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爷
〔散文〕
公 爷
班祖恒
“公爷”在我们当地壮族方言中,是“伯公”之意。公爷是我们小伙伴阿良的祖父,按理说应该叫他“阿良爷”或“阿良公”,但在屯子里数他年纪最大且德高望重,于是大家都尊称他为“公爷”。
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公爷已有六十多岁。那是实行生产资料集体所有制的年代,实行集体生产劳动,社员的生产任务由队长安排,以工分计酬分配粮食钱物。
那个年代,县里组织的修公路、建水库等各种工程项目非常多。“田林爱水库”,这是外地人对我们田林的评价,由此可见一斑。
水库是重要的水利工程,就是在某条河的某个河段建起拦河坝,把水蓄起来,就像人工湖。水库有防洪和灌溉两大功能,旱年可以蓄水,保障下游水田的灌溉,确保旱涝保收;多雨的年份可以有计划地排洪,确保下游水田乃至村庄不被淹没。
由于没有机械,各种工程建设全靠“人海”通过人工劳动来完成,于是公社便按各村屯人口总数的一定比例摊派民工。当时我们生产队只有二十多户人家,劳动力不多,队长一方面要安排一部分青壮劳力参加县里的工程建设,一方面要留下一部分青壮劳力从事耕田犁地。那些年纪大、但身体硬朗的爷爷奶奶们,也算半个劳动力,谁能参加劳动自愿报名,但工分只有青壮劳力的一半,我们当地习惯把这部分人叫做“附带”,充当放牛、看田水、晒谷等角色。公爷于是成了生产队里的一名放牛员。
我们屯子的后背山是一片宽大的草坡,是生产队天然的牧场,足可牧放五六十头牛。每年年底,队长都会安排劳动力在草坡的四周开好防火线,然后在某个气温低、野草含着露水的凌晨,组织男劳力把整片草坡沿着防火线两边从上到下烧起来,开春后草坡长满嫩草,成了牛们的美食。
生产队养有黄牛和水牛两种牛,总共有三十多头。水牛主要用于耕作,黄牛则用于销售增加集体收入,偶尔在节日宰杀分给各户。不论黄牛和水牛,公爷都会按照牛的角、脸、脚、鼻子、走路等特征,给每头牛起名字,如弯角的叫“大弯”,高个的叫“大长腿”,非常有趣,重要的是便于对牛的识别。
每天太阳从屯子对面山探出脸孔后,公爷和另两个放牛员便把牛赶到屯子后背山,任牛自个儿吃草。放牛的人,要么砍一捆柴火,赶牛回家时扛回去;要么砍来火绳木,整根木退出皮,再剥出表皮,取下那层纤维在阳光下晾晒,以便日后编结点火绳。干完这些活,就在草坡中央的草棚里烧水烟、聊天,到日头偏西的时候,再把吃饱的牛赶回去。
之所以砍火绳木取其纤维,是由于烧烟的男子没有钱买“烟仔”(盒装香烟),尽管最便宜的“烟仔”每盒只有八分钱。“烟仔”是我们当地群众对盒装香烟的称呼。没有“烟仔”,只能自种烟叶,烟叶采收后晒干、摊开、压实,然后切成烟丝,用水烟筒吸烟。烧水烟筒吸烟,需要自制的蚊香或火绳点烟,由于火绳外出携带比较方便,男子们工余时间常常要砍火绳木,取其纤维晒干编结火绳,一棵火绳木可以用上半年。
每个假期,我们这些半大的小孩也成了“附带”,加入放牛、采收瓜菜、晒谷等行列,帮大人挣点工分。女孩们大多跟那些爷爷奶奶们在家晒谷,我们男孩则喜欢跟着公爷放牛,因为公爷开朗幽默,爱讲故事。最令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哪头牛喜欢走哪个角落,什么时候爱躲在什么地方,公爷都一清二楚。
公爷还教给我们许多动物的习性。比如牛,大热天黄牛吃饱后,不会下山而是往山上躲到大树下乘凉;水牛则喜欢下山找有水的地方整个儿泡在水里降温。懂得了牛的习性,我们守牛找牛非常轻松。
如果我们跟着公爷放牛,队长便安排另两个放牛员做其他工作。放牛的任务不仅让牛吃饱,而且不能让牛走丢或进入田地里践踏庄稼。
干完砍柴、要火绳木等活儿后,公爷喜欢在草棚里一边烧水烟,一边给我们讲故事。后背山牧场内零星生长很多野生番石榴和牛甘果,暑假正是它们成熟的季节,我们总是喜欢找野生番石榴和牛甘果给公爷吃,作为他给我们讲故事的回报。
