐上的水也象一个挂了透明水珠的帘子,一条条雨线从屋檐连到地面,击起无数水花。院子里的水散漫无际,挤挤挨挨地往街门外涌。
叶沛佳呆呆地坐在窗前盯着外边雨的世界发愣。她似乎想从雨中盯出点什么样眉目来,企盼、担忧与焦虑深锁眉宇间。姣好的面庞也有些黯然。她的双手托着下巴颏儿,不时望一眼村对面的工地,但烟雨迷蒙,什么也看不见。她失望地将嘴唇和鼻子紧贴在玻璃上,将鼻头压得扁扁的。
她的心整天都在工地上奔忙着,跟着她看不见的田栋到处跑。她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出事?他不是说他水性好么?可万一……她不敢想下去了,可又不得不想。古时侯不是水性也好么?尤其是那个拳击手。可他们也都无声无息地去了。尽管二狗还活着,可他也是一分钟一分钟地活,说不定哪会就……
她从来不敢看死人,可这次她大着胆跑到庙院里看了他们的遗容,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和感情,泪水哗哗地透过棺材盖移开的缝儿落在他们平静的脸上。
她是为自己而哭他们,更是替田栋哭。因为他们是他的战友,田栋现在心里一定在哭,她要替他哭泣出来——她太了解他了:对别人,尤其对那些好人遭受的痛苦,比对自己的痛苦还痛苦。
自从那次从场院回来,她更爱他了:他是那么高尚,那么善于关心人,体贴人,善解人意,处处都有替别人——尤其是自己所爱的人着想,而尽可能地将痛苦、失落和不愉快包揽到自己头上。她还从没见过那么痴情的男子汉。男人们大多有强烈的占有欲——金钱、权力、女人,乃至荣誉,但少有无条件地奉献自己的。
那天吃罢晚饭,他约她来到打麦场院后边的梨树园里。
她着意把自己修饰了一番,穿了一件新做的粉红包的确良短袖衫,咖啡色裤子。单薄而合身的衣服将她的身段勾勒得楚楚动人。
人凭衣服马凭鞍。她发现他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嫣然一笑:她很快证实了她预期的效果。
淡淡的月光象一只多情的眼睛透过梨树间的空隙偷窥着他们俩的秘密,将果实累累的梨树的枝叶印画在地上。树下长满了浓密的青草,经雨水的洗涤,青翠欲滴,洁净异常,草丛间散发着淡淡的带着濡湿的清香。斑驳婆娑的树影又将草地隔画得迷离扑朔如梦幻一般。
他俩并肩坐在草地上,下边各垫着对方的手帕。
梨园里很热,草地上,树隙间都悠悠散发着濡湿的潮热。两人都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逸出的带着躁动不安的青春气息,又混合了草地上的濡热,都有种晕晕乎乎的感觉,这感觉在扩散、交汇、融合……
谁也不说话,都默默地望着对方。田栋拿过她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亲吻着,蓦地,他冲动地抱住她,她也抱住他,在如茵的草地上翻起来。他灼热的嘴唇紧贴着她的双唇,两只胳膊箍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用周身沸腾的血液烧灼着她,使她周身也在着火,也在燃烧。
他把她放平,狂吻着她的脖颈、她的微露着的胸脯,她的脸颊……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随即微闭着双目,期待地微张着嘴,希冀有什么事情发生——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在她身旁坐直身子,将她的头轻轻抱起放在他的膝盖上,微笑地望着她,脸涨得通红。
“为什么?”她望着他轻声问。
“爱之路上充满了风雨……”他抬头望着月光郁郁地说。
她完全明白了,但坚定地说;“不,难道你还不信任我?”
“不。”他说,“恰恰因为我太爱你了,因为,爱首先是责任,其次才是欢乐。在世俗和法律都没有得到双重确认之前,都不能说事情象我们期待的那样有了结果。在这一点上,男人比女人应该更具理性。因为任何浪漫的结果受害的都是姑娘——没有人喜欢留下别人印过记的爱。我们,都大了,应该懂得更多更多。”
说着,他把他的脸轻轻贴在她的额上,一动不动。
她忽然哭了,泪水盈盈地望着他颤声说:“可是我,我太爱你了……”
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么严肃的话。这些话甚至要让她想一想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几句简单的话里包含着多少人生体验啊。她甚至怀疑他的年龄,因为这样的话实在不应该是他这个年龄的人能说得出来的。
他成熟得多么早呀。完全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大人了。
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只有两字:理智。
他被撤了职,还差点被打成反革命,前途未卜,命运难测。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了的人,又如何能把握得了爱情呢?
她非常理解他,他对自己的命运和爱情的忧虑,但她又深深地嗔怪他,怪他太不理解自己了:她对他的爱是多么坚定的、真挚的、炽烈的甚至是叛逆的——不管爱的路上碰到多少风雨,遇上多少阻力,她绝不会改变对他的爱。
错误和挫折并不能证明一个人就是弱者和无能。因为包含了客观环境的不可抗性及判断上的偏离和失误。同样,偶然的成功,也并不意味着一个人就是强者。关键还要看整体的素养和智力水平。
她相信她的田栋高尚的人格——尽管他失败了,但败的很美,很可爱,因为他的失败和挫折恰恰是为了追求美而非别的:不是去偷去抢,去打去骗,去欺侮人,那才是真正令她不齿的。重要的是,她觉得田栋完全具备强者的那种应有的素质。素质,是一个强者重要的前提,一个人只要具备这种素质,一有机会就可脱颖而出,出类拔萃。
绝不可以一时一事论成败。
所以,她比以往更爱他,而他的担心是多么多余呀。
“你难道真的怀疑我么?”
