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夜雨（小小说）

东山夜雨（小小说）

作者  施泽会

1984年5月14日深夜，八里河东山南麓的雨幕里，陆明远匍匐在泥泞中，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他的作战服早已被雨水泡透，后背贴着同样浑身湿透的副班长李发顺。两人中间夹着个新兵蛋子陆通明，那孩子才十八岁，此刻正用指甲死死抠着冲锋枪的护木。

"三米。"李发顺从牙缝里挤出气声。

陆明远在黑暗里眯起眼睛。三个敌军巡逻兵正举着手电筒往这片灌木丛晃，光束扫过他们头顶时，陆通明的枪管突然被藤蔓勾住，发出"咔"的轻响。陆明远感觉李发顺的肌肉瞬间绷紧——七天前他们奉命潜伏到这片洼地时，连长帕安柱说过的话还在耳边炸响："暴露就是死！"

七天前的子夜，钢二连在滂沱大雨中向八里河东山挺进。陆明远背着八十斤的弹药箱，每走三步就要抓住藤蔓防止滑下悬崖。新兵陆通明在他身后摔了第二十三跤，钢盔磕在岩石上的闷响让走在队尾的指导员杨惠平直皱眉。等他们摸到1019高地时，全连半数人的指甲缝里都渗着血。

"这是阎王爷的棋盘。"李发顺蹲在刚挖好的猫耳洞里吐掉嘴里的泥。确实，敌军阵地像钉子似的钉在对面山梁，月光下能看清环形工事里机枪的轮廓。他们要在敌人眼皮底下守到总攻时刻，而此刻距离总攻还有整整168个小时。

第四天夜里送补给的老王被地雷炸飞了半边身子。陆明远看着卫生员把沾着脑浆的压缩饼干捡回来，听见陆通明在战壕角呕吐。缺水让所有人嘴唇开裂，他们像沙漠旅人般传饮着半壶浑水，李发顺把自己那份倒进陆通明的水壶时说了句："小子，活着回去给你娘磕头。"

第五天凌晨，敌军特工队的手电光晃过陆明远藏身的石缝。他闻到了浓重的烟草味，有个穿胶鞋的脚就踩在他左手边五公分处。钢二连二十八杆老烟枪的喉咙都在发痒，但没人敢摸兜里的烟丝——杨指导员说过，烟头的火星在夜视仪里像灯塔。

总攻前夜，帕连长猫着腰逐个检查射击位。轮到陆明远时，这个彝族汉子往他手里塞了块薄荷糖："打完仗，我婆娘要生娃了。"月光照见帕安柱领口露出的红绳，上面拴着片银质长命锁。

5月15日5时40分，陆明远突然发现山雾变成了诡异的橘红色。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整个八里河东山就像被巨神掀翻的灶台——我军重炮群开始怒吼了。冲击波震得他牙齿发酸，看见对面山头的越军工事在火光中像纸房子般坍塌。

"上！上！上！"李发顺的吼声混在炮声里。陆明远跃出掩体时，看见陆通明年轻的脸被炮火映得忽明忽暗。他们追着炸点往前冲，最近的时候能感觉到灼热气浪燎焦眉毛。突然前面传来工兵的惨叫，开路的地雷探针触发了跳雷。

"别停！"李发顺拽着被吓懵的陆通明往前扑。陆明远踩到个软乎乎的东西，低头看见半截敌军的胳膊，腕上还戴着块上海牌手表。这让他想起上个月抓的俘虏，那个瘦小的敌兵哭着说手表是河内黑市买的。

当晨雾被硝烟染成灰色时，陆明远终于滚进了敌军核心阵地的战壕。一具残缺的敌军尸体挂在铁丝网上，肠子垂下来像串暗红的鞭炮。他听见右翼传来陆通明的哭喊，那孩子正跪在浑身是血的李发顺身边——副班长用身体压住了即将爆炸的手雷。

"二连的！清点弹药！"帕连长的声音在破碎的阵地上回荡。陆明远摸出最后两个弹匣，发现掌心全是帕安柱给的那块薄荷糖融化的黏腻。东边山脊跃出第一缕阳光，照见山下盘龙江血红的水面。钢二连的战士们在废墟间竖起弹痕累累的战旗时，陆明远突然想起老王被炸飞前说过的话："等天亮，就能看见炊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