我记得公爷讲得最多的是古代人物和神话故事,有布洛陀、娅王,也讲老虎等野兽的故事,偶尔也讲鬼怪的故事。但公爷在放牛时从来不讲鬼怪的故事,他知道一旦讲鬼怪故事,小孩会害怕,没有人跟他找牛。只有晚饭后大人小孩聚在一起乘凉聊天的时候,公爷才讲鬼怪的故事。每当夜深人静散场,大家要各自回家睡觉的时候,那些大人不一起来的孩子们,便朝着自家的方向,大声叫父母来接,这时公爷总是哈哈大笑。长大后我才知道,这是公爷有意逗小孩玩的。
最吸引我的还是布洛陀、娅王的故事——
布洛陀是神话中我们壮族的始祖,他体型硕大无比,大小对比的话,布洛陀和现代人,就好像人和蚂蚁。据说他放一泡尿,就像一条小河;他被刺在手掌上的一根木屑,挑出来可以劈得几担柴火。
娅王则是远古时代一只美丽的母鸟,因为善良,被鸟类拥戴为“娅王”,据说后来演变为母性首领。它通情达理,乐于助人,每当人类有困难的时候,它总是想方设法帮助,让人们渡过难关,受到人类的尊敬和崇拜。
那时候,生产队在“岩由”这个离屯子很远的地方种有二三十亩玉米,每到玉米结苞的时候,野兽总会如约而至偷偷吃食玉米——白天来的是猴子,晚上来的是野猪。如果没有人看守,玉米就等于白种了。
“岩由”这个地方山高林密,到处是茂密的原始森林,早晚迷雾茫茫,阳光几乎穿不透层层叠叠的树叶。玉米地旁边有一大片竹林,雾水不时从竹叶滑落下来,碰到地上的落叶,发出“滴答、滴答”的脆响,整个山野显得格外幽静。
据说“岩由”曾经是古战场,山顶至今还残留古战壕的痕迹。这里不仅猛兽经常出没,喜欢狩猎的人不时在玉米地旁边的森林里见到老虎的踪迹。每当大雨前后,经常会听到一些怪异的声音,有的如人哭笑,有的像打仗厮杀,有的如家禽家畜的叫声,有的似人呼唤牲畜的声音。即使不是下雨天,就是平时,一到晚上,有时也会听到这样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以致整个生产队从青壮年到老人,能够独自在“岩由”值夜的没有几个人。长大后看了电影《王府怪影》,才知道这是一种气象现象,叫“气候录音”。
安排人到“岩由”看守玉米是队长最头疼的事。看守玉米虽然是件轻松活,白天久不久吼叫两下,敲打几下木板,吓吓要来吃玉米的猴子;晚上在棚外燃起一堆篝火,久不久燃放一个爆竹,吓吓要来吃玉米的野猪。难就难在只安排一个人,没有哪个人愿领任务,安排两个人太浪费劳动力。
“我去吧?安排一个人接替我放牛。”队长正头疼的时候,公爷自告奋勇说,每年几乎如此。
“公爷,谢谢你了!”队长这才如释重负。
从公爷看守玉米这件事,我认为公爷并不相信有鬼或者说不怕鬼,还有一件事也可以佐证。
我们放牛的屯子后背山旁边有一条水沟,常年流水潺潺。我们守牛的草棚附近有猪栏般大的一个潭子,水有胸部深,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经常远远看见几个小孩光着身子在潭子里玩水嬉戏,但走到近前什么也没有,人们都说那是“小鬼泡澡”。要命的是,水牛们吃饱后常常到那个大潭子“泡澡”,我们这几个大男孩,就是同时去也是不敢的。
“你们小孩害怕,那我去吧。”公爷总是这样说。后来,公爷对我们说,因为沟里有不少“蚂拐”(野生青蛙),以前那些人想自己吃“独食”,就拿“小鬼泡澡”来骗人,还一代传着一代,真是造孽!
就这样,整个少年时代,每个假期,我们几个大男孩,几乎是跟着公爷放牛度过的。从公爷身上,我们不仅享受不可多得的乐趣,而且收获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至今仍然受用。
作者简介:班祖恒,男,壮族,广西田林人,广西百色市作家协会会员,《今日作家》网刊签约作家,出版有文学作品集《百叶草》、传记《弯弯的路》、小说集《市井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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