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的手

　　妻子又把手泡在了热水盆里，这也许是让她的手舒展开的唯一方式。每次从外边干活回来，她总想张开手让我看那红肿的部位，进而得到些许心灵上的安慰。而我总是借故推辞，或轻描淡写般地瞄一眼赶紧移开目光，不是不想看，而是不忍看——那双手粗糙得像树皮，虎口部位肿起老高，大拇指和食指上都缠着胶布，右手掌掌骨处曾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没及时清除杂物，嵌到肉里，形成一个硬块。整双手看起来满目疮痍，没一点女人味。想起我曾见过的大大小小的女人手，有的“十指尖如笋，腕似白莲藕”，有的“手如柔荑，指如青葱”，即使次一点的，也是纤细白嫩，细腻光滑；像这样又粗又笨，满是血泡，老茧累累的女人手，还真是少见！由此我想到路遥那写成《平凡的世界》的“鸡爪子”，在最后关头，右手痉挛，五个手指头张开握不拢，只好抓住热毛巾在烫水里整整泡一刻钟，才能恢复常态。——两双手极度相似，都是勇于投入牛马般的劳动，都是被剧烈的劳动强度磨成了残损。所不同的是，一个是体力劳动，一个是脑力劳动。

　　我与妻子初相识时，曾被她的朴实打动过。少女时代的她，也是长发飘飘，亭亭玉立，很容易使人想起李春波歌曲里的“小芳”。唯一不太喜欢的就是她那双手——黑瘦粗笨，茧花遍布。说实在话，除妻子外，之前女人手我见过不少，握过的却寥若晨星。想想要与这样一双手牵手同行，便觉得有点委屈。我是个书生，虽然青少年时期参加过生产劳动，手上磨过茧泡，但长期握笔杆，早已茧皮脱落，变得又白又嫩，加上娇小玲珑，比女人手更有女人味了。我曾与她比过手，嘲笑过那双手的粗糙，但听她讲到这双手的故事时，我不禁肃然起敬了。

　　她十四岁那年，母亲从房上摔下来成了残废，父亲又体弱多病，两个兄弟还小，家庭重担就自然落到了她的肩上。被迫退学后，那双手发挥了巨大的威力，割草放羊，耕田锄地，提水劈柴，里里外外一把手。于是一双柔嫩的小手，变得坚硬灵巧，像赵树理描述的劳动组长陈秉正的手。若与这双手比赛干活，有些老把式也自愧不如，我这个书生当然要靠边站了。

　　在我的记忆中，妻子的手有段时间也曾变得光滑圆实，那是带孩子的几年。孩子幼小，迈不开腿，尽管劳累没减少，手却变得白嫩而富有弹性了。可惜好日子不长，随着孩子们渐渐脱离妈妈的怀抱，生活所迫，妻子的体力劳动重新加剧，加上她是个好劳动，闲不得半日，于是手又恢复了原型。

　　晃悠悠的穷日子，紧巴巴的小时光，妻子用一双粗糙的大手撑起了半边天。我由衷地感谢这双手，它给我带来了福分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