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木雕
春天的木雕
作者 施泽会
河湾村的油菜花总是开得比别处早。立春刚过,金灿灿的浪便沿着青石溪绵延开来,把整座村庄泡在清甜的香气里。
阿暖蹲在田埂上数着花苞,嫩黄的花瓣裹着晨露,像裹着糖霜的蜜枣。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声,转头就看见少年青灰色的裤脚浸在露水里,手里攥着折断的油菜茎。
"程冬生!"阿暖跳起来,辫梢的银铃铛叮当作响,"你踩坏我家油菜了!"
少年慌忙把断茎往身后藏,耳尖泛起薄红:"我、我来还你课本。"他从布包里掏出裹着油纸的书,扉页上歪歪扭扭的"林暖"二字被雨水洇开过,又被工整地描过一遍。
阿暖接过书时碰到他掌心的茧,那是常年握刻刀留下的。去年深秋在渡口,她亲眼看见这个木匠家的儿子把雕着油菜花纹的木簪投进河里,水花溅湿了他补丁叠补丁的布鞋。
"你爹又打你了?"阿暖从围裙兜里摸出块麦芽糖。少年别过脸,喉结动了动:"他说雕花不如种田实在。"
暮色漫上来时,两人坐在老磨坊的草垛上。程冬生摸出块桐木,刻刀起落间,细碎的木屑像飘落的柳絮。"你看,四瓣的。"他托着掌心栩栩如生的木雕油菜花,"等开春去省城比赛,要是能拿奖......"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锣鼓声。阿暖踮脚望去,青石溪对岸新刷的标语在夕阳下泛着刺目的红。戴红袖章的人们正把成捆的油菜连根拔起,说是要改种高产作物。
那天夜里,阿暖被此起彼伏的犬吠惊醒。推开窗,月光下的油菜田像打翻的鎏金墨,几十个黑影正在田间穿梭。她光着脚跑到田边时,程冬生正把最后一株油菜埋进自家后院。
"根没伤着。"少年脸上沾着泥,眼睛却亮得惊人,"等风头过了再移回来。"
惊蛰那日,阿暖在晒谷场看见戴红花的人群。程冬生穿着崭新的中山装,胸前的木雕油菜花沾了灰。镇书记拍着他的肩:"小程去省里学新技术,这是光荣任务。"
青石溪的冰化了又冻。阿暖每天经过光秃秃的田垄,总会想起那个暮春的清晨。省城来的卡车扬着黄尘,程冬生扒着车栏回头张望,手里攥着她连夜绣的油菜花手帕。
谷雨时分,村里突然热闹起来。阿暖蹲在灶前添柴,听见父亲和村文书的叹息:"......说有人进了牢房......"
铁锅里的水咕嘟咕嘟沸腾,蒸汽模糊了墙上的奖状。那是程冬生去年刻的《百花争艳》,浮雕上的油菜花在玻璃框里开得正好。
白露过后,阿暖在晒场分拣粮种。卡车卷着枯叶驶进村口时,她正把瘪谷子扬进风里。那个佝偻的身影裹在灰扑扑的棉袄里,右手的三根手指蜷成古怪的角度。
"他们说......要推广新稻种。"程冬生从贴身口袋摸出个布包,层层油纸里躺着几粒圆润的油菜籽,"农科站老教授偷偷给的,说是抗倒伏的新品种。"
那年冬天的雪特别大。阿暖裹着棉袄趴在窗台上,看程冬生用左手在雪地划拉。他总说等开春要在后院育苗,等政策松动了就种到镇试验田去。
除夕夜,阿暖端着一碗饺子推开程家院门。油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程冬生正用残损的右手握着刻刀,在门板上雕出连绵的油菜花。
惊蛰雷响时,青石溪畔终于泛起星星点点的黄。阿暖提着木桶挨家挨户送菜苗,程冬生跟在后面,用左手别扭地扶着犁。村里人都说这两个孩子傻,放着高产稻不种,非要折腾这些"中看不中用"的花。
直到省报的记者举着相机进村那天。镜头里,阿暖站在金色的花海中,发间别着新雕的木簪。程冬生蹲在田垄间记录数据,残缺的右手稳稳握着钢笔。
报道见报那日,村里来了辆黑色轿车。穿中山装的干部握着程冬生的手说"农业现代化需要百花齐放",镇书记忙不迭地递上崭新的《科学种田手册》。
白露前夜,阿暖在晒场等到了归人。程冬生从省农科院带回的种子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他摊开掌心,三根手指的伤疤上躺着二十粒油菜籽。
"这次能种几万亩。"他说。阿暖把种子包进绣着油菜花的手帕,听见远处传来第一声雁鸣。
第二年开春,青石溪两岸铺开金色的绒毯。风过时,层层叠叠的波浪里浮起年轻的笑声,有人看见那个右手不便的农技员扶着木雕师的肩膀,在花田深处悄悄握住了系银铃铛的手。
评论[0条]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