半晌,她举起双手捧起他的头再一次问。用梦幻一般迷离的眼睛望着他。
“不,我的小天使。我是个唯美主义者,懂么?我不想破坏你的美。”他扶她坐起来,“天下男人全是坏东西。结了婚的男人尤其是。他们把一个个小天使都变成了丑八怪。使她们象老母猪似地挺着个大肚子,象一个个老妖婆。”
“哎呀。”她大叫起来,捶着他的肩膀道,“你真坏,真坏。全是胡说!胡说!”
“不会胡说的男人,姑娘是不喜欢的。社会上的好多无赖阿飞,大多都有很好的妻子,而且,都爱得死心塌地,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敢于在姑娘面前胡扯——尽管她们嘴上说‘真坏呀’,胡扯呀,可总是不想走开,有的煞有介事地走开了,可总是躲在树后偷听。”他幽幽地说。
“去你的。”她被他露骨的影射逗乐了,“谁偷听你瞎编,美的你!”
她没有理由不迷恋他。他简直是个情感魔术师,时刻都能设法把她的最佳情绪调动起来,使你不得随着他而或喜或悲,或哭或笑。亦庄亦谐是他良好的品格和才华的特点:庄重严肃时,冷峻矜持,使人望之俨然,难以近伺;诙谐幽默时,随和豁达,令人捧腹喷饭,融融洽洽。所以,她很怀疑,他的爱情绝非一次,爱他的人也绝非一个。
“一点都不正经。”她故意嘟起嘴说,“什么唯美主义者。被你骗过的女孩子肯定不止一个。你收到的情书恐怕也有几箱子吧?敢不敢让我看看。”
“不不不。”他慌忙连连摆手说,“我发誓,绝没有。我喜欢深沉,懂么?深沉。更喜欢深沉的爱。我只看重质量,不看重数量。我这辈子只爱一次,爱得深沉,炽烈,但这是有条件的;对方一定是非常可爱的,值得我去爱的,去为之奉献的。这叫不见鬼子不挂弦,不见好女不动真。所以呀,我一见你就挂上了弦,一次手榴弹未遂爆炸,先把咱俩给炸碎了,重捏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就谓之曰:爱情。”
“哎哟。”她羞红了脸,“还提那事儿。”
“不,”他严然肃态的说,“应该感谢那颗手榴弹,当然,更有你的纯真和善良。否则,我们不知道还要互相期待到何时。因为我们都缺少表白的勇气。怎样?这下你该相信了吧?”
“不,更不相信了。”她专门气他,“瞧你那张嘴,骗谁骗不了呀。骗女孩子就更容易了。”
“哎呀,我可怎么给你解释呀。”他急得搓手,“我是爱你的呀。真的,爱你的一切,包括半月没洗的脚丫子。你难道要象罗密欧对朱丽叶一样跪在地上去吻你的脚不成?”
他那个竭力表白的样子和幽默的话把她给逗乐了,她咯咯地笑着,幸福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笑着说;“我逗你玩呢,睢你那样。给你根棒杵你就当真(针)。”
他也笑了,拍拍她的头说;“吓我一跳。这样吧,要说明这个问题,我给你举个例子吧。你家里今天中午杂酱抿尖儿,同时又有人请你吃喜宴,你选择哪个?”
“那当然是盘子好吃了。”她不假思索地说。
“不,如果是我就不会这样。”他说,“盘子固然好吃,可吃完后,总觉得肚子里空荡荡的,根本就吃不饱,也就是说满足不了你的需要,远远不如在自己家吃上两碗肉杂酱抿尖儿——既好吃,又满足。爱情也是这样,得到的越多越难以满足,因为‘盘子’总是无穷尽的,远远不如深深地吃上一个叫你那么惬意和舒畅。当然,这前提必须是美味的杂酱抿尖儿,而不是叫人发呕的白菜帮子糠窝头。你就是我的天使杂酱抿尖儿。”
她怔怔地听着,但最后一句话又把她逗乐了,她一把一把推搡着他说;“你就使坏!你就使坏。”
她嘴里骂他,可仔细一想,还真是这样,很有道理。这家伙,亏他想得出。
这下,她可不能不信了。
“谁是什么杂酱抿尖儿。难听死了。你再使坏,我可就走了。”她嗔怪道。
“那有什么。身的距离和心的距离并不存在正比例关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互相深深地爱着对方,为你担忧,为你祝福;成功了比你还高兴,失败了比你还沮丧。也许你只见过一面,只说过一句话,但你的命运常常能引起他(她)情绪上的反应,那才是真正的爱。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别以为睡在一张床上才是爱——同床异梦的多的是,尽管生了一长串的儿女。如果说硬要说那也是爱的话,那叫老婆猪式的爱——尽管也一窝一窝地下猪娃子。”
他摇头晃脑地说,既象严肃的谈话,又象是开玩笑。
“我看你快成刁克第二了。”她嗔怪说,“怎么好好说着就歪了?大放厥词。”
“哎,人好象一棵大树,有正杆也有歪枝;有直枝,也有斜枝,这样才能丰富茂盛,如果只有正枝,没有枝杈的斜逸旁出,就象一个人没有耳朵一样;你看,”他把两只耳朵压住说,“我要是没耳朵了会多么难看。你难道会爱上一个没有耳朵的人吗?”
跟他在一起,听他天南海北,蜘蛛结网似地胡扯,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享受——既听来有趣,又颇耐人寻味;既不是居高临下,作报告式的教训人,又不是低级趣味的鬼划四。鬼才晓得他那颗脑袋里哪来那么多的条条道道。
不过,她可不想让他太狂,要不,他会看不起自己的。
“好吧,你总是常有理。”她佯装生气地起身说,“你一个人在这儿坐着,我回去,咱们越运距离越长,也就有了灵犀。不成正比例,那就是反比例了。”
“瞧你,”他抬起头,笑望着她,“小母夜叉。”
“你说什么?”她转身欲走。
“我是说你要走了就是母夜叉,你要留下,就是小天使。”他激她。
她边走边说;“我就是母夜叉,大母夜叉。谁是你的天使?你在这儿等你的天使去吧。”
“哎哎,”他急了,起身拉住她说,“这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一拍屁股就走的。你可千万别耍小姐脾气呀。小厮这儿有礼了,吻吻你的玉手,留下来喝杯茶,共赏良宵佳月,敢问小姐意下如何?”
