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山

 冻雨

恶劣的冻雨，把回家过年的小车滑进薄冰覆盖的四湖河里。斜坡加惯性，车子冲进离岸二十多米的深水区，一颠一簸，沉沉浮浮，情急万分。

骑电动车的楚山迎面而来，来不及停稳电动车，边喊边跑边脱掉棉衣，哪管冰冻刺骨，扑嗵下水，拼全力划向汽车，接着，凭一己之力，把汽车一寸一寸拽向浅滩。

岸边陆续汇集成众，下水的人也很多，河滩升起一堆大火。一根缆绳，众人拔河，很快，一家四口获救。浑身乌紫、颤抖、牙齿打架，最先下水的楚山烤了烤僵硬的身子，换上一身衣服，悄然消失。

舍己救人！一段自媒体视频很快上到热搜。为了深度挖掘，树立楚山的英雄形象，乡村新闻人闻风而动，必须面对面采访冰泳救人的楚山。

锈铁将军把门，还有蜘蛛余网，挂满尘灰，残雪覆盖园中枯草。两边楼房把上世纪遗留的平房憋屈得特别难堪。

找楚山啦？你们来迟了哟！路过的村民说。

原来，四年前母亲病重，借过了能借来的亲友，医院又下了催款通知单，楚山在过“坎”：实指望，救治了母亲，再出去打工，向银行申请了信用贷款万元，无奈母亲的病是人民币的粉碎机，又陆续向其他两家银行申请万元贷款，最终却人财两空。因而，楚山也成了老赖，上了信用黑名单。此前，有两家银行分别来找过楚山，看到这陈旧的房子，叹息摇头地走了，路人把新闻人当成了第三家银行。

“哎！不是！”新闻人把楚山见义勇为的视频展示后，才有人说：他在城关的装修工地。

“请问：楚山在这里吗？”推开尘土飞扬，正在施工的房门，新闻人问。戴口罩、安全帽、着灰色工作服的工人眼睛忽闪了两下：哦！楚山啦？拐弯，右边的房里。

新闻人与里边的工人沟通时，才知道刚才外面答话的正是楚山，当新闻人返身时，楚山早已消失：他认为债主追到了工地。

孰是孰非？

新闻人把见义勇为的“英雄”与欠款的“老赖”，集于一体的楚山认真整理，发在公众号里，敬请读者热议。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能与见义勇为相提并论。”有人说。

“正能量，必须高调宣传。”也有人说。

也有人说：“黑名单”只是银行风投的一个失误。瑕不掩瑜，钱只不过是升降的数字，素质才是做人的第一标准。”

“人不可貌相，人穷，品德不一定穷，衣冠光鲜，也不代表个人素质。”

……   ……

艳阳三月天，隐藏邻县的楚山给邻居电话，欲探听风声，邻居惊呼：你烧高香了！

风火归来的楚山也觉得如在梦境：与邻居等高的亮丽楼房，替代了老旧平房。

被救的车主惊魂甫定，立即赶来谢恩，发现恩公的窘迫，脑际闪念：没有恩公，哪里还有一家四口的性命？立即策划，并留下妻子，在两个月的时间里，用现代化的预制房，迅速矗立起一栋拎包入住的楼房。

兴奋与惊愕之后，楚山号啕大哭：还我旧房子！原来，母亲交待过：旧房不能拆！不准拆，不然姐姐回来不认识。此时，围观者才想起楚山走失二十多年的姐姐。

分田承包责任制后，楚山及父母也和广大勤奋的村民一样，辛勤耕耘，土地不负诚实人，回馈丰硕。

那年中秋，为了感谢上天恩赐，社会太平，百姓自发筹资，请八尺弓李老先生来地方三写四唱皮影戏，以庆丰收。也就是唱戏的第三个晚上，楚山的姐姐失踪了。

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每年，除了农忙耕种，只要农事稍闲，父亲就带上自制的渔鼓筒，穿县过省，踏破铁鞋。

渔鼓怀中抱

穿山又过坳

不求金子不求银

只把闺女找

神仙不指道

周公缺奇招

湘川豫浣步步走

女儿无影泡

……   ……

这天，渔鼓刚刚落板，却听见一家厨房传来：“姆妈，我克（去）菜地里割韭菜！”

乡音是最铁的名片，民俗是乡愁最强韵律。异地他乡，串串渔鼓，字词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乡音唤醒落单的孤雁。

这“姆妈，我克（去）……”是江汉平原特有的地方语言风格，难道？

楚山父亲边唱边想，边追着姑娘身影且行且去。山坡的菜地里，村姑用菜叶包裹着向他打来，他弯腰拾起，是张纸条，不慌不忙前行离开。老人细读文字，是位家乡被拐的姑娘在求救。

老人思忖：既然求救，必须营救！但势单力薄，哪有能力呢？不救！假如自己的女儿发出求救信息，知情者却不施援手，女儿不是永远身陷囹圄？将心比心，老人围绕山间小村徘徊往返，观察出山的大路小道，思想策略。

渔鼓筒再次响起，姑娘去河边洗衣服，老人边唱边走，留下信件。

冻雨下了一夜又一天，渔鼓隔着山沟响起，姑娘便衣出行。

当姑娘迟迟不归，山村响起了吼吼雷声。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渔鼓筒与姑娘的互动，早就有人看在眼里。一时间，漫山的火把，路上的汽笛，把雪天吵翻。

毕竟异地他乡，人生地不熟，渔鼓筒与姑娘不敢动弹。牛棚里，老人安排了姑娘的路费，指导了姑娘行走的方向和乘车车站，走出牛棚，凛风踏雪，一路狂奔。

火把与吆喝紧跟而来，老人早已被汗水浸透浑身。想不到前面是悬崖绝壁，左边万丈深渊，只有右边，一条河流，水面已是冰凌。不是慌不择路，而是无路可走，老人只得下水横渡，拼命划向对岸。

奔跑时黑汗水流，渡水时寒冰入骨，老人回到家里，已是骨瘦如柴病入膏肓，却没有忘记：“那姑娘回来了吗？”

姑娘早已归来，却因封建思想而无人问津。

寻找丢失的女儿，楚山家庭已经是破败不堪，现实的社会，谁愿投入火坑？楚山也成了大龄青年。这天，姑娘又来照顾老人，老人把楚山也叫到床前，拉起姑娘和楚山的手：“你们就一起过吧！”得到两人默许，老人闭上了眼睛。

两辆公务车停在了门前，新闻人领头下车：楚山不畏冰凌，舍己救人，见义勇为，时代楷模！这是全市十大好人的颁奖辞，副市长捧着一叠红钱，送到楚山手上。

楚山连忙推辞：“在那种特殊情况下谁都会下水救人！这个钱我不能收！”

又有三辆车开到门口，下来的分别是三家银行工作人员，虽然没有虎视眈眈，却各自拿出有关楚山的票据。楚山正在礼让奖金，旁边，已经有人把红钱拿在手里，直接交给银行。

警笛由远及近，车上，出来一位女性，是楚山妈妈中年时的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