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影子
夜深了,一只白炽灯泡亮得剌眼,白色的光被四面白色的墙冷冷地反射在病房里,使得整个病房空寂而苍白。四岁的儿子躺在一条白色的被子里,他发着高烧,小脸烧得通红,被子看上去很大 。我的母亲弓着腰,正把一块刚从洗脸盆里拧出的湿毛巾摊开,轻轻放在孩子额头上,白炽灯照着她的身影一直在病床前来回晃动……病房里很安静,静得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空白的脑袋白得如这令人窒息的病房。孩子粗重的呼吸,一下、一下地赶着满房子的空气一齐向我压过来,压得我连呼吸都感觉费劲,焦虑不安的心挤得无处安放。吊瓶里每滴下一滴液体,仿佛那“叮咚”一声,都冷冷地穿透心脏。不知所措的我,缩着身子,眼睛盯着儿子的脸不敢眨一下,一分一秒地熬着,觉得浑身发冷。母亲伸过手来轻轻地摸了一下我的头,说:“睡一会儿吧,小孩子都这样,有我呢,没事的……”,她的语气很慢,平静而温和,我心头一热,把头靠过去,靠进母亲的怀里,泪水哗一下滚出眼眶。“我的孩子,他的热还没有退!他还这么小,两天两夜不睁眼,两天两夜他一口东西都没有吃!”,我轻轻地合上熬了两天两夜的眼睛,哽咽着、语无伦次地向母亲述说着我的担心。母亲搂着我,象小时候那样轻轻地摇着,轻声慢语地说:“不哭,不哭,不怕的,有我呢!” ……我的心安静了许多,迷迷糊糊中在母亲的怀里睡了过去……
这是许多年以前儿子住院时的一幕,每每想起来,心还是被揪得紧绷绷的发疼。那次孩子病得很厉害,差一点在我的眼前消失!那种焦虑和心痛,几乎能要了一个母亲的命,只有亲身经历,才知道煎心熬肺是个什么滋味!母亲一共生养了我们五个孩子,她要经受多少次的煎心熬肺之苦,才能把几个孩子健健康康养大?
我的母亲是一位干净利索,容貌姣好的女人,她很瘦,但很精神,凡事都不落在人后边。她身体特别好,平常生个小毛病,那都是稀罕事。我打小身体就好,没怎么生过病,这大概得益于母亲的遗传吧!母亲也因此很是为我骄傲,见人就说 :“我这女子好养,像我,鬼不缠,毛病少,还乖。”
几个孩子,大姐愚钝,二姐叛逆,小妹体弱,还有个弟弟很是玩劣。这一帮天天吵吵闹闹的孩子都让母亲有操不完的心。而我就是她那个只知让不知争的“憨女子”,母亲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逢人就夸我的呢,夸得我心里美滋滋的。邻居大婶常说:“这女子象她妈,身上有她妈的影子。”
姊妹们中我虽上学较晚,但学习从不拉下,是家里的贫穷让我过早懂事,父母愁苦的眼神常常让我心生不安。自小,我只有把自己弄成大人希望的那样才感觉心里踏实,于是被评为优秀少先队员,当上学习委员,还常常捧着三好学生的奖状站在母亲面前,每一样成绩都让母亲脸上乐开了花,一脸的笑容如早晨照进窗户的阳光,明媚又温暖。母亲开心的样子更是好看,真的很美,我都不忍心,舍不得让她生气,于是就拼命地把自己变得更好,更懂事。六岁时,就能让父母亲在出工的时侯,放心地把三岁的弟弟,半岁的妹妹连同一个家交给我看管!而母亲回来后总要夸赞我一番,她的夸奖让我在渐渐长大的过程中越来越能干,越来越独立!
从小到大,母亲很乐意把自己的心事讲给我听,不管我能不能听懂,她肚里有话,就抱着我说,有时高兴,满脸都是笑,有时有泪从她的眼角滴到我的头发上,我就会抬起头看她,用我的小手摸一下她的脸,然后也有泪在我的眼眶里开始打转,此时母亲很快地握住我的小手,用脸颊蹭蹭我的头发,急急地说:“没事,没事,妈妈没事,不哭,不哭,不哭啊——”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小时候,我偷偷地睁开眼睛看母亲在煤油灯下纳鞋底的场景,有一缕头发从她的额角处掉了下来,随着母亲手上的动作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灯光映着她的侧脸,很美!她抬手在发间磨针的动作定格在我的童年里,简直就是一副绝美的油画,总也看不够,母亲回头看我时,我就赶快闭上眼睛装睡!还有母亲站在村口断崖上的影子,更是我生命里永不褪色的景点,她就站在那里,返校时送我出门,回来时迎我回家。夏天,热风会把她的头发吹得飘起来,冬天,冷风又会吹起她头上的蓝头巾,飘得高高的 ……那崖上的影子站到我读完了高中,一直就在我的生命里站着,让我脚下每走的一步路都很踏实。
父亲有一身好力气,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人,但凡好人都是老实人吧,老实人似乎也是穷人的代名词。在庄稼青黄不接的日子里,父母亲经常因为家里的吃饭问题吵架。我还记得母亲吵完后叹着气说一家人准备准备,要出村去讨饭的样子。后来我们还是没有去要饭,母亲用她的聪明和智慧,东打听,西打听,终是为我们寻得了活路。
