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母亲父亲和儿子》七
强强八岁了,那年他没有去上学,其原因有:第一是母亲生病;第二是家里穷。那些平常和强强在一起玩的,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们,都去上学了,强强只得一个人闷声闷气地玩耍了。
这天,强强一个人在外面玩了一会儿,觉得毫无情绪,就怏怏不乐地回来了。他显得很无聊,就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手托腮帮,两眼瞅地,想起心思来了。他想念他的两个哥哥天亮和天冬了。那年强强两岁,哥哥天亮八岁,天冬哥哥才五岁。他们哥仨常常在一起玩,而且玩得非常开心高兴。他们玩起来总是天亮哥哥背着强强,天冬哥哥跟在后面。天亮哥哥背着强强沿着自家的破墙烂院转框框绕圈圈,天冬哥哥跟在后面撵。天冬哥哥撵不上就哭,强强偏叫天亮哥哥朝前跑,逗着天冬哥哥追赶,引得天冬哥哥哭鼻子,强强却在天亮哥哥的背上得意忘形地哈哈哈地大笑。天亮见天冬哭得凶,就停下来等他一下,等到天冬快赶上了,又朝前跑去。强强更自在,笑得更欢了。天冬哥哥实在追赶不上,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地上呜呜呜地哭闹起来。这时候,母亲往往会出来责怪天亮,要天亮哥哥不要落下天冬,做哥哥的要带着弟弟玩,不准欺负弟弟,免得引得天冬声嘶鬼叫,烦死人啦!
强强想起那时候,他们哥仨在一起玩得特别有趣,也特别开心过瘾。可是就在那年,村里突然遭遇了一场天灾人祸,使得两个哥哥天亮和天冬不幸夭折身亡,离他而去了。
提起那场灾难,徐村人就黙然神伤,心有余悸。
徐村是个大村子,由前村后村,东村西村,章莊王社而组成。村里姓徐的最多,所以叫徐村。村里同姓不同宗的徐姓派系共有五个支脉,光供奉先祖的祠堂就有三座。村子的中心有座大庙,庙里供奉着很多泥塑的菩萨:有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有太上老君、太白金星;有观音老母、痘花娘娘;有龙王、鳌鱼······据说,这个痘花娘娘不能得罪。她是专管水痘、天花和瘟疫的。人们要是得罪了痘花娘娘,就要逢灾遭难。不知村里头谁得罪了触犯了痘花娘娘,徐村人就真的遭殃了。徐村人纷纷议论,众说纷纭。有的说,娘娘庙里不该开办私塾堂,每天摇铃上课下课,吵了痘花娘娘,痘花娘娘发威动怒了;有的说,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嘴馋,偷吃了娘娘的供品,触怒了痘花娘娘,娘娘就降灾于民了······一年中,徐村先后死了一百多个孩子。强强的天亮哥哥和天冬哥哥,就是在这次瘟疫中夭折身亡的。
为此,私塾先生遭到了村里人的指责,甚至于遭到了村里人的唾駡。他背着莫大的冤屈被迫停办了私塾堂。人们问孩子们有没有偷吃娘娘的供品?孩子们都说,课间休息时,肚子饿了就偷吃了娘娘的供品。奇怪的是偷吃娘娘的供品的孩子染病了,那些不上学,没有偷吃娘娘的供品的孩子也有染病的,甚至于捐了命,这就令村里人难以理解,不可思议了。这种瘟疫很奇怪,来势也很凶猛。一旦染上这种病,你脸上身上就会生出水痘和脓疱痘疹,而且满脸满身的脓疱痘疹,令人奇痒特痛,整日高烧不退。得了这种病的人,就是不死也要你脱层皮,大多落得一脸的恶毒麻子。
徐村首先得这种病的是强强。他白天和天亮和天冬哥哥在一起玩得好好的,到了晚上,脸上长出了水疱痘疹。第二天就化脓了,成了脓疱。脸上虽然脓疱不多,但他高烧不退,不停的要喝水,嘴唇也烧破了。母亲还是第一次见到这钟怪病,她先以为是皮肤病——疥疮。谁知这病来地这么凶猛,到了第三天,可怜的才两岁的强强支持不住了,他气息奄奄,不多时就咽气了。母亲伤心难过得痛不欲生,在五婶和乡亲们的抚慰劝告下,她才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强强的名字,悲惨痛惜地放下强强的尸身,让人用稻草裹了,惨不忍睹地轻轻挥挥手,请孤寡老人徐泰安用秧蓝背了送小鬼滩去了。
徐泰安老人急急冲冲地走着,走到小鬼滩,轻轻把秧蓝放下,他出于同情心,想用靶子扒个坑洞把可怜的强强埋了,免得让饿狼野狗撕扯。徐泰安老人刚咚咚咚地扒了几下,突然听到强强“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徐泰安老人知道强强还活着,他不忍心就这样把可怜的强强埋了。于是,徐泰安老人又把强强背了回来,交给了强强的母亲。母亲赶紧把强强抱了起来,给强强喂水。强强喝了一碗又一碗水,出了一身汗,那汗水把母亲的衣服都淋涩了。强强在母亲的悉心调理下,慢慢地退了高烧,第二天疱疹也收干结痂了。母亲又精心给儿子强强调理了几天,强强竟然奇迹般的好起来了。徐村人都说强强这孩子命大,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秧蓝背”。
“秧蓝背”的名号,“秧蓝背”的传奇的事情,在徐村沸沸扬扬地传开了,传到了徐府,传到了三姨太贡美丽的耳朵里。三姨太贡美丽立刻跟徐云豹说:“村里有瘟疫,你那个伤门心的女儿紫芸的小儿子,染上了瘟疫死了,活过来又从小鬼滩背回来了,真晦气,这可是不吉利的事情,我们可得要小心呀!”
