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一个幸福的女人

一 早起 

她挣扎着爬起来，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在“自律”与“自责”中的又一次侥幸成功，每一次“下定决心”与每一次“颓然放弃”，都不会超过一周。日子就这样循环往复，但似乎并不影响她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

洗漱完毕，才刚刚六点，离叫醒儿子还有半小时。她将一匙咖啡粉放进滤网，在咖啡机后边的水箱中注入刚刚一杯的水量。开始戴隐形、搽脸，透过镜子，她看到自己眼角那隐约的暗斑，不禁感叹：“这张脸，不搽点粉，还敢出门吗？”这时咖啡机咕咚咕咚的声音停止了，她拿出杯子，将咖啡盛在杯中——这是一个墨绿色的莲花杯，外形酷似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北宋汝窑青瓷莲花碗，只是多了一个金色的把儿，金色与墨绿色倒也相衬得温婉典雅。再放上一只细柄的金色咖啡匙，颇有一点小资情调，咖啡的香味顺着匙柄攀缘而上随蒸汽氤氲在饭厅。宽敞的饭桌是她看书写字的好地方，不是她看得开，是二律悖反真的太奇妙：没有书房，却处处都成了书房。大卧室有她的书架，放着成套成套的集子，一册册装帧一致的书放成一行行，有种图书馆的气派；儿子们的小卧室也有大大的书柜，放着成千本绘本、儿童文学，有孩子的小书桌；阳台是按照书房的规格装修的，只是环境有点恶劣，临街，太吵，基本没用过，阳台的书柜里放的是老公的书，以及一些她不常用的书；就连客厅长长的电视柜上也摆的是老二的英语绘本，一整排摆的满满的。她利用最多的是饭厅，饭厅的壁橱里放的是她新买的、最近在看的书。

早起的日子，就像今天，她会煮杯咖啡，读读《红楼梦》，念念《长恨歌》……毕竟，金贵的早晨应与金贵的文字相配。

今天她随手翻到了“元妃省亲”一节，元妃终是个可怜的女人，迎接她的园子“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玉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元妃得宠，娘家富贵。然而元妃的悲伤只一句便道尽“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锦绣皇宫也仅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元妃深悟“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分离，然终无意趣”。这书看的，她竟一个人偷偷乐了，心想：“我便是那田舍之家的幸福小女人啦”。她常常感觉自己的幸福，她想写出来，可她试了散文，试了小说，终难以成篇。可能是修养不足，也可能是太过于幸福了吧，文学不都应该有点悲伤吗？所以只剩下偷着乐了。

“小爱同学提醒您现在是早上6点30分，小爱提醒您叫儿子起床”为叫儿子起床设定的闹钟响了，她叫了声“小爱同学”小爱智能音箱答了声，便安静了下来。

她走进小卧室，大儿子睡得七扭八歪。他今年十岁，正处于精力旺盛的年龄，每晚舍不得睡觉，上床之后还会奥特曼、假面骑士各种模仿，早上起床特别困难。她心里着急，但也知道生硬的说教根本无法解决问题。因此，趁着儿子过生日，她给儿子写了一封信，语重心长地传授自己早起的经验。她字斟句酌地写了好几天，最后还整齐地誊写在漂亮的信纸上，儿子郑重地接下来，珍藏在自己的百宝箱中。娘俩约定六点半的起床时间，这会儿她温柔地唤着儿子的小名，儿子虽然撒着娇，但仍然极力如她所说，咬咬牙一骨碌爬起来。她欣赏着自己的教育成效，不失时机地鼓励“我家老大真棒！”又心疼地爱抚着儿子。

