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坨牛海生
憨坨牛海生
文/徐恩华
提及并关注“憨坨”已经是一九八五年八一建军节前的事情,离憨坨过世也有七八年了。
村民之所以突然关注起憨坨来并不是什么良心发现,而是因为来鸡子湖找憨坨的人不止一个,而是一大队人马,其中有民政部门的不说,竟然还有武装部队的领导,所以,鸡子湖——从村头到村尾,人们纷纷返回记忆的故纸堆,去寻找关于憨坨的故事。
在上了年纪的村民的记忆里,憨坨疯疯癫癫的,好像整天都在忙碌着自己的生计,一日三餐,比如今天他那四五只蛋鸡下了多少个鸡蛋,如果只有一两个的话,“要么是邻居偷了,要么就是食料不够?”
似乎,憨坨,只考虑这些事情。
你可知道,在那两分钱一盒火柴的年代,一个鸡蛋可就是两三盒火柴哦!
不过,憨坨留给鸡子湖村民的影子不是什么珍贵的珠宝玛瑙,或者其他什么值钱的金银财宝,而是,一件“非物质文化遗产”——“德国化,俄国化……”
村民平常看到的憨坨大多都是低头走路,而且低声念念有词,至于说的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然而,憨坨也有高声怒吼的时候,其音量之大,弧形的鸡子湖村,哪怕首尾四五里路,老幼都能听见憨坨的怒吼,“德国化,俄国化……”
这种惊人的怒吼,虽然吓不倒当时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大队长童卫国,却往往让走在路上的妇孺们放慢脚步,让无端哭闹的小娃收起鼻涕,以致被大人们挪用来调教小娃:再哭?憨坨——“德国化,俄国化”来了!效果真的不错,虽然没有人去仔细统计具体数字,但是,鸡子湖的大人们都用过,所以,其效果百分之百是差不了多少的。
在鸡子湖,无论老幼,村民习惯了称呼“憨坨”,时间一长,人们并不关心他姓什么叫什么,甚至不知道他隔壁住着的就是他的堂哥家,因为,平常不见他们之间有任何来往。所以,憨坨姓什么叫什么,知道的人不多,当然,出于革命工作的需要,鸡子湖的革委会大队长童卫国是知道的。
童卫国记得,让他注意起憨坨的是“四清运动”初期,那时他的头衔还是农会主席,他万万没想到老实巴交的憨坨竟然帮老蒋在长沙打过仗,是个货真价实的国民党。那天,作为村农会主席的童卫国威严地就坐于鸡子湖农委会办公桌上,冲着憨坨厉声审问道:“姓什么?叫——什么?”
“姓牛,牛海生。”憨坨如实回答。可是,童卫国写的是“刘海生”。
“籍贯哪——里?”童卫国拉长声调。
“湖南岳阳。”
“解放前主要做过什么?”
“当过兵。”
“哪里当过兵?首长叫什么名字?”童卫国习惯地以为是在解放军部队当兵。
“第九战区长沙当兵,打东洋鬼子,长官叫薛岳,军长李玉堂。”
……
反正就是个国民党,童卫国审得有点不耐烦了,“全国人民都跟着共产党毛主席的八路军新四军,积极抗日。你刘海生却跟着老蒋国民党跑,不是反革命是什么?”
憨坨懵了,心想,我打东洋鬼子还得过青天白日勋章,是英雄呀,于是,争辩道:“打东洋鬼子是反革命,那么,八路军、新四军也是反革命。”
哦嚯,憨坨这句“八路军、新四军也是反革命”挑动了农会主席童卫国的神经:一个国民党逃兵竟然光天化日之下污蔑共产党的八路军新四军!
接着,在这“土皇帝”农会主席童卫国的授意下,几个农会队员让憨坨饱餐了一顿棍棒,等他醒来的时候,头发湿透了,全身都是冷水……
自此,憨坨落下许多后遗症,当然,也有部分“革命群众”说这两者没有关联。因为,自那以后,憨坨变得更加精神了,现成的证据就是,有事没事的时候,人们时不时地听到憨坨那高昂的吆嚯声:“德国化、俄国化……”
那些“革命群众”说得非常清楚:如果是童主席的人打坏了憨坨的头的话,他憨坨哪还有力气高喊“德国化、俄国化”?
时间长了,人们习惯了憨坨的“德国化、俄国化……”,每当听到这种怒吼、这种宣泄,只是觉得一个精神病人的可怜。更没有人去考究一下,与这“德国化”或者“俄国化”关联的事情是什么。如果不是上级民政及武装部调查抗战老兵,根本想不到是长沙抗日战争中,憨坨所在部队首先装备的是德国武器,以及后来苏俄援助的武器。
至于憨坨怎么流落到湖北咸宁的斧头湖边,其经过有点戏剧性了。长沙保卫战结束不到三年,内战接着拉开了序幕,有一天,憨坨所在的连部抓到一名中共地下党员,作为看守,憨坨发现这“共匪”竟然还是自己的大堂叔牛大贵,于是,他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悄悄放走了堂叔,自己则拿着堂叔的家信,一路小差,向着湖北狂奔了七百多里,在斧头湖边找到了二堂叔牛二贵,于是,便在鸡子湖落了脚。
一九七八年,憨坨静悄悄地病故了,在鸡子湖没有什么大的动静,因为他没有妻儿,连葬礼都没有。
不过,鸡子湖的村民倒是时常不自觉地偶尔怀念起憨坨来。主要是因为,只要超过四五天没有听见憨坨的“德国化、俄国化……”出门或者是下地干活,就没谱了。为什么呢?随着憨坨天长日久的怒吼,竟然有细心的村民发现一个重大规律:几乎每次只要憨坨怒吼“德国化、俄国化……”不出一两天,肯定会下雨,嘿嘿,我的娘呃,憨坨成了鸡子湖村民的天气预报员!
在那收音机尚未普及的年代,憨坨的怒吼成为村民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拿现在时髦的话说,那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
人们从此不再惧怕憨坨的“德国化、俄国化……”怒吼了!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然而,真正揭开憨坨过去谜底的还是武装部的领导们。原来,表面上,憨坨表面上没有同隔壁堂叔牛二贵家没有什么来往,暗地里,他最信任的是这个堂叔家,“四清”之风吹到鸡子湖地区的时候,憨坨就把一个小包托付给二堂叔牛二贵的大儿子牛大宝珍藏。只是时间一久,牛大宝淡忘了高高挂在屋梁上的小包包。
及至上级武装部的领导打开包包,发现一枚青天白日勋章和发黄的介绍信式的家信时,一个国军在长沙与日寇血拼的英雄,一个抗命救助中共地下党的国军战士,一清二楚了。
如今仔细回味憨坨的“德国化,俄国化……”,脑海里浮现的是英雄冲向日本强盗的怒吼!
自此,人们不禁十分自责:我们口头经常高喊敬仰英雄,然而现实生活中,人们往往把自己身边的英雄当做生活中百无聊赖的调料,甚至成为“土皇帝”童卫国之流向上爬的垫脚石!
2021年2月15日 于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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