“怎么小心?”徐云豹不以为然地说。
“这可是传染病。”三姨太惶恐不安地再三叮嘱徐云豹说,“千万不能让强震虎回家,要隔离,别把瘟疫带进徐府来!”
这样一来,徐云豹倒像是真的拿了鸡毛当令箭了,他强行规定,为了防止瘟疫的传播,强震虎这期间不准回家,就是家里死了人,也不准回家。
这次的瘟疫不仅给徐府带来了惊恐慌乱,就连整个徐村都处在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况下了。再说,这种病也真奇怪,专找孩子。几天来,徐村有几个孩子都染上了这种病,而且都不治身亡了。强强能死里逃生,竟存活下了,实在是一个奇迹!可是天亮哥哥和天冬哥哥两人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几天后,天冬哥哥突然发病了。他满脸满身都长了脓疱痘疹,脓血把衣裤污染得像褪了色的花布一样,难看而且肮脏。天冬不仅病情严重,高烧不退,而且咳喘不停。那咳喘的声音,就像敲击闷鼓一样,更像敲击破旧锈蚀的洋铁簸箕时发出的“呱呱呱”的声音,听了令人寒冷颤抖,浑身隆起鸡皮疙瘩,也令母亲揪心疼痛。
可怜强强的天冬哥哥就这样折腾了三天,就气绝身亡,小小年纪就走上了黄泉路。
天冬哥哥悲惨地走了,天亮哥哥也发病了。天亮先浑身作冷,索索发抖,母亲用被子将他捂起来取暖。不多时,天亮又发高烧了。内热很高,持续不减。脸上身上的疱疹越出越多,小脸像被马蜂蜇过一样肿得像扒斗。他被高烧折腾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神志不清。他一会儿高声大叫,一会儿窃窃私语。他大喊大叫着:“你们不能偷吃娘娘的供品,这是专供娘娘的,凡夫俗子不能吃!”他窃窃私语时说:“娘娘,天亮对不起你,我下次再不偷吃啦!”继而他又挥着手大声指责说:“天亮、天冬、天强,你们为什么要偷吃供奉娘娘的馍?”
母亲看到天亮病成这样,僵硬直立着愣在那儿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地流下了伤心伤情的眼泪。待到母亲回过神来,又见天亮满头满身大汗,浑身上下如同刚淋了瓢泼大雨一样湿透了。母亲心疼得伸出手要用毛巾替他擦汗。天亮紧张地一边避让,一边说:“娘娘,你别靠近我,你别摸我,我只偷吃了一个馍,天冬吃了一个,天强吃了一个,其余的都被学馆里的学生枪去吃光了。”
那日,天亮跟往常一样,背着强强带着天冬在自家门口玩耍,忽然听到村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喇叭嘟嘟,非常热闹。他们哥仨就跑去看热闹了。
他们哥仨急急冲冲来到村子中心的大庙前,看到不知是那个村来了一些男女。他们敲锣打鼓,放着鞭炮,抬着或者挑着花花绿绿,扎着彩绸,插着彩花的糕点供品进了庙。天亮他们哥仨也跟着这些人进到庙里。
这些外村人把糕点供品摆放在痘花娘娘菩萨面前,点上香烛极其虔诚地磕了头。从他们忏悔的言辞里,人们才知道他们曾经向痘花娘娘许了愿,这次他们是来烧香还愿的。他们怀着十分笃信虔诚的心情敬拜过娘娘后,丢下糕点供品,十分满意的静静地离去了。
天亮有点嘴馋,上前拿了三个馍,给天冬一个,给天强一个,自己留了一个。这时候,私塾馆的娃娃们下课了,他们一拥而上,把糕点供品抢光吃光了。这就是病中的天亮,神志不清,迷迷糊糊说的全部事实。谁知这就触犯了激怒了痘花娘娘,酿成了这么大的祸事,遭了这么严重的灾难呢?