他那驴头不对马嘴的话,故作出戏曲里书生的斯文模样把她逗乐了。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听任他吻着她的手,嘴里说声你呀。又随他坐回原地,互相望着对方,一时无话。
皎洁的月光照在他俩的脸上,朦胧而婉丽。
“是不是太沉重了,唱支歌吧。”半晌,他要求说,“唱支你最喜欢的歌。”
“我最喜欢的?”
“嗯。”
“不敢唱。”
“怎么?”
“黄歌。”
“咱俩谁跟谁呀。还怕什么黄呢?”
他又想说什么歪话,她竖起食指示意他住嘴,他听话地笑笑,没再说什么,用食指指指她的嘴。
她点点头,酝酿了一下情绪,望着碧空中一轮金灿灿的圆月,轻轻哼唱了起来:
我送大歌黄羊坡,
黄羊坡上黄羊多;
黄羊长的两只角,
一是妹来一是哥。
我送大哥清水河,
清水河上一对鹅;
公鹅展翅飞过河,
草鹅后边叫咯咯。
…………
美丽的月色,婆娑迷离的树影,馨香沁人的空气,心心相印的恋人,使她深深地陶醉在飘飘欲仙的美妙氛围中,她的歌也异常动情、婉转,象一股汨汨的清泉与流水一般的月光融汇在一起,流向远方……
直到现在,那情那景仍象电影画面一样刻画在她的脑海里,永远不会消失。
“太好了,太美了。”一曲还没有唱完,他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太棒了。真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副好嗓子。以后呀,我要你天天给我唱歌,好不好?唱歌的夜莺。”
她没有回答,笑望着他点点头。
“这歌说不来是怎么个美法,反正是很美的。”他兴高采烈地评论道,”尤其是公鹅草鹅那段最美:我会游泳过了河,你不会,过不去,站在岸边叫哥哥,我就返回来背起你,走过生活的大河……“
“美的你。”她嗔怪道,狠狠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头,又将头斜靠在他的肩膀上。
但愿他的游泳不是自诩的,但愿他能征服洪水,但愿他不会出事,但愿……
她静静地坐在窗台前,望着风雨交加的天空,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一个不确定的神保佑他平安归来。
“佳佳,你咋对雨那么着迷,下雨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下花、下绸,看得再长能给你缝件衣服?”
母亲在后炕里纳着鞋底嗔怪地说。
“妈,瞧你。”她没想到母亲说话竟这么幽默,撒娇道,“人家又不是看雨么。是看,是看……”
“我是担心雨把葡萄淋坏,瞧那葡萄都快熟了。”她灵机一动,煞有介事地指着葡萄架说。
母亲把针在头发上抹了一下笑了:“你这孩子,说你是个傻丫头,你就真傻了。又不是冰雹,哪能淋坏?看你迷迷登登的,是不是瞌睡了?快睡一会儿去吧。”
她以为女儿是没睡醒,昨晚很热,睡的很迟的。
母亲哪能了解女儿的心。尽管她也当过女儿,但时代往往能构成人思想和个性上的迥然差异。
忽然,两个可怕的面孔叠入她的脑海里:撕裂的嘴唇,裸露的牙齿,胀得鼓鼓的肚腹,断成半截的胳膊……
上午在庙院里的一幕重现在她眼前。当时,她并不害怕,只是悲伤地痛哭了一场,可现在,她的心忽然象被什么猛地抽了一下,一阵颤栗。两张可怖的脸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是一张说不清是谁的脸:扭曲、变形、怪诞,居然象是田栋的,睁着一只眼睛望着她,只有下嘴唇的嘴裸着白森森的牙齿,微微颤动,似乎又要对她说些什么歪话来,那牙,一颤一颤,一颤一颤……
啊——
她下意识地捂住脸,心里说,田栋亲爱的。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别吓我。你没事的,你绝不会成为这个样子的。不会的,不会的……
蓦地,工地上的警报号又凄厉地响了起来,她的心随着而怦怦狂跳起来,她猛然跳下炕,套上雨靴,穿上雨衣,拉开门,象一阵风一样刮进风雨中……
她在雨海中狂奔着。母亲和父亲的呼唤,她没听见;肆虐的暴雨,她没看见,心中只有两个字:田栋田栋田栋田栋……
无情的雨象无数条湿淋淋的鞭子抽打着她,打得塑料雨衣“噗噗”作响。她的脸上、脖子里不时被迎面浇来的雨水浇得湿淋淋的。雨水顺着雨衣流到雨靴里,每迈一步,雨靴就发出“呱叽呱叽”的响声。风雨交加冲得她喘不过气来。每吸一口气都要瞅准风雨扫过的一瞬间。泥泞遍地,她每迈一步都非常艰难,好象腿腕上挂了两块沉重的铅,但她仍拚命跑着,喧嚣的雨声,她没听见,路两旁人家玻璃窗后边的一双双惊讶的眼睛,她没瞅见,她所有的思想、智慧都凝聚了,升华了,全都集中在两条飞奔的腿上,跑呀,跑呀……
田栋,田栋,等等我。等等我。我不能没有你,你不能没有我,我不能离开你,你不能离开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不能一人跟可怕的山洪搏斗。因为没有我,你会孤单;没有我,你会寂寞;没有我,你就减弱了力量、胆略和智慧。没有我,你的生活就会黯然失色;没有我,你的生活就缺少诗,缺少画,缺少柔美的歌和醇浓的酒。没有我,你就危险,就会出事。我是你的保险带,安全岛,温馨的花,快乐的猫。我就是你的一切,你为什么不让我来帮帮你呢?你常让我去帮助别人,为什么不让我来帮帮你呢?你是多么需要帮助呀,傻瓜!别以为软弱是女人的专利,我可是有力量的。别认错了人。羞涩,爱哭,在陌生人面前说话就脸红,那不是我个性的全部。那是因为你需要那样,喜欢那样,而我自然必须那样给予你,给你温柔,给你欢笑和眼泪。可是,一旦你需要另一种力量,我会坚强如钢,孔武如虎的……