二  上班

从西到东，跨过整个城，坐两路公交，历时五十分钟，她便来到了支教的学校。生完老二，她就被派到这所中职学校来支教。

她现在还清楚的记得有一次同事们聊天说到二胎时一位大姐姐的话：“可不敢生二胎，你回家生个娃，学校就没有你的岗位了，就被派去支教了”当时是当玩笑听的，没成想一语成谶呀！八百里秦川，地方真是够邪！不过领导和同事都说支教好，工作轻松，有充足的时间来管孩子，看着大家满脸“羡慕”地说出那些话，她也附和：“好！好！就是好！”心里却想，谁不知道这是明摆着的流放。

“自己就是个老师，在哪教书不是个教！”她常常如此安慰自己，现在她就走在这所校园里，学校位于渭河边上，远离城市的喧嚣，校园里没有高楼，校舍简单，树木挺拔，全是高大的梧桐。经历了一晚的寒风，校园的小径被梧桐叶层层叠叠地铺得满满的，走上去咔嚓作响。

她在这里的孩子们是五年制幼师专业的一群女孩子，孩子们在这里上三年中职课程，再进入渭南师院上两年大专课程，毕业后便拿幼师专业大专文凭。在他们这里，文化课只是众多专业课外的一门必修课，他们不需要懂太多的答题步骤，解题思路。她要做的就是带领这一群孩子畅游文学殿堂，欣赏它的富丽堂皇。不去追求任何功利性的成绩，她的教学纯粹、自由、美好，沉浸在文学的丰满里，陶醉于人性的美好中。

今天她讲的是《项链》，与一群十五六岁的姑娘一起远观马蒂尔德的梦，这少女梦五彩斑斓，哪个小女子不曾做过？这群女孩子争着抢着读，把马蒂尔德的可爱真诚，甚至可怜可悲，在简陋的教室里，一一展现。也有较深沉成熟的，长叹一声：“人还是要脚踏实地！”她对那个女孩子投去肯定的目光，外加竖起的大拇指。她总结道：“无论梦想有多么的丰满，多么的迷人，但最终还是要面对现实” “好的文学作品就是有这样一种力量，它能跨越时空，给人以无穷启示”。

三  回家

一天给三个班讲了六节课，全是《项链》。现在，坐在回家的公交上，她满脑子都是马蒂尔德：少女时期做着纯真美梦的玛蒂尔德、娇滴滴地向丈夫抱怨的少妇玛蒂尔德、如愿以偿穿着华丽礼服戴着耀眼项链的玛蒂尔德、意犹未尽伸手去摸项链却只摸到自己美丽锁骨而惊慌失措的玛蒂尔德……这些个玛蒂尔德像幻灯片一样在她的脑子里自动放映。她又想到了自己，越想越觉得自己与玛蒂尔德同病相怜，哪个女人不曾有个五彩斑斓的少女梦，而谁又能躲过冷冰冰的残酷现实。不可否认的是，玛蒂尔德作为路瓦栽夫人无疑是个幸福的女人，她也是。玛蒂尔德不是一个特别出众的女人只能嫁给一个同样平庸的职员路瓦栽。路瓦栽给不了她她想象中豪华奢侈的生活，但他竭力想在自己的生活中为妻子制造幸福感。他夸赞家常便饭的美味，他努力为妻子抢到豪华晚宴的入场券，为妻子买昂贵的礼服。项链丢失后他竭尽所能各处寻找，拿出父亲的遗产购买新项链，与妻子一起偿还巨额债务……玛蒂尔德真是个能作的女人，她想要的都是她的身份她的阶层所得不到的，想想也就算了，她还不管不顾地去追求那些能力范畴之外的奢侈，最终以悲剧收场。多亏了路瓦栽，面对这么能作的一个女人，这个小职员默默配合，自始至终没有一句怨言。

想到路瓦栽，她不由想起了老公。这会儿，他一定下了班，从公婆家里接回了小儿子，买好了面条和菜。他永远不记得把菜放到厨房，肯定顺手放在了刚进门的饭桌上，虽然她叮嘱过很多次。他一定在和小儿子玩积木，大儿子也肯定在自己房中写作业。这会儿她比任何时候都急切地想回到家中，她想立刻见到自己的路瓦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