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良雄:父亲爱树
马尾松、枫树、槠树、荷树、椆树、桎木柴、…,这是小时候父亲告诉我的树名,还有许多许多。这些树成片或混生分布在老家的山岭沟谷间,满山遍野,遮天蔽日,近乎原始。因为有森林的庇护,这里飞禽走兽,莺歌燕舞;因为有森林的庇护,这里鸟语花香,流水潺潺;因为有森林的庇护,这里风调雨顺,春天的温暖、夏天的风、秋天的金黄、冬天的雪都会如期而至;因为有森林的庇护,这里五谷丰登,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的秧苗都会结果;因为有森林的庇护,这里人丁兴旺,世代昌隆。
春天来了,春雨淅淅沥沥的下,森林里生机勃发,树发芽,笋拨节,各种野草疯长;小溪里水涨了,鱼儿肥了,虾蟹爬上了岸。青黄不接时,父亲上山或下水,摘来竹笋、捉来鱼虾都是果腹的好东西。夏天来了,我站在村里的高高山岗上,但闻松涛阵阵;远处树梢被风吹动,但见绿波涌动,一浪盖过一浪。秋天来了,枫叶红了,我们上山采野菌子、摘杮子、捡野板栗。冬天来了,白雪覆盖了山头,时间一久,一些野生动物出来找食,行动迟缓,小孩都能逮住它,成为盘中美味。这一切,无不是森林带给我们的福利。
我生在树下,吃在树下,睡在树下,是森林把我送出了大山走向了城市。
父亲深深懂得森林对人类的恩赐,他对树对森林有一种特别的感情,他敬重树、更敬重森林。他爱树、护树、种树,毕生用一个农民的朴素的情怀诠释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生态文明的真理。
之前,老家人靠山吃山。除了在山上采摘获取食材,生产队每年有计划地砍伐一些树加工成板材或枕木上交国家,每年有几万斤松脂上交森工站,以换来现金收入。吃饭靠田,吃菜自己种,老家人在艰苦岁月里日子还是过得去,比一些没树木的地方好得多。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国家的改革首先在农村兴起。包产到户分田到户,森林土地都承包到户。那时因山地承包并没有确定年限也没有确定产权。山林承包等于就是分山,更直白点就是分树。由于村民对山地承包没有吃下“定心丸”,山一分到手便“乱砍滥伐”,以换来了一叠叠现钞,个个喜笑颜开。离村子远的承包山砍得差不多了,便向附近公山下手。那时可能已有森林法,但上至政府下至村组似乎无人管。塆里黄泥坳上一棵上千年高达三十米需七人环抱的“松树王”被砍倒了,树边古形山的一片原始松树林是护佑村庄的风水树,也有人下手了。凭个人的力量无法禁止。直接去乡里告,走漏了风声怕遭人报复。怎么办?父亲心急如焚!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一天,父亲拿了长锯、斧头叫上我上了古形山。我那时还才十二岁,只有听命的份。父亲对着一棵百年大松树用斧头砍了一个缺,然后叫我帮着拉据。正当我腰酸背疼时,父亲叫我闪开。只见松树已开始倾斜,发出嘎嘎的撕裂声,最后哗的一声一棵巨松顺坡倒下数十米,横卧在公路上。
这下闯下大祸了。塆里人闻声到了现场,然后到塆里大声映映,“雷公(父亲的浑号)把塆里的风水树砍了”。“到公社去告”,“到雷公家去牵猪凿谷去”。我和母亲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门。父亲是个熊背虎腰敢说敢做嗓门又粗的人,塆里一般人都怕他。他们见机会到了,想要好好地教训教训父亲。
公社干部到了,来到了我们家。我和母亲从没见过公社干部,吓得直打哆嗦!公社干部问清原委后,安慰母亲说,不要怕,有我们作主。公社干部叫来村组干部,说:“你们看大山垅的山砍成什么样子了,这是犯法”。公社干部还对着起哄的人说,“雷公立功了”。这下轮到起哄的人怕了,是他们带头乱砍滥伐。结果他们的树被没收了还罚了款,有的人还坐牢了。
乱砍滥伐的风被刹住了,一片青山被保住了。然而好景不长,村民们明砍暗偷,不到几年功夫,塆里山上的大树几乎被砍光了。没有了树,山都矮了一截。从此松涛不见了,野果子没了。一下雨,溪里的水变黄了。老鼠因没了天敌大量繁殖害得庄稼减产了。飞禽走兽没有了,鸟语花香没有了。一方水土不能养一方人了,村民纷纷外出讨生活。
1984年,父亲响应国家“植树造林”号召,在塆里第一个在自家的承包山上种满了树。父亲带着一家人到离家两公里的承包上砍山炼山,挖坑堆土,日晒雨淋,一脸墨黑,手上的老蛮磨破了又长了,不知吃了多少苦。不几年,满山青翠,生机勃勃。村民们看到了希望,也纷纷种树。不久,又看到片片绿色了。父亲因种树有功,被县政府评为“植树造林先进个人”,我亲眼见到了红红的获奖证书。
2010年,父亲已年届六十,他独自带着母亲在塆里公山上又造了70亩林,又为塆里增添了一抹新绿。父亲于2013年正月26日去世。去世后,母亲总是唠叨,说父亲生前吃光用光,死后什么都没留下。我说,他留下的几片树不是很值钱吗?母亲无语。
我老家大屋前一棵红豆杉已长得枝繁叶茂,青翠欲滴。每次回家我都要去看看“她”。这棵树是父亲亲手种下的。种下这棵树的第三年父亲就“走了”,才七十一岁。这棵红豆杉树苗是我从七甲乡深洞村“老庚”那里弄来的。是“老庚”从他们大山之中寻来的。听说“红豆杉”很珍贵,“老庚”便从他们山上帮我找到三棵红豆杉小树苗作为友谊的见证送给了我。其中一棵比较粗壮,另两棵长得小点。送到老家,父亲二话没说,背起镰刮在靠屋前的田埂边挖了一个坑,便把那棵粗壮的红豆杉苗种下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红豆杉能存活千年,等到这棵红豆杉长成参天大树,后人们一定会想起种树人。父亲在天有灵,一定会欣慰地笑。
如今,家乡的山已封山育林了。树又长高了,满山遍野一片新绿。“蓝天白云,鸟语花香,流水潺潺”的景色又回来了。今年秋回了一趟老家,独自到了荷垅水库。只见两岸绿树葱笼,林中树木哗哗作响,水上还有鸭叫。一问,吓我一跳,说山上有野猪野牛;再问,让我惊奇,说水库里来了野鸭。
良好的生态环境,又勾起了游子的思乡情!“望得见山,看得到水,能记住乡愁”的乡村情结正吸引游子回乡。大家捐款在老屋地基上盖公厅,等公厅建成后再规划建住房。不久,儿时的“绿树村边合,青山廓外斜”的优美而古道的故乡将重现!
至此,我又想起了我的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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