我是有力量的。我来了,田栋。
她趟过湍急的溪水,跨过雨水横淌的公路,迈过横躺在路上的树木,躲过路边迎面横扫过来的树枝,出了村,跑上新垫起的地里通往工地上布满泥泞的路……
“噗”地一声,她重重地摔倒在泥泞中。稠浊的泥浆粘了她一身,一股泥水飞溅起来直扑她面部,她白皙的脸立刻变得污渍斑驳,嘴里也溅进了泥浆,碜得她大口大口地吐着。雨靴陷进污泥里,她一提只拔出脚,她又弯腰使劲把靴子拔出来,套在被泥浆糊裹了的脚上,继续飞奔。
田栋等等我,田栋等等我——
她嘴里噙着泥,吐着水,也咕着她的心,她喃喃地说着,艰难而飞快地跑着。
到了,到了,看见了,工地。
河堤上站着一个人,正察看着水情。
田栋,田栋,她断定他就是田栋。他正等着她,想跟她商量一下那无所不在,无时不有,无处不难,无事不能的生活。她相信她的聪明,她的机智,她的远见,远胜巾帼,不让须眉。
雨、汗、泥,将她冲裹得面目全非。她跌跌撞撞,连爬带跑地上了土坡。
咆哮的洪水掩盖了她的一切活动,堤上的人背对着她,全然不知她已跑到他身边。
田栋,田栋,她呼唤着他,但她累坏了,喊叫不出来,也由于激动,由于爱,急切、焦虑、匆忙……你干嘛还跟我开玩笑?背对着我?你生气了么?嫌我来的太晚?怪我不该来怕队员们嗤笑?傻瓜。你越怕,他们越要笑你。你越公开、大方,越没人敢笑。你又不是偷人,怕什么?我还不怕呢,胆小鬼!
她忽然又觉得她活得很累很苦很难。她象经历了最艰难、最漫长的人生跋涉,每个关节都垮了下来,现在终于走到了目的地,可以在他宽厚的码头上休息一会了,她活得好累好累,好累好累……
她猛地扑在他的肩膀上,潸然泪下地喃喃低吟:“田栋哥,田栋哥……”
那人吃惊地回过头,吓得慌忙往开推她,嘴里说:“你是谁?你怎么了?”
她面目全非,再加上雨衣的遮挡,对方根本没认出她。
她吃惊地松开手,眨眨眼睛,才认出是俞青。
她脸一红,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田栋呢?田栋呢?我是沛佳呀。俞青哥,田栋哪儿去了?他怎么样了?没出什么事吧?我是沛佳,叶沛佳。你装什么?不认得我么?你想隐瞒什么?”
俞青看着这个面目全非,污浊不堪,泪水涟涟的姑娘,忽然一阵感动——没有哪个姑娘感动过他,尽管追求者可以编到一个加强连。而此时,这个他一向自以为并不怎样的姑娘感动了他。他仰慕地望着她,象望着维那斯。他一下明白这才是他苦苦寻觅的爱的化身——炽诚忠贞、痴情挚爱的姑娘。
不痴,就不知爱之真谛!
他冲动地地抓住她泥水淋漓的手,柔声说;“沛佳,原谅我。看看你,面目全非了,我怎么能认出你呢?你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是观音萨菩显灵了呢。”
“田栋在哪儿?告诉我,他怎么了?你还没告诉我呢。”她也抓住他的手乱摇晃。
田栋?俞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手解释说:“田栋没事儿。他在前边监视水情。他水性好,又在安全地带,不会有事的。再说,我是排长,他是我的同窗,我能让他到危险地段上去么?他什么事也没有。我保证。”
没等他说完,她一甩头,啪啪地踩着积水朝前边的大堤上跑去。
俞青也随后赶来,他害怕沛佳急慌中出了事。
等他赶到田栋监视的地段时,呆住了。他无论如何想象不出田栋和罗明成是怎么跑到对岸去的。
沛佳站在堤上,用手卷成话筒焦急地朝对岸喊:
“田栋,田栋——,快过来。”
田栋起先并没有认出是沛佳。她这一喊,那急切甜润的声音象一道彩虹飞过湍流和他的心房连了起来。他那颗激动的心走过彩虹桥和她的心跳在一起了。
如此大的雨,这么难走的路,她居然能跑来,不怕队员议论,不怕村人飞短流长。她尽管帮不了他什么忙,但爱并非一定要去帮什么忙——更多的是一种精神活动,是一种关切爱护的表达和显示。但他又深深地为她担忧,嗔怪她杞人忧天,这么恶劣的天气,万一把她淋坏,那怎么得了?为了这种表达万一出个什么闪失,那会叫他痛苦一辈子的。
你这傻丫头,你也痴得过分了。我不会有事的,即使我出了事,你也救不了我呀。
他真不知该感谢她,还是该责备她。
他也用双手卷成话筒对她高喊:“沛佳,小心——往后站,我就过去。”
他游过激流把罗明成推上岸后,罗明成又用裤子和裤带把他拽上去。罗明成喘息未定,裤子未穿第一句话就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很简单,”他笑笑说,“我虽然讨厌你,但还不至于看着你被无常拖走而无动于衷的地步。何况,讨厌是一回事,帮助又是一回事,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站在岸上,我就讨厌你,落到水中,我就会帮助你,这毫不奇怪。因为你还没到那种让我恨的地步。”
说是不奇怪,但罗明成被他这么一说,反而更奇怪了。因为,按照一般的人生逻辑,对一个伤害过自己的人,除了报复,不会有别的选择,更别提什么帮助了。即使为面子上的原因,耍个手腕“帮助”一下,也不过虚应故事而已。真的帮助过后,又对人家说“我讨厌你”,那样你所有的帮助不就白搭了么?你如此费力,还不是为自己捞点面子,让大家赞美你,让对方感激你,你冒着小命被无常拉走的危险救了人,可一句话,就会产生很大的心理负数,与你的努力正的数一抵消,跟到河里去往白洗炭有什么区别?真是蠢不可及。
“怎么样?咱们过去吧?”休息片刻田栋说,“在这儿什么也干不成。”
明成看看他,想说,爱情真比生命都重要了。姑娘的一声呼唤比洪水更有力。但他没有出口。开玩笑是关系融洽的表现,他俩之间裂痕斑斑,任何轻松的话说出来都是很沉重、很压抑的。只是顺口说:“怎么过?”
