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一缕百合的芬芳飞过他的鼻尖——山野的、纤细的、清淡的。彼时雏鸟尚未离巢,他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百合,搁在巢边。花苞还沾着露水,青嫩不显颜色,尚只有泥土与露水的清香。那是初见。许久未见,爷爷的胡子还是芝麻米糕一般,白中杂着黑。他脸上内敛着岁月,含着笑,摆弄着一束百合。百合花香悠悠,酿着他的惊喜,飘进我的鼻腔里。我不想背书包了,撇在椅子上便张开手冲了上去,跟只鸟儿似的。他露着一口黑黄的牙,把我举了起来,托着我“飞”。我应是饿了,张嘴往眼前的“米糕”上砸,不成想这稚嫩的嘴儿反先被扎得生疼。泪珠还将落未落的,爷爷就聪明地把我抱到百合花前了。那束白百合的花蕊还透着鹅黄,煞是可爱,这泪珠自然不好与露水比美了。我自认还是有点怜香惜玉的意识的。于是小手只假捧着花朵儿,鼻子往前一凑,又差点被蹿出的蜜蜂蛰了。但这回我不哭,爷爷正拿他的胡子扎我头呢,没空搭理小小的蜜蜂。百合花还知道感念我“不摘之恩”,悠悠转转地将蜜蜂勾引走了。我玩累了,窝在爷爷怀里看他摆弄百合。那双臂就护在我两侧,不很壮实,但很有力量。幼儿的时光过得总是快的。家里不太景气,爸妈离了婚,变卖了房子。爸爸要打工,搬了家,和爷爷见面就更少了。那是一对珍珠鸟,总叫我想起小学的课文来,确实是很可爱的。一到夏天就撒起白羽来,我每次都捡了收在玻璃小瓶里,收了一排。后来我串起来,碰在一起,声音很明脆。直到第二年的冬天,我才知道那对珍珠鸟是爷爷送我的。爷爷操着一口带方音的普通话问我时,我以为是爸爸说的。于是我拉着他,连比带划地讲,还学着鸟儿的动作。爷爷被我逗得直笑,烟攥在手里也不抽了。还是爸爸让我和爷爷道谢,我才恍然大悟。当时我还没有智能手机,偶尔爸爸回家鸟儿也睡了,我便从未留过羽毛以外的纪念。于是我和爷爷说,下次见面,我把我那串羽毛风铃带来回礼。爷爷又笑,咳了一声,跟我道好。第二天我赖床,撒娇让爷爷帮我挡了走亲戚的任务,美美地睡到日上三竿。我起床去找爷爷的时候,他正在阳台浇水。我问他,是百合吗,他点头。阳光在水珠里,躲成了彩虹。我从楼下拖来一张躺椅,坐在小板凳上,等爷爷浇完水过来晒太阳。那个冬天在记忆里很暖和,我们爷俩便懒在阳光里唠着。说说百合说说鸟儿,又聊聊发展,好不快活。爷爷和我说,家里不用座机了,他要换手机啦。我很高兴,因为这样我就能常与爷爷打电话了——座机太旧,爷爷听不清声音。他又说,今年冬天暖,百合很快就能发芽了。于是我更高兴了。我似乎从未见过百合的幼苗。可惜寒假还是太短,还没见土盆冒青,我又得和爷爷分开了。我是不愿的。我还是想看那百合抽芽开花,像爷爷一样。那一年我快要毕业了,没顾得上追问爷爷的手机号,只是周末在爷爷来电话时夺了爸爸的手机聊。第一批百合开了,爷爷托妈妈给我带来。花是小的,泛青,幼嫩着。我把百合和珍珠鸟放在一起,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周末回了家就看不到了。那晚,爸爸接了电话就冲出门去,我还在写作业。很晚了,我还是等不到爸爸回家,就打了电话。爸爸只让我早点睡,什么都没说。可我听到本该睡着的珍珠鸟在乱窜,窜得我心慌。再看百合,也已经谢了。我做了噩梦。一个荒诞无比的噩梦。梦里的家变了模样,整个世界变成了立体的迷宫。我刚觉得奇怪呢,爷爷就出现了——他说:要地震了,快躲到桌子下去。我躲了,可回头爷爷就不见了。真的开始震了,震得我一下子就醒了。我躲在被窝里哭,一边哭一边查防震措施,才知道原来真的发生地震了。我是真的怕了。三点,我拨通了爸爸的电话,却没在隔壁房间听到铃声。电话响了很久,没接通。那诡异的沉寂实在太慌人了。于是我又打妈妈的电话。她接了,声音毫无睡意。我连连追问,却在她回答前听到爸爸的声音。电话挂了。我哭的发不出声音了,依稀也听见鸟儿在“啾啾”叫着。也许我们都知道,那样好看的百合花,是再也看不到了。那年清明,微雨蒙蒙。我踏在山间的青草上,手里紧紧握着那串风铃。雨应该是大了,我看不清前路。恍惚间,我忽然闻到一缕野百合的芬芳,伴着风铃的清脆与飞鸟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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