既然是这样,母亲也无法可想,无计可施。于是她为了求吁神佑,祈求上苍开恩,便把五婶请来帮忙,连夜赶制了糕点供品,点上洋红洋绿,扎了彩绸彩花,来到大庙里,心诚笃信地供奉在痘花娘娘的神像前,点燃了香烛,磕头跪拜,祈求娘娘宽宏大量,向痘花娘娘讨饶免罪,求痘花娘娘保佑天亮平安无事,日后一定再来烧香还愿。
徐村的村民们也有像母亲一样来大庙里,给痘花娘娘烧香许愿的。
香烧过了,神也敬过了,愿也许过了。母亲在忙忙碌碌,惶惶惑惑中好像看到了某种希望。她举着轻快的步伐出了庙门向自己家中走来。她走到儿子天亮的床前一看,他惊呆了,天亮的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日趋加重了。
失去儿子天冬的伤痛,还时不时地袭扰着母亲。她心里像针扎刀绞似的疼痛难受,她凄惋悲泣。眼下天亮又病情危重,高烧不止,神志不清,胡话连篇。面对这狂风暴雨般的打击和摧残,母亲苦瓜着脸,不知如何是好了。有时,她仰头对着清澈如水的蓝天,两片薄薄的嘴唇,像蜜蜂的翅膀一样颤动着,颤动着······她黙求上苍开恩布道,保佑她那病入膏肓的儿子天亮。
五婶见母亲神不守舍,惴惴不安,便倍加关切地说:“天亮她娘呀,别把天亮这孩子耽误了。还是请赵郎中来看看吧,或许赵郎中有办法呢!”
在五婶的关心提醒下,母亲打发人请来了赵郎中。赵郎中看看天亮的病情疫况直砸嘴,把着脉直摇头,尽叹气。赵郎中深知这种病很麻烦,他告诉母亲,这孩子得的是出天花的病,这种传染病传播很快,大凡没有种过牛痘的孩子都难逃恶运。这种天花病毒一旦传开了,村里的孩子就遭殃临难了。
“这孩子怎么染上这种病毒的?”赵郎中十分担心地问道。
“这孩子偷吃了娘娘的糕点供品。”母亲后悔莫及地说,“痘花娘娘发怒了,天亮就得病了。”
“娘娘是泥巴雕塑的,她不管事,也不会接收供品的。”赵郎中是不信鬼神的,他只相信他的医术。他告诉母亲,问题就出在这供品上。凡是给痘花娘娘呈上供品来烧香的,一定是家里有人染上了天花一类的病毒,看着病人的病情有了好转了,就来给娘娘烧香还愿了。这些糕点供品接触了病人,是病人所处的环境中拿来的,已经被污染了,带有了天花病毒,所以孩子们吃了,就被感染上了。
母亲听了赵郎中这么一说,心里明白了许多。她怪罪那些从外村来烧香还愿的人家,也埋怨孩子们不该嘴馋贪吃。她心里非常着急地问赵郎中道:“赵郎中,你看天亮这孩子的病还有救不?”
赵郎中十分平静地说:“根据我的经验,染上这种病的人,能活下来的很少,即使侥幸活下来了,也会落下一脸的麻子。”
听了赵郎中的话,母亲先是像木头一样僵直地站立在那里,无言以对,继而她那哭红了的眼睛里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了。
赵郎中龙飞凤舞地开了一付药方,交给母亲说:“抓两付药吃了看看,就看天亮这孩子的造化运气了。”
母亲用双手抖抖地接过了处方,满怀希望地谢过赵郎中。赵郎中出了强家,又急急忙忙赶到别的人家去号脉诊病了。
几天下来,徐村村里天天都有孩子夭折离世,天亮也终于不治身亡了。这几天来,可忙坏了两个人,一个是赵郎中,他整天默默地忙碌着给病孩子号脉开药,他的理念就是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另一个最忙的人,就是孤寡老人徐泰安,谁家死了孩子,都是他去处理安葬的。他做到了随喊随到,夜里喊夜里到,无怨无悔。他说得好,他要在有生之年,给村里人行善施德。
这些天来,徐村人被天花病毒闹得人心惶惶,不寒而栗。全村人都把这病看作是不治之症,都把这病视作惨绝人寰的瘟疫。本来村里人谁家有了事,都能互相关照,互相帮助,互相看护,互相安抚。可是,现在都互不来往了,好像别个人都是凶恶的魔鬼,别个家庭都是阴森可怖的荒坟野地了。尽管这样,这病还是在徐村全村汹汹地传播蔓延了。
这场瘟疫给徐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全村死了一百多个孩子,留下了二十几个大麻子,几个小麻子,强强是最幸运病得最轻的,他不仅保住了性命,而且只在人中上留下了两颗隐约而不明显的麻子。
这场瘟疫席卷了全村,唯独几户深宅大院人家没有波及,没有遭殃。二姨太和三姨太的孩子都安然无恙。这不是老天爷无眼,痘花娘娘无珠,而是他们的孩子不出大门,不与外界接触。他们有专人教他们的孩子读书认字,舞文弄墨。由于他们与世隔绝,也就避免了天花病毒的传播感染。
这场瘟疫中,受到打击最深最大的,就数母亲一家了。她的三个孩子都染上了天花病毒。天亮和天冬两个孩子悲惨地走了,强强这孩子命大,死而复生,拣回了一条命。要是儿子天明和女儿天兰两个孩子,不跑到他们的舅爷爷舅奶奶家去躲灾避祸,恐怕也在劫难逃,幸免于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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