作为指导员躲在这儿,让队员们拚死护堤,那是实在说不过去的,他并不想以意外为借口逃避责任,那会遗笑于人的,但他要过去,实在无能为力。
田栋见上边梨园子边的地塄上有一根树桩子,被洪水冲刷得摇摇欲坠。他和罗明成上去费了很大的劲才拔下来,抬到岸边。田栋指着树桩说;“你抱住它,我推着你过。”
他是多么不愿接受这种建议呀。但他的本领有限,又不得不接受这种施舍式的援助。他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他们俩在较低的胶泥土岸边下了水。罗明成死死抱住树桩,双腿配合着往过游。田栋在后边游着,不时推他一把。把握着方向。由于水势大,水面比较平稳,象一大块蜿蜒起伏的刚犁过的黄土地。雨点落在上边击起无数水泡,咕咕地冒着,象大地上开了的无数泥花。
他们斜斜地游着,必须正巧游到逼水坝前边的拐角处,那里有坝挡着,水流缓慢,又有人接应,很容易上去,如果从别处上岸,是极难上去的。但这样也是要冒很大危险的——逼水坝后边旋涡翻滚,潜藏着很大的风险。一旦被卷进去,必死无疑。因为,这是河堤上最大一个逼水坝,坝后的冲击力异常强,所以,如果被卷进去是任谁也救不了的。但此时,还必须冒这个险,何况他们是有把握的——从这个角度游过去,如果没有意外的浪头,是完全可以到达逼水坝前边的。
俞青和沛佳在堤上作好了救护准备:俞青用水草拧了一根绳子,沛佳则把她的雨衣拧成麻花,自己只穿一身衣服,一任雨水浇淋着。
他俩沿着河堤往前走,边走边估算着他俩上岸的准确位置。
沛佳挥舞着手中的雨衣“绳子”,兴奋得象一个三岁小孩。她朝田栋挥着手,让他加油,但随即又后悔自己不该冒冒失失喊他过来,怕万一他游不动了,怕有个旋涡卷走他,怕万一碰上水蛇或树枝、水草,怕水冷他抽了筋……
可她又相信他,他是个强者,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凡是他要做的事,没有不成功的。他既然能过去就能过来。可他是怎么过去的呀?过去干什么去了?她回头问俞青,连一向神机妙算的俞青也只能困惑地摇摇头。
他们过了中心了,这就不怕了。他一定能安全过来的。他活着,这就很好,这就是她最大的福气。可他干嘛要推着那个混蛋呢?你干嘛不撒手?让洪水把他冲走呢?冲走那个卖友求荣的阴谋家。
田栋呀田栋,你也太善良了,你为什么不松手呢?你真是个笨蛋,傻瓜!
她心里骂他。
如果不是这个姓罗的作祟,她的田栋能象现在这样么?他能下到水里去拚死活么?他至少现在在各处巡查指派,动口不动手。因为他是指导员,她是受人尊敬的田指导员的未婚妻。而且,说不定哪天会上大学、参军、当工人,远走高飞。可就是他竭力推着的那个混蛋,让她的田栋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作检查,让上级处分他,撤他的职……
不过现在她的田栋还在她面前,他毫发未损,还和她说话,微笑,这就足了,这就比什么都重要。失去什么也没关系。只要不失去他这个人本身。因为她爱的是他本人,而并不是什么别的附加成分。只是那可诅咒的罗明成,还有刁克,使他遭受着磨难。
到了,到了……
他们从斜刺里朝逼水坝前边的拐角处游来。她和俞青站在逼水坝上,把各手中的救护绳子放下去,准备往上吊他们。
他们俩拚命往堤跟前靠近,但湍急的洪水一次次将他们冲开。罗明成抱着树桩在水中打着转,田栋伸手抓住他,否则,就有可能被冲到旋涡中去。
“田栋,快点,加油呀,快往这儿游呀。”沛佳急得跺着脚喊。
田栋见她站在坝上,焦急地喊:“别站在那儿,快到堤上去,危险!后边是旋涡。”
她固执着说;“不怕,这地方宽着呐。”
这倒是不假,最大的逼水坝,坝顶自然很宽,一般不会出现危险。危险是后边的旋涡。田栋见她不肯走开,俞青在她跟前,示意俞青保护她。俞青点点头。自己和她换了一下位置,让她站在里边。
田栋已筋疲力尽了,他连喊叫声都显得很微弱,没法再阻止她,只好赶快设法靠岸。他们借着中流水又一次冲向堤坝的机会,用力一冲,“嘭”地一声,树桩撞到堤坝上,同时各抓住俞青和沛佳伸下来的救护绳:明成抓住了俞青的草绳,田栋抓住了沛佳的塑料雨衣绳。两人脚蹬坝面拚命往上爬,但滑腻的很难上去。上边的两人使劲拽着,但脚步下打着滑,很难用力。沛佳气力不足,塑料绳子又有弹性,很难把田栋拽上来。田栋让她放手,她不理他,只顾一个劲地用力拽着。他也觉得自己的力气已用尽了,只好听任她往上拽。
“二河河,二河河——”
俞青好象看见远处走来的那人是二河河,便大声呼喊,想让他来帮一把。
沛佳斜转身子拽着,粉红色的塑料被抻得长长的紧贴在坝面。田栋拽着雨衣一步一步上来了。与此同时,罗明成已上了岸,俞青赶快伸下一只手抓住田栋的一只手,雨衣猛地松了一下,沛佳脚下一滑,一头栽入身后湍急的旋涡中,塑料雨衣断成两截,她只喊了一个字:“田……”便倏忽不见了踪影……
罗明成在她往后栽的一瞬间伸手去拉,却只拽住她袖子上的一颗小扣子。他只好飞速转身抓住田栋手中的半截雨衣,与俞青一起将田栋拽了上来。田栋惨然大喊一声;“沛佳——”飞身就往旋涡里跳,却被罗明成和俞青的四只大手死死摁在坝上,裸露的膝盖上磕出殷红的鲜血……
“放开我,放开我,我求求你们了。让我去救她,让我去救沛佳,让我去死,让我跟着她去死吧。放开我,放开我。”
他挣扎着,大喊着,大哭着,凄厉的喊声盖过了洪水的咆哮。但精疲力竭的他无论如何也挣不脱,他只有喊着,哭着,哭着,喊着……
他俩只好拚命摁住田栋,看看坝后汹涌澎湃的旋涡,知道无论谁下去都只有一个字:死。望望辽无踪影的河面,他们的泪水“唰”地涌了出来,落在田栋疯狂晃动的头上……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二河河大笑着沿着河堤往前跑着,边跑边笑嘻嘻地自言自语:“好姑娘,妙姑娘,别怕,别怕。阎王老子龙王爷,没人敢惹你。我是观音菩萨救世主,大慈大悲的二河河,我来了,我来救你。你别怕,别怕,嘿嘿嘿嘿……”
他边跑边说边笑,将几件破衣烂衫脱掉扔进河里,赤条条跳入湍流中,一下便被卷得无影无踪了……
“二河河——”
仨人看着,无法相救,齐声大叫起来,声震河谷。
尾声
紫川河大坝后边新垫起因盐碱而不能种植的开阔地里,搭起了长长一串帐篷,里边放着十几口白森森、令人触目惊心的棺材,里面静静地安卧着十几个因河而殇的年轻人。帐篷周围直到外边的地塄上都摆满了各单位送来的花圈。如泣如诉的哀乐在河滩里凄凄回旋着,无数忽高忽低的哭声在灵堂前哀哀倾诉。
阴沉沉的天空象被这隆重的追悼会布置了一条无边的黑幔,风不动,水不鸣,只有哀乐依然,哭泣声依然……
灵堂前站满了专业队员,死者家属,各单位代表和公社、县革委的领导以及主动前来吊唁的住地村民。
村民们一声声哭着,一次次掀开棺盖看着一个个长眠了的年轻生命。他们不得不重新认识这群曾令他们生厌,被他们唤作“混世魔王”的专业队员。进而想起他们的种种好处:挑的满满的水缸,扫得干净的院落,往医院里送病人,甚至帮助受了欺负的人去打架……他们原来并不坏,至少他们的心并不坏,坏就坏在嘴上……
他们无法想象这些小伙子是怎样与肆虐的洪水搏斗的,但他们能够认识到他们付出生命的意义:那一片片能给他们的子孙后代带来幸福的良田,那一间间的房屋,一孔孔的窑洞,那在屋房窑洞窗前做针线活的婆姨,玩耍的娃娃,那院落里的老母鸡,圈里的大膘猪……都是他们,这伙子年轻人,用他们的汗水和生命护住的。如果不是他们,这里的一片片庄稼,全会被冲走,几万人的劳动成果将毁于一旦,洪水将重新在他们的家门口泛滥……他们由此而原谅了年轻人的过失:洗罢澡赤条条地站在路边冲他们的妻子儿女乱叫;把他们的女儿气得哭鼻子;偷过他们自留地里的嫩玉米、山药蛋,树上的苹果梨,地里的西瓜……他们这点可怜的索取与他们的付出比较起来,真是差得太远了。
田栋脸色苍白,两眼发直,眼睛周围有两个黑圈,嘴唇干裂。几天来,他没吃过几口饭,没说过几句话,甚至都没哭过几声。他仿佛已经死了,随着爱的姑娘离开了这个世界,只有那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没有感情的躯体还无聊地留在这世界上。他呆呆地坐在沛佳的棺材旁一动不动,似乎在等着她复活,再跟他到场外的梨园里去约会,跟他说,跟他笑,气他、逗他……他绝不想到她会先他而去,而且是为了救他。他为自己这个大男人而让一个弱女子保护和救助活下来而羞愧:你什么都没给予过她,你为什么还无聊地活着——他无法想象没有沛佳,他以后还怎么活下去。