她跑遍大半个庄子,问人借了七元钱买来一袋五十公斤的尿素,五公斤,五公斤的分开装好。每次背出去一份上陕西换得40公斤包谷背回来!母亲本来瘦,我很难想象她是如何把40公斤的包谷扛在肩上走十几里路赶到火车站又如何上的车?更想象不出身无分文的母亲在异乡的棉花地或包谷地里是如何凑合着胡乱地睡上一个晚上?她出去一趟三天,三天准回来。每次出门是后半夜,迷迷糊糊中会听到门响,父亲要送母亲出去时,我总会突然被惊醒,心里惶惶地不知母亲要去哪里?又不敢吱声!每次回来还是后半夜,父亲要先安排好我们几个孩子睡下,然后去车站接母亲。姊妹们躺炕上要等上好长时间才渐渐睡着,又在迷迷糊糊中门被推开,亮亮的月光照在门口,父亲扛着一个口袋,母亲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边说着话边进了屋。母亲习惯性的伸手从窗台的边上摸起火柴,“嗤啦”一声,火苗就跟着窜了出来,她把火苗稳稳地安放在煤油灯头上,房间里一下子就亮了起来,我揉揉眼睛,一眼就看到了妈妈被灯光映红的脸颊,红扑扑地挂着一脸的兴奋和满足,她挨个瞅瞅她的孩子,一张微笑的脸,满满的都是疼爱和温暖。
那些年,母亲因为家里的生计,常常外出,有时村里人会说她出去后有可来不回来了,于是我就非常担心,总会每天去村口看几趟,过不了几天,她那瘦俏的影子就会从通往山外的那个豁口里钻进来,披着一身霞光,离我越来越近,每每此时,我都要嘴里喊着妈妈飞奔着迎上去,一咕脑把自己的担心、害怕、委屈,以及那些婶婶们说母亲出去就不回来的话,统统倒在母亲怀里。
我习惯了有母亲陪伴的日子,很庆幸身边的母亲身体还很健康,七十出头的她,从后面看,至今还看不出一点颓废的模样来。父亲从年轻时就很宠她,惯她,村里的女人们非常羡慕,谁家两口子吵架,女人们总要以我爸为榜样去说叨她家的男人。每每人家吵架提及父亲对母亲的好,母亲就显得非常自豪,甚至有些得意。她和父亲的感情确实很好(这也成了我们姐妹们的榜样,所以我们姊妹们的家庭都过得相当幸福,和睦),但最让她骄傲的事还是在那么贫困的环境下一手养大了五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并且都送到学校上了学,识了字!(母亲不识字,她非常渴望上学,没有文化是她一生的遗憾,所以她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让我们几个孩子都上学,识字。)
前两年父亲突然病了,脑出血,住院后医生说不算太严重,但还是安排了很多注意事项,尤其不能低头。母亲对父亲的病很上心,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房里,守着父亲的病床。她向来刚强,可父亲病后,我发现,她偷偷在无人的时候,自己抹着眼泪,好象一下子老了很多。看母亲这样,我心里也非常难过,不知道如何去安慰母亲,她心里一定比我难受好多倍。
农民出身的父母亲辛苦了一辈子,临老了不能象周围其他的老人那样领到退休金,母亲很羡慕,但从没有抱怨过。她继续用自己瘦弱的双手不停地扒拉,养活着她和生病的父亲。我们姊妹们家庭也不是多好,平常人家,多把心思放在自己孩子身上,一忙起来就顾不上父母!母亲从来就没有向我们伸过手,包括父亲住院的医药费,也都是她一点一点积攒的,为此,我一直觉得自己非常愧疚。都说当了娘的人才能理解母亲的心,但是当我的孩子呱呱坠地那时起,我就几乎没有了时间再抬起头看娘一眼,低下头,思索的是孩子的当下,抬起头,眺望的是孩子的未来。这一生,我最亏欠的就是我的父母了!
母亲平时种一些蔬菜拉到集市上去卖掉,贴补家用,有时还批别人的倒腾一下,赚一两个零花钱。我们能帮她的也就是抽空去她菜地里帮她干点活,她的女婿和媳妇都对她好,母亲就觉得很开心。有时看到她骑着灰白色的电动车,从离我家不远处的马路上拐个弯就进了菜市场。我的眼睛近视,看得不是很真切,但凭那熟悉的身影,也能断定是她!看见她,我就感觉安心。
她走路时一直会用目光在路面的各个角落回来扫视,随手捡一些废品,攒多了就拿去卖掉。并且时常告诉我,让我出门时拿个网兜,碰到别人丢弃的饮料瓶呀,纸箱子呀等等的可以卖钱的东西都顺手捡起来。她说那都是钱,卖一块钱还可以卖两个馍呢,又误不了什么事。还说我们赶上了好时代,随便动动手都饿不着人。
以后我走出去的时候,在路上碰到饮料瓶也会毫不犹豫地捡起来送给母亲,如果有人露出异样的目光问起来,我就大方地说:我捡一个,我妈就少弯一次腰,多了一个瓶子!
常常,母亲卖了钱后,就会很高兴地给我数着她的收入,满眼都是笑意,那一脸的皱纹叠着满满地满足和幸福,仿佛连那头上一半的白发也在抖抖瑟瑟地闪着光。我看着眼前快乐得象孩子一样的母亲,泪又会在眼眶里打转,心里酸酸的,真的很心疼她,我的母亲!
岁月不居。一转眼我也为人母,一转眼就是几十年,我的儿子也成了大小伙子。我这一生的经历太多,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的事都淹没在喧嚣的尘埃之中,包括我和母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也被时光之河冲走。但是作为母亲,系在孩子身上的视线是永远扯不断的,更是不会消失的,无论什么时间,通过什么渠道,用什么方法,她都会源源不断地把关心和牵挂送到孩子的身边。日久天长,母亲的影子,成了我人生每每迷茫时,透过云雾照进生命里的那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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