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普希金出发
普希金是“俄国诗歌的太阳”,他在中国的知名度不亚于高尔基。
1980年,我细读《普希金童话诗》时,诗人冥寿181(离世143年),我风华正茂。1984年,我掏一天的菜金7角四分换来《普希金爱情诗选》,在情歌王子的诗篇里倾听俄罗斯不朽的精神脉率。转眼,普希金209岁了,他诗歌依旧容貌依旧名声依旧。而诗歌却日渐衰落,时间在诗歌和我之间筑起了隔离带。
第一次听大人说起普希金,并不因为他的诗歌,而是他让幼年的我匪夷所思的故事。那时,我识字甚少,一个黄口伢儿只知贪玩,顶多也就记两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之类的边塞诗歌,因为父亲大人传授的。我问父亲普希金诗歌说些啥,他半开玩笑半作真地说:长大后读普希金可以,但不要读俄文,全世界俄语最难读了。稍大些,家里订阅的文艺杂志登载普希金的童话诗,我对他笔下的那条金鱼尤为崇拜,差不多每天放学后趴在自家的金鱼缸沿逗金鱼玩,结果弄死了哥哥养了半年的一条被他称作“水泡眼”的金鱼。不得已,我被罚替他洗了两顿全家的饭碗,扫了三天地,还同他一起埋葬了那条看起来眼睛比身子还要大的金鱼。倒是借着普希金的话题,从到过涅瓦河畔的父亲那儿听说了诗人国度——20世纪三十年代后期、四十年代初期苏联的不少往事。
等到无须偷着掖着去读普希金,等到能在开架的书市里读到外国的勃朗宁们,读到中国的戴望舒们,读到那些沉落了但又风靡起的大师们的诗歌,已是(20世纪)80年代初。除了中国当代诗集,我拥有的外国诗集差不多都集中出版于1981至1984年。从诗集的印数、再版情况可看出当时诗歌的繁华和红火。遗憾的是那时囊中羞涩,没有丰裕的资金邀来更多的诗人与我同住。普希金在中国的名望一直居高不下,他年仅38岁就离世,但他短暂的一生写下了许多政治、爱情抒情诗和田园诗,他赋予俄罗斯文学以特有的色调和特有面貌。高尔基曾说:“普希金的创作是一条诗歌与散文的辽阔的光辉夺目的洪流”。普希金关于爱情的诗歌“不断地汇集,淙淙地流淌”,读起来特别让人觉得缠绵,让读诗的女孩置身于其间。虽然,诗人迷恋过的女孩好多,他同她们低语,他看见她们“垂下令我销魂的眼睛”,他与她们在“花园里夜幕中分手”,但普希金多半是把青春的躁动跳跃在诗歌的字里行间,把诗歌当作寄托和安慰。即使在他被沙皇流放时和两年幽禁时期,虽“没有眼泪、生活和爱情”,诗歌依然是普希金呐喊的工具。“普希金响亮辽阔的歌声在奴役和苦难的山谷里鸣响着”,那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诗歌是那么洒脱豪放而荡气回肠,每个阅读它的人都在读后愿意相信:快乐的日子会来临。
诗歌廉价时,甭说驰誉世界的普希金、莎士比亚这等超级大腕,就是国内年轻的舒婷、北岛、海子、顾城以及四十挂零的诗人昌耀、苏阿芒,也和老诗人艾青、闻捷、何其芳、流沙河、邵燕祥一样,几乎被所有文学青年崇拜和追逐。1978年由童怀舟编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天安门诗抄》,售价八角三分,几乎让所有诗歌爱好者人手一本阅读、珍藏。据说,北大诗社最红火时,一个星期就有一次聚会,写诗读诗吟诗,推荐诗歌介绍诗人讨论诗风,想加入诗社的学生太多,只得以递交诗篇的优劣来决定录取;诗社活动时,沙龙外、走廊上站满了赶来聆听诗歌的大学生。这等热烈的场面,这等如饥似渴的诗歌盛宴,用不着诗社煽情,用不着诗人大驾光临兜售自己的佳篇杰作,北大诗社一周一聚的场景如歌舞翩跹,那咏者的激情,那听者的投入,那欢呼者的豪迈,是诗歌巅峰时代留给北大也留给诗人永远挥之不去的炽烈的辉煌。
如今诗歌提价了,诗人却反倒没有市场了,文学和阅读越来越被娱乐化思潮挤兑了,许多诗人为生活所困不得不稀释甚至割舍心中那份对诗歌纯粹、执着浓浓的爱,从诗界转入画界、商海的诗人远不止寥寥几人。至于我,对诗歌和诗人“热恋“的往事早已成过眼烟云,有好多年我忙于生计而冷落疏远了诗歌。幸好那些泛黄的诗书在几次搬家中都没扔(除了早期出版的残破的应修人诗集),普希金、泰戈尔、海涅、歌德、勃朗宁夫人、惠特曼和中国的诗圣李白、诗仙杜甫、诗鬼李贺,这些振聋发聩的诗人没有弃我而去。现在,闲来无事时,靠着书架打开叶赛宁打开乔叟,取下唐诗宋词,吟咏普希金,吟咏莎士比亚或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一群肤色不同、国籍不同、流派诗风不同的诗人,齐聚在我那多少有点寒酸的家里,霎时间令我觉得自己其实一直都很富有。我犹如一个喜欢衣饰的女人,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看得眼花缭乱看得心花怒放,满足快乐的心情如云卷云舒,想象如长了翅膀自由地飞翔而忘掉所有的烦恼与痛苦。我读到年轻时喜欢而今天依然喜欢的诗句,我还可以一边读着“除了变,一切都不能久长“那样的诗,一边想象着旧时代那些亡命诗人、漫浪诗人或摇头晃脑吟诗诵词或把酒临风赋诗作曲的醉态憨态。我由莎翁十四行诗想到不朽的莎剧,我由普希金想到他笔下那条善良正直的金鱼,想到那场丧失游戏规则的角斗。
前几年,普希金200岁时,全世界用许多形式纪念这位不朽的诗人。我居住的海岛城市,乡报上也载文追忆普希金。中国的大小报纸几乎众口一词历数着普希金的杰出、伟大,大有铺天盖地气吞山河力挽狂澜之架势,就是屈原、李白、杜甫都没有享受过这等礼遇。但是,天下人想借普希金200岁的冥寿纪念来重新唤起诗歌复苏的美好愿望似乎落空了。如今,普希金209岁了,诗歌却依然蔫不唧,像深秋的草木缺乏水分没有精神,荒败得很。诗歌应该还有救,它不会永远被人遗忘,特别在中国这样古老的诗歌的国度,更不应该让诗歌的声音沉沦或消失。或许,我以后会老得忘记普希金脍炙人口的扛鼎之作,会模糊他的诗风,但是畅游在普希金诗歌里的那条善良的金鱼,和诗人执剑与情敌决斗的画面,如同泰戈尔那美髯公的模样,会一直站在离我心灵不太遥远的地方。
从明天开始,不,从今夜开始,我要腾出更多的时间,经常翻翻诗词读读诗歌。我相信,诗歌能重新赋予我远行的力量。
写于2008年6月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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