好心的俞青劝他哭上几声,哭出来就好受多了,他痴痴地摇摇头。后来,俞青见他脸朝下伏在棺盖上好半天一动不动,以为他过度劳累睡着了,甚至怀疑他是否晕过去了。他走到他跟前,轻轻把他板起,只见田栋满脸泪水横陈竖淌,眼睛肿得象桃子一样,棺盖上湿了一大片,连他的前胸和衣袖都溻湿了……
看着他这样,俞青的眼泪也“唰”地一下涌了出来,他颤声劝道:“你何必这样呀。你不能再折磨自己了,你是男子汉,最重要的是要想如何去活,而不是去死,只有你活出个样子来,才能对得起这离开你的姑娘。因为,她这样做,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使你活得更好,而不是要看你活成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可真让我这个老同学怎么办?我对你没法,沛佳会责怪我的……”
“沛佳……”
他一听到这两个字,嘴里喃喃说着,强忍了半天的泪水又哗哗地落了下来。
尽管他没答应俞青什么,但他还是稍稍振作起了精神,他需要做点什么了。
他先到住地安慰了两位悲痛欲绝的老人,第一次叫了他们爸和妈,无论什么时候,都做他们的女婿。他又回到家里,将母亲为未来儿媳做的衣服全都拿来给沛佳一件一件穿上,把他平时为她写的一本尚未写完的日记放到她的枕头旁。没有哭声,只有无声的泪水滴滴落在她依然平静而姣好的面庞上。他为她写了篇带着血带着泪的祭文,在凄哀的乐曲中,面对着平静地合着眼的沛佳,声泪俱下地读着,毫不掩饰地公开了他们许多感情上的秘密,很多人都被感动得哭了。
只是在往住钉棺材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永远永远不会再见到的她,凄惨地喊了一声“沛佳”,“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他为她哭的第一声,男子汉的哭声,不哭则已,一哭则惊天动地,凄惨哀憷,悲恸欲绝。
几天来,他的眼泪已经哭干了,为沛佳,更为那么多的好兄弟。
他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刁克和吴浩洋竟那么勇敢、无畏,视死如归。等他和明成、俞青等人将他俩从涵洞里拔出来时,他们还死死地抱着自己的沙袋,作出一种向前俯冲的姿态,掰也掰不开。他们完全是用他们结实健壮的躯体和生命堵住那可怕的水涵洞的。因为水涵洞已经钻通,洪水已漫进后边的地里。他们用他们年轻的生命保住了万亩良田和整个村庄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他们是最大的功臣。
田栋边往开分刁克的手,边低着头流着眼泪喃喃地对他说:“好兄弟,松开手吧,好兄弟,洪水退了,大堤保住了,你们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别记恨我吧,我田栋对你的指责和批评,我这里向你道歉,原谅我吧,好刁克。”
没有人知道杨刚为什么死死地抱着辛部长,抱得那样紧,掰都掰不开。唯一的解释就是杨刚在救辛部长,因为他老实,肯吃苦头,部长待他又好。只是他力气小,辛部长个头又大,他没把他救出来,连自己也搭进去了。可游大为腰里系着绳子却为什么能被洪水冲走呢?总有人拽着绳子的,可为什么又放开了?
人生永远充满着谜。
还有,二河河是怎么死的?只有田栋俞青和罗明成知道。三人商量一致同意不说出去,至少在专业队期间不许对任何人说:就让这傻子当一回“烈士”吧。
这,对别人来说,岂不又是一个谜?
雨刚停,公社就送来了让游大为当水利员的审批表,目的是要在这关键时刻稳定军心,证明只要在专业队好好干,就有出路。而此时,大为已经静静地躺在河岸边永远阖上了眼。
游大为入殓后,作为专业队此时的最高领导,罗明成拿着表不知该怎么办。此时,那种对商口粮、铁工资的觊觎,他早已视如土灰。他亲眼看到了一个个旺盛的生命在瞬时消失的惨景,人生的精明,功名利禄的利诱,是是非非,你长他短,全都变得淡如烟云——一个人的生命都这样容易消失,其它的一切的一切又都算得了什么呢?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么?
人生只有三个字:没意思。
可笑世人为一点芥头小利,你争我夺,你死我活,互不相让,你欺我诈,到头来都是一抔黄土覆永恒——活是短暂的,死才是永恒的。
谁也别跟谁过不去吧,因为你无论如何能,如何贵,你总有一天会变作零,在这个世上消失的,连个影子也不会留下的。
争名夺利一场空。
他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升华了,悟透了这奇异的人生,透过人生浓重的黑暗看到了它最远最远的尽头,变成了一位高人、哲人,达到了“太上”的至高境界。
他没有眼泪,似乎连悲伤也没有,只有对现实人生的深深的永恒的思考。
他反来复去地看着交到他手中的这张决定着一个人命运的表格,而此时,它纯粹是人世间的一张废纸,决定不了任何人的命运,连它自己的命运也决定不了——是该烧了,还是该扔到河里去,还是……
罗明成看着,思忖着,笑了:还是由我来决定你的命运吧。
他掏出钢笔,想了想,在表格上认真填写了起来:
游大为,男,22岁,一九五二年生……
填好所有栏目,包括专业队的鉴定意见,签上自己的名字,打开棺盖,平平展展地放在大为胸前,低头默哀片刻,合上棺材盖,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长嘘了一口气。
他看着哀哀欲绝的田栋,觉得自己欠他的太多了:欠一条人命。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那个姑娘能这样倏忽离去么?田栋越悲哀,越不搭理他,他越觉得无颜见他,他真想让他骂他一顿,向他索要人命,但田栋似乎把他给忘记了,只是騃騃发怔。
他连劝慰的勇气也没有了,他只好央求俞青去劝。俞青看着他冷冷地说一个人得了心病,心灵受到伤害,是别人能劝得了的吗?
作为同窗,他太了解田栋了——他把爱和恨都看作是自己的生命,把爱情看得大于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人,他人的劝解又有什么用呢?除非他所爱的人能复活。
这个多情善感的人,这些天似乎也麻木了,迟钝了,他脆弱丰富的感情不知是消失了,凝聚了,还是奔放了,升华了,连动情的眼泪也没有了,它似乎凝聚成了一块悲哀的铁,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他和队友们将死难的队员一个个从河里捞出来,从泥沙中抠出来,用男子汉粗糙的手为他们洗涤、整容,装殓,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胆小怕事的文弱书生。一点都不害怕,也没有掉一滴泪。只是他奉命为他们写祭文时,失声痛哭,一次次的无法写下去,泪水打湿了稿纸,折断了三支钢笔。只有两个人他没写:一是辛部长,他没资格写,也不愿写;一是沛佳,他没权利写——那要留给田栋了。但他又是多么渴望为那个纯情的姑娘写一篇祭文呐。他望着她的遗容,只能用泪水默默地表达对她的敬慕和祭奠。他同时想到了他的妹妹俞倩:她跟她同样可爱。
由于过度劳累和刺激,在写完祭文后,他晕倒了,正赶上妹妹来看他,她以为他死了,伏在他身上号啕大哭,任谁也劝不动,直到把他从昏迷中哭醒。
看着妹妹悲恸欲绝又转悲为喜,破涕为笑的样子,他心里一阵阵刺痛:他完全理解妹妹的心,如果妹妹不姓俞多好,可她永远姓俞,永远是他的妹妹,亲妹妹……
无论如何你必须正视现实,正视这个任谁也改变不了的现实。无论这种感情属于什么性质的,你都必须转移,坚决地转移。
他从河堤上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回二狗的弹弓,了却一桩心事。到工地上他根本无暇顾及此事。他征得明成和支书的同意,从部长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找出那个小巧玲珑的弹弓直奔医院。
然而,早已晚了。
二狗已在下午永远阖上了他十六岁的双眼。
太平间里二狗姐哭得死去活来,眼泪鼻涕落了二狗一头一脸,她披头散发,疯狂地摇晃着他,将他抱起放下,放下又抱起,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她一手拉扯大的小弟的名字,盼望他能醒过来,而对得起她在九泉之下的爹妈对她的嘱托——拉扯大你的弟弟,保护好你的弟弟!
然而——
“二狗呀,你怎么把姐姐扔下一个人就去了?你以后让姐怎么活呀?你怎么让我向爸爸妈妈交代呀——”
那哪里是表达姐姐对弟弟的感情,分明是母亲对儿子的感情,至诚至爱,无与伦比。
俞青被她深深感动了。在这一刹那,暮色苍茫中,他望着这悲痛欲绝的姑娘,她孤立无援的身影,忽然产生了一种渴望奉献和给予,渴望为之牺牲和付出的情感。尽管出身、经历、文化、气质和层次,他和她都不可同日而语。但他愿意把温暖和爱心献给她——那完全是种超越儿女情长的宗教式的牺牲和给予。
等她在亲友们的劝解下稍稍平静下来后,他掏出弹弓,轻轻地象怕惊醒了他似地给二狗挂在脖子里,望着他瘦小平静的脸,含着眼泪喃喃地说:“二狗兄弟,原谅大哥吧,没能使你看到你的弹弓。原谅大哥把你当成大人看,忘记了你还没有公民权。剥夺了你这么点小小的爱好。也原谅我对你撒了谎,你的大哥和小弟早已先你而去了。”
他帮助亲友们把二狗拉回工地,以便和别的遇难队员一起开追悼会。
平车在前边走着。黑膝膝的路,哀哀凄凄的哭泣声,想起二狗给全队带来的快乐和笑声,不觉悲从中来,潸然泪下,落在泥泞未晞的公路上……
追悼会在继续进行。
县革委主任致悼词。有好几次他都哭得说不下去了,不时用手帕擦拭着眼睛。
会后,他们——所有为河为爱为恨而殇夭的年轻人,包括叶沛佳和二河河都被追认为革命烈士,抬往东山上的烈士陵园安葬。
队员们抬着战友们的遗体排着长队缓缓前行。鲜艳的花圈排了很长很长,象一列移动着的花园。哀哀的哭泣声一路不断,汨汨的泪水一路抛洒。巍巍东山在迎接着他们,故乡的山林在期待着他们……
田栋几次都想亲自抬沛佳的棺木,但他衰竭得连腿都抬不起来:他已经彻底垮了。他只好一步三挪地跟在后边,哀恸的泪水一滴滴滴落在悠长悠长的黄土路上……
罗明成无言地接过他手中的抬杠,抬起沛佳的棺木缓缓前行,他由于个头高,在棺材后边抬着,一步一步走着,足音跫然……
田栋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并未阻止,只是在后边默默垂泪。俞青也未抬,他的力气也消耗殆尽了,只是跟田栋一起走着,不时伸手扶一把。
送葬的队伍在缓缓移动,在缓缓移动……
东山烈士陵园,东北角有十座紧挨着的坟茔静默着。有几个花圈被雨水浇淋、太阳曝晒得只剩下高粱杆和皱缩得发白的纸朵,四周长满了齐腿深的蒿草。一只野兔倏忽从脚下蹦起,逃出锈迹斑驳的大门,朝山后跑去。看园的聋子老人诧异地看着这三个装束不一般的人来到坟前,背对着坟墓照相。其中的一个他见过,不知是哪个乡的乡长。他无论如何弄不清楚这仨人照相不到公园去干嘛要到这阴森森的地方来。
三人谁也没有说话,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在坟前低垂着头默默地站了几分钟,然后背对坟茔,支好照相机,只听“咔嚓”一声,新闻记者,大学讲师,某乡乡长,三个人严然肃态、悲凄凝思的表情摄入镜头里,而背景竟是杂草丛生、阴森可